《说书人(下)》酒否 文案: 纸上谈兵的说书人,遇上真正的江湖游侠。 口不由心的小少爷,遇上心诚口诚的乞丐。 心狠手辣武功松散的侠二代,遇上甩不掉逃不走的不羁少年。 没有高强武艺,那邱灵赋便用天真的面孔与心狠手辣在江湖上走下去。 然而没走几步,便遇上了千般阻挠干扰自己的烦人家伙! 不甘于被一个乞儿死死压制吃透,那么便想方设法使出浑身解数抗争到底。 以说书之言为诱饵,把那自己亲自赶走之人引来。 又以那家伙的重要之人要挟,逼迫他为奴为仆,全听自己发号施令,不过想着,便足够痛快。 可越想却越闷气,这乞丐天不怕地不怕,武功卓群又身姿不凡,嘴上总挂着洒脱又可恨的笑,现在竟会为了别人而甘愿被自己奴役。 “你说的做的事向来矛盾,做什么说书人。”阿魄笑道。 “我说过不准你笑。”邱灵赋最恨不过他对自己的嘲弄。 乞丐强攻x傲娇狠毒受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恋爱合约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邱灵赋,阿魄 ┃ 配角:孙惊鸿,许碧川,肖十六,沈骁如 ┃ 其它:强攻,狠毒受,乞丐攻,傲娇受,古风,武侠,忠犬攻 第1章 荒度   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这样的冬日更寒冷刺骨,街上的人稀稀拉拉,能在家围着火炉的人,这时候出门要受多大的罪。   今日他大概也是不会出来了的。   阿魄披着蓑衣,在街角坐着,拿着一个被雨水浸软的馒头,送到嘴里慢慢嚼咽,凡是有一点风吹草动,注意便会往街对面去。   他在淮安耗费了过多时日。   按照往常来说,与其这么一天天耗下去,采取某些必要手段虽会打草惊蛇,但能更快结束无收获的盯梢,让自己能够抽身投入下一件事。   可他迟迟没有动手,即使那个品性恶劣的小公子所做的,不过是每天无所事事四处找茬,闹得里外不得安宁。   那少年是曾经名震江湖的女侠邱心素的孩子,名为邱灵赋。   他素日的功夫,玄妙轻盈,变幻莫测,让人不得不留意。而使得功夫露出马脚的原因着实可笑——不凡的身手竟被放肆用在这方圆几里的嬉闹事上。   在邻里间打听一番,便得知这户人家神出鬼没的女主人其容貌如何端正出尘。又多加探测一番,根据那女主人时常失踪的时日以及江湖上消息细细推敲,阿魄方明白了这素纹锦衣的少年身份来。   他确信自己是第一个找到此处的人,否则以在江湖上树立的敌人,这像模像样的一家子根本无法在市井里维持几日。   今日的雨寒冷非凡,是否应该找个温暖挡风的檐下避一避,好驱散一身寒气。   可思来想去,哪处好去处,似乎都不如在这侯着来得安心。   在这檐下一待,便手脚冰冷地待到了中午。   这期间那门开了两次,一次是那小公子身边的小厮拿着包子出来打发敲门的乞丐,一次是那几个乞丐又回来,直呼包子好辣,满脸鼻涕眼泪问那小厮讨要水喝。   那小厮一边道歉,一边朝屋内骂骂咧咧,口中大喊着“邱灵赋”三个字。骂的内容倒是听不清楚,但这三个字好像光听着那隐隐约约的调子就能清楚是什么。   这附近的人只知这家人姓作邱,却不知真名实姓。但这小厮有时气急了,也会一不小心脱口而出。   只一次,阿魄便把它记住了。   阿魄把斗笠抬起来一点,那门缝里被那小厮挡住了一半,瞧不见别的身影。   那讨水喝的乞丐喝了点水便走了,那门缝正要关上,可那小厮却看到了这边来。   “哎,那边那个缩墙角的,你要不要进来避避雨?”他大声嚷嚷。   阿魄摆了摆手,便起身走了。   有一瞬间他想要点头同意,可他很快意识到现在自己手上空空如也。没有筹码,可不是当面交涉的好时候。   换了个隐蔽的位置,在那树后一呆又是匆匆一下午。   雨小了一些,这附近闲来无事的富家子弟熬不住,开始出来结伴玩耍。   吵闹的声音路过那宅子便小了起来,一伙人竟然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瞅着那宅子门的眼睛都有些警惕。   “你们想来找我玩就直接来,不必那么害羞。”那门是没开,声音却是从那墙上传来的。   素纹锦衣将肤色衬得雪白,那半披的长发逆着阴暗天光,沉色不足,泛着绒绒的浅棕,整个人在这阴霾的冬日市井画卷中,夺目得就像是夜下一抔雪,雪中一枝梅。   可那衣裳又沾染了墙上雨水的脏痕,手中还啃着一根甘蔗,嘴里咔哧咔哧,举止轻浮,不伦不类。   眉眼一片澄净,打量着墙下几人,看着倒是友善。   那几人却缩成一团,相比之下,那举止倒是可笑猥琐不少。   那其中的一人回答他说道:“我们没......”   “我都听到了,你们要去小春楼,那里来了个乡下买来的新丫头,脾气倔得很,见一个人咬一个人,可好玩了!”说着从那墙上飞身而下,平稳得像一只雁,可那动静却把墙下那几人吓得不清。这墙要是他们翻下来,还得琢磨会不会伤了腿。   “我也要去玩。”邱灵赋死皮赖脸,手中一支甘蔗在雨里啃得香甜,那其余几人面色却是当做没看到。   虽面色不好,但这伙人还是什么都没说。年纪都比这小子大,可在他那脾性与功夫的欺压下,谁又敢真的说一个不字。   邱灵赋一加入进来,那伙人的气氛便别扭起来。步子拖拖散散,路过一棵树旁,树下窝着一个几乎将全身遮蔽起来的乞丐。   “邱小公子,不是我说,你们家门口这围着的乞丐,也太多了,这大冬天的还有呢······”有人讪讪开着玩笑。   阿魄仅能看到帽檐下几人的步子,却感到了那人的视线停留在了自己身上。   咔哧一声啃食了一口甘蔗,接着便是嘟哝:“都怪我娘和小石······”   阿魄偷偷听着那伙人的对话,却忽然被人踢了一脚。   下意识把那伸出去的腿缩了回来,接着有东西被用力砸进自己的怀里,那蓑衣整个都被砸得雨水乱颤。阿魄整个人一缩,却始终没有抬起帽檐。   这力道砸到自己身上基本毫无知觉,但要是砸到普通人身上,恐怕是要吃个疼的。   “滚。”邱灵赋的声音满不高兴。   阿魄低头,那笔直的甘蔗上还有清晰的咬痕,邱灵赋可没吃几口。   昨日那小厮出来买东西,叨念着自家那小少爷牙还疼着嘴巴却馋,熬不过似真似假的撒娇,便掏钱买了点蔗,可也小气的,不过买了这一段甘蔗罢了。   阿魄端起那根蔗放在眼前看,像是观察什么暗藏线索的器物,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竟然盯着一根甘蔗上坑坑洼洼的咬痕看了许久。   回过神,随手把那蔗扔在一旁雨水积蓄的地上,便往那小春楼去。   没走几步,却又鬼迷心窍折了回来,弯下身子,把那根脏兮兮的蔗捡了。   那日小春楼不知发生了何事,一片混乱。   酒客采花客疯作一团糟,有的泻肚有的酒疯做了些不光彩的丢尽了脸面。老鸨和打手们护不住秩序,还被些察觉了酒不对味的客人闹了起来,里里外外乱成了一锅粥。   这期间闹出的笑话,传遍远近十里,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那新来的小丫头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两日后,邱灵赋把那卖糕点家的干净大黄狗偷出来一起玩了一天,浑身污泥的才送了回去,这便已经是黄昏了。   家家户户冒着饭香,街上人少,邱灵赋踏着步子吃着那顺手牵羊带出来糕点,吃得浑身舒泰。   可那蹦踏的脚步进了家门,便停了下来。   一个灰头土面的小丫头跪在面前,那脸几乎贴在了地里:“邱小少爷······”   邱小石早就叉着腰在一旁,怒气冲冲对邱灵赋道:“这怎么回事,你又惹了什么事?姑娘您快起来吧,这家伙淘气欺负人,我便教训他。”   “不,香平谢邱小少爷救命之恩,邱小少爷,您、您能不能······”   这么一说,邱小石便知道是误会了。   可刚惊奇地看邱灵赋一眼,那邱灵赋却狗嘴吐不出象牙:“谢我什么?你太丑了,做妓-女多不合称,我都比你适合。”   “邱灵赋!”邱小石差点没气死。   “难道不是吗。”邱灵赋不高兴了,“小石,你可是一直说那小春楼头牌还不如我,所以你都不愿和我去小春楼。我可受不了这样又瘦又小的丑丫头做妓-女,我去小春楼玩的时候看到都不舒服。”   “那你怎么不把小春楼的□□全都放出来?”邱小石翻着白眼气道。   “我放了,也就这一个跑了出来。”邱灵赋满脸嫌弃,“不好玩,没意思······我还想和那头牌冰轮私奔呢,她不走还笑我。”   那丫头抬起脸来,虽满面蒙尘,却依稀能看得到面目清秀,哪里是邱灵赋说的那般丑陋。   她听了邱灵赋那些话,羞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却结巴道:“邱小少爷,我、我愿为奴为婢······”   “你是没饭吃了,才想着在这为奴为婢的。小石,我不要这人和我抢饭。”邱灵赋一副委屈的样子,可却还一百年往嘴里塞着那偷来的糕点。   那丫头此时更是羞愧,这邱灵赋牛头不对马嘴的玩闹话,直白又晦涩地点出了自己的目的。自己这浑身肮脏,逃走的几日过得确实也不好。   “滚滚滚,我又不是坟,你老跪着干什么,快走快走。”邱灵赋简直毫无心肝。   “邱小少爷,您快闭上嘴吧!”这话小丫头可受不了。   那小丫头被这番羞辱,抬起头来,满眼泪水,嘴里却还道:“对不起,但香平还是谢谢您的恩······”   邱灵赋看着这泪水,傲气又自负的神情僵在了脸上,呆了片刻,也未说话,随即转过身便躲进了屋子里。   邱小石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点银子:“香平姑娘你快起来,我们宅子是不收人的,你看我们小少爷这脾性,谁也受不了。给你点银子,你看去哪做点小活养活自己吧。”   “可、可我一人······”无依无靠的女子确实难以活下去。   邱小石摇摇头:“我们夫人教我们救人不救全,这些银子够你做个小摊了。我们夫人也是一个女子闯荡,吃了不少苦头,却也供起了这座宅子。小石相信你也一定可以。”   那丫头推脱了一番,含着泪收下那钱,又不顾邱小石阻拦叩了三叩,才依依别去。走之前看了眼那邱灵赋躲进的屋子,却是闭得死死的,再也没打开。   阿魄躲在那宅中一处假山之后,看着那黄昏渐渐落去。   今日看着那小少爷这么无所事事折腾,又是荒废了一日。   几日后,邱灵赋乘船,一人偷渡淮京。   接着,说书人饭酒老儿出现在江海楼之上。   邱心素从素心派失踪之事,传遍武林。与此牵连的,还有花雨叶。   几个月之内,江湖一向从善的中立之门湘水宫在花朝会作恶,名声大败。据闻幕后尚有人在,原因目的不详,有焰云庄之人以花田所见为证。   此外,传闻邱心素之子邱灵赋为寻母现身于花朝会,惹是生非,脾性顽劣。身边跟着一名身手不凡的神秘少年,名叫阿魄。   那颠三倒四的说书人饭酒老儿,至此声名鹊起。   作者有话要说:   嗯,邱灵赋是一个情商很低的人,先请大家谅解一下...... 第2章 盟约(一)   若淮京是皇权重地,那紫域便是江湖命门。   因四面环险独享安土,千百年来,这江湖重要门派来往必经之路上,便铸起了一座城。   江湖虽无武林盟,可城中各大门派皆有势力在此,相互制衡,自成规矩。朝廷的管辖几乎伸不到此处,但小喽啰小混混鲜敢挑衅,这表面上便比任何城更宁静。   几乎以城为驿,过客皆是豪杰英才美人,久而久之,也成了天下第一的风流城。   此时万家灯火,正是赶着进城的墨客侠者得以歇脚的时刻,街道灯火辉映,茶楼酒馆喧声闹语。   长以此往,无数个歌舞茶酒里颠倒的夜晚,无数个梦我不分的过客。   这里有多少街道,便有多少经脉像是掌纹一般烙印在这大地上,其中来往多少人,便带来多少才思豪情或是是非纷争,把这掌纹越烙越深。   路两旁都是高谈阔论嬉闹之声,把路上行人的目光吸引过去,步子也拖拖散散,欲走还留。   也只有一位带着竹帽高大挺拔少年,风尘仆仆,那项颈像是拔地的竹似的,周遭的任何动静对他丝毫没有影响。   他牵着一匹马走着,赶路到此处必须得走缓一些,毕竟这城可吃不起扬尘。   衣着朴素破旧与那脸上不讲究的污黑,也让旁人因为他微不足道的身份减少了对他的探究。   却也有莽莽撞撞的人惹了他的平静。   “小心。”把撞到了自己身上的一个小姑娘扶稳了,才安抚地一笑,那小姑娘便被人扯开了。   “别跑,看点路······”那做父母的斥责的虽不是那乞儿,投向那乞儿的却不是友善的目光,走远了还瞪了几眼。   那小姑娘倒是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回着头。   这么一耽搁,居然停在了一座人不多的茶楼前,下意识抬头一看,那木屏上苍劲有力雕漆着三个大字:紫江筑。   这三个字倒是让人想起了一个人。   此时那人说话时得意的双眼,像是就在自己眼前,一股难言的心潮涌上胸膛,汩汩发着热。   阿魄想着,忽然自嘲一笑:这江湖路上,似乎让自己想到那个名、念起那人的容貌的事物,未免也过多了。   才把神收了回来,正要继续赶路,那紫江筑里却却好巧不巧传来谈论之声。   “饭酒老儿说的是真是假,这可难辨了······”   “也是,一提那饭酒老儿,这真假还得考究一番,不提了不提了。”   阿魄似乎不知道该回头还是继续前行,那颈脊便僵硬地一动不动。不过犹豫了片刻,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还是扭头朝那边看了去。   可那桌茶客关于饭酒老儿的话题已经到了尾声,又东拉西扯到了别的事上。   “焰云庄有个叫烈百溪的弟子,上次被湘水宫捉去之时传得沸沸扬扬。我前几日有幸遇到那烈家大小姐与那烈百溪,与那烈百溪问好,问候起此时,那少侠就满脸羞愧······”   两人大笑起来,另一人道:“那烈百溪作为个江湖新秀,因为焰云庄的旧怨,也算是在江湖扬名了一把,但别人都是因为惊才绝绝,他么······这位少侠?你······”   那走近两人的竹帽乞儿从身上掏出几个碎银,放在桌上,笑着却是半点冒犯的恶意也没有:“那饭酒老儿说的是什么,还烦请两位与在下说一说。”   说着便是坐在了一旁,洗耳恭听:“打扰了。”   两位茶客面面相觑,这打听消息给点恩惠是正常,可自己却从未被这乞儿施舍过钱财。   今儿倒是见着了稀奇。   紫域有一角,名为陋巷,地处偏僻,是为紫域中灰色一角。   东处旧屋尚好,是大多数乞儿歇息的好去处。西角之处旧屋残败,摇摇欲坠。   紫域之人通常会把暂时不用大件杂物放置此处,而后置之不问的物品堆积,久而久之,这西陋巷便成了一角物具齐全却毫无生气的死角。   可极少的人知道,这些漏风漏雨的危楼,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假象罢了。   暗地里悉悉索索,偷生着一拨贼鼠。   即使是通明的月光之下,因为这里夜深人静之时极少灯火,也是一片死气。   一个顶上破旧柜子在一座破墙旁静靠着,里边不断地发出轻轻响动。   柜子里忽然冒出个小孩糯声道:“阿泽······”   “嘘——”还有另一人在。   柜子又晃了晃,第一个小孩呆不住地动了动:“阿泽,我们在这干什么?”   “等阿魄。”阿泽侧过头来,看着小包脸上的红色点点,便道,“小包,你要是被虫咬了,就自己先回去。”   “我不回,我要和阿泽在一起。”那小包说着,又好奇问道,“为何要在此等阿魄?阿魄会来?骁如姐姐不是说阿魄忙,不会来么······”   “嗯。”这阿泽看着思虑更多,却不知如何与这小一些的孩童解释,只得道:“那边屋里来了不速之客,得提前告诉阿魄一声。”   小包想了想:“那人不是不速之客,那人我们见过的,是······”   “小心!”忽然柜子一声巨响,阿泽把小包抱在怀里。   柜门“哗”地大开,头上木屑纷纷落下,两人只得闭上眼睛,不让那木屑飞进眼里。   感受到小包害怕地颤抖,阿泽硬是小心张开眼睛。   腐朽味的木屑,在月光下雪花似地飞舞,暗纹素衣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执着一柄剑站在面前。   “阿泽,你都见过我的,还当我不速之客,我可真伤心。”那少年一笑,整个人飘渺得就像是要融化在月色当中。   “快回去。”那人立起了剑,指着那直视他的阿泽,“不回去睡觉,骁如姐姐可要生气了。”   阿泽眼中毫无惧色,直到邱灵赋把尖一转,指向了小包。   小包缩在阿泽怀里,不知道这剑指向自己所意味的危险:“骁如姐姐不是睡了么?她不知道我们出来的······”   阿泽忍了忍,却还是拉着小包走:“走吧。”   路过邱灵赋身边时,邱灵赋看小包可爱,正要顺手摸摸小包的脑袋,手还没靠近,便被阿泽拍开了。   邱灵赋浅色的眼睛与阿泽那小孩对视着,澄澈如月下灵溪,却又得意洋洋,不知在高兴什么。   两人走了一会儿,那小包却忽然跳得离那阿泽老远。   “怎么······”   “虫子!好大一个虫子!”小包惊恐万状,捂住了嘴。   “在哪?”那阿泽忙检查自己身上。   “手上!手上!”   小包嗷嗷大叫,往后退了几步,那阿泽下意识便想拉住小包,岂料小包看那虫子逼近吓得一下子窜得老远。   “我、我先走了阿泽!”小包两条瘦瘦的小腿跑得飞快,“我不是怕虫子!我我只是······总之我先走了!”   “小包!”阿泽跟着追了几步,手忙脚乱地把手上的虫子甩去。   “哈哈哈哈!”半披下的发丝一缕缕散乱在那素纹衣衫上,姿态毫无端庄秉持可言,活脱脱一个裹着上好衣冠的无赖子。   这些低劣可恶的游戏,总能让邱灵赋开怀大笑。   小包胆小,邱灵赋一开始是要放在小包身上的。阿泽立刻明白了这一点。   然则自己个小,又不太会武,先不说因这等小事记仇起来多么稚气,要真打也是打不过的。   便只好忍着,瞪了那邱灵赋一眼,便朝小包的方向跑去。   邱灵赋对这一眼倒是不生气,反而甘之如饴,享受着这玩弄他人的恶意乐趣。   两人都已经不见了,想着那俩小孩一个惊恐一个怨怒的模样,又忍不住嘻嘻笑了几声。   背后拂过飕飕凉风,邱灵赋声音戛然而止。他背部像是被一丝丝线拉扯住,整个人和心都悬了起来。   凝了神,提起了剑,警惕又小心地转过头来。就连呼吸都压抑着,像是面临着突袭而至的吻或剑。   背后无刀锋剑意,无暗里杀机。只有修长身影一抹,立在那空荡荡的漆黑街道之中,像一座精心雕镂的挺拔石像。就算仅露出帽檐下刀削的下巴与翘起的嘴角,邱灵赋都能辨得出那是何人。   那人将头上的竹帽摘下,一双含笑的眼便漏了出来,月色下明亮又鲜活,直勾勾的、准确无误地盯着邱灵赋。   “你找我?”他的发丝在凉风中轻轻拂动,浑身上下一派慵懒闲散,像是散步后偶经此处偶遇此人。   邱灵赋盯着他,一动不动,握着软剑的手却捏出了汗。   阿魄眼从邱灵赋的手上收了回来,笑道:“满城都知饭酒老儿开始说起了花朝会中的江湖新秀,阿魄也不知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饭酒老儿的垂青······素心派邱小少爷的身边护卫?这个身份阿魄可不敢当。”   阿魄一步步走来,就像是朋友间久别重逢那般自然而然。邱灵赋脚下竟然有些想要逃离,可终究还是忍住了,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那人。   “你怕我?”阿魄早就察觉了邱灵赋的心思,呵地笑出了声,“那你为何还要故作玄虚,以饭酒老儿的身份引起我的注意,再引诱我来寻你?”   说着又逗弄似地柔声安慰:“别怕,是我该怕你才对,我至少不会对你下毒,也不会设计你······”   邱灵赋面上佯装轻松:“那你为何还来?我就是来下毒的。”   “那你为何知道我会来?师姐也该告诉了你我有急事在身。”阿魄停在他跟前,含着笑看向他,自问自答,“因为你知道我对你从来将计就计,从来不会放过见你、接近你的机会,对吗?即使你无数次想要赶我走······这些你心里都明白得很。”   阿魄的笑是从心扬起的,永远真情实意,这个旁眼都能看得出来,可邱灵赋却总是满不自在。   “别对我说这些恶心话。”邱灵赋看着是脸不红心不跳,嘴里嘟哝。   他已然找到应付这般暧昧的方式,此时该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好让自己显得心肠冷硬,他一清二楚:“我找你的事,你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   阿魄听了这话,被这无理逗得一笑:“那我告诉你,我不想做。我找你可不是为了你的事。”   邱灵赋神色一滞:“你······”   阿魄盯着邱灵赋那澄澈得无情的眸子,嘴里以平常的语调,说着可怕的话:“我想吻你,从听到你的名字那一刻就想,所以才立刻动身赶来。我从听到你与阿泽小包说话的声音开始就在忍着······现在,我有些忍不住了。” 第3章 盟约(二)   渐渐危险的语气让邱灵赋感到羞辱和侵犯,他很容易便想到了那花雨叶桃花林后洞窟中发生的事,他紧张地看着阿魄:“闭嘴,你会后悔的,你知道我找你来是······”   话到一半便停下,他发现了阿魄眼神悄然一变,像是行动前的下定了决意。   在察觉异变的一瞬间,那手中软剑剑锋便一转,已直对那阿魄。   可阿魄却是早有招架的准备,手绕过那软剑直接劈向邱灵赋的手腕,动作迅猛,邱灵赋避之不及,只得任凭他欺身。   手中一酸痛,那软剑便握不住了,可恨自己也算得到邱心素的亲传,可在阿魄面前竟能慢上几分!多少绝学,只要被先发制人就毫无用途!   阿魄这钳制邱灵赋的动作像是拥抱似的,邱灵赋脸上感觉到阿魄的呼吸,手脚一乱更是挣脱不了。   “不知道。”阿魄抱着也费劲,邱灵赋这力气也不小,喘着气道,“江湖来来去去不就是那档子破事,牵挂、报仇还是风流情爱?如果是最后一个,我可能会考虑。”   说着在邱灵赋胸前一点,坏心笑道:“没时间和你玩,只能走个捷径,让你快些安静下来。放心,很快······”   邱灵赋被点了穴,又是动弹不得,气怒得目眦欲裂:“住手······”   这时张口就像是给阿魄的邀请,阿魄立刻含住了邱灵赋的唇,像是久旱逢雨的渴,往最深处用力舐弄着邱灵赋的舌,好满足那日被驱逐后日夜不息的遐思。   无边沙漠中行进的人会小心不要开始自己对甘泉的渴望,以免每一步都有渴念在脑中苦苦折磨。但阿魄会选择无限制地放任,宁愿让这种折磨来宽慰自己的寂寞。   即使阿魄也明白,这种折磨最终的结果便是让他见到邱灵赋时彻底失去控制,甚至不顾后果,就像现在这样。   把那人抵在旁边废旧的墙上,让两人身体紧密贴近,口中也残忍地扫荡,像是要把那醉人的滋味好好烙在自己的舌尖上。   阿魄开始后悔,早知道这肆意掠夺的滋味如此美妙,方才为何还要假惺惺忍耐着与邱灵赋一本正经你一言我一句。   再次被惨无人道地点了穴,邱灵赋只能被按在这墙上任人宰割,就连那双腿都不是自己的,身子紧贴在墙与阿魄之间,世界狭小到只能感觉口中麻痒的搅动和彼此喉咙里发出的叹息。   被粗暴对待的羞辱,在阿魄无意识蹭了蹭自己下-身后终于被唤醒,邱灵赋喉中发出了强烈的抗议。   这可怜的叫唤,终于让阿魄良知被唤醒一般退了出来。但他只是想要近距离看那失神却依旧倔强的双眼,笑着像是对他那无用抗议的奚落。   正要再往邱灵赋那还沾着水汽的唇继续凑去,邱灵赋却喘着气道:“给你下毒没用,那给沈骁如下毒呢?”   阿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向邱灵赋的眼睛,想凭借自己对这双眸子的熟悉,来辨析这话的真假。   半晌才道:“什么?”   阿魄的不可置信让邱灵赋心中痛快不少:“不信你去看看,今儿沈骁如可睡得比平日早,不然她养的那帮小崽子们怎么会四处乱跑?”   “你要做什么?”阿魄想了一会儿,知道他有所目的。   “小石不在,我要你做我的随从。”这般无邪的话,好似孩子的撒娇,可这说话之人眼中却恶劣的光彩。他从阿魄的神情便已明白,此时即使自己无法动弹,也依旧占据了上风。   阿魄听了这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倏然一笑,可那笑容很快便消失:“想让我陪你,你大可不必这么做。”   这话说得心知肚明,即使在邱灵赋赶他走无数次里,便也只有一次如他所愿离开了。   之前百般要他走,现在却忽然又使了狠毒的法子让他跟着。   “不是陪我。”友善的措辞似乎让邱灵赋介怀,他强调,“是保护我,然后听从我。你是仆,我是主。”   阿魄用手指将遮在邱灵赋眼前的几根发丝挑开,好瞧一瞧这双漂亮得危险的眼睛:“那邱小石是保护你,还是听从你?”   邱小石从来是围绕在邱灵赋身边,亦兄亦父把邱灵赋照顾得妥帖,邱灵赋也从未站在过命令的位置对他指手画脚。   从未拥有并擅长过主子这个身份的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能否驾驭这么个身份可是难题。   “闭嘴······你和小石能比么,你想让沈骁如死么?”邱灵赋语气倒是不严厉,又是一副得心应手的天真做派,可说出的东西却是轻飘飘地带着威胁,让人觉得可恨,“我要约法三章。第一,我要你保护我,确保我的生命。第二,你不许违逆我,要完完全全听从我;第三,白家、我娘、还有那个秘密,直到我全都知道,才算结束。”   阿魄就这么拥着他,安安静静听完了邱灵赋有模有样的条件,忽地一笑:“好。”   “你同意了?”邱灵赋的诧异正是因为他还以为这场谈判会很漫长,自己可能还要吃些小亏。   “你不会对她下毒的,对么?”阿魄暧昧地摸了摸邱灵赋的下巴。   邱灵赋闻言,神色一滞,便恼怒道:“我真的······”   “我已经同意了,你为何还要执着于让我相信你会?”阿魄的气息逼近,邱灵赋的呼吸顿时更小心起来,怕自己的任何动作会让近在咫尺的虎狼开启血性。   “非要让我对你冷下心怨你来?还是非要让我重视起师姐的命,好让她别真的死在你手里?”点出邱灵赋自己未察觉的事,然后看他失措的反应,是阿魄的乐趣。   “她真的会死······”   阿魄后退几步,手伸到邱灵赋胸前把邱灵赋穴道解开。   “带我走。”阿魄道。   邱灵赋恢复了自由,手脚经脉滞涩还未消尽,下一刻便立即去捡了那地上的软剑,好好地攥在了手里。   才松了一口气,一股拉扯的蛮力便又让他往身侧一倒,接着唇上被贴上了湿-热的温暖。   轻轻的不过一瞬,还未反应过来,那阿魄便把他那顶竹帽系在了头上,鸟儿一般腾空飞去了。   即使没有看到那人的神色,听着那人放开自己时轻轻的呼吸,邱灵赋也能想象出他嘴角的弧度来。   用力在嘴上一抹,把那残留的感觉抹掉。与那人的任何接触,都会让自己想到那日在桃花林后的事来,更别说是吻。   自己此行要如何入手,邱灵赋在花雨叶思来想去,竟然只想到了阿魄。   他盯着那人的背影,阴沉着脸提着剑跟随着走了。虽不敢得意忘形,但自己相信自己这次已经做足了打算。   直觉告诉他,这毒下在阿魄身上不行,但下在别人身上却是不同的。   那视名如命的丁奢宁愿卑躬屈膝做走狗,而后又牺牲名声通风报信反咬那幕后之人一口,人之反常只因被触碰底线······那这阿魄的底线呢?   许碧川说这江湖中,对于无情之人,利益便是制衡,对于有情之人,所爱之人便是制衡。   也可惜了丁奢可实在蠢得无可救药,佯装赴约那偏僻无人的花田阵,还以为自己下了一步好棋,没想到自己是第一个被除掉的。而死后湘水宫名声大败,想来也是死不瞑目。   要不是邱心素将焰云庄之人引来,见证幕后另有其人,恐怕还得一门背负所有恶名。   可阿魄倒是不蠢。   如此武学奇才,又何等聪明,如何为自己所用,这是个难题。   若此招不可行,那阿魄便如那宽广天地中谁也捉不住的风,武学高强而无所寄托,天下鲜有敌手;若此招可行,那阿魄便可作自己的砧上肉、手上刃,既能任自己割宰,又可凭此所向披靡。   真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邱灵赋心中早已打下绝妙算盘。   陋巷破屋几十,沈骁如平时与那帮小乞儿夜里休息,便只在其中一座。   此屋不大,却又分上下两层,外边看来这屋歪歪斜斜,风吹欲倒,还是两层的,不说西陋巷来往人少,即使真路过此处,看到这屋子也是要快些远离的。   那第一层荒废着,第二层却是住着人。这屋子进门便能望见四壁,十张简陋的床铺着,可这干净整齐放置妥当,也算是个休息的好去处。   角落里一片竹帘遮挡,那处便是沈骁如平日里睡觉的地方。   平时这会儿夜已深,沈骁如是不会让他们乱跑的,可阿魄远远地便听到上蹿下跳的吵闹声。   “阿魄!”   “阿魄!”   阿魄推门而入,小乞儿们蜂拥过来,却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板着脸的邱灵赋。   “阿魄,你别和他玩,他玩游戏老耍赖。”有小孩抱着阿魄抱怨,转头却看到邱灵赋在狠狠地瞪他,吓得一缩。   “骁如姐姐呢?”阿魄问他们,目光已经望到了帘子的那边。   穿过这群小孩,便只有阿泽一人站在沈骁如的床边。   “阿魄······”阿泽看阿魄走来,喊了一声,便又看向沈骁如。   沈骁如睡得很死,这外边孩子们嬉笑吵闹,像是一点也听不到。   “要不仔细看看?”邱灵赋好整以暇。   阿泽一听到邱灵赋的声音,扭过头阴沉沉看了他一眼。这群孩子里阿泽较为年长,也更懂事一些,显然早已经察觉了什么不对劲。   “阿泽,快去睡吧。”阿魄摸了摸阿泽的脑袋,阿泽知道自己力量薄弱,这种事还得靠阿魄解决,又看了一眼沈骁如,便低着头走了。   走到邱灵赋身旁脚下却忽然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转过头,只见邱灵赋朝他得意笑笑,这么大个人了,那牙尖露出来却和狐狸似的。 第4章 盟约(三)   阿魄摸了摸沈骁如的额头,有些发烫,又细细查看了一遍口鼻眼,再把了脉。   他把沈骁如的手腕放下,却未转过头:“解药。”   邱灵赋心中欣喜:“你答应了?”   “不答应。”阿魄说着,微微偏头,不过看了那邱灵赋一眼,便伸手把那邱灵赋扯进帘子之后。   邱灵赋像一只浑身紧绷却一动不动的猫儿,紧张着却没有反抗。不知是出于对自己的自信,还是早知反抗无能为力,只能佯装乖巧等着伺机逃走。   帘后光线阴暗,邱灵赋看不清阿魄的神情,只听他在耳边沉声道:“我说过,你要是下毒,我可以把你的衣服扒光了找解药的。”   两人靠的近,暧昧的距离和压抑的气氛,让邱灵赋回忆起了上次失败的后果,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喉咙虽有些发紧,可调子上却依旧不饶人:“你扒光了也找不着。”   说着邱灵赋把阿魄推开,这次推开阿魄倒是不费什么劲,可阿魄不过是退后了一步,依旧把邱灵赋锁在这狭小的空间中。   邱灵赋拍着袖子捋顺身上的折痕,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好让自己心里平缓些。   为了证明自己,他又从袖中拿出了三个一模一样的小瓶:“这三种得按照一定的量来配,多一点少一点都是要致命的。没有服用彻底根治的解药,便只能一年一次······否则会这样永远睡过去。”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毫无分寸。   阿魄低头看他:“你这次算是魔高一丈了。”   邱灵赋又敏感地回想起了上次的羞辱和凄惨,恶狠狠道:“还不是因为你······”   话脱口而出,他感觉阿魄正紧紧盯着他,让他无法把这无耻反咬一口的话彻底说尽。   “如果可以,我宁愿带师姐再求一次那叶徽和,也不会同意你这胁迫。”阿魄说着,声音又轻轻地缓和了下去,像是含在嘴里似地:“我可不像你,忍得下让无辜同伴受到牵连。”   邱灵赋一听,想起了阿鹊:“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邱灵赋的反应让阿魄觉得有趣,靠近他,“我自然是在讥讽你残忍,但你一向不是把此视为赞美么。”   毫不出乎意料,邱灵赋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却陡然高傲起来:“那倒是,得到你的讥讽我真是荣幸。”   这话越描越淡,越描越轻,阿魄听着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解药拿来。”这一句话之前,阿魄似乎在黑暗里悄悄叹了一口气。   本急着前往别处,可因邱灵赋,阿魄又在紫域耽搁了一宿。   第二日沈骁如醒来时,脑袋沉重,浑身乏力。   听着那些喊饿的小乞儿叽叽喳喳了许久,脑子才渐渐清醒过来。昨晚自己是吃过后有些困倦,熬不过就睡了。   猛地起了身,想起睡前还未妥善安排好这些乞儿,不由得拍拍脑袋,怪罪起自己的粗心大意来。   这些孩子也不知是不是闹腾了一个晚上呢······   可刚出了屋子,正要去下边看看那些调皮捣蛋的小乞儿,却见那二楼横栏前站着一人。   高大熟悉的身影,让她忽然安心不少。   “十六说你得赶去徐老伯那里,我还以为你忙着。”沈骁如笑道。   阿魄听了,下意识想往邱灵赋那边看一眼,可却还是未真的看过去:“我与邱灵赋同去。”   沈骁如讶异的神色不过一瞬,却忽然醒悟过来:“我还在想你怎知邱灵赋在这,原来是说好的。怪不得邱灵赋信誓旦旦你会来呢,我还不信。”   阿魄勉强一笑,又问她道:“师姐,你身体感觉好么?”   沈骁如听着奇怪,他们几人在江湖好几年,彼此协助又相互独立,阿魄怎么忽然关心起她来:“当然好,怎么······”   这话还没问完,那边邱灵赋忽然插嘴道:“他当然是关心你,骁如这样好看,任凭谁都应该多多关心的。”   沈骁如心思细腻,立刻从这语气里察觉了这两人气氛的玄妙。   暗里打量着这两人,邱灵赋倒是一副不知真假的懒散模样,而阿魄脸上反常地沉默着,不似以往那般爱凑过去与邱灵赋攀谈。   一同长大,沈骁如倒是极少看到阿魄这样冷着脸色,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不是喜欢干涉的人,沈骁如便只能笑着对两人道:“既然来了那也不怕多耽搁一会儿,昨日采了些叶苗,吃了饭再走。”   “好。”阿魄点头。       这早饭不过就是白粥青菜,连一星点的肉末也没有。   吃得没香没辣的,邱灵赋潦草扒拉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多吃一点,你们这路恐怕得走到天黑才有住宿,路上有没有吃的还不一定,放几个饼那也是吃得更没味道。”沈骁如看邱灵赋不满的神情,便有些好笑,“前几日你也是不愿吃这些东西,不是白白饿了一个晚上?”   邱灵赋的筷子犹豫了几下,又往口中多送了几口。   这饭吃饱了,阿魄去多备了一匹马,两人收拾着准备告辞上路。   上路前,阿魄却看到邱灵赋从阿泽的床板上,似乎顺手牵羊拿了点什么。自己是没吭声,但暗暗提点了沈骁如过去讨要了回来。   被当场指出这般偷鸡摸狗,邱灵赋居然也能面色不改,将那袋子东西甩给沈骁如,便脸不红心不跳又去玩了。   这东西拿回来后,大伙儿便发现那是一小袋铜钱,约莫有十多枚。   阿泽大怒,一改平日里的冷漠,与那邱灵赋冲撞起来。   “为何要我去问?”沈骁如看着那边阿泽与邱灵赋打闹成一团,对收拾行李的阿魄笑道,“我不知道你们能僵到这么个地步,话也不愿说。”   那边邱灵赋无赖的嘴脸把阿泽气得面色阴沉,阿魄看了一眼便回过神来:“女人的一句话,比我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都有用。”   沈骁如听这话,便想到了那花雨叶的孙惊鸿许碧川,这些在花雨叶经受耳濡目染的男子,或心细如发或文质彬彬,就连邱灵赋这一般的人,对女子也更偏爱尊敬几分。   “走了。”阿魄把邱灵赋的行李放在马上扎了个结实,“此次找了徐老伯,我便往厚土去,再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厚土便是白家故地,对他们几人都有着深重的意义。他们极少在彼此面前提起,却一直铭记于心。   沈骁如欲言又止:“可那处······我们已去过无数次。”   “希望这次定是最后一次。”阿魄道。   明明已经拖了一宿,还得赶路,可不过是出紫域这几步路,却又花了整整半日。   两人一前一后,阿魄刻意抹黑的面容和那竹帽却似乎没半点作用,因为那邱灵赋大刺刺露着那张引人注目的面孔,紫域的江湖侠士有不少,一些人很快便认出了邱灵赋。   “那是邱灵赋,那这位在前边身姿高大的,一定是那武功不凡的阿魄少侠了。”   “嗯,一定是了,饭酒老儿说过的。”   “······”阿魄闻见了这些话,回头看那邱灵赋,居然在闹市之中便坐上了马,好似怕人认不出一般。   “快下来,你是怕别人不知道我们的踪迹么?”阿魄提醒道。   邱灵赋懒得瞧他:“有马为什么不坐?走着会累着我的。”   对那些目光和议论,邱灵赋也压根不理会,眼里只有那紫域街上看到的香甜吃食,早饭没吃爽快的邱灵赋自然伸手到袖子里一摸,这才想起那带上的钱早就被自己花光了。   邱小石不在的时候,邱灵赋可从不用思考吃穿住行与钱财,现在把那不会武的邱小石安置在了花雨叶,邱灵赋生活反倒是万般不如意。   才找到沈骁如这里时,那身上穿的脏污一片,还不如些讲究的乞儿,后来还是沈骁如打水来让自己洗了才有的换。   在紫域住了几日,又那许碧川给自己准备的钱财便全部挥霍光了,还好许碧川有先见之明,给自己备了几块玉。   摸了摸怀中的那几块玉,邱灵赋正想拿出来花去,可眼睛却扫到了那前边行走的阿魄身上。   “我想吃豆糕,你给我买两块。”邱灵赋命令道。   阿魄瞥了一眼那路边的豆糕摊子,那小摊贩显然也听到了这话,正朝着他殷勤微笑。   “银子。”阿魄伸出手来。   “我没银子,花你的。”邱灵赋伸手要钱倒是恬不知耻。   阿魄看了他片刻,自嘲道:“你看我像是有银子的么?”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破败,也就是干净齐整一些,人倒是不显得邋遢。   “没有你怎么敢上路,难不成你是一路烧杀掠抢过来的吗?”邱灵赋不信,“我可是主子,你得服从我,不然······”   “我身上的钱可不够你浪费。”阿魄可不愿听他接下来的威胁。   一路上倒是一点点算计好了······可却浪费在了打点不必要的消息上。本想着接下来几日省着点少吃几顿也无妨,可没想到这行程上又多加了一人。   好歹不歹,还是这用钱无度的邱灵赋。   “够不够我说的算,我现在就要吃。”换了个新鲜的主子身份,说起话来便更没道理了。   阿魄看了会儿邱灵赋在马上高高在上的模样,忽然嘴边一笑:“我倒不是不愿给你买这些东西······但这钱你要是花了,这路上没得用了,你可别后悔。”   这对邱灵赋当然不是什么威胁:“当然不后悔。”   自己花钱都毫不心疼,剥削他人的银子自己又怎么会后悔。不仅不后悔,开心还来不及。   况且怀中还有几块玉,大不了当了便是。 第5章 盟约(四)   带着各式各样的零嘴离开紫域,阿魄摸着怀里仅剩的铜板,无奈地摇了摇头。   离开前邱灵赋还去了一趟如意楼,趁着许碧川不在,又骗着悯之怜之要了点盘缠。   邱灵赋不急着赶路,全然像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一般。   “你就不问问我要去哪?”阿魄看他用那吃得满手油污的手抓着缰绳,马骑得摇摇晃晃。   邱灵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不是去找你们的徐老伯,与你的师兄弟们交换一下这几个月讨来的消息么?我去听听。”   趁着邱灵赋昏昏欲睡,心思防备小了些,阿魄才得在白日里好好看他。曾经齐整的半披长发,现在却凌乱着,毛毛躁躁,像是随意挽起的。   想来这长发,曾经也是邱小石帮理的。   “你看我做什么?”邱灵赋警惕着,像是被这目光看得完全清醒了,“没我的命令,不许看我。”   阿魄把目光收回了前边的道路上:“你不是困了?”   “我是困了。”邱灵赋又打了个哈欠,“今夜是在哪停宿,还远么?”   “在紫域耽搁太久,今夜恐怕到不了什么好地方,只有破旧小馆等着你我。”阿魄斜眼看了邱灵赋一眼,又缓缓道,“但你要现在歇息,倒是有个法子。”   “这附近有换马车的驿站不成?我要换个舒服的马车,我要躺在里面。”邱灵赋想着便美,有阿魄为自己做事,赶个路为何还要冒着太阳。   “何必这样浪费。”话音刚落,邱灵赋便听这座下这马嘶叫了一声,阿魄已从自己的马上离开,飞身到了自己身后。   自己被挤得往前一倾,可一双手臂却恰好环在自己身前。   声音是贴着自己的耳朵的:“睡吧······”   邱灵赋还未对此冒犯做出任何的反应,便又被点了穴。两眼一黑,立刻乖乖顺顺地,软在了阿魄怀中。   阿魄低头嗅了嗅邱灵赋的头发,又把这家伙抱得稳了一些,让邱灵赋可以舒舒服服躺在自己怀里。   若让他清醒着,怕是宁愿死撑着,也不会闭上眼睛歇息,能让他真的安稳睡在自己怀里,恐怕也只有这么一种办法了。   另一匹马的缰绳在手中,这样牵着,这路却是越走越慢了。   这夜到了个不知名的小镇,邱灵赋二话没说便去当了一块玉,丝毫不心疼地换来了一辆马车。   阿魄把那马车收拾好了,坐在那马车前给自己受伤的手缠了几圈布——早知道在这家伙醒来前便躲得远一点,也好过被那软剑多划了一道伤口。   等那伤口缠好了,懒洋洋便往车里问:“主子要去哪住,好歹告诉阿魄一声,省得你不说,阿魄擅自做主了你又不满意。”   毫无道理!今日他擅作决定,自己可曾有过说话的机会······   邱灵赋在车子里,本黑灯瞎火吃着东西,听了这般话却脑筋一转:“只要是主子不满意的,做下人的就该罚,你说对不对?”   这一听便是又想占便宜,阿魄却装作没听懂,语气却像是真下人一般,恭恭敬敬:“罚什么?阿魄是第一次当下人,有冒犯了我家主子的,还请主子原谅。”   “狡猾······”邱灵赋暗里骂了一句,阿魄的语气再顺从,听在邱灵赋耳朵里也像是在戏耍自己。邱灵赋想要当真好好教训他,可一时间却觉得任何惩罚也难不倒此人。   “现在先找个地方歇息吧。”这一日下来,邱灵赋觉得自己浑身难受,真想好好洗一洗,“要这镇上最好的客栈。”   住在那破败的西陋巷久了,是该好好享受享受。   至少也得把这一身乞丐的味道洗去。   阿魄往路边的人一打听,才知这小镇偏僻,最好的客栈,竟然还有些不好住。   “那湘湘楼倒是曾经最好的客栈,您也知道这前几个月发生了事,谁愿和那贼窝湘水宫扯上关系,这几个月都空了······我建议您呐还是去那福源客栈,那的吃食虽然不好,但洗澡的热水还是有的。”   这名字里带个湘字的,那必定是与湘水宫有关系的。   阿魄思虑片刻,敲了敲这坐着的马车:“主子想去哪?”   里边传来嚼咽东西的含糊声:“都说要去最好的地方了,你记不清主子的话,那得再罚一次。”   这湘湘楼坐落的位置,就在这小镇最为繁华的街市中间。   想来也曾是人来客往,财源广进。可如今仿佛被孤立在那喧闹之外,一座楼灯火惨淡,冷冷清清。   这还不算最晚的时刻,周围的青楼茶馆都还人满为患,这里的掌柜竟然开始里里外外收拾,像是要打烊了。   “还要去么?”阿魄问车里的人,这湘湘楼如此冷清,其原因与这马车中人可是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因此阿魄便觉得有必要多嘴再问一句。   “去,当然去。”邱灵赋正说着,眼睛却被娇软的吆喝声拉过了视线。   头伸向窗外,正要往那热闹的青楼望去,这马车好歹不歹便动了起来,让自己没法再看。   “那便这么定了。”阿魄道。   本该歇息,这湘湘楼居然来了客,掌柜惊讶又惊喜。   阿魄把马车安妥好,让不断抱怨的邱灵赋先进去上楼歇着。   可进来时看到邱灵赋居然还在,坐在行李旁百无聊赖,像是在等着。   可看到自己,邱灵赋又是一副厌恶的模样,从的眼睫到嘴角都高傲起来,那气焰非要嚣张得人牙痒痒。   阿魄眼神一敛,却只对掌柜道:“掌柜的,一间房。”   “两间。”邱灵赋的声音从后边冒出来。   阿魄听了背后这声音回得快,却只一笑,面对那人,低着声像是哄道:“我身上的钱可不够了,通常赶路,只要有个地方我便能睡,外屋已经是很好的睡处······主子不打算省下这笔钱?”   “不打算,要我与你一个房间,这可比没钱难受。”邱灵赋不客气。   阿魄只能摇摇头,对那掌柜道:“那便两间。”   这两人愿意住进这里便已是稀奇,而两人的对话,也让人禁不住暗暗揣测。更别说所谓这下人,面上沾着灰乞丐一般,却又英姿挺拔,即使身着朴素,依旧引人注目。   实在是奇怪。   那掌柜用那双小眼睛煞有介事看着两人,却又不敢瞧多了,这好不容易来的生意,可别被自己疑神疑鬼跑了。   吩咐人给两人带去了住房,又对两人道:“热水已经好了,等会就让人给两位送上去。”   阿魄正要上楼,听这话,却停了下来:“这客栈里除了你掌柜与那打杂,还有他人不成?”   好细的心思!   那掌柜暗暗感叹,又下意识往那二楼西边偏了偏头,才低声对阿魄道:“我们东家派人来清算,还住在这儿呢······这湘湘楼在这里是熬不下去了。”   说着便又重重叹了口气。   阿魄仰头往那西边看去,那里果然有一间亮堂的屋子。窗子分割着昏黄烛光,在左右两间漆黑空屋的包围之下,竟然诡异得像鬼屋一般。   “你在看什么?”邱灵赋往那屋子看了不过一眼,便不再看了,随口道,“如果这屋里的人要杀我报仇,你可得在前边挡刀子。”   他对阿魄扔下这句话,便不再理了,踩着楼梯飞快地上了楼。   邱灵赋对江湖之事的懵懂和敏锐,一直以来都矛盾地在某个平衡点达到了极致。   这天夜里,果然有不速之客前来造访。   那股灌满了迷药的管子戳破窗纸时,屋外人却发现那点燃的迷药,竟然可笑地从自个儿这边冒了出来。   正疑虑着,管子却从里边被抽了去。   屋外之人吓了一跳,却又想着事情已经败露,还不如正面交手······可正要进屋去,却又为自己武艺不精而迟疑了一时会儿。   “你不是要来杀我吗?”邱灵赋已经把窗口打开,趴在上边看着那人,“湘水宫的人,怎么都这样蠢。”   那人一愣,恼羞成怒,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使出浑身的劲往邱灵赋刺去。   邱灵赋不过后退一步,那人便从窗口猛栽了进来,还是头着地,摔得满眼金星。   “哐!”大门被踢开,那掌柜与打杂的也义无反顾,拿着长刀利剑冲了进来!   邱灵赋抽出软剑,正要朝那最近的掌柜挥剑而去,那软剑上却传来一阵锵响,手中被震得一麻,而那阿魄已逼近身前。   随即又是几声石子破空的响动,那来者三人手中的武器便已被击飞,阿魄转过身来,钳住了邱灵赋执剑的手腕。   “滚!”邱灵赋凶狠道,眼中冒着杀意,他下一刻便要挣脱束缚。   “他们罪不至死。”说着阿魄便转头对那三人道,“湘水宫已经名声大败,没必要再在客栈内动手,恶化你们的生意。”   那掌柜与打杂的听了倒是没反应,甚至觉得有些道理,只悄悄看了那栽倒之人。   那人却怒道:“假惺惺!要不是因为你们,丁宫主怎么会死?”   “丁宫主死于谁手,除了杀人之人与那些死去的湘水宫弟子,恐怕没人见证。你们该怀疑的,是那妄自定论之人才是。”阿魄一点即破。   “这······”那人看着也不是头脑冲动之人,一时间有些迟疑,也是把话听进了耳朵里的。   阿魄看那人握匕首的动作,又看那掌柜与打杂对此武艺不精之人毕恭毕敬,心里便有了猜测。   “湘水宫少年成才的神厨丁蕙章,握菜刀的手,还是不要握匕首罢。”阿魄说着,便又对其他两人道,“还请诸位真弄清楚了仇家是谁,再来讨命。”   说着便把脚下的刀剑踢与那掌柜与打杂的,那两人也心知不是不对手,灰溜溜地把那地上摔得狼狈不堪的人扶起。   那人气咻咻把搀扶的手甩开,可看了阿魄与邱灵赋两眼,却也只能捡起匕首,甩袖出了屋子。   “唔!”阿魄还未把这门窗关上,腿上便一疼,跌坐在了地上。   回头一看,邱灵赋给自己踹了一脚,脸上平静着像是在冷漠地戏耍自己,但眼里分明气还未消。 第6章 盟约(五)   阿魄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恼,笑道:“怎么了?碍着你打架了?”   打架······   邱灵赋手中剑一立,指向了阿魄的喉咙:“以后我要杀人,你别再多管闲事。”   “好,不多管闲事。”对此警告满不在乎,阿魄把那利刃从喉咙前轻轻拨开,“但现在,阿魄建议邱小少爷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得走了。”   邱灵赋听了奇怪,往床上一坐:“为何要走?我困了。”   “这湘水宫的人来了这一遭,还会容忍你好好住在这?”阿魄倚在窗边,“你这样聪明,应该知道他们是因为正面打不过才走的······可不是因为我那番话。”   “那他们能如何?”邱灵赋一倒,支着脑袋侧躺在床上。   阿魄双手抱在胸前,看邱灵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笑道:“他们能请救援。”   “湘水宫能请什么······”话才问出口,却不说了。   阿魄好整以暇考在一旁,他知道邱灵赋已经知晓这问题的答案。   在快速奔跑的马车里坐着,实在不好受。   人被颠得趔趄不说,一个不稳,还会咬到自己的舌头。   “让开!”邱灵赋从马车里出来,坐在马车前的阿魄推开了一点,马车奔得快,疾风让彼此说话都得喊着。   邱灵赋往后看了看,林子里黑得安静,不似有人追来。   “别看后面,后面可没人。”阿魄的声音从身旁飘过来,说着便忽然把那马头掉转了方向,直冲进了树林里。   接着邱灵赋的肩便被一只手揽住,正往阿魄身上倒去,一柄飞刀正好从耳边飞过。   那道路前杀来数十道黑影,刀面银晃晃映着月光。   马车在树林里横冲直撞,从树影之间险险躲避,颠簸得邱灵赋只能往阿魄怀里撞。   “你明知道有人在前边,为何还要连夜赶路?”邱灵赋怨怒,这阿魄心里明明什么都清楚,却非要自己趟这么一遭。   “我只是猜测一定会有人找上前来。赶路便在这林子里狭路相逢,住下了便是在那镇上大闹,有何区别?”阿魄一边偷偷低头看邱灵赋,一边驾着马车穿梭,游刃有余,“这林子虽不好走,但至少不会给那伙人把车子弄坏了。”   邱灵赋便看着阿魄随手从腰间抽出匕首,又把缰绳交到自己手中,当下便知道了阿魄要去做什么,可邱灵赋却拉住他。   “我去!”像是为了发泄方才积蓄的怒火,邱灵赋抽出腰间的软剑,说着便朝身后的黑影杀去。   阿魄伸手一拉却没拉住,只得先把车堪堪停在了一旁。   再回头看来,邱灵赋已与那几人杀绞在一起,难舍难分。   软剑像是他手中流动的月光,环绕身周,千变万化。人是杀红了眼的,连带着那剑意也狠戾起来。   步法飘逸诡变,整个人像是一只鸟儿在天罗地网之中冲撞。   是冲撞,而非游走。   若这搏杀之人是邱心素,那便是游走,自由自如的游走。   她定会懂得避其锋芒,攻其破绽,将这当今花雨叶弟子奉为传奇的素心剑法的运用得酣畅淋漓。   “砰!”一声,对方其中一人被邱灵赋踢倒在自己脚下。   那人爬起来,却看也没看阿魄一眼,正要拾起剑往邱灵赋冲去,却发现剑已被人踩住了。   一身闷响,那人腹部直中树干,树叶哗哗落下,那人抱腹直抽筋,疼得爬不起来。   那边邱灵赋与十几个身手不差的武林人拼杀,却也因为错误估计的人数,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密不透风的剑影中,邱灵赋看到阿魄在一旁叼着一根树叶,好整以暇。   手腕转动着那软剑,狠破开一道口子,正要往阿魄身边冲来,却又被密密围了起来。   那人一多起来,刀剑在自己身边像是架起了一堵铜墙铁壁,任自己剑法如何钻空如何凶猛,硬是无法突围。   又勉强撑了好一会儿,实在撑不下去了,才拉下脸皮喊道:“阿魄!”   “小少爷允许我多管闲事了吗?”看着自己被这刀剑逼迫得如此狼狈,那人神色居然还这般轻松。   可此时也只能求助于此人了!   “快来!”   话音刚落,便听几粒石子飞入这密如网的刀光剑影之中,清脆铿响,贴近身边的几人手中武器一偏,接着阿魄便持着一把捡来的长刀嵌入刀剑林立里。   那长刀刀身往那伙人的刀面上拍去,运势挥洒自如,却又如佛门竹棍那般力劲沉厚,那些黑衣人手中一震,脚下不由得又后退半步。   有的还未稳住脚步,腹部却被猛地扫中,撞到这树林密集栽立的树干上,五脏六腑像是搅在了一起,满眼金星。   接着几个眼花缭乱的刀花,把从身后欺身来的几人击得毫无招架之力,一套攻势快如行风,让人避之不及。   这才拾起的刀在阿魄手中,竟像是身随多年的武器,一分一寸把握得巧妙,一招一式全在要害上,没有丝毫虚张声势的累赘多余。   不过片刻之间,那伙人便被这武艺绝伦的少年冲散得七零八落。像是能料定自己接下来的任何举动,此人总能最快地把敌人的反击扼杀在还未起手之时。   更别说还有人在一旁暗放冷箭。   那柄从压制中解放的软剑锐刃,重获自由,此时如毒蛇一般游走,稍有不慎便被那剑缠上身。   这里许多人身上伤痕累累几十道,无一不是被这软剑刺伤的。   “啊!”其中一人忽然一声惨叫。   身边同伙扭头一看,不由得急促屏息,吓得不轻!   那软剑在手臂里翻搅得皮开肉绽,光是看着已经让人腿软直冒冷汗。   而那执剑少年却是面不改色,剑法依旧咄咄逼人。   恰好此时,有一人从阿魄手下脱身,回头一同应对,才把邱灵赋的剑逼开了。   可那人的手已经血肉模糊,看者惊心!   “走!走!”   听了这声下令其余之人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的赦免,赶紧想办法抽身逃离此处。   邱灵赋提起剑,正要运势去追,身后却被人拉住了。   不用想便知道是谁,软剑朝后劈去,那人却轻松避开。   几乎没看到阿魄的手如何伸到自己身前,身子便又一酸,浑身的力劲像是被抽了去······该死!阿魄对自己用这招倒是不厌其烦。   “只有没用的人才喜欢用这招。”邱灵赋气愤,自己这十七年来做什么事来一向心平气和,只有别人愤怒却无能为力是自己的乐趣。   在遇到阿魄之后,所有钻牛角尖的阴暗怒火都浮出了表面,每次的愤怒都如此狼狈。   这个状况仿佛千次万次告诉了自己,在阿魄面前,愤怒而无能为力的、被奚落嘲笑的,永远是自己。   阿魄可不管他想什么气什么,他把邱灵赋抱进了车里,好好地放在了软垫上,又趁机多看了他几眼,才不紧不慢对他道:“要是你追上了他,是把他杀了还是留来问话?”   此时阿魄还未解穴,邱灵赋也只能瞪着他:“先留来问话,然后再杀了。”   阿魄看着他那双眼睛,倏然笑道:“这不是打草惊蛇么?”   普通人听了这话,定会疑惑这在明处的明明是自己这伙人,哪来的打草惊蛇。   可邱灵赋听了却沉默了。   “许碧川告诉了你那人是谁,对么?”阿魄看邱灵赋冷静了下来,便解开了他的穴位。   孔雀滨,段惊蛰。   花朝会之时,江湖门派齐聚一堂,以佛门紫霄为首的上百门派,各派三四人,于花朝会共赏花雨叶百花斗艳,再顺便借以走访门派事宜,也为门派新秀提供了结识的契机。   这些人是江湖的未来,在湘水宫之事以前,当今江湖风平浪静。所以江湖上未有武林盟未有武林大会,便只有一个不成体系的花朝会。   孔雀滨掌门段惊澜身体一向不佳,便留在门内处理门中杂事,便只派了其弟段惊蛰来访花雨叶。   那日阿魄被邱灵赋设计困于洞窟,却果真逼出了这暗中动作之人。   一点火光从手中长绳蔓延至那绳的另一端,火光乍亮,所见之人,便是那段惊蛰。   段仲思年轻时,孔雀滨曾经也有过一段辉煌的江湖历史。那时门内豪杰行侠仗义,甚至连朝廷也对此派嘉奖肯定,诸多江湖人慕名而来。   段仲思死后,门派行为却趋近低调,新掌门身体病弱更是让人暗里惋惜。   但怎么说也是名门大派,没想到暗中竟然鬼鬼祟祟,不知在暗算着什么不得人知的阴谋。   “饭酒老儿有这样多的机会,可编造一段孔雀滨的故事,让江湖人把目光放在这孔雀滨上。可饭酒老儿却一直没有任何动作。这难道不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不让孔雀滨明里防备么?”阿魄出了马车,把那车子驾到了正道上,“这样你便可再耍些你的花招。”   一声破风声逼近,阿魄偏过头,软剑刺破帘从耳侧堪堪掠过。阿魄也不恼,只腾出一只手伸到帘子后盲抓一番,准确地钳住了纳执剑的手。   可正要把人往外拉扯时,手上却一痛。收回来一看,上边多了一排发紫的牙印。   邱灵赋刚把那只作祟的手逼走,正厌恶地呸着口水,却听到外边一声暧昧的怪响。   他立刻反应过来,那是故意做出的亲吻声。即使看不到也能猜出,那阿魄一定是毫无廉耻,在那牙印上亲了一下。   “这招倒是厉害。”阿魄的声音传来,调子并不刻意,可邱灵赋在漆黑的马车上却听得脸上有点燥。   这点莫名的燥却让邱灵赋心中更合恼火,眼睛低沉望着那帘子破洞的方向,却又不敢真的出去对付那人。   “但你这剑法可不行。那伙人是冲着你来的,今后也是。”阿魄若有所指。   “今后人多我就跑,打不过我也跑。”邱灵赋也不是没想好对策。   “要真打起来,你会想着跑?像方才那样,想起的时候,却已经逃不出了。”阿魄对他了如指掌,说着又沉下声音,认真道,“你那剑法还算不错,要练起来倒也能快些长进,到时候没我在,你至少能够杀出来。”   这声音夹杂在滚滚马车声中,说着沉沉的,一字一词却是听得清楚。邱灵赋心思敏锐,早听出了是什么意思。   “你当你有多厉害,还想来教我?”邱灵赋话音里清清澈澈,但语义上却拐着脑筋,怎么气人怎么说,“你要想教我,我还得收个拜师费。”   “拜师费这东西,不是我来收么?”阿魄好笑。   “辛苦的是我,受委屈的是我,忍辱负重的是我,自然是我来收。”邱灵赋无赖道,“我可没听过还得花钱买委屈的。”   “你可想清楚,我们现在连孔雀滨究竟要干什么还一无所知。你离开淮安,离开花雨叶,总有一天我也不在身边。要是遇上了刚才那番情形,你逃出来的可能有多大?一人对付不了你,对方可以两人、三人,也许这背后还有成千上万人也不一定。”虽不愿意想象这番情形,但阿魄还是轻声道,“到时候你是要凭借饭酒老儿的装疯卖傻,还是凭你那比上不足的功夫逃出来?”   “闭嘴。”邱灵赋倚着窗户,昏昏糊糊却也都听了进去,却厌烦道,“我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种境地,就是你死了,我一定也都能活着。”   他权当阿魄是在嘲讽自己武功不如他了。   阿魄摇摇头,头顶上密林的影子直指蓝天明月,星辰像是河流一样向后流去。   夜里有车轮的闸响与马蹄声声回荡,但阿魄依旧能听到邱灵赋平缓的呼吸声,就在自己身后。 第7章 盟约(六)   这路上的几日可是把邱灵赋累得筋疲力尽。   虽说这赶路也是阿魄在赶,风吹日晒也是阿魄一人,而自己躺在马车上过得舒舒服服,有吃有喝。   但邱灵赋的累可是累在别处。   这一路真是诸多不顺,尽往贼窝里闯。赶路一日遇上两趟追杀,逼得邱灵赋心力交瘁。   而每次有十多人杀至跟前,那阿魄却因各种原因恰好不在身边,可往往,又在自己快熬不住的时候突然从天而降,让自己得以解脱。   就以邱灵赋的心思,又怎么不会怀疑是这阿魄故意搞的鬼——专门往那孔雀滨的贼点上带,好让自己变得狼狈,只能低声下气求救于他。   不过才几日,邱灵赋这身不菲的衣裳便划开了数道口子,整个人灰头土脸,走在路上快要与阿魄一般了。   路上、客栈里、小吃摊······也不知阿魄通过什么方式对何人暴露了两人的身份,邱灵赋做任何事都能遇上天降宿敌。   久了,这手便摸着那剑柄,都不敢轻易移开。   第四日邱灵赋终于学着聪明了一些,直接坐到了马车前,看着像是闲情逸致观山赏水,实则暗地里都拿眼睛偷偷监视阿魄了。   可阿魄一路也就是晒着太阳吹着风,无聊了拿着片吹来的树叶折成乱七八糟的东西惹逗邱灵赋。肚子饿了就拿出馒头慢慢嚼,甚至因为邱灵赋来了身边,困倦的时候还戴上竹帽睡了一会儿。   这一路也没遇上什么特别的人,阿魄也没机会发出过什么暗号。   可这天晚上,所住的破庙又来了追杀的人。   那些人杀到跟前时,阿魄又是正好去打水了。   这次邱灵赋剑都懒得抽出来,直接运了轻功撒腿就跑。   可在数十人包围之下撒腿跑也没那么简单。   飞刀暗索在夜里就像是草丛里的毒蛇,必须凝神小心应付才敢背着那群人往前跑。然而这般小心,却也跑不快。   以一敌多的劣势这一会儿便凸显了出来,被身后的暗器干扰拖沓下步伐之时,其余的人便从前端包抄,任凭邱灵赋怎么绞尽脑汁,每次突围之后又会被轻易围攻。   这般往复,惹得邱灵赋心急,使剑迎敌时更是方寸大乱。   他那积蓄的怨气冲着那些穷追不舍的敌人,也冲着不知躲在何处看自己笑话的阿魄。   眼看这次又要被追上,邱灵赋气急败坏,索性把那剑往黑暗里一扔,大叫一声:“阿魄!”   果然有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脱身而出,把那剑在空中轻易接住,一个剑花让手中的剑立起,朝那伙人杀去。   报复一般,这会儿轮到邱灵赋两手空空站在一旁,事不关己躲在一旁欣赏阿魄浴血奋战的英姿。   可没想到,对付这一伙人,阿魄一人确实已然足矣。   把那些黑衣人逼得仓皇败逃,阿魄也不过受了几道伤罢了。   邱灵赋坐在马车前,看阿魄在那破庙的石阶上包扎,沉默不语。   又低着头,摸了摸坐下的这辆马车——这是自己精心挑选的,椅子要软,帘子得透气,车子足够宽敞,能装得下自己的零嘴美味,还得让自己有位置打盹。   可思量许久,邱灵赋却开口道:“明天把这马车换成马。”   阿魄抬头,看着邱灵赋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笑意,他轻轻侃道:“那你可没地方享受了。”   那也比惹人注目,被不断追杀的好。   邱灵赋自尊地没吭声,只是看着自己这原本漂亮的暗纹素衣上满是尘土,他已经两个晚上过得不安稳,也连续两晚没洗过澡了。   今天本来让阿魄多打些水回来,也好擦擦身子,可在庙里发现的木桶,早就在厮杀中被破成了两半。   “这附近哪里有水?”邱灵赋问阿魄。   “穿过林子不远就有一个湖。”方才阿魄就是去那里打的水。   “不远?”邱灵赋顿了顿,话里明明白白,“既然不远,赶回来却这么久,那你走路走的一定是小碎步了。”   阿魄把伤口包扎好了,坐在那台阶上吹着风,算是在歇息,那神情也是懒懒洋洋,听闻这挑明的讥讽,不过又一笑。   阿魄当然知道邱灵赋想的是什么:“那伙人当然是专挑你一人的时候下手,这可不能怪罪到我头上······至于为何要避讳我,你不知道么?”   邱灵赋别过头去。这人是在借此贬低自己武功不如他,傻子才去理会。   他钻进马车里,从行李里翻出几件衣服,头也不回地便往那林子走去:“我去湖边洗洗。”   走了没几步,听见背后跟来的脚步声,警告着回头,果真看那阿魄步子悠哉哉地,神色自然像是饭后散步。   “你别跟过来。”邱灵赋多加了一句。   “那要是有人杀了过来,可别说我走的是碎花小步,没有及时赶到你身边了。”   邱灵赋听了,半天不吭声,闷着头便往前走去,听着后边跟随而来的脚步声,屈辱着没把他赶走。   要是故作姿态硬是让阿魄走开,怕是会更惹得这人的调笑讥讽,邱灵赋也只能快些把衣服脱了,往那冰凉的湖水里扎去。   阿魄坐在岸边,没有刻意背过视线,也没有非要惹怒邱灵赋,去把直勾勾的视线往邱灵赋身上看。   他真的像是在岸边守着而已。   面对着这湖被荡漾得波光粼粼的清水,依靠着树,修长的四肢放松地展着。   他听着湖里传来的水声,会把目光放在那湖里的月和天,也会把目光放在那抹朦朦胧胧的人影上。   像那人影也不过是这景色中的一块,多几眼少几眼,也算是平常。   但这几眼却让邱灵赋洗得潦潦草草,以前也不是没在人面前脱了-衣服到湖里玩耍,可在阿魄面前却难得激起了从未有过的耻辱感。   任何来自阿魄的目光,都能让他想起两人仅有过的亲密无间的肌肤之亲,那洞窟里的可耻的回忆,让邱灵赋对阿魄的恶劣动若明火。   没洗一会儿,便游到岸边把衣服穿上。   又在河边把换下的衣服随便洗了,可忽然地,平静的湖面水花掀起,邱灵赋把溅到脸上的水珠抹去,才看到那阿魄不知何时,已经脱-光了衣服也到了湖里去。   阿魄到水里畅快游洗,自由得像是入水游鱼。他站在湖中,坦荡地把胸前腹部匀称结实肌肉露出来,任由那湖水化成的水珠从身上滑下,留下一片性感的麦色光泽。   这般无所顾忌,像是在嘲讽邱灵赋方才的遮遮掩掩。   要洗的衣服还浸了一半在水里,邱灵赋手上动作却停了下来,眼里阴暗暗地直盯着那阿魄。   直到那阿魄洗好了头发把头甩了甩,把邱灵赋又是淋得满面是水,邱灵赋才醒悟过来,把衣服拿起来,气势汹汹地转身便走了。   阿魄回来时,只见马车上自己坐的位置上,滴滴答答晾晒着衣服,而邱灵赋早就钻进了马车里。   这个位置已被人发现,要睡也得换个地方才安心。今夜恐怕得在林子里找个隐蔽的角落睡了,邱灵赋肯定还得抱怨一个晚上的蚊虫。   马累了一天早就睡着了,在一旁发出呼呼的声音。阿魄把那湿衣服拿起,往旁边挪了挪,接着随手擦了擦,便坐上去。   这马这几日已经换了好几匹了,没日没夜的赶,马可是耗不下去。   把马拍醒,娴熟得架起马来。马车慢慢驾了起来,阿魄听到邱灵赋在里边动着扭着,八成是没睡着。   过了不久,里边果然冒出一声含糊的:“你这个下人当得太轻松了,我想了想,你今后还是陪我练武吧。”   阿魄听着一怔,竭力控制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这邱灵赋学武不爱认真,自己从邱小石哪也算有所耳闻。但这几日的体验,果真还是有些成效。   “知道了,邱小少爷。”阿魄道。   第二日两人到了镇上,把马车换成了两匹枣红的马,又乔装打扮的一番,才再次上路。   事到如今,用泥灰抹脸反而引人瞩目,阿魄昨夜已把灰洗去,又让邱灵赋不情不愿换了一身布衣,两人带着竹帽,低调了不少。   这会儿一直到那崇云山脚下,都没再遇上那伙人。   这崇云山脚下的崇云城,街市车水马龙,两边都是喧闹高楼,百姓安居乐业,一派向荣。   这座城二十年前还是个小镇,且因远离朝廷,此处的官老爷位职虽不大,却擅用手中权力,官商勾结,欺男霸女,民不聊生。   要不是因为七八里外那白雪岭之下的厚土白家出手,这镇里的百姓到现在还还受着狗官欺霸之苦。   如今所见,皆是地地道道的、侠义之道得以彰显弘大的结果。   “你也愿住在离白家这样近的地方。”邱灵赋看着这沿路的街道,牵着马嘟哝,“这里的百姓都愿意相信白家的无辜?”   阿魄走在这街道上,像是重返故土的游子,对此地的道路走向感到亲切熟悉,神色上也不由得显得轻松自在几分。   他对这邱灵赋一路而来关于白家的问题,也是一点不嫌烦。   “十几年前相信的人,可比现在的多。”   谈起白家,他尚且已经能够冷静下来去辨析那凶手为谁,更别说这里的百姓,白家被灭门的义愤填膺,也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十五年有多少个日夜,日夜里有多少个因生活烦苦而难捱的时辰,这样漫长的十五年,已经足以消灭许多与自己无关的记忆和感受了。   邱灵赋悄悄注视着阿魄,满街跑的烦人小孩,还有那些过于热情的无聊摊贩,看在阿魄眼里似乎都是那么生动有意思。   这里便是崇云山脚,两人把马放在了此处,夜里便偷偷出了城。   面前一座大山高耸入云,山崖陡峭,百姓从来不会爬上此山,因此骑着马往这边走,反而会遭人耳目。   所以这白家幸存的人,都是夜里上山的。   巍峨屹立,手可摘星。   顺着横绝的巉岩一路直上,便通向了群星环绕的山巅。 第8章 白家(一)   常年在这山上生活,哪处的小路尽头为何处,哪里开的又是什么花什么叶,阿魄早已一清二楚。   看似崎岖的路,还未有前人真正凿开,但跟着阿魄的步子一路攀上,到了寅时,便终于能遥遥看到那顶峰。   “住在山顶好,就算是有人知道尚有白家人在此处偷生,爬到一半也不愿上来了。”   邱灵赋怎么说好歹也是习武之人,一路按照邱心素所教的法子调整好了气息,可爬到这里也是挥汗如雨,衣衫浸湿。   正说着,这山崖之上,突然自上而下,降了一道粗实锁链,把沿壁岩石砸落了星星点点碎石。   “上去。”阿魄说着,便借着那道锁链,手脚并用,很快,那飘逸的人影溯着铁索而上,瞬间便消失在了顶端。   接着这链条便又晃了晃,像是暗示着邱灵赋跟着上去。   邱灵赋摸着那冰凉的铁链,往下一看,脚下山峨陡峭,后路已被夜雾遮挡,此处不是悬崖峭壁,但稍有不慎,也得落得个半身不遂。   那链条又是一晃,搭在那山岩上叮当作响,像是催促着邱灵赋。   邱灵赋一咬牙,缘着那链条便攀爬起来。人已经不辞辛苦到了此处,还在乎什么危险?   虽一夜攀登已是力竭,但借以这铁索倒是能轻松不少,只不过想着要把生命全权交付与这条锁链,邱灵赋心有顾虑,却也无法像阿魄那般大展手脚顺附而上。   已看到最顶上的一块岩石,邱灵赋暗暗吁了一口气。   可就在此时,数枚银针从那山顶的夜雾里飞射而来,邱灵赋耳朵灵敏,随即便松开手中的铁链滑下了数尺,才堪堪躲过一劫。   仔细一看,那几根银针竟然已经斜斜扎入了那铁索之中,其所在便是刚才自己所在的位置。   “柳婆婆!”阿魄的声音从山顶传来。   “此地不欢迎与邱心素有关的任何人。”威严而苍劲的声音。   “柳婆婆,白家不过只剩下几人,我们需要更多的帮助。”   “帮助?”老婆婆冷笑,“十六告诉我上次你身上那毒可是这混账小子害的!”   “十六?”阿魄的声音先是疑惑,而后便平静安慰道,“十六定是误会了。”   “你是白家少主,你硬要让这人上来,那便让他上来,我等老东西也阻止不了。只是你非要这样,别认我这个婆婆罢了!”柳婆婆话里咄咄的威胁。   “柳婆婆······”   “恶毒、无情······与他那个娘一模一样。”那老太婆咒骂着,说到最后越来越小声,声音里竟然有些颤抖。   邱灵赋吊在这锁链上,竖着耳朵听这两人的对话,可听着听着却忽然便没了声。   突然,自己手下铁索一动,还好自己抓得稳!这铁索竟然整个腾空飞起,自己也便像是那鱼钩上的鱼,被拉上了岸。   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得邱灵赋发不出声音,面前一只手伸过要将他拉起,邱灵赋一手拍开,硬是自己站了起来。   “那是柳婆婆,不知因何说的话有些重了,你别生气。”阿魄看邱灵赋这般,显然是听了柳婆婆的话,不高兴了。   “白家扶风柳,你爷爷年轻时身边的二把手,现在年纪大了,便是狂风柳了。敬老尊贤嘛,我当然不生气。”邱灵赋看着那不远处雾里的背影,老人因为骨头屈缩是矮了一截的,但身子还算硬朗。   只是那老人走至悬崖边未停下的脚步,却有些不太对劲。   “这柳婆婆······”邱灵赋嘴里嘟囔着忽然到吸一口冷气,那老人家竟在崖边纵身一跃,身影像被弓箭射中的麻雀,从那崖上落了下去!   邱灵赋赶到那崖边往下看,急停时带着的细细碎石往下滚,坠入了无边的夜雾之中。   那老太婆的身影也早就不见了。   “这······”邱灵赋扭头看那阿魄,却发现阿魄不焦不躁,嘴边正挂着浅浅的笑。他观察自己已久。   正惊愕着,腰间却被猛地一揽,与那阿魄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邱灵赋意识到危险而紧张的瞳孔,以及因为抗拒而后仰的头颅,阿魄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抗拒让阿魄品之有味——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像这人一样,对他人面具下的大惊失色感到如此期待。   但与邱灵赋不同的是,他这坏心思,却只冲着邱灵赋一人罢。   “住手······”邱灵赋才惊恐万分吐出两个字,却见阿魄放大了笑容,随即便感到脚下一空,心跳停了一般,四面八方的凉风灌进了袖子里。   四周的雾把朦胧了的山色融成的色团,一一拉成长丝往上飞去。   两人正从这悬崖峭壁上坠落!   但这让人心惊胆战的坠落不过一瞬间,那腾空的双脚便已经着了地。   站在悬崖之上只在片刻之前,邱灵赋这会儿却已经唇色发白,浑身沾着夜露,手脚一般冰凉。   回过神来,只看到自己和阿魄脚下站着的平台不足五尺宽,脚跟后便是万丈深渊。   这情形看得邱灵赋粗连喘气都极其小心,生怕会惊动什么。   没想到,这悬崖下约莫几十丈的地方,居然有山洞一处。这洞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这平台又狭小,初次来此的人想要从悬崖上进入这山洞,恐怕是九死一生。   这洞口隐秘难寻,却是避世隐居的绝佳去处。   唇上一热,便瞧到眼前的人偷腥一般地笑:“快进去。”   这笑看得邱灵赋生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已在方才那惊心的一瞬牢牢抱住了阿魄。   “唔!”阿魄的腰上一阵刺痛,那刺痛的位置在邱灵赋的手下。   一根针,无毒。   看着阿魄眉头紧皱,邱灵赋才感到一丝掌握在手中的安全感。   调整好的呼吸,尽量说得气定神闲,妄图让警告更为有效:“别忘了,沈骁如的解药在我身上,绝无仅有。”   他再次重申了自己所做恶行,好让阿魄记住自己手中掌握的把柄。   “好。”阿魄却是不生气,只是又凑近了,低声道,“你也别忘了,你现在在我手上,离开这里的方式也是绝无仅有的······不信,你看看这脚下。”   他感觉得到,邱灵赋抱住自己的手正试图推开自己。   又笑道:“后边是万丈深渊,这几尺地,你要是推开我,你也会掉下去。给你个建议,抱紧了我一同从那窄门进去,与我一起好好活下去。”   邱灵赋瞪着他,琥珀色的眸子清洌洌的怒意,那与邱心素清丽出尘莫可逼视面容的最大区别,便是这入世的生动神情。   衣食无忧、不知天高低厚的小少爷,明明立下契约的是自己,可这一路却是受尽了羞辱,此时正无能地恼怒着,那澄澈的眼睛亮着,像是藏着几点星火。   “快······不然我就推开你了,你知道我不怕死。”阿魄在他耳边威胁道,他的威胁从来不是笑里藏刀,而一向是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连那自得其乐的快意,也在他眼里昭然得明明白白。   邱灵赋低下眼睛,这双笑眼仿佛那是什么不祥的东西,让他心里又是羞怒又是不自在,不敢逼视。   这样离奇的躁动让他在阿魄面前感觉到了软弱——阿魄的骄傲自大自己无法挫败,反而让他可恨的笑占据了高地。   虽百般不愿意,却像是屈服与阿魄的威胁下,那抵住阿魄的手终于缓慢又犹豫地移动到阿魄的腰间,抱紧了他。   阿魄回以的拥抱却更紧,把邱灵赋牢牢压在了自己胸膛前。   方才的纵身而下,邱灵赋主动抱紧他的那一瞬有多美妙,阿魄就是穷尽自己所想也无法形容。   他只知道,在花田上湘水楼逼着邱灵赋的那主动一吻,或是洞窟里缠绵悱恻后舒服得令人颤栗的瞬间,都无法媲之分毫。   “你信么?为了让你抱紧我,我能带着你从这里跳下去。”阿魄几乎是咬着邱灵赋的耳朵说的,“既然你主动找上了我,那么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江河湖海一条绳上的两只船,千千世界一条枝上的花和叶,万丈深渊上一根铁索上的一对人。”   “我们得牢牢地抱紧彼此,才能活下去。”   这洞口后道路又是九曲回转,潮湿阴冷。这段路狭窄难入,下段路有可能会宽敞得可容下几张大桌。   蚁穴一般,纠错复杂。   这一路宽敞之地皆是堆满了平日的用具,锅碗瓢盆或是朽坏的锄头,甚至还有几笼子吵闹的小鸡。   看了一路,邱灵赋终究忍不住了:“你小时候住在这里,玩些什么?”   “我小时候可不住在此处。”阿魄道。   “白家人在这里居住,你却自小就游走江湖么?”邱灵赋可不信。   “正因为没有东西可玩,那还不如到外边去。”阿魄笑道,“这里曾是我师父隐居的住处,白家出事后,是他找到我们,让我们安于此处。”   “苏无相?”苏无相此人过于神秘,就连江湖大小事听了个全的邱灵赋,也不知此人究竟面貌如何,所做所行究竟为何。   “嗯。”经过一处堆叠整齐的坛坛罐罐,阿魄顺手取了那架子最上一排的坛子来,“师父不习惯与人居住,把这里让出来,便又重回江湖云游四海。他脾性怪,要求我们几个四五岁的孩童与他同去,柳婆婆把我们交予他,可他又把我们丢在乞儿之中弃之不管。”   听说书的讲故事,也是基于对那故事的兴味,才想着一回一回听下去、一天一天往那茶馆酒楼跑。   没想到阿魄说着的方式这样平淡,竟然也渐渐听得些别样的味道来。 第9章 白家(二)   “虽是如此,却也时常会出现在我们身边,功夫上生活上,指点一二······可大多数时候,却也只是任由我们自己闯荡。”阿魄不知想到何事,便笑了,“一年后柳婆婆让徐老伯来寻我们,看到几个孩子面黄肌瘦,背地里把我们师父骂了个几天几夜。”   阿魄把那坛子的红盖子拆开,是一坛醇香浓厚的美酒,饮了一口朝邱灵赋晃了晃酒坛子,邱灵赋脑袋别开,当做未看见。   阿魄看了只笑:“可后来,我们熬不过这洞里的无趣,又再次下了山,师父像是什么也未发生,依旧在某个夜晚或是空无一人的街道出现,点化我们的武艺。那徐老伯也一年寻我们一次,我们当初小,也就是在崇云城附近过着,跑不远。”   “再大些,他便管不着了。”阿魄说着,又痛饮了一口,把那酒硬是坛子抛给邱灵赋,邱灵赋只得手忙脚乱接住了。   邱灵赋只得将就尝了一口,这酒的味道不错,可邱灵赋闻这味便知道这后劲大,不敢多尝。   把那坛子还了回去,看着前边这无尽的路,邱灵赋只苦着脸问道,“这路还有多长?要是太远了,酒可解不了我愁。”   “就到了。”阿魄笑道。   两人又拐了几个弯,眼前便渐渐有了些光亮,薄薄的晨光漫映在石壁。   再通过一个狭窄的道口,视野豁然开朗。   数十丈宽的洞窟,鬼斧神工,凿于高山上段的峭壁上。下边临着湍急河流,无路可上。常年云雾环绕,隐蔽而神秘。   洞窟下宽敞之处,整整齐齐晾晒着衣物与干粮,山壁上一处小洞汩汩水流落入木桶里,那是洞里积蓄水汽,汇聚的山泉。   “邱灵赋,果真是你!”熟悉的声音从天而降,邱灵赋抬头,那洞窟上几处小洞,算是可居人的房间,一人从其中一处小洞飞下落在宽敞的平地上,燕子一般,正是肖十六。   除此之外,有一小洞还有一书童模样的白净少年,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出来,大清晨方睡醒。而不远处打扫着杂物的有一老伯,也停下手中折菜的动作往这边瞧来,一愣,端详着邱灵赋:“听柳婆婆说是两人,我还道是骁如。”   一皮肤干巴巴的老太,坐在那平地的藤椅上,冷着一双眼睛,满怀敌意地打量着自己。   邱灵赋认得出来,那便是刚才见过的柳婆婆。   柳婆婆虽冷眼冷面,但这徐老伯却是热情,忙招呼了邱灵赋与阿魄坐下,又马上去张罗了一桌菜肴。   这桌上少肉,可一路过来,哪有这样坐下来好好吃的?就是前几日在那马车上独享零嘴,还得担心着会不会有刺客从天而降。邱灵赋哪里管那柳婆婆在一旁如何看自己,捧着碗就吃了个舒服。   阿魄与肖十六在一旁喝那从石洞里拿出的酒,徐老伯与柳婆婆也时不时小酌几杯算是庆贺,看着邱灵赋不知在悄悄说些什么,只有那白白净净书童模样的少年,与邱灵赋都没去沾那酒杯。   听肖十六的介绍,那少年叫穆融,其母亲是白行义的妹妹,与阿魄是表亲。   容貌却不太相似,那少年看上去是在这洞窟里常住的,肤色苍白,没见过什么阳光。   “你怎么不喝酒?”邱灵赋问他。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只专心吃着自己眼前的菜。   他的手指纤细,握着那筷子的姿势好看,所食的都是素菜。   邱灵赋又紧紧追问:“为什么只吃素,难道不成你信佛信道?信道信佛才得趁着和尚道士不在,多吃点肉。”   “这不是素的都被你捡完了,我怎么吃?”穆融不堪其扰,终于皱着眉答道。   “哪有?”邱灵赋筷子往一盘菜中一夹,挑出了一星点肉末,“给你给你,别诬赖我贪吃了。”   正要放到穆融的碗里,却被横过来的筷子挑开,那星点肉末便飞到了空中,落下来时恰好又被方才那双筷子捏住。   阿魄笑着把那肉末放在最里放到嘴里:“你别逗穆融,他不喜欢别人筷子沾到自己的食物。”   那肉菜的碗都被邱灵赋拿着筷子翻搅着洗劫了个遍,自然只有面前的素菜下的了口。   穆融抬眼看着阿魄把邱灵赋夹起的那点肉放在嘴里,眉头拧得像是结一般,这饭都有些吃不下去。   柳婆婆心细,看着又给穆融重新用干净的碗又盛了新菜放到穆融面前,这才勉强能继续吃下。   可肖十六一直看着,又怪里怪气地:“哎哟喂,这娇惯的,还不如我们淮安有钱人家长大的邱小少爷懂得粒粒皆辛苦呢。”   穆融饭还没吃几口,一双筷子便朝肖十六飞了过去,肖十六也不甘示弱,特地用那手抓住筷子头,把穆融恶心得拍桌而起。   “能不能好好吃饭!”徐老伯也丢下筷子过去劝架,却是三个人纠缠着打在了一起。   “这饭桌还是得放在小点的地方,想打架都能忍下。”桌上一下子少了三个人,邱灵赋乐得又多吃了几口菜,抬眼一看到柳婆婆阴沉地盯着自己,也不慌乱,调侃道,“是不是呀,柳婆婆?”   “······”柳婆婆的脸像是隐忍着什么,纠结难看,最后看了阿魄一眼,扔下筷子便走了。   一个轻功,飞上了某个小洞窟中。   这洞窟里有桌有椅,有笔墨有宣纸,除了这石壁粗糙朴实,与一般人家的书房并无差别。   这里的书卷字画,一半都还是阿魄从山下带回来的。   柳婆婆看着这些字画,描绘着都是外边花红酒绿的江湖山川,可惜自己老了,早就已经不想再回忆或追问外边那些喜怒哀乐了。   看着这些东西,也只是让自己每天的日子过得没那么无趣罢了。   听闻背后的脚步声,柳婆婆却并未回头。   “这人既没有他娘那般武艺卓群心思沉静,又没有他爹那般善良诚心。”柳婆婆叹道,“你要做的事这样艰险,与这人一道,你就不怕害了你的性命?”   阿魄没有回答柳婆婆,只是好奇:“阿魄想问柳婆婆,柳婆婆从未见过邱灵赋,为何对他有如此偏见。”   “他娘能够眼睁睁看着他爹死在眼前不去施救,能够看着白家危难之时死死相求不动声色,为娘的冷血绝情至此,一手带大的儿子又能好到哪去!”柳婆婆这话说得义愤填膺。   突然而来的邱家父母往事,让阿魄不由得微愕,怔怔道:“原来白家与邱家有过来往,我竟不知。”   柳婆婆转过头来,苦笑道:“当你说那白雪岭之下,厚土奇花异草遍地似与花雨叶有关,我便想到了邱心素。只是你爹相交江湖豪杰甚广,与花雨叶交情深厚的又何止邱心素一人,我便未说······谁知道,你最后却还是找到了她的儿子。”   “父亲曾委托邱心素救白家?我几月前曾与邱心素会过一面,不像是见死不救之人。”阿魄想起那花海之中带着苍老面具的人,“江湖上也盛传她当年行侠仗义之事。”   “这江湖上传闻的东西有多少真假?说书的为了一口饭钱,爱如何说便如何说······别忘了,当年白家也是因那些说书的胡诌乱造,引得江湖共伐,落得那般凄凉!”柳婆婆想到白家的惨状,说到最后是满腔悲愤。   阿魄也知柳婆婆就算曾为一代女侠,如今人已老,又经历了这番那番,自己不该说得过多,便又安慰了几句。   “许渝倒是个好孩子,可她的儿子同她姓,怕也是得不到许渝半点好心······连你这样的人也能起歹意,我看那邱灵赋,不是可深交之人。”柳婆婆把阿魄视如己出,也是劝诫他好好辨人,以免交友不慎落得不堪下场,“你心好,可看人还是多往坏处看,江湖险恶,多少人不是死在敌人刀下,而是死在自己人手中。”   阿魄低声道:“如果阿魄让婆婆担心,那便是阿魄的不是。但阿魄能做的便只有让自己强于心怀恶意之人。”   “远离心怀恶意之人,难道不比强于所有心怀恶意之人容易得多么?”柳婆婆苦口婆心。   “婆婆。”柳婆婆这份苦心让阿魄既感激而又觉得沉重,“所作所为所言不由衷,比一切都难。”   柳婆婆看着阿魄,那个小时候每次回来灰头土脸让自己心疼的小孩,已经长成了身姿挺拔独创江湖的少年。   她为他一片赤诚的善意既自豪而又忧心忡忡。   想着自己也是一把年纪,怕是要老死山中了,这孩子接下来大半辈子自己也无缘插手,便也认命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一生看人极少出错,惟希望这次,是我年老固执,误会了那人。”   若这些看着长大的白家之后,所交的皆是肝胆相照的挚友,所爱便是生死不渝的良人,那牺牲自己这老东西余下日子里所有福祉也不足惜。   酒足饭饱后,便开始坐下来,商议这数月大家各自奔波讨来的消息。   花朝会过后,江湖上关于邱心素邱灵赋的议论不减反增。   因湘水宫丁奢在之前暗报花雨叶,而邱心素引来烈云庄,便得以有别的门派见证幕后人灭口之举。   多了这么个幕后之人,这江湖议论兴味便高了起来。邱心素失踪与邱灵赋现身花雨叶,本就是花朝会的焦点,被人联系起来,也不足为奇。这幕后之人被江湖唱调最高的,竟然是神秘莫测不知行踪的素心派。   只是江湖上突然又有人传,这一切与当年未被找到的白家宝藏有关。   阿魄顺藤摸瓜寻了了过去,果不其然,传出此消息的都是被孔雀滨收买的小喽啰。不知这孔雀滨如此铺设,究竟有何企图。   而肖十六也暗中探访得孔雀滨近年来的动静,结果大为震惊。   孔雀滨这几年看似愈发安静,却哪里是在渐走下坡!   那段惊澜继承掌门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使得多处地方官对孔雀滨都大放其行,暗里悄悄吞并了许多白道黑道小派。   看似正义凛然,实际上皆是为扩充实力而为,不论是非,所做所行,与黑道无异。 第10章 白家(二)   “段惊澜段惊蛰这两人,野心不小······这是要干什么,妄想称霸武林不成?”肖十六晃着椅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这紫域存在这样久,还没有哪个门派有此妄想还真能实现的。就连百骨窟,这都不曾想过称霸武林。”   邱灵赋却插嘴道:“要是让百骨窟称霸武林吞并白道,他们还和吃苍蝇一样恶心呢,他们不喜欢白道。”   “我看你对黑道倒是挺了解。”柳婆婆冷笑。   “承让承让。”邱灵赋居然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没想到刚见面,就得到柳婆婆的夸赞。我今后还要多了解了解白家呢。”   添了这最后一句话,这意思却是有些歧义,像是在说白家便是黑道。   柳婆婆听了自然面色难看得紧。   徐老伯咳了几下,似在暗示柳婆婆什么。   这徐老伯曾经是白家管家,地位不似柳婆婆那般德高望重,却也是个思考周密的人,“这孔雀滨,究竟要做什么是无从得知,可最近要借白家做点什么,却是清楚的。”   “有一点可以肯定,孔雀滨不知邱心素所持有的秘密消息究竟是何,却很清楚它的价值,并且意图占为己用。”阿魄道,“他们从湘水宫放出白家下人的消息开始,所做的便是针对这个消息而来。”   “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与白家和邱心素有关的人基本都在这里了,我们却无一人知晓。”肖十六摸着下巴使劲琢磨,“这秘密可守得紧呐。”   邱灵赋却忽然问道:“我们这里确实无人知晓么?”   这说着话,不知是不是故意,那眼睛却往柳婆婆身上瞧去。   柳婆婆一把年纪,却被个臭小子看得不自在,鼻子冷气一出:“胡说八道,我可不知道什么秘密。这既然是天大的事,白掌门与老掌门要是瞒着大家,这也是情有可原。”   邱灵赋叹了口气,难过道:“哦,我还以为柳婆婆为了大局,只能守口如瓶看我们绞尽脑汁,有难言之隐呢。也是,这样平和的江湖,似这般伟大的故事却是少了很多。”   柳婆婆听得肝火大旺,可一想到自己这把年纪,怎么还能被这么个黄毛小子气得咬牙切齿,便又压下了火气,告诉自己别与他计较。   邱灵赋手中拿着个果子啃得摇头晃脑,正为自己胜了一筹而开心自得。   “其实这所谓秘密,倒是能猜上一二。”阿魄看那柳婆婆邱灵赋一老一少都跟孩子似的,笑道,“任何门派从诞生到壮大,要么经过代代积淀,要么如孔雀滨那般需走些捷径。佛门紫霄皆有百年历史,而花雨叶兴盛起来,所用不过三十年······不知所凭借为何物?是财力还是别的什么?”   邱灵赋听了倒是无动于衷,只忙着嚼果子。   也就肖十六领悟一般:“花雨叶的奇花异草?”   “奇花异草,可制奇毒奇药。叶徽和在雪山上徒行数日,方才采到一株奇珍草药。可花雨叶却能成片栽种,也不知这花草究竟从何而来。”阿魄说着,却是含着笑看着邱灵赋。   邱灵赋别开目光,佯装没看见,有滋有味地品着手中的果儿。   一把匕首却忽然横在邱灵赋颈前,柳婆婆这么多年,却是功夫未钝:“说。”   邱灵赋浑身便停止了吊儿郎当的晃动,那眼睛警惕地看着这老太婆,眼神倒是清澈透底,可阿魄看得出他似在算计什么。   一只手却轻轻覆在那匕首上,把那匕首拿开了。   “阿魄!”   “柳婆婆,您别操心,还是我来问吧。”   阿魄连哄带扯,把邱灵赋带到一旁。离那伙人远了,邱灵赋却立刻把袖子从阿魄手中抽出,不给他半点面子。   阿魄看那邱灵赋倔强的面容好一会儿,又看了一眼身后几人,忍下了把他捉弄一番的冲动——即使这般冲动那样强烈,几乎要冲破阿魄的胸膛,控制阿魄的灵魂,让他立刻做些什么去击溃邱灵赋装怒做样的骄傲。   他看了会儿,只是嗤笑道:“你可想好了,你若是不信任我们,瞒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到时候也休怪他们不把实情与你说。大老远跟来,费劲心思设计,你除了能得到一拍两散的结果,还能得到什么?”   邱灵赋听了不以为意,腆着一张看似无邪的面孔,问道:“你不怕我骗你们?”   阿魄未回答,那双鲜活的眼睛却只是看着他,好一会儿,嘴便噙起笑来:“你定是已经想到了什么,对么?”   邱灵赋低下眼睛,瞅着那啃了一半的果子,轻轻抛起来,又接在手里,咬了一口。   阿魄不再问话,只是转过身,对其他人道:“邱灵赋也不知这其中原因,却是猜测——雨儿当年许是从何处何高人手中,得了那花草种子······以及那供以栽培的土壤。”   邱灵赋转过头来,眼中不可置信。   阿魄看着他,接着笑道:“因为若只是带走种子便能栽培这奇花异草,那每年一次的花朝会,花雨叶给各大门派的规矩,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那怎么没人想到,把土壤一并捎走?”徐老伯却问。   肖十六愁眉苦脸:“许是与养料和水也有关系么?”   “白雪岭厚土上的花草,不似花雨叶那般成片栽培,可都是任其自由生长的。”柳婆婆这话倒是有分量,毕竟除了老掌门白还谱以及阿魄之父白行义之外,柳婆婆对白家的了解远是其他人所不能及。   邱灵赋听着,终于愿意好心说一两句:“几个月前,花朝会出事,各门派离开花雨叶时也是零零散散,那花海里的花草秃了几块。可人还没出去,我们便能嗅到腐臭。每年都是如此,这帮人也不厌烦。”   徐老伯听了,却忽然道:“说起来,若不是肖十六一说,徐某还不知素心派与花雨叶交恶竟是虚传。”   “虚传不虚传又什么关系,花雨叶那些人可对此什么也不知道,就连那许······她们的掌门,对这些花草的根源也是一概不知。”邱灵赋衣衫一动便坐回那椅子上,没规没矩地靠着,“这些东西都被雨儿和我娘几个守得严实。”   许碧川是花雨叶师爷这事,也不知肖十六这个多嘴的说出去了没有。   “话倒不是这么说。”徐老伯却道,“邱心素与花雨叶撇清关系,怕只是不想拖累花雨叶罢了。”   “这倒是。”邱灵赋听着,话说出来有些走神,嘴里没味地磕了一口果子,却抬眼看见阿魄正暗里注视着自己。   这眼神一扫过来,邱灵赋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脚都不知怎么摆更舒服。   只得往旁边人看去:“穆融,你怎么一直不吭声,没吃饱不成?”   邱灵赋暗里嘲讽穆融这爱干净的怪习惯,肖十六没忍住,笑岔了气。   穆融冷着脸,厌恶地皱了皱眉:“我只是在想,若是要利用白家扯出这秘密,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我们又该如何应付。”   “那自然是借机搜寻一遍白家故地,光明正大地琢磨那些花花草草。”肖十六想也没想。   “不,若是这般大张旗鼓,那么为了白家宝藏而去的可不只他们一派。”阿魄道,“到时候各大门派都会派人前往。”   “是为了引出我娘。”邱灵赋打着哈欠,一夜未睡,现在可有些困倦了,“他们也就知道我娘了。”   这话说出来,阿魄神色却有些凝重,不知在想何事。   “阿魄,怎么?”柳婆婆察颜悦色。   阿魄这才反应过来:“没怎么,是有些累了。”   “那便去歇息吧。”柳婆婆站起身来,“等了十五年,为白家昭雪也不差这一刻。”   那徐老伯却似依旧沉浸在刚才的谈论中,却又道:“老伯以为,我们可借此机会,在各大门派面前,想办法证明白家蒙冤。”   “若这是孔雀滨设下的计谋,他们不会让这事发生。”阿魄却道。   徐老伯听了神色却一顿,心细地问阿魄:“阿魄,你可是把白家尚有人在透露出去了么。”   阿魄点头:“是为试探。”   “有何结果?”   阿魄听了只摇头:“无结果。”   徐老伯摇头,欲言又止:“我只怕这便是结果。”   阿魄想了片刻,低声道:“是我鲁莽了。”   “好了,都别说了。”柳婆婆的威严还是在的,“今日便到此为止。若这次孔雀滨意图借白家生事,那一定不会昭雪白家,反而要再次烙定白家罪行。所以白家一定会有所举措······但不是今天。”   说着便以坚决的态度勒令不许再谈,让阿魄歇息去了。那邱灵赋自然也是托了福,打着哈欠便起了身。   “我睡哪?”邱灵赋问。   白家人也就剩下这么几个,这里的小洞窟除了用作各自的卧房,其余的皆用作别的用途。   沈骁如那是女儿房,柳婆婆思想顽固不准邱灵赋踏入一步。   穆融的房,他自己便不准邱灵赋踏入半步。   肖十六倒是热情,邱灵赋正要答应,却看到阿魄不轻不重地往这边瞧来,不知何意。   看得邱灵赋心中得意,正想气一气阿魄满口答应肖十六,那徐老伯却道:“不如去桂仁的房住着,我先去打扫打扫。也好过晚上十六歇息时,邱小少爷还得换地方。”   邱灵赋这才知,白家尚存者,竟还有一人。   “桂仁是白家弟子,这些年都在外边玩耍去了,极少回来。已经好几年未见踪影。”阿魄看着穆融在不远处,便对邱灵赋小声道,“当初师父不愿收穆融与桂仁为徒,穆融心下自卑,却在此与柳婆婆学了白家的招式。桂仁性子野,跟着我们跑出去,却什么也未学。”   “哎哎哎!”一旁的肖十六夸张地连声叹气,“前几年他回来,还是为了问婆婆要钱呢,据说是赌钱输光了。可把婆婆气死了。” 第11章 白家(四)   提到此人,在场的脸色似乎不太妙,大家也未多说,便让邱灵赋与阿魄歇息去了。   据说那桂仁武艺不精,连那睡觉的洞窟也好好照顾到了,位置稍微低一些,好让他爬得轻松。这些洞窟一个个嵌在墙上,要不是洞口挂着一卷竹帘,睡在此处多不吉利,像是佛窟一般。   徐老伯细心打扫好了那房间,邱灵赋进去一瞧,这睡卧不过一张粗糙的木床一张破被子,帘子放下四处不透光,漆黑一片。   那石壁又天然有一种冰凉的触感,寒气沁入骨髓。   邱灵赋打了个寒战,住在此处,就好似埋在地下墓中,也不知这些人如何习惯得来。   可这一路跋涉却是吃尽了苦头,邱灵赋嫌弃着躺下,本还闷气着,结果却是很快入睡了。   醒来时浑身乏力,肚子又饿了。   这地方不见半点光,害得邱灵赋总觉得暗里有谁在看着自己一般,浑身难受,连床也没赖得久,便掀开帘子出去。   外边的天色却也是不早了。   夕阳余晖,漫染红霞,这凹凸不平的石窟被红艳艳的天光分割成简单两色——慈悲的金红与神秘莫测的黑。   这壮阔的景色看得刚睡醒的邱灵赋神思惘然。   从出生起几乎便是在那温柔平和的淮安居住,再大气磅礴的千山万水都是听来的,哪亲眼见过这般浩大景色。   黄昏之时山雾已散薄了,这山像是与太阳平起平坐,众山如远在天边的雁,飘飘渺渺。   这地方与世隔绝,却又高调凌空,不为人知偷生着这么一伙人,想着倒是稀奇——这里难不成是仙人住过的地方,如今却被世人拿来避难了。   来自于西边那道刀痕的红,披下如佛光般温柔的天光。其中有一人像是要融化在那光里,他不惧生死坐在那石窟边缘,影子被拉得老长。   像泛黄长卷中一道笔锋犀利的墨迹,打扰着邱灵赋的注意。夕阳渐渐被淹没,阿魄屈了一膝,懒洋洋坐在那,望着那便山河江川,影子就像是墨迹晕开一般,越拉越长。   直到下边冒出阵阵米饭的清香,邱灵赋才听到徐老伯叮叮咚咚的做饭声。   “饭好了吗?”邱灵赋坐在那小石窟上,歪着脑袋问。   “你睡得够久的,今晚怕是睡不着咯。”徐老伯背对着阳光,看不清锅里炒着什么。   这个晚上邱灵赋确实睡不着。   一个个打着哈欠进屋睡了,邱灵赋却精神抖擞,浑身是劲。   据说今日是难得的天气好,洞窟外星河天悬,触手可及,邱灵赋便坐在了今天阿魄坐的那个位置,好从这个角度看看平生少见的风光。   “想什么?”一个声音从身后飘来。   邱灵赋头也没回:“想怎么弄死你。”   那人笑了声,又问:“好看么?”   “你不在更好看。”邱灵赋答地拖沓。   阿魄坐在他身旁,他便往旁边挪了一挪。   阿魄却只歪着脑袋,笑眼看着他,看的邱灵赋浑身不自在,正要再往旁边挪一寸,却被阿魄捉住了手腕。   阿魄正要把那手腕往那边扯,可那手却运足了劲不让动。邱灵赋嘴角线条绷得紧紧的,眼中敌意分明,手中紧握着拳。   阿魄却是把手指放在唇上一当,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那些放下帘子的小洞窟,接着拇指在邱灵赋拳头上一划。   许是这浩瀚天空星罗棋布,给人心中无往不胜的勇气,阿魄的这番动作,像是卑躬屈膝蹲下身子等候小猫过来一般轻柔小心,邱灵赋犹豫了片刻,竟然将信将疑,摊开了手掌。   阿魄这一眼,不知是欣喜还是感激,看得邱灵赋心中别样滋味,烦扰着想要避开,那好端端摊在阿魄手中的手正要一缩,阿魄却已经把它捉得牢牢的。   白齿青眉的少年,五官线条本就英气未满,那锐气雕刻最重的眼睛,在月光下含着清爽笑意,却也淡淡的得像是能化在习习晚风中一般。   此时邱灵赋又犯了一个错误,他看着阿魄的眼睛,竟然放松了下来。   握着邱灵赋安静得像是夜鸟的手,阿魄即使心中悸动,却也知此时不是贪求旖念的时候。   任何的轻浮都将吓跑这睡在自己脚边的猫儿。   阿魄低下头,以指尖为笔,麻痒的触动像是要暧昧地要把邱灵赋的掌纹记下一般。   阿魄在他手心轻轻的写了几个字:桃花林后。   邱灵赋一怔,惊醒一般,不管不顾就要把手抽回,可阿魄却死死不肯放,硬是接着写道:段惊蛰未为难我。   阿魄写完了,再看那邱灵赋,只见他憋着脸,想怒未怒,似有一口气不知往哪撒。   嘴角轻轻一抿,把那笑含在了心里。   好一会儿,邱灵赋才把这心思放回在阿魄的话上,回头,目光落在了洞窟里落下的大小竹帘上。   阿魄知他是懂了。   邱灵赋眼中暗暗的,心中开始活络着理清思绪。   若阿魄真曾以白家身份试探过段惊蛰,可段惊蛰却真的放了阿魄一马,再想着这一路上所遇的人一路却只盯着自己······对方显然是明白,白家尚存人者,无一人知晓他们想知道的东西。   找邱心素这样不止不休,为何好端端的白家之后送到跟前,却能轻易放过。   这么一来便耐人寻味,毕竟白家隐藏在如此之深的山崖上,也就只有自己人,能知晓得如此清楚。   这地方一面宽敞平坦,临着广阔山外风光,站在此处领略仅有的乐趣时,你却不知道背后站着的是谁。   而另一面是狭窄洞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通往下山唯一的险路。   邱灵赋觉得这背后冷飕飕的。   “你知道是谁么”邱灵赋问。   阿魄摇头,他也不知。   可阿魄又凑到他面前:“你不怕我骗你?”   同样的话自己才说过,邱灵赋瞪他,站了起来,将衣上袖子上的灰尘拂去。   阿魄也站起来,重新把他的手拽在手中,笑道:“我没骗你。”   “我可不在乎你骗不骗我。”邱灵赋说道,另一只手便往阿魄手上劈去。   阿魄眼疾手快,放开了手中被锢制的,可下一刻以掌把那劈来的手化去劲力,又顺势将那手腕握住。   “太慢了,邱心素当年这套素心剑法可是江湖有名的变化莫测,你这一招一式都被敌人看在眼里,还未出招,别人已经想好了千百总对策。”阿魄从怀中掏出匕首,在邱灵赋腰间敲了一敲,发出与软剑碰击的铿声来,“不如让阿魄来陪小少爷练练。”   不过是腰间的软剑与那匕首隔着布轻碰,随着这声响,气氛却暧昧起来。   邱灵赋正想后退一步,却想着自己在这登徒子言行下步步退却,显得多么小娘子。   便故作镇定:“主子要睡了,你想练自己练。”   来这里一日,周围都是白家人,邱灵赋聪明地未提起那荒唐的胁迫契定,现在大家都睡了,倒是忽然涨起胆子来。   这邱灵赋就是偷懒,还一副装腔作势,要气走人,这样便无人发现他的小心思。   “那好,那阿魄伺候小少爷睡下。”   邱灵赋差点没用目光把阿魄杀了,可阿魄那唇上一抹笑意却是清冽着,看不到半分调戏的意思。   “那不必,有你在我睡着都会做噩梦。”他赶紧抽身要走。   可他哪知道,这毫无防备的背影竟惹得阿魄生了恶胆,又鬼使神差伸出手来。   把这想着不动声色逃离的猫儿逮住,往自己身上靠:“那便把剑练好了,做噩梦也能把鬼挡住······醒来时也能把我这卑劣心思挡住。”   胸前被好足的力道击开,邱灵赋抽身而出,杀意十足,终于是舍得拔出了剑。   阿魄踉跄了一下,把匕首在手中轻松玩转了一圈,嘴边挂着无奈的笑——也只有此方法能让他毫不犹豫竖起满身战意,要与自己好好比试比试了。   刀剑相撞的声音实在吵闹,阿魄让邱灵赋跟着,去那通往外边的曲折洞道里。   “这地方伸手便是石壁,你的匕首倒是开心,我的软剑却要难过了。”邱灵赋道。   “你娘用软剑,可是在何处都能施展开,这剑的灵活可不只在身法上。”阿魄说着却是将邱灵赋引带稍微宽敞的一处,“狭窄之处,力道可运着好了,别伤了本身。”   软兵器用不好,杀敌一千自损三百。   邱灵赋看着这洞道,双手张开软剑都无法伸直。   听阿魄小瞧,倒是鼓足了士气:“那便一试。”   与近身优势的匕首相搏,面对着又是阿魄,却也不至于吃力,阿魄也是藏着几分实力,有心好好引导邱灵赋的。   岂料这地方施展所受限制却大,邱灵赋使剑又阴狠霸道,不说能让阿魄伤一丝半毫,连干扰到阿魄也一点也不曾有过。   那不断敲击在石壁上,脱落了石屑就罢了,软剑触及石墙,力道与软兵的走势却受到干扰。   还真如阿魄那般,易伤本身。   没过几招,身上便好几处衣服破了口子。   邱灵赋从未知道自己的剑刃如此锋利!   好歹也是得到了邱心素的身传,何至于如此狼狈。这厢不服气,邱灵赋的招式便愈发急躁。   一道剑痕又划开了自己上袖,这次狠的,还露出了白花花的胳膊。   阿魄的目光扫了过来,竟然像是有实质一般,邱灵赋下意识收了剑捂住自己的胳膊。可捂住后又气自己这般作态,阿魄恐怕心中更要好好笑自己。   “不练了。”邱灵赋把剑一收。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细节我得往回翻一翻,好多细节搞混了,因为这文曾经起笔写过三次,每次写了个几万字,都不太满意回炉重造。   算了下,第一次写了十二万字,第二次快十万,第三次也有四五万。   这说明一开始一定要好好构思清楚,不然不仅做太多无用功,还容易混淆自己的思路······   第一个版本的画风,其实和《千钧一发》的画风很接近,是简单的无厘头风格。   但是后来决定把逗人开心的任务交给温文好了,邱灵赋还是负责惹人生气吧,这样才能让阿魄有借口好好惩罚→.→ 第12章 煽风(一)   “那便歇一歇。”阿魄把匕首收了起来。   “以后也不练了,要是真遇上了成千上百的敌人,我打不过也说不过,死了就死了。”对上别人倒是可心平气和说上几句气人的,对上阿魄,那便怎么爽快怎么说。又狼狈又痛快。   从阿魄身边走过的那一刻,阿魄有力的胳膊便一把揪住邱灵赋,便把邱灵赋压在了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纵使已经有所警惕,可依旧没来得及反抗,只好装作一副镇定的样子。   一动不动凝视着邱灵赋眼中嚣张,阿魄嘴角的笑容早就荡然无存。   久了才道:“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   语气是温和的,便得以助长了邱灵赋的气焰。   “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句话曾经也是对娘说过的,练武累,一路坎坷,除了战胜别人的成就感,邱灵赋一向不喜欢。   倔强的眼神全然是无理取闹,阿魄不屑一笑:“如果你娘在你面前,你的剑只要再快一点便能将她从刀刃前救下,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么?”   阿魄近距离地,看到邱灵赋的眼神闪烁了两下,像是细小的雨水滴近了眼睛里。   可嘴角却越抿越紧,不肯妥协。   阿魄把邱灵赋温暖的身体从自己的手中松开,匕首敲了敲他的软剑:“狭窄之处对角度更刁钻,空有力道没有用,继续。”   即使不愿意承认,但跟着阿魄所说的去做,一个时辰后,在这洞里便是越来越顺——至少在这样狭窄的地方不必再伤到自己。   可每当自己开始觉得得心应手,阿魄便提了速度,手里的匕首像是飞快穿梭的箭一般,使得邱灵赋不得不又全神贯注、吃力应付起来。   这洞中练武之声持续到了子时才停下。   此时邱灵赋已经是大汗涔涔,阿魄却衣服却只是渗出点点汗水,这般认真的比练起来,邱灵赋才瞧见两人真正的差距。   “我去打个水,你洗一洗再睡。”两人走在洞道中,阿魄看着他馒满头汗水,像是浸透在了水里。   “唔。”浑身的汗蒸腾得人难受,邱灵赋在淮安也未必有这般辛苦,邱心素只一招一式都会教,却不会对邱灵赋的练习多加管教。   还是听邱小石唠叨听得厌烦,才愿意潦草练上一练。   软兵易伤身,衣服上早就挂着好几个口子,无暇理会,此时大刺刺敞开,手上腿上,那里衣或是皮肤在一路昏黄烛光之下若隐若现。   不是没有注意到练剑时阿魄走神的目光,可练到如此程度,邱灵赋身心俱疲,哪有心思再理会他。   也不知这阿魄走着神,怎么还能对自己的攻势应付自如。   “你这身衣服······”阿魄嗤笑,“难道得每次练了都得丢一套不成?”   邱灵赋的奢侈浪费,自己可是见识过的。   “不扔也罢。”邱灵赋话里平静,“要不还得继续穿上,让你与我过招时继续心不在焉,没准哪一天便能把你杀了。”   “我心不在焉可不止方才一次。”阿魄眼底流转着色泽,邱灵赋可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又多么香艳,让阿魄想到了别处,“上一次你便能杀了我。”   想起两人之间唯一一次半是强迫的鱼水之欢,邱灵赋心中羞怒,低声道:“闭嘴。”   若提起此事真让邱灵赋万般羞辱,他又为何真要来找自己?   “与你一道······我很痛快。”阿魄终究是忍不住,不愿隐瞒自己心中所想,想把此芥蒂提上明面来说。   可从提到这事,邱灵赋便觉得这石洞里的脚步声便显得突兀起来,仿佛不说点话,这空气便稀薄得厉害。   “对你下毒,我也很痛快。”邱灵赋知道如何惹阿魄生气。   阿魄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喜欢你便总想与你交欢,你厌恶我便总想对我下毒,这便是我们现在能走在一道的原因么?”   这句话这般长,邱灵赋却只听到一个“我喜欢你便总想与你交换”,阿魄念出来的语气淡如水,却一直在邱灵赋耳边不休不饶。   听到的一瞬间就像是看着一粒种子落入土里,只觉得羞耻的情-欲在湿润的土壤中绵绵躁动,奇异地让自己的一切束手束脚,无法适从。光是这般轻轻的种子,就能把邱灵赋心里整片大地都硌得难受。   侵犯之感也如期而来,却因初始那番异样,而有些茫然。   邱灵赋加快了脚步,走到前边去,语气恶劣:“快去打水,我要洗澡了。”   事后想起,听这般无耻的话,自己居然没抽剑杀他两下,邱灵赋又翻来覆去,悔了肠子。   在山上居住的几日,与白家几位商谈对策时,邱灵赋暗地里便偷偷猜测着这里的谁回事叛徒。   无聊时便被阿魄叫去练剑,几日下来,在那处狭小的洞壁中运起剑气势已经是随心,不再像是初始那般觉得无从施展。   有时两人在那平地上比试,柳婆婆便会在旁边冷嘲热讽:“这剑法还比不上邱心素当年十六岁的时候,还想凭这柄剑救邱心素?哼,白日做梦,怕是去了拖累邱心素罢······”   阿魄避开了邱灵赋气势如虹的一剑,又轻而易举到其身后,顺势近身,轻轻击中了他的背部:“旁人惹怒你的方法多着,你还一一应招了不成?”   阿魄说完,柳婆婆又接着不依不饶:“哼,这破功夫还想杀阿魄?方才那一招这样狠,倒是比你娘歹毒。”   肖十六在一旁一直笑:“别说了柳婆婆,待会邱灵赋闲下来可是要气死你。”   柳婆婆当做未闻,走近了两人,年轻时便是瘦瘦小小,如今老了佝偻着背,更是又矮又小的一个小老太。   “老太太我还想再领略一番素心剑法!让我来!”在山中久居多日,除了教穆融,还极少有过别的乐趣。   与阿魄练剑,这伙看热闹的闲着没事也要与邱灵赋比试,邱灵赋每日都累得精疲力尽,每夜在那阴凉简陋的山洞中,一沾脑袋便能睡着,醒来头脑沉沉,浑身像是散架了一般,有气无力。   好在没住几日,便要下山了。   白家欲将计就计,若孔雀滨真要到厚土设计邱心素,那便利用白家对白雪岭厚土的了解,让孔雀滨彻底打个败仗。   阿魄以白家大事为由,恳请所有人一同下山去,柳婆婆百般不愿意,可最终还是拗不过。   “你是怕这地形险峻,那叛徒轻易便害了其他人。”   又是朝夕相处的故人,要是哪天掀开帘子,一把刀朝着你刺去,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阿魄收拾着东西,不知为何,似有些高兴。   “你笑什么?”邱灵赋奇怪。   “开心便笑,难过便哭,哪有为什么。”阿魄把邱灵赋的东西收拾好,眼神直勾勾看了一眼,便提了东西出去。   连夜下崇云山,竟然比上来更难。   拖着本就酸痛的身子,这一路下山,膝盖直发软。   在天亮之前翻了城墙,一伙人找个偏僻的客栈住下,第二日去打听一番,不过在山中几日,白家这迷失宝藏之事已被重新翻起传得沸沸扬扬。   果然如邱灵赋所料,这孔雀滨,怕是真要引人入白雪岭,再设一个热热闹闹的局。   “现在是七月,不知孔雀滨是想在什么时候进入白雪岭。”阿魄从外边回来,带着一身热气便进了邱灵赋的房间,“若是入了十一月,大雪封山,怕是会徒生变故。”   “这有何难?那便抽他几鞭子,让他快马加鞭。”邱灵赋说得容易。   阿魄挑眉看来,邱灵赋意识到什么,忽然闭了嘴。   两日后,阿魄给几人分别指派了任务,徐老伯与柳婆婆先去白雪岭探看地形,好设计对策,穆融与肖十六去联系沈骁如,以商讨向谁寻求帮助。   “你呢?”肖十六眼睛在阿魄与邱灵赋之间转悠,这人怎么忽然神神秘秘的,给大家的话也不说清楚,非要分开来说。   “我与邱灵赋有别的任务在身。”阿魄笑道。   几人乔装打扮后,便分别作别上了路,只有阿魄与邱灵赋暂且留在崇云城。   “崇云城最大的酒楼名为云酒香,去那里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喜欢琴瑟相伴把酒言欢,不爱说书的俗话。”阿魄看邱灵赋听得漫不经心,“不如去些小酒馆,那都是些喜欢听热闹的百姓。”   邱灵赋从窗上往下看去,路上熙熙攘攘,灯火霓虹。整个人无精打采。   阿魄看了眼那窗外,心里了然:“有什么不快的,不如与我说说?”   邱灵赋懒懒散散:“这崇云城我还未了解过,要去哪个小酒馆说话,得先游玩一圈,了解当地人喜好,说起来才能事半功倍。省得做多无用事,浪费口舌。”   阿魄暗里偷笑:“我知道了,你是想出去玩。”   邱灵赋面不红心不跳,声音干净:“这叫踩点。且若白家人中真有叛徒,那我们的所做所为岂不是被暗里盯梢?这也算是迷惑迷惑敌人。”   借口倒是找得好,成双成对的。   邱灵赋柔软的发丝垂在衣服上,一缕缕像是在勾撩自己走过去,整个人盯着楼下街市看得出神,如此没有防备之态,像是非要引出阿魄埋在心底的恶劣心思来。   此时只有两人,阿魄也不刻意压制心中这股冲劲。   一把把那人拥住,口中也要好好惊吓那人:“你是想把时间拖到入冬,大雪封山后,好把孔雀滨两兄弟困住,让你得以斩草除根是么?”   邱灵赋身子僵着,一动不动,半天才急喘了几下,紧着嗓子:“不是······”   “若大雪封山,白雪岭与外边隔绝,里边发生何事,死了几人······再传出去的消息,便是经过生者悉心编造的。白家冤屈便只能埋在这层层雪下,越盖越深。”阿魄的声音敲在邱灵赋的耳膜上,邱灵赋觉得浑身燥热,不安地挣了挣。   邱灵赋的反应看在阿魄眼里,他盯着邱灵赋泛红的耳根,忽地笑道:“杀段家两兄弟算什么报仇?若白家洗清了罪名,孔雀滨人人喊打,这不是你想要的么?如湘水宫那般。”   手中针一亮,正要往阿魄不老实的双手扎去,阿魄却早就反应过来,飞旋着潇洒落在别处,任是那邱灵赋拼了劲也追不着,像个气人的无赖。   想来自己曾经捉弄那邻里街坊,别人看着自己,也是这幅模样罢。   明明耳根红着,可神色却嫌恶着:“要是再碰我······难道你不在乎沈骁如的性命么?”   阿魄看着他,对此威胁像是不以为然:“我自然在乎。”   这听着不知为何,邱灵赋却更是恼怒,话里还多凌人了几分:“那便不要碰我!”   说着便走了出去。   阿魄问道:“你去哪?”   “不是去说书么。”   阿魄悄悄跟着那道背影走了出去,拐了几个道,却看那邱灵赋直奔的地方······竟是那花红酒绿、莺声燕语的青楼。 第13章 煽风(二)   他早该知道,这人只要没被逼到份上,就算是有事必须去做,也得先满足对吃喝享乐的贪求,才舍得动身。   若不是自小便沉迷于这种衣食无忧之上的乐趣,又怎么会生得这样恶劣自私的性子——承受不了疼痛和挫折,又对他人的痛苦和爱无情漠视。   那青楼里传来的男男女女的嬉闹之声,路边方圆六七丈听得清清楚楚,带小孩的人都把孩子拉得远远的,过路的没几个不朝那稀奇地瞧上几眼。   邱灵赋走到那门口,步子没有一丝犹豫,很快就被簇拥而来的香粉美人拥住。   阿魄盯着他,等那人完全埋没在千娇百媚的身影之中,他立刻像是与自己赌气,坚决背过身走了。   可这每走一步,心中便沉鸦一分。   心里很明白这份压在心头的阴沉从何而来——他与邱灵赋最大的区别便是对自己的心思了如指掌。   邱灵赋对女人的天生喜爱,与出入青楼的其他男人有别——与妓-女玩耍嬉闹,大肆捉弄她们暗里厌恶却不敢明说的嫖-客。   他在淮安早已见识过。   在青楼之外的地方,无论是与男人或是女人,邱灵赋未必能够玩闹得这样开心。毕竟这人喜爱挥霍着别人对他的好意,久了,邻里街坊避他远他,哪还愿意与他一道?   那些避他远他的行为,在他心里又像是从没有留过痕迹似的······只是非要把人捉弄得更狠了,不得不与他一道玩耍。   如此往复,那青楼便才是个好去处——自小常在花雨叶生活,与世俗框条之外的女人打交道,可比与男人擅长许多。   纵使知道这般那般缘由,可想到这楼中与淫-欲脱不了干系的声色犬马,心中便险恶自私地不能忍受,握紧了拳头也不知该往谁砸去!像是小孩子被夺去了喜爱的东西,便只能大哭大闹,只能向空气发泄伤心。   阿魄在这阴暗之处,看那青楼的灯光,融融一片。   苏无相教导阿魄三人,身在沟渠鼠巷,纵览极卑极微,方可心正眼明。   自此教导之后,看过的卑微都是他人的苦,而自己的苦好似从来看不到,也从来无知觉。   可此时便像是身处自己的沟渠鼠巷,看到了自己的极卑极微。   正明的并非心眼,而是属于自己的、却被邱灵赋惹起的人的贪欲。   一到这花天酒地的青楼,邱灵赋就浑身痛快。   听着女子温柔的娇声细语,又被温柔香软地簇拥着,像是季节又回到了那百花齐放的春日里,整个人活了过来。   以往邱灵赋都是穿得体面,大老远便被当做贵客对待。在淮安的小春楼更是常客,多金嘴甜有趣,比那些肥头大耳满脸淫欲的客人也更讨姑娘们喜欢,见着都是笑面相迎。   这次穿着布衣来到陌生之地,这人的热情怎么看也缺了几分。   邱灵赋刚被阿魄烦得忧心,此时怎么也嫌这热闹不够,懂行地从怀里便拿了点银子,老鸨果然喜笑颜开,姑娘们也高兴,嬉闹着拥着便进了房间里。   “你们愿意陪那些烂醉的疯子,也不愿陪我。”邱灵赋坐在那舒服的软榻上,生着闷气也不知是真是假。   “怎么会!”身旁女子看邱灵赋是个好说话的,又没有像别的客人那般一坐下便动手动脚,便也试着开起玩笑来,“公子比那些油头满面的生得好,是女子都得多看几分。”   这说着,其他三个女子都或是爽朗或是含羞地笑了起来,这青楼之外的女人,哪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接上邱灵赋这样直白话。   这笑赏心悦目,邱灵赋心里开心,又多掏出了一些钱来,姑娘们眼睛一下子亮了,一人拿了一些好好地收了起来,喜上眉梢。   唱着玩着又吃喝了一会儿,几个人皆是高了兴致,那些青楼女子也都大致懂了这邱灵赋是个什么玩法,可都觉得稀奇——哪有男人来这里,不猴急着扒衣服摸手亲嘴的,给这么多银子非要听嫖客的糗事。   “这崇云往北走个不远,有个白云岭,岭下山谷叫做厚土,你们知道那么?”邱灵赋喝了些酒,说起话来也放声了几分。   几个姑娘对视,其中一个掩嘴笑:“邱公子说的是白家吧,最近也听来这里的客人提到,有人喝高了还说要去那觅宝呢。”   这里的女孩子大多也是二十来岁,对那白家确实没什么印象,说起来的都是最近听到的,关于宝藏和财富。   “在我十岁被买来这的时候,就听说白云岭有宝贝了,可到现在还没人寻到。”几人又悉悉索索笑了起来,都是些不出楼道的妓女,看到无知的也能嘲讽几句。   邱灵赋听她们说得得意,也兴味道:“那是,非要找什么宝贝,还不如在这楼里找。”   “邱公子真是有意思,来这里花这么多钱财,就是为了听这些东西。”放开了说话便是百无顾忌,身边的爽快一些的青楼女子指着那坐远了的女人,“絮儿看着邱公子一个劲脸红,怕是在责怪邱公子不去摸她的手呢。”   嬉闹声,那叫絮儿的女子看了几眼邱灵赋,只嗔怪那人:“别瞎说!”   青楼里说话都毫无规矩,更别说是遇到了邱灵赋那样好说话的。   一人道:“我们还不懂你么,不拉上床你哪来的钱养你那泥里滚的臭小子!”   “少说几句吧你!”   邱灵赋听了只问:“絮儿难道要攒钱赎身嫁人不成?”   “哪啊?男人都死了,要不怎么会来这里!”同僚说话也不讲究,想来私底下也是开够了玩笑,“邱公子年纪轻想得美。我们做这个的,赚的都是看着容易来的脏钱,哪还想着嫁人,赎身的钱还不如攒着自己用。出去了能干什么?还不是给男人欺负。”   那一定是养孩子了。   “邱公子看着今天好像没那种兴致,絮儿今日的怕赚不到舒服钱了,还得找个胖子伺候。”几人笑作一团,在这里也就遇上邱灵赋这样的能闹一闹,别的时候还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卖弄风情换点好果子吃。   “长得好看的也别以为我们多瞧得上,有的也是徒有其表的败类,还是不为了荷包里的钱······哪有邱公子这样好的。”   邱灵赋玩得高兴,扁嘴道:“好像我就没钱似的。絮儿拿去,但得让我亲一下。”   那絮儿怕被抢似的连忙收进了怀里,旁边的人还羡慕地要抢来看那碎银,又是一阵嬉闹。   絮儿媚笑:“还以为邱公子不爱这种事呢,只亲一下哪行,今天包你爽快!”   “絮儿昨日被那粗暴的刘老汉折腾得起不来床,邱公子可得温柔些。”一旁几个人也不走,这楼里淫-乱的事多的去,谁会在意这些,还在一旁要看笑话。   推着搡着,那絮儿坐到了邱灵赋身边,邱灵赋本想逗逗她与她开个玩笑,可看着那唇,不知怎地便想起了阿魄那薄薄的唇,想起了阿魄渐渐不稳的气息和心跳,想起那桃花林后混乱而旖旎的交合。   那股酥麻劲头便上来了,扰得邱灵赋心烦意乱,内心竭怒又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发泄在这些姑娘身上。   这还未反应过来,那絮儿便在邱灵赋脸上,香香甜甜亲了一口。软软的,邱灵赋看那絮儿笑得可爱,像是儿时被含嫣亲的那一口,亲着被亲着都像是玩闹一般。   正要在起哄中拉下邱灵赋的脖子,一声响动却吓了絮儿一跳——有一人从那窗外轻巧翻身而入!   那人落了地,眼睛就只看着邱灵赋,邱灵赋一对上那眼睛,便有些心虚。   几个姑娘尖叫着躲到了一旁,可见那人却只是扫了几人一眼,并不像是要来寻滋衅事之人。   他只是看着邱灵赋脸上那抹鲜红的唇痕,人虽未有什么举动,但眼里沉沉地像是真的气恼了。   那絮儿靠在自己怀里的柔软像是还留在自己身上,邱灵赋下意识站了起来。   阿魄朝邱灵赋走了一步,邱灵赋便后退一步。   那唇痕看得阿魄碍眼,他硬是伸手不让邱灵赋再后退,用手背往那抹碍眼的红抹去,只心平气和问道:“你不是说去酒馆茶楼么?”   这阿魄进来的时机这样巧,明眼都能看出这是在一旁看了许久,说着话却像是才发现邱灵赋在此处似的。   邱灵赋目光炯炯盯着他,避开了阿魄的手。   阿魄扭头对那边四个呆站在一旁的青楼女子道:“我找他有事,请几位姑娘出去。”   絮儿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男人看自己像是多看了几眼——绝非善意,可此时该不该走,可不是自己说的算。   “别出去,你们可是我花了钱找来的,怎么能听这乞丐的。”邱灵赋立刻遏止。   阿魄看着他,从怀里一扯,拉出一个包叠整齐的粗布袋子。   这邱灵赋当然认识,里面有几张银票和碎银,那是阿魄身上所有的钱财。   阿魄把那袋子整个丢给了那些人:“走。”   这送得爽快,邱灵赋看着都觉得有些许不妥——倒不是因为这些钱财真的有许多,只是想到这是阿魄所有的金钱,便不可思议。   就连自己身上这几块玉,平日里还不是随便挥霍,现在花着却还是得掂量——要花便花得开心,千金买一笑却是没必要。   那四个女子拿了钱赶紧走了,只留下两人。   邱灵赋别开目光看着地面,那脸上残留的印子,他身上沾上的俗香,都让阿魄心里不是滋味,一时不慎嘴里便难得酸道:“你来这,就是为了花钱买笑?”   这话一说出便后悔了,阿魄知自己不该把不快归罪于那些青楼女人,可心中焦躁得竟口不择言。   “那又怎样。”不知为何,这阿魄的语气听得邱灵赋却是有种说不上的愉悦,“人家在这陪你笑陪你玩,就是为了生活好一些,难道一定要看你可怜无偿施舍你笑容,才算是天经地义?这种地方挤出点笑容多不容易。”   阿魄未接上话,看着邱灵赋那眼睛却是直直的,不知作何打算。   看阿魄这番像是败了一筹的沉默,邱灵赋心中有着高高在上的快意。他整了整衣领,又心有所感激怒阿魄:“你付了钱就别浪费,自己玩,我去别处,”   这话还未说完,胸口一痛,四肢便是又酸软下来。   阿魄抱住他放在床上,把门窗关上,回来便看到邱灵赋怒意辉耀的眼睛。   “我不想让你去,便有千百种法子让你离不开这房间半步。我不想让你说的话,也有千百种法子让你不说。”   阿魄在那眼睛上吻了吻:“我阿魄对天发誓,此刻若是对邱灵赋所言所做有半点强迫,全因求而不得心切难抑,欲-念作祟,与亵玩和捉弄无关。十恶不赦罪无可恕,事后必定负荆请罪。”   阿魄用手指把邱灵赋的衣领挑开,邱灵赋安分躺着的模样像是终于愉悦了阿魄。   他笑道:“但此时绝不、绝不认罪。”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忙着,工作熬夜到凌晨五点,实在没扛住,空了两天··· 第14章 煽风(三)   那在衣领轻轻拨开的动作,缓慢得就像是那邱灵赋身穿的是层层叠叠的冬衣,百般难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邱灵赋的胸-口留下的似有似无的触-感,阿魄的目光就放在邱灵赋起-伏的胸-口上。   注意到那股视线,可要去看向那双眼睛时,那双澄净的琥珀色眼眸,却被好好地藏了起来。连嘴也倔强地抿着,显而易见,这人心里肯定在以最恶毒的方式诅咒自己。   既然闭上了眼睛,便要好好看看他的面容。似仙人笔下缱绻飘渺的云,染上了人间朝阳的艳丽,天生的好气质早被抹得一干二净,顽劣在上边招摇地演绎着。   心里雀跃地喜爱着,包括这纯极灵极的容貌。   邱灵赋察觉那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恶行停下,睁开眼睛,果然看到这乞丐毫无良知的、好整以暇的笑。   那乞丐摇摇头:“要是你再主动诱-惑我一次,能再换一次杀我的机会,你愿意吗?”   那乞丐手指在胸-前某处一击,掌控自己嗓喉的能力才再次回到了自己身上。   阿魄俯下-身子,亲了亲邱灵赋的唇。   “嗯?”阿魄催促他。   他问的是什么话?诱-惑他对自己来说难道不是奇耻大辱?   邱灵赋盯着他,一板一眼地,还要站在居高临下的位置可怜着阿魄,以为自己能够再次占据优势:“阿魄,你实在太笨了。如果你想要借这种事羞-辱我,别忘了,你们白家的计划和沈骁如······”   “我刚才说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绝不是在羞辱你。”阿魄打断他外强中干的威胁,“若你能舍弃可笑的尊严,明白享受爱-欲就像享受你其他兴趣一样值得歌颂,你应该知道我是在与你调-情。”   这番话太裸-露,邱灵赋脸色大变。   他看着离自己不远的阿魄,那表情就像是要随时跳起来咬他一口。   “你生气了。”阿魄嗤笑,“以前你的心思只愿意藏在眼睛里,现在······”   阿魄忍不住低下头来,舔了舔那人的眼睛。   邱灵赋把眼睛闭上,却依旧能感觉得到眼皮上柔软的描摹——心中竟然觉得比亲-吻更淫-秽。   “走开······”气势太弱便像是沉醉其中,邱灵赋又狠道,“走开!”   话才说毕,阿魄便翻身坐在邱灵赋身上。   “你知道我为何要让你说话么?”阿魄笑道,双手屈在邱灵赋头两侧,发丝一缕缕落在了邱灵赋脸颊或松开的领口。   他凑近邱灵赋的唇:“就是为了让你气气我,让我狠下心来欺负你······像上次一样。”   这危险的低语钻进耳朵,邱灵赋便感到下-身开始被隔着布料侵略地蹭动。   身体的敏-感让邱灵赋感到绝望:“不不不······”   这样可怜的哀求本该让阿魄心疼才对,可阿魄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自己的七魂六魄仿佛都要往险恶的地狱里扯去。   他喘着气:“那就说点好听的阻止我,像你捉弄别人迷惑别人那样。”   光是想着与阿魄这般亲密蹭动,腹下便像涌起一股热-潮,额头开始渗出汗水。   “杀了你!杀了你!”千万句巧言善辩都变成空白,邱灵赋喘-息地大喊。好听的话决不能说给这恶徒。   耳边传来轻轻地呵笑,阿魄已经抱紧了他,报复似地加快了动作。   “亲吻与调-情应该像这样,你在青-楼里可是体会不到的,嗯······”阿魄不断吞咽口水的喉结响动以及急促喘-息声,都在刺-激着邱灵赋,更别说那些意乱情迷时平日不会说的无理之言,“你别与她们卿卿我我,别与她们讨论行-房之事······我不是威胁你,是在求你。”   说是相求,可这侵犯的动作却是愈加猛烈,即使隔着布,也像是要真的把邱灵赋按死在这床上。   下巴被钳住,邱灵赋睁开眼睛,看阿魄大汗淋漓地凑过来与自己唇-舌相交。   原始的情-欲把强烈的快-感倾灌在邱灵赋的心脏里,在阿魄不知因何解开自己的穴位时,邱灵赋的双手立刻缠住了阿魄的脖子。   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嘴,遇到阿魄却只会憋着斗气,而现在——这湿-润的唇一边喘着气一边向前凑去,也不知是要报复还是欲求不足的索取。   无论因何,阿魄可不会躲开,他双手有力地托住邱灵赋的头,要把两人贴得更近更近。   那人的吻说是吻不如说是的撕咬,可阿魄总能有办法把这番不顾他人的侵略化为热情的相迎。   快到临界点时,邱灵赋的意识像是被抽走一般,甚至开始挺起腰凑近阿魄。   可那纾解贪燥的动作却没有回应自己,反而是躲开了。邱灵赋睁开眼,看到阿魄正坏着心思咧开嘴偷笑。   羞怒让意识一瞬间回笼,邱灵赋一把把那人掀开,衣冠不整慌忙下床,嘴里口不择言:“我要去找这里的姑娘······”   话还未说完,腰便被身后的人托住,重新扔回了床上。   阿魄也未多言,把邱灵赋双手压在了枕边,额头抵住邱灵赋的额头,身下便开始快速蹭动。   回笼的神智很快就被打散,邱灵赋拼命摇着头,嘴里粗-喘地吟着。   盯着他神思恍惚的双眼,直到邱灵赋挺起身把脖子高高仰起,阿魄立刻低下头来含-住邱灵赋干裂的嘴唇。   邱灵赋仰躺在床上,形神散溃,感到阿魄的手不规矩,又去扯自己的腰带。   “住手,我不要了。”邱灵赋一张嘴,嗓子都是哑的。   “不行,我要。”阿魄把手里的腰带扔在地上,他满头是汗,碎发贴在脸上勾勒出蜿蜒性-感的墨色线条。   他把自己的衣领扯开好透透气,再看着自己身-下绝无可能逃脱的邱灵赋,轻轻一笑。   近墨者黑,自己真是一个□□自私、凌弱暴寡的大恶人。   不依不饶纠缠到三更半夜,直到邱灵赋气得把阿魄的肩咬得血肉模糊,阿魄才放过邱灵赋,安抚他好好睡去。   第二日邱灵赋精疲力尽地还闭着眼睛,便已经琢磨好了来龙去脉,看到阿魄在身边看着自己时,便已经像是认清了事实,低着眼睛,装作什么也未发生。   可装作什么也未发生,也是需要天时地利。   还未掀开被子,便想起自己那身衣服早就脏了,现在浑身还未清理。   即使缩在被子里身边还贴着个阿魄。   阿魄稍微一猜,便知道这人所纠结的是什么。   知道知足常乐见好就收的道理,强忍着按捺住心里的小九九不去逗他,起身披了一件衣服,便在那门上敲了敲,听着外边来了人,便吩咐了句:“两盆热水,两套衣服。”   这里是青-楼,外边的人自然什么都懂。   但那人却道:“两盆水十文钱,两套衣服普通的三十文,好的四十文。”   一听这计较的,邱灵赋便不痛快了,哑着嗓子也要说:“昨天给了你们许多钱,怎么还要!”   外边的人一听里边这还两男人,想着这里边的关系定是见不得人,没被这凶神恶煞的喊话吓倒,反而更嚣张了:“哎哟,这位爷,您那是赏我们姑娘的,可不算在里边,要是不给钱,要不您俩就在里边住着,家里人找来了可别怪我们不讲道理。”   邱灵赋常年往青楼里玩去,那还不懂这赏给姑娘的钱,少一点好的老鸨当没看见,多了可都是要上缴许多的,哪是这小厮胡说八道能够忽悠的。   可邱灵赋与那阿魄对望了一眼,便认栽了——先不说自己现在是什么淫-靡难堪的状态,那阿魄披发在身衣服大敞,便是一副风流模样,光是看着便让人面红耳赤。   “给他钱。”邱灵赋看了一眼自己被仍在地上的衣服,气哼哼翻了个身背对门口。   水和衣服都送了上来,邱灵赋便拿着软剑气势汹汹威胁阿魄面朝窗口。   死死盯准了那个背影,才好好洗了洗身子。   穿好了衣服,便端着软剑杀了出去。   阿魄听着外边一片哀嚎求饶声洗了个澡,想着邱灵赋定是专门找人泻不敢对自己泻的火,怕他下了狠手,便想草草洗了出去看着点。   可等阿魄洗好了,邱灵赋却已经折返,往桌上扔了一个钱袋,里边的钱竟然比自己原来的钱还多上一些。   “还以为你不会计较这些钱财。”阿魄笑道。   “这是我抢来的,便是我的。”邱灵赋耍着无赖,把那袋银子在手里掂了掂,便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岂有这番道理。”阿魄竟然认真思索起来,低声喃道,“那我抢来的,便也是我的了。”   邱灵赋听着若有所感,却不愿与他再就此论下去。   装作不明不白,沉默许久,感受自己身-下的难受,只咬牙道:“今日开始接着练剑,我想抢什么便抢什么,不想别人抢走的,便永远也抢不走。”   两人下了楼,这大白天的,青楼里姑娘都在歇息,都是些打杂小厮在打扫,邱灵赋在前边大摇大摆地走着,那些伙计看着就远远地避开。那阴暗角落里还坐着一人,正凄惨地给脸上上着药。   阿魄想着这定是那门外要钱的。   也有人在偷偷打量阿魄,方才私底下讨论过这屋里睡着两男人,可看着两人竟都一副光明正大的模样。   结合那小白脸的武功来看,想必也不是寻常百姓人家。   有人悄悄对那上药的道:“这两人我猜是江湖人,你不是经常吹你家里练武的好几个高手吗?不如找你亲戚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那人听了一摆手,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我家那几个亲戚办大事的,哪有时间······”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那眼睛瞪得像是见了鬼似的。立刻醒悟过来,又鬼鬼祟祟地把脸别到了一边。   阿魄心思敏锐,往那人看去。   这不看便罢了,一看却有所发现。那往角落里钻的人,是怎么看怎么熟悉。   “桂仁?”阿魄怎会想到,几年不见,这桂仁居然还留在崇云城。 第15章 煽风(四)   怎么说也是老友,再见的方式如何尴尬,也要坐下来叙叙旧。   这被邱灵赋大闹过的青楼是呆不下去了,两人便想在不远处找个茶楼坐坐。   本来邱灵赋看着那桂仁碍眼,要自己去玩自己的,可阿魄好歹不歹飘来一句:“去茶馆我身上可没钱。”   桂仁忌讳地看了邱灵赋一眼,这人刚从自己身上搜了一袋子钱,自己还后怕着。   嘴里应道:“这说的什么话,当然是我请!去云酒,那地方新出了几个好菜。”   说着便要后悔了,一旁邱灵赋听着,便也死皮赖脸跟了过来:“我肚子也饿了。”   桂仁不乐意归不乐意,可脸上伤还挂着,哪敢惹邱灵赋。   但思来想去,自己挨打了损失了这样多银子,还得给这人陪饭,心里不舒服又嘴巴贱讽刺了一句:“阿魄你也长大了,要玩可以去咱们那,我保证不告诉柳婆婆······不是我说,那钱是你的吧?看着就像柳婆婆的手艺,这一晚上赔了这么多钱可不划算,哎哟!”   把手抽过来看,手臂上触目惊心扎了根针,这其中定沾了些毒,否则怎么会痛得那手直颤抖。   “你说这些话倒是划算,白送了你一根好针,能疼三个时辰。”邱灵赋伸出三根手指,看那桂仁快疼成了苦瓜脸,笑得灿烂。   阿魄在一旁看不下去:“他身体可没你我这般好,你绕过他吧。”   “你还想求我放过他?”邱灵赋冷着脸,眼神像是要把他杀了。   阿魄看着那双白日里亮得透明的眼睛,这样骄傲又难治的人,真让人心里老是想要欺负他。   可终究还是按捺下了这份冲动,只把嘴角悄悄弯起,轻声道:“我也可以不用求的。”   说着又在暗地里,偷偷摸摸扯了一下邱灵赋的袖子。   就是这么轻轻一扯的动作,那笑看在邱灵赋的眼里,要多不轨便多不轨。   苍天啊,我要怎么才能让他为自己的恶行付出真正的代价!   邱灵赋光看这不败的笑容,便觉得自己在这人面前,是永远也没有翻身之地。   凭借着心里那点可怜的尊严,邱灵赋喘了口气,硬是道:“凭什么?他羞辱的又不是你,你可没资格绕过他。”   话说出来却像是畏惧了阿魄的威胁,硬是找了道貌岸然的借口。   但这借口找的好,阿魄听了也同意,笑道:“这话说的倒是不错。”   这桂仁听着阿魄不帮自己,咿咿呀呀地哀叫便又更大声了,可阿魄只对桂仁道:“桂仁,你方才说话不周到,惹了小少爷生气,还是道个歉求求人家饶了你。”   这针是疼得受罪,哪有不识时务的道理。   桂仁也不顾脸面,连忙就在这街道求饶:“小公子,小公子,是桂仁嘴巴不讲究,拿钱也不讲究,你饶过我、绕过我!”   被捉弄到如此地步,痛改前非的惨样平时倒是会博得邱灵赋毫无良心的大笑,可如今听来,这番行为却像是买了阿魄的面子,自己的狠毒法子一点也不沾边。   自己若是真给了解药,那便像是自己为阿魄与这人软了心肠。   “行了么?”阿魄问他。   邱灵赋看了眼那桂仁的模样,心里竟然觉得索然无趣,怀里掏出了个小瓶子便扔给那人。   ······自己怎么就下了阿魄的梯子!   云酒楼呈上几道菜几盏酒,坐下来便能舒舒服服享受。   只是当三人坐下面对面,看那桂仁在自己与阿魄之间游荡的打量的眼神,才觉得浑身不对劲。   桂仁被邱灵赋下一着,这会儿坐着是老老实实的,只是在青楼里呆惯了,这看人谁都不干净,眼睛是实在控制不住:“嘿,这么久不见,也不知道阿魄结识了这么厉害的人物······关系还,还这般好。”   话倒是变得礼貌委婉了,但邱灵赋更觉得浑身不对劲······自己今儿一早应该直接把那阿魄刺死在床上,现在怎么会腆着脸还要跟来,坐在这里让自尊保守煎熬。   阿魄看邱灵赋不太高兴,也不多言,只问那桂仁:“你这几年都在崇云城么?”   桂仁一听摆摆手:“也去别的地方呆过,还是这里好,还是这里好!”   那桂仁便把这几年的事都说起来,大概便是到处做点生意此类,但在外地过得不是滋味,最后便还是回了崇云城。   整个一个普普通通老百姓生活。   “既然在崇云,怎么不回去看看?”   “行了吧!我回去一趟爬个山多累,那地方阴森森,简直不是人住的!”桂仁好好啜了口酒,“我武功也差,在市井里过着日子,也能找个不错的打杂活干,根本不是在江湖混的料······别说,在青楼里做打杂,只要没亲戚便不丢人,还能总有些香艳的事找上来!嘿嘿嘿,也算是能享受的福分。”   这说得猥琐,阿魄也知他何意,色授魂与相视一笑。   阿魄遇故人,桂仁又没规没矩的热情,不由得多喝了几杯。   那桂仁久不见阿魄,今日见着便一直是一副春光满面的模样,那眼睛老往身旁那心狠手辣的小公子看,也不知阿魄这些年经历了什么,这人又是谁。   可阿魄却也不主动说起,桂仁在青楼里呆久了,对什么边角事都好奇,便也想把那话题引到阿魄身上,可又不敢再惹了身旁这尊邪神。   桂仁也曾是白家弟子,好歹也有些江湖的头脑。近来也听到白家被人常提起,料想这崇云山上的几位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此时这身边出现的从未见过的的小公子,想必也是与此事有关。   便问道:“阿魄,听说这白家之事又要翻底了?”   阿魄端着杯酒笑他:“你还说要过百姓的日子,我还以为说这个扰了你的凡心。”   桂仁讪笑:“哎哟!这哪能忘了根!”   阿魄与桂仁说着近来的情况,又介绍了邱灵赋是何人。   而邱灵赋便在一旁百无聊赖吃着东西,这云酒楼的味道是不错,但被冷落在一旁,看着阿魄在那潇洒喝着酒,谈笑风生,只想着凭空变出一瓶让阿魄笑不出来的毒,让他能把自己的过错真正牢记在心上,也好过一幅风轻云淡雁过无痕地模样惹人生气。   可这么一大早的又是被讹诈又是遇故人,自己还没有好好说上一句伤人的狠话。   把桌上喜欢的吃了个干净,邱灵赋把筷子一放。   “去哪?”阿魄早就在暗暗看着他。   邱灵赋理所当然:“吃饭当然得提前离席,这云酒楼东西贵,要是这家伙等会儿赖账让我付钱,那也找不到人。”   桂仁一听那想怒又不敢怒,只能尴尬道:“邱小爷您这是开玩笑······”   阿魄早就看着邱灵赋不耐,在一旁笑道:“我身上也没钱,那还得跟着邱小少爷先走一步。桂仁,把这钱付了,改日再聊。”   “哎!”桂仁这一瞧,怎么阿魄也跟着捉弄自己。   阿魄却知昨夜对他这番那番的事还未说清楚,怎能让邱灵赋自个儿走远了去钻牛角尖,那必定是要追上那邱灵赋的。   可他远远地却见邱灵赋竟停在那楼梯处,一动不动注视着下方。   阿魄顺着那目光朝下方看去,只见楼下不知何时热闹起来,掌柜与几个店小二拥着一人,宾客都伸着脖子张望。   被拥之人蓬头鹤发,编着小辫,花白胡子,十足的老顽童,怀中提着一壶酒,醉醺醺走路也不稳重。   那掌柜对围过来的人赔笑:“这饭酒老先生今日刚到咱们崇云城,远到都是客,大伙儿都先让他老人家歇息歇息,有何事明天再问罢。”   这周围来饮酒吃饭的人才恍然大悟:这浑身酒气的老头居然就是那饭酒老儿!   阿魄看邱灵赋,盯着那人的眼里,果真蓄满了毒辣杀意。   背后针扎一般,阿魄回头一看······可这酒楼宾客都在往下看那饭酒老儿,也不知是何处而来的目光。   上前拉住邱灵赋,硬是带他走出了云酒楼。   “别拉我,我可不会做什么不长脑袋的事。”邱灵赋把自己的胳膊从阿魄手中扯出,嘴里讥讽,“你我尚且都能忍下,一个假饭酒老儿又能怎样?”   阿魄品着他脸上每个细微的神情,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他笑道:“那阿魄是不是应该谢谢今早邱小少爷的宽宏大量。”   邱灵赋一听,知他谓何事,一时间便想脱口而出骂一句“无耻”,可又想来这可是别人骂自己的话,自己说出来多狼狈没面子。   既不想承认被阿魄侮辱,又不想放过阿魄,这么一来便说什么也不是。   阿魄忽然向后看了看,邱灵赋顿生警觉,正要回头看,便被阿魄带进了旁边的一道巷子里,躲在了一丛废弃柴火之后。   “谁?”邱灵赋透着那稀疏的柴火要往巷口看去,却被阿魄摆正了脑袋。   “怎么?”邱灵赋看着他,阿魄看自己的眼里像是醉了一般眯了三分。他是喝了些酒,可这酒量却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   “管他是谁,你先与我说,你是否介意昨夜之事。”   巷口外人来人往,邱灵赋别过脑袋,硬要往那边看去:“这后面还跟着人,你知道是谁。”   耳朵被亲了一下,不得不回头怒对着那阿魄。   “我知道了,看来你是真的不介意。”阿魄这副模样像是万事乐为先的街头无赖,任是天大的事也不能耽搁了自己了趣味。   看邱灵赋吸了口气正要反驳,阿魄手指在那唇上一按:“不介意就是不介意。你明明也喜欢,还不如与我一同好好享受。一起享受的事哪有吃亏占便宜之分。”   阿魄低着头又靠得近,利落高束的长发落在自己身上,有几根钻进了衣领里,刺刺痒痒。   这说着,邱灵赋余光看到那巷口掠过两道人影,下意识觉得就是跟踪来的人,正要扭过头看去,阿魄却忽然施展手脚,借着狭窄的墙猴子一般潇洒翻上了屋顶。   邱灵赋拔出软剑,跟随而去。   等在下一个巷道看到阿魄的身影时,他脚边已经躺下了两具尸体。   看向那尸体,皆是利石穿心而死。   “是谁?”邱灵赋翻下墙来。   “聪明的人身上可不会有暴露身份的东西。”阿魄道,“但从其武功路子的偏重看来,不是孔雀滨。”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加班十点才吃上饭,最近是有一丢丢忙,过几天闲下来争取多更一点······ 第16章 煽风(五)   邱灵赋蹲下来,把地上那两人翻了个面,相貌普普通通,看不出什么花来,手上的刀也是常见的刀。   邱灵赋把那刀拿在手里掂量掂量:“既然是专门为跟踪,也不用把好一点、能够伤到我们的刀。”   “未必是专门跟踪,可能是在云酒楼偶然发现了我们。”这几日阿魄可未发现什么异常。   邱灵赋转过身来看阿魄:“也有可能是那个叛徒白家人,已经把我们的消息传了出去。”   “这倒是。”邱灵赋刻意挑衅的目光让阿魄觉得有趣,可却没有把阿魄确实挑衅成功,阿魄只道,“今后有跟踪的,全都杀了。若白家其他人所有的行动都是暴露在敌人的监视之下,至少我们得是个意外。”   “我也可能是个意外,我随时可能把你杀了。”邱灵赋看着眼前生机活力的少年,轻声道。   这双眼睛再凶再凌厉,也吓不了阿魄。   阿魄眼里噙着笑,慢慢地,一字一句想要邱灵赋听清楚:“你真有意思。别人要杀人,获取了信任是求之不得,怕目的败露还得赶紧再献点殷勤。而你偏偏要大呼小叫,声张要杀我。难不成也是为了掩盖什么目的不成?这个问题你自己没想过么?”   阿魄伸出手,把他轻轻拉近自己,邱灵赋随着他的动作,那死人的刀却也压向了阿魄的腰部。   阿魄可不介意,更是抱紧了他,他的动作自然地就像是这人本来就属于自己。   “你要不喜欢丁奢烈老鬼,当着面也要告诉他们你不喜欢他们,那是因为他们拿你没办法,他们身为掌门不能对你跋扈的态度做出什么报复。”阿魄笑道,“但是我只是无依无靠的浪子,身无分文的乞儿,还是一个武功在你之上的人,天涯海角也能把你捉住,我能对你做的事可是无穷无尽。”   即使表面上依旧表现得无动于衷,但阿魄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不甘和怒意。   邱灵赋仰起脖子警告他:“虽然你不愿听,但希望你记得自己的身份,沈骁如的命在我手上。”   “你真不适合当主子。”阿魄顺势亲了他一口,明目张胆挑衅他的权威,“只有对我手足无措你才会记得自己这个身份。”   “放开。”邱灵赋命令。   阿魄放开他,可那神情不像是受到命令被迫放开,倒像是要哄着邱灵赋。   邱灵赋把那剑扔在一边,地上那两具不知身份的尸体还在一旁,阿魄竟毫不在意,还要表现出这番登徒子模样。   转过身,脚下一轻便缘着那墙飞身而上,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阿魄看着这巷子上邱灵赋消失的那一角天空,那人一在身旁就鬼迷心窍,想要把他逼得退无可退,只能无处可逃靠近自己。   尚武江湖恃强凌弱一向为人诟病,但阿魄浪迹江湖逍遥自在,无畏恃之人,更无欺凌之举。纵使知道自己这如今一番仗势欺人胡搅蛮缠,有违自己一向的作为,却是实实在在的乐在其中。   这倒是知了为何江湖人人攀峰武学了,文官朝廷以文分职,江湖以武竞斗,所追逐的不过是权力。   只不过朝廷文官权力划分规矩,一板一眼,而江湖侠士手中权力界限模糊不清,但无非也只于欲-望有关。   邱灵赋被一声凄厉的鸟叫惊醒,连忙握住了腰间的剑,从一户人家的屋顶起了身。   夕阳西下,崇云城连地面都是鲜红的,镀上天光便似天涯仙居一角,难以想象阿魄这种人,竟是在这样风光壮丽的地方长大。   “这么多人再找你,你竟然能在这里睡着。”   阿魄不知何时已在自己身边。   这才想起,自己不过是来这吹吹冷风,好想想最近的江湖事。可独自坐着思绪却是越飘越远,一会儿想到含嫣阿鹊小时候与自己在花雨叶捉的虫子,一会儿想到那总是身无分文却嚣张得意的少年在自己耳边灌输着话语,让他不得安心。   要是想些阴谋诡计,倒不会这样疲惫。可偏偏脑里过着的却是些乱七八糟的、不知何时牢记在心上的事。   琢磨了一会儿脑子越来越沉,便想躺一躺。这一趟,便躺了一个时辰。   阿魄此时看着他,黄昏的屋顶风都是柔的,那被吹拂的碎发一丝丝像是招摇的金线,整个人的面目都朦胧起来。   自己睡着的时候,这人一定是用这目光看了自己许久。   “肚子饿了么?要不要去吃点东西?我带你去。”难得阿魄说话正常了些,不是开口闭口便明摆着要来惹他。   “你哪来的钱?”看他手中的银子,脱口而出的质疑。   “你别管。”阿魄笑道。   邱灵赋扬起下巴:“我要听。否则沈骁如的毒我可不管。”   阿魄听着只觉得可笑,他还不懂这家伙想要听什么么?但那些抢掠之事可没法从自己这里听到。   “当初从白家出来,徐老伯他们从白家带出来了一些宝贝维持生计,其中有一粒东海讨来的珠子。”   “珠子?”邱灵赋琢磨着,忽地想到了什么,“二十多年前白行义从东海一掷千金,求来月红珠双鱼璧,这一珠一璧做了彩礼,娶了师妹阙言。你说的是那月红珠么?”   “你看你听来的书这样多,比我还了解白家。”阿魄笑道,“我只知道是爹娘的定情信物,可不知道是从东海来的。”   “你把他当了?”邱灵赋问。   “本就是拿出来维持生计的,不当做什么?”阿魄倒是没当回事,但看着邱灵赋的表情倒是觉得有趣。   邱灵赋看他手上的钱袋,最多二十两:“就换了这点银子?”   “那当铺的不识货,我又急用,有什么办法?”   邱灵赋瞪着那看着吊儿郎当的阿魄,心中不可思议。邱心素带回来的那些宝贝,再稀有的留着也只能看,不如换来生活享受,自己也是毫不稀罕拿去当了换钱财,挨了邱小石不少骂。   可这当了至少得是个价,自己可没少欺负那些当铺的当家。   但这一掷千金的稀世珍宝,竟然就换来这点钱?这阿魄还觉得自己奢侈,明明他才是最奢侈的。   “你急用什么?我吃东西自己有银两。”邱灵赋半天才憋出一句,可说出来就后悔了,不必看也知道那阿魄果然在笑自己。   “带你吃东西确实也是急事,可在那之前我得把我们客栈的钱结了。”   “结了?”邱灵赋抬高了眉头,“那我们住哪?”   “哪没有地方住?住哪都比客栈隐蔽。”阿魄又补充了一句,“只要我们一起,住哪里都在自己睡的干草窝里给你腾一个位置。”   邱灵赋当做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怕理会了又是没完没了地折腾,只道:“结算客栈钱,难道不能找我。”   阿魄笑道:“阿魄身上的东西,你抢走了就是你的,我怎么还要要回。”   “······”明明抢了钱的无赖是自己,不知为什么听了阿魄这句话,占了便宜的反而是他。   “走吧。”阿魄调笑,“这一天玩够了吃好睡饱了。满意了,那我们去玩玩那‘饭酒老儿’,本想让真饭酒老儿好好煽风点火,现在怎么假饭酒老儿找上门来坏了计划。这饭酒老儿啊,可真会惹事。”   云酒楼在这崇云城中,也算是高楼一座。   已是深夜,邱灵赋与阿魄两人一前一后夜鸟一般,在那云酒楼上小心移动。   前者头发高束,动作敏捷,一动一收干净利落,不惹半点多余的动静。   后者紧随其后,那步伐也是是轻盈飘逸,身姿灵动得心应手。   两人落在那二层的房檐上,踩在砖上轻悄悄,不惊扰屋内住客。   这屋檐下光线暗,街上也无人往这里看来。但动作还是得快一些。   “会不会······”邱灵赋忽然低声谨慎道,“会不会是个陷阱,有人在暗中看着我们。”   “是陷阱也无妨。”武艺高强的人自然有胆识说出这句话。   邱灵赋听了,也只能放下心来好好跟着。   那饭酒老儿的窗户找着容易,那酒后的鼾声隔着几个房都能听清楚。   “吵死了!谁家的破老头!”这一旁便有人不舒心,吵吵闹闹。   久了有店里伙计上门来交涉,闹了一番,最后是换了一个房间。   换了个房间好,那接下来这屋内的动静,可就没人理会了。   阿魄别开那窗往里边看着,那床上七荤八素睡着一个糟老头子,鞋也没脱,邋遢得很。   想也未想便跳窗而入,不过瞬间那匕首便架在了那老头的脖子上。   邱灵赋连忙跟上,把门窗关了,又小心翼翼检查了一遍房间,看着却是正常。   那老头被脖子上的凉意惊醒,咂巴咂巴嘴,还在回味那酒味,恍惚恍惚地便苏醒了过来。   一睁眼,眼前的少年英姿飒爽,可那手中的匕首却已经到了自己脑袋下。   那少年道:“哪来的老头,人家饭酒老儿内里可住个个小鬼头,怎么这个饭酒老儿内里住着的,还真是个糟老头子。”   那老头听这话,彻底清醒了,刚要动,便被阿魄点了穴。   “说罢。”阿魄笑道。   即使阿魄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那人依旧是守口如瓶:“你们杀了我什么得不到。”   “我什么也不想得到。”邱灵赋从怀里掏出了瓶瓶罐罐,跃跃欲试,笑得甜,“但人生在世哪计较这么多得失,还是玩得开心就好。”   那“饭酒老儿”盯着那些瓶子,不知这相貌堂堂的小公子要做些什么,神色有些慌张。   邱灵赋打开第一个瓶子便把那人吓得不清,那细小的瓶口缓缓升起的,居然是活物——一条细细长长花纹恶心的虫子。   “今年花朝会,蛊地给花雨叶送了十几只这样的毒虫子,好好培养晒干了,入了药能解百毒。但要活着从鼻子里钻进去······这倒是还没活人说得出感受,你要不要试试?我这有一对,本来想养着,送你一个织女只好苦等牛郎。”说着邱灵赋似不忍,但嘴边还笑着,“不如成双成对,成了佳缘。”   那虫子全身无腿仅靠身子在瓶口蠕动,邱灵赋还把那瓶口靠近了那“饭酒老儿”的鼻子,让那虫子软软地贴着那油腻的鼻子,少年兴味盎然毫不知残忍的模样,老头看着却像是看到了鬼一般,吓破了胆。   “我说、我说!”那老头忙不迭道。 第17章 煽风(六)   “可我不想听。”邱灵赋摇头晃脑,从那瓶口中拿出了虫子,那虫子身子的一半已经进入了那老头的鼻子里。   “求求你,求求你!”糟老头酒早就醒了,浑身热气通通化成冷汗流去。   眼看着那虫子就要整个进了老头的鼻子里,阿魄眼疾手快,一把揪住那虫子的尾端,塞回了瓶子里。抬眼看了一眼邱灵赋,邱灵赋面上一派伪造的天真烂漫,像是早就等着自己出手。   阿魄心知这不过也是邱灵赋的乐趣,慢悠悠地把那瓶子塞好了递给邱灵赋,才对那老头道:“说罢。”   这老头看那虫子终于被两人收了起来,便终于歇了一口气,但那面貌灵气的少年眼睛一瞪,自己又是吓破了胆,气还没喘顺,赶紧把一切招来。   原来这老头借以饭酒老儿的名声招摇撞骗,早也不是第一次,反正这饭酒老儿便是疯癫做派,胡言乱语一通,真真假假不是这书中人,便谁也不知,要扮起来便也容易。   说起来,这老头原来还是湘水宫的弟子,名叫丁越。   几个月前湘水宫也一哄而散,七零八落,自己以为家的客栈也关门大吉,领了点上边发下来的抚慰钱,没几天便花光了。   寻思着怎么来钱快的时候,便听那路边人说起饭酒老儿,又说起那湘水宫和花雨叶一串事,心里便有了些想法。   几日后,挂上了胡子酒罐子,摇身一变,成了饭酒老儿。   换了一个身份,吃喝玩乐好不快活,说起东西来虽是牛头不对马嘴,但听的人却一向是座无虚席,那些茶馆里给的赏钱只多不少。   “你顶着饭酒老儿的名头,一路过来没人追杀你么?”阿魄问他。   那老头一愣:“为何要追杀我?”说这便又是一身冷汗,难道这饭酒老儿,暗地里得罪了谁不成······要不这两人为何会找向自己。   阿魄笑道:“你冒充了饭酒老儿,首先这饭酒老儿便不高兴。其次,这饭酒老儿胡编乱造捏造了多少事实,这些他得罪的人,自然早就怀恨在心······要不饭酒老儿,怎么会一向神出鬼没,不知行踪,不就是为了躲避仇家?”   看阿魄胡言乱语,说得邱灵赋自己都要信了。   那丁越老头子听了,被吓得两眼圆瞪:“可、可······”   “可为何你这狗命还在?”邱灵赋抽出软剑,顺手便削了那老头下巴上一撮胡子,“那当然是因为饭酒老儿宽宏大量了。”   “饭酒老儿是宽宏大量。”阿魄笑道,“但饭就老儿捏造我是邱灵赋的随从,这可是得罪了我。”   “你你你你们是······”那老头这几个月对饭酒老儿可是时刻关心着,听阿魄的话,立刻猜出了两人的身份。   邱灵赋知阿魄话里一句两句带上自己,有意要引起自己注意,只得不理会他,对那饭酒老儿:“那你来这里是为何?”   这邱灵赋一问便问到了点子上,那老头看着有些犹豫,却只能道:“能为何?人在世上不就是讨口饭吃······我是受人钱财,来此处演一场戏。”   “受谁钱财?”邱灵赋问。   “不知······”   周围的布施,竟没有一个护守之人,想必这丁越不过也是一颗无关轻重的棋子。这样的棋子想必不止一个,那么不愿意透露身份也是理所当然的。   “什么戏?”阿魄追问。   “激怒花雨叶的戏。”   “花雨叶?”阿魄看向邱灵赋,两人对视片刻,便逼着那老头赶紧招来。   街市的灯火已经消融在了夜色里,银色月光洒在地面上,一片冷清。   从那云酒楼出来,已是深夜。空旷无人的街道,天地之间像只剩下两人。   “没想到花雨叶明天就派人来此处。”邱灵赋低着头,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缩成一团晃动的墨,一直不离不弃跟在脚边,不由得出着神看了许久。   只要邱灵赋在身边,阿魄的目光便控制不住往旁边转悠。更别说是现在这般冷清的夜里,身边的人走在月光下,那稍浅的发丝绒绒一片,像是洒了一层光,让人不由得要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这事瞅着越来越复杂,可阿魄此时懒散着步子:“为何不愿与阿鹊好好解释?赔礼道歉?”   猜中心中所想,邱灵赋瞪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没解释。”   “哦?”阿魄意外,“你解释了?”   不过反问一句,邱灵赋便沉默了,许久才小声道:“解释了。”   阿魄捏起邱灵赋一缕头发,在手里把玩:“若是心中有结,那必定是身不由心······你不是身不由心,你是不知己便由着心。”   邱灵赋走远了一点,那头发便从阿魄手中滑溜溜地出去了。   忽然想到那客栈已经结清了,邱灵赋问他:“我们去哪?”   “急什么,下午好好睡了一觉,现在正好可以赏赏月色。”阿魄不紧不慢道。   邱灵赋可没觉得什么好欣赏的,心中思绪还理不清:“青山盟与花雨叶约在此处商谈矛盾,要激怒花雨叶的若不是青山盟,那这人又有什么目的?青山盟与花雨叶关系恶化,还有谁能渔翁得利呢?那云酒楼中跟踪我们的人,定是来布局时碰巧遇上了我们······对我们感兴趣的,便也只有孔雀滨了。”   “不是孔雀滨,便是青山盟,或可能两者皆是。”阿魄说着,又笑道,“不如明天看看事情的发展,这些东西,现在猜着也没用。”   他凑近了邱灵赋,悄声道:“你看这街道两旁都住着人,安安静静听不到半点声响,你我走在这里,像是鬼门关放出的一双游魂,既在人世,又触不到人世,是不是别有一番趣味。”   月光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雪,街道的路被房屋的阴影切成黑白块,走在其中像是置身梦里。   “也许多年后我们便也真变成了一双鬼,像现在一样,回来走过我们走过的路,仔仔细细再看看这人间的模样。”阿魄想着便笑了起来。   邱灵赋却是时刻注意两人言行里的距离:“我与你不是一双鬼,是单个单个的鬼,也许是一个升了仙一个下了地狱。”   阿魄笑道:“还是一同轮回比较有实在。”   邱灵赋狗嘴吐不出象牙:“怎么一同轮回,谁死得早还不一定。”   大半夜的说着“死”倒也不避讳,阿魄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这么恨我,死得早一定要拽我一把,否则还不肯死去。”   邱灵赋冷哼道:“但你死了,我可不会让你拽我。”   “我不拽你。我死得早,便在奈何桥上乞讨,姜太公钓鱼钓的是伯乐,我乞讨讨的是你。每天没事就问孟婆你什么时候来,讨得的钱都省着打点鬼差,让他们请你来的时候温柔点。”阿魄看邱灵赋的脸色越听越怪,笑道,“怎么样,对你够好么?”   两人从一座房屋的阴影走进了月光里,邱灵赋无情道:“我到了那桥上,赶紧抢来孟婆汤把你忘了,要不见了你,到那地府里还得大开杀戒。”   邱灵赋说着胡言乱语,阿魄听了却接着道:“那我见了你一面也跟着喝了,干脆就用这孟婆汤做我们的交杯酒,忘川做我们的枕席,没准小鬼们看着洞房花烛喜事,饶了你在人间的罪行。”   邱灵赋听这人死了还想着占自己便宜,气道:“死了还要与你洞房花烛,我宁愿下油锅!”   阿魄听着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笑够了便盯着那邱灵赋:“我宁愿下油锅,也要与你洞房花烛。”   说着邱灵赋的手便被阿魄拉了起来:“走。”   “去哪?”邱灵赋不走。   “好地方。”阿魄笑道。   又是空无一人的城角破屋子,推开门,木屑簌簌落下,灰尘漫天飞。   一楼堆积无用的杂物,人要来看,心里想着二楼也是如此,便不会想要上去。   可二楼却真可住人,就像是那紫域的乞儿堆一般,这伙天地为家的人,喜欢的都是老鼠窝一样的地方,隐蔽又安全。   “这算是什么好地方?”邱灵赋捂住口鼻,不让那灰尘呛住。   “遮风挡雨,有床有被,无人打扰的好地方。”阿魄笑邱灵赋那嫌弃的神色,“今天打扫了一遍,干净着。”   本就是小屋,二楼不过放得下一张床一个柜子,床前窗户把一格格月光透进来,夜里看着也亮堂。   “你在崇云城便在这歇脚?”邱灵赋不愿把这狭小的地方称为家。   “普天之下,够躺着的地方,哪儿都能歇脚。只不过你来了,还是在这里好些。”   非要住在这种地方也不是不可,从紫域一路而来还不是风餐露宿,但关于这些外在的条件的看法,邱灵赋的心思却总不会藏在心里。他皱着眉,嫌恶道:“这里只有一张床,我不要与你睡。这里居然也没个地方洗洗身子······”   这正说着,阿魄便忽然便捉住了毫无防备的邱灵赋,把他往那床上扔去。   “住手!”邱灵赋被压在床上,大声叫喊。   阿魄却已经把他的手脚压住,嗤笑:“洗这么干净做什么?等一下还不是得弄脏。今天不知会这么晚,去哪找水来,要洗明早我给你烧。”   说着那手已经解开了邱灵赋的腰带,人俯下身子,在邱灵赋脖子上一点点亲着。   “无耻!下流!”脱口而出的谩骂,邱灵赋不知哪来的针已经刺破了阿魄的皮肤里。   阿魄往邱灵赋手腕穴位一击,邱灵赋手里一麻,那针便顺着床掉到了地上。   阿魄把那拼命挣扎踢打他的邱灵赋压制住,明亮如水的眼睛对上怒意十足的琥珀色眼眸。   邱灵赋不由得停止了挣扎,喘着气等他与自己谈判。   阿魄笑道:“你是真的不喜欢?”   邱灵赋只抬眼看着他。   “你喜欢吃什么,便贪心吃什么,你讨厌这屋子简陋,便尽情嫌弃这屋子。”阿魄看进他警惕的眼眸之中,忽然轻声细语起来,利用这床上的月色迷离,有意诱惑他,“你要是贪色,那我正好也贪你的色,不如······”   手指已经伸到那布衣之下,轻轻滑了一道。   用指腹都能感觉得到邱灵赋的呼吸与心跳。   两人呼吸就在咫尺之间,邱灵赋看着眼前五官俊秀的少年,眼中的警惕惶恐与怒意,渐渐冷静下来。   他忽然猛地抬起头,去吻那阿魄的嘴唇,像是在自己所爱的食物上狠狠咬一口。   阿魄很快便同样热烈地回应起来。   邱灵赋的手得到松动,便开始伸向前摸索,急急地去扒开阿魄胸口的衣服。这些个动作一气呵成,不思考后果地放任自己的手脚,可心中竟然可以如此畅快!   像是捉弄人后不在意斥责地大笑,像是挥金如土后毫不心疼地享受——一如既往奢侈地遵循着快乐至上。   直达魂魄的兴奋和颤栗,把邱灵赋的理智与算计统统铲除得一干二净!   想着阿魄与他一样,被这邪恶的情-欲冲昏头脑,心中便大为快活。   即使阿魄此时看着不像是落魄的颓败者,但邱灵赋就像是彻底地、颠覆地战胜了他。   那个天地为家四海漂泊的阿魄,那个狂妄自大无所不能的阿魄,那个自己对他无能为力的阿魄,此时就在自己面前,发了疯似的亲吻自己!   “啊啊······”邱灵赋抱紧阿魄,不让他因为两人激烈的动作离开自己片刻。阿魄喘着气,在邱灵赋耳朵与颈脖亲吻。   他喉咙吞咽一声,喘气道:“嗯邱灵赋······”   邱灵赋在他昨夜留下伤口上,又重重咬了一口,口中含糊不清,可阿魄听着那说的分明是无数个神志不清的“杀了你”。   可手脚还死死缠在阿魄身上,远离一点都不行。   汗如雨下,春宵帐暖直到三更。   邱灵赋精疲力尽,被阿魄拥在了赤-裸的胸-前,大口喘着气,像是刚被水里捞起的溺水之人。   听着阿魄沉沉心跳,气息渐渐恢复。   心境平静得下一刻就要沉睡,嘴里还要嘟哝:杀了你。 第18章 煽风(七)   第二日苏醒过来,邱灵赋要比前一日平静得多。这简陋的屋子昨天白日已被阿魄打扫过,淡淡的霉味与昨夜留下的味道混在一,起让邱灵赋觉得自己就像是极恶不赦的罪犯。   黑暗的监牢遮蔽了天空,但正好可以置身于不为人知的隐秘之中,尽可无拘束地让自己在遐想里堕落下去。   躺了一阵,心里却又不断对自己重复:居然与那人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便纠缠了一夜······   身边阿魄已经离开了,但摸着那床尚有余温,邱灵赋估摸着这人是在自己快要醒来时便出去了。   这也好。邱灵赋心里暗暗侥幸。   在床上半睡半醒躺了一阵便听到楼下的响动,不久那破旧的楼梯发出吱呀响动,是阿魄上来了。   邱灵赋听着那人的脚步声已至身边,可那房间却又安静了片刻,许久那人才道:“水打来了,别等凉了。”   邱灵赋翻了个身,不想与这人说话,便佯装将醒未醒。   被子被掀开,两只胳膊硬是塞入了那床与邱灵赋之间,整个人被轻轻一抛,便稳稳当当翻过身靠在了阿魄怀中,被阿魄抱起下了楼。   哪里知道阿魄会用这样粗暴的方式戳穿自己,便也没再装下去,往那自作主张的阿魄瞪视过去。   邱灵赋一顿,下意识开口便道:“你怎么不穿衣服?”   都是身材拔高的少年,要这样平稳抱起自己来,阿魄的肌肉都是紧绷着贴着自己,邱灵赋看他浑身湿淋淋,头发还滴着水。那肩上伤痕累累,看着既解气又让人难堪。   邱灵赋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这个,阿魄不免觉得意外。   “能怎么?在河里洗了,还想要我拿两人洗的水回来?”阿魄神色一顿,忽地不怀好意一笑,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周道的,“要是洗鸳鸯浴我倒是愿意提回来。”   这屋本就小,这说着邱灵赋便看到了那冒着热气的木盆,还未做好准备,便被阿魄扔进了盆里。   邱灵赋挣扎着在那盆坐好了,才向阿魄看去,阿魄却已经打开了门:“我出去,我知道。”   说着整个人便出去了,关门前还看了眼僵坐着的邱灵赋,那嘴角不见弯起,可那眼睛却是点点笑意。   门关上,阿魄便听到了东西砸门的声音,后退一步,那木屑才没洒一身。   阿魄摇摇头,这门本就不结实,可别砸坏了,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   也不知阿魄从哪弄来的热水,又是从哪讨来的木盆,邱灵赋不多想,洗了个舒服换了身衣服,便开了门出去。   快至正午,那假冒饭酒老儿说了,花雨叶的人约莫便是这会儿会到崇云。   说起来,青山盟确实离这里不远,可这谈判之处选在崇云,实在是太过巧合。   从那屋子里出去,找了一会儿却未见阿魄身影。   “好了?”声音是从上头传来的。   邱灵赋往屋顶看去,那阿魄晒着太阳倒是惬意,衣服懒散敞开,头发还半湿地披着,撑着下巴看自己,该是好整以暇看着自己找了许久。   白日里光线好,邱灵赋这才发现这里虽似紫域陋巷一角,却不见有人影。   “这地方够寒酸,连崇云的乞丐也不愿来住。”   “这叫寒酸?难道不比在空无一物的破庙或是三面透风的马车中好?”阿魄道,“那些漂泊江湖陷身仇杀的人,路途上要是有个这样的屋子,心里不知有多开心。”   “那为何连个乞丐也没有?”这才是邱灵赋真正要问的。   “崇云基本没有乞丐了。”阿魄从屋顶飞身而下,落在邱灵赋跟前。   邱灵赋自然不信:“怎么可能?流浪狗都得占地,流浪汉丐帮还有不占地的道理?”   这世界上有人富裕便有人贫穷,有人洪福齐天便有人孤苦伶仃。那至高无上锦衣玉食的皇帝在淮京坐着,这街头的乞丐怎么会没有?   “丐帮?”阿魄笑道,“江湖丐帮丐帮地叫了多久,可有过什么丐帮帮主舵主出来应话了么?所谓丐帮,也不过是一座城拉帮结派互相照应的乞丐,有时一座城还分作好几派。免受个别专横跋扈之人的欺负倒是可以,要是有人想要铲除,还不是连根拔起。”   “铲除?”光一个词,邱灵赋心中便有了猜测,“难道是衙门。”   “几年前我不过是离开了几个月,回来时便没了人影,就连进城门也要被捉住,花了一番功夫才回来。”阿魄苦笑,“有的年轻力壮,都被衙门安排着去做了苦差,那些年老年小的,腿脚不便的,通通不见了踪影,有的驱逐到了城外,有的不知下落。”   又沉声道:“做乞儿的有几个是身强力壮的,而年轻力壮便做乞儿的,有几个是愿意以一己之力除暴安良,即使愿意,力量也微不足道。”   难道阿魄这样的乞儿算是例外不成?   不愿说些中听的,邱灵赋变着花样也要说出一样的意思来:“你这是借以贬低同类以衬托自己么?”   阿魄摇头苦笑道:“即使是我,也是出身江湖门中,才得以识得武学。我想说的是,要铲除乞丐可比想象中容易得多。那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无人异议,无人出面,甚至调查起来无从下手。我到现在还不知那衙门究竟为了何事下此狠手。”   邱灵赋听了,又琢磨了片刻:“这么说来,这丐帮怕只在说书人的口凭中了,乞丐都是弱者,无志向无身法,要扶持一个丐帮,那可是难上加难。”   还以为如此贬低乞丐,阿魄会反驳,可阿魄竟然道:“不止是无志向无身法,还无品行无道理。”   “你是说你么?”邱灵赋睨他。   阿魄笑道:“有志向有身法之人,明明可作逍遥侠客,无钱财也至少能劳作谋生。可若有手脚偏懒于劳作凭百姓善心苟活,那江湖里外甚至百姓都是瞧不起的,百姓自己的钱还不是用血汗讨来的,施舍是从善,不施舍是从命······难道讨不来钱还能逼着百姓给钱么?这天底下这样广阔,侠者好自由,各大门派也只能管得住自己那方寸地,外加几个分据点已是不易,谁管得来这人杂地散的破事?即使说书人费尽口舌,这可耻也说不成潇洒。”   邱灵赋想起了两人初遇之时,便是这乞丐跟着自己不放。   不放过任何一个羞辱阿魄的机会,邱灵赋道:“这难道不是你?”   不过是终于逮住了一个羞辱自己的机会,邱灵赋眼里便腾起挑衅的光彩,似乎面对阿魄他有着独特的胜负心。怎知这气人的模样却气不了阿魄,只会让阿魄心痒痒,想要好好挫败挫败。   阿魄盯着他好胜的嘴角,笑道:“是我。”   这般无耻地应答倒是让邱灵赋感受不到一丝兴奋,低下眼睛,又问他:“衙门对乞丐为难,你怎么不去问那知府?”   “暗使下了命令便消失了,知府也不知其身份,不知其所属何处官员。”   邱灵赋一思忖,便发现了不对劲:“那他怎知那人是朝廷中人所派?”   阿魄看他认真,却不马上回答他,只道:“你这头发还是湿的,不如也去那屋顶晒晒,省的在这阴凉的地方着凉,这事我与你好好说说。”   邱灵赋嫌他啰嗦,可还是不耐着飞身上了那灿烂的屋顶。走到了那阳光中,浑身暖洋洋通泰舒爽,只是那阳光有些刺眼,阿魄一晃眼之间便跟了上来,坐在他身旁。   “快说。”邱灵赋催道。   “我可不知道你对这种事你也会上心。”阿魄笑道。   邱灵赋缓了缓语气,才道:“我一向爱听书。”   阿魄无奈摇头:“朝廷自有他们的一套章法,那人持有令牌。”   邱灵赋一笑,自己可没这么好骗:“就算朝廷有一套章法,那这知府也该是知道这令牌与手谕是何人钦定。若朝廷之内有这么一个象征权势而不清楚由来的令牌,那岂不是只要得到这令牌便能为所欲为,要是中间被人替了身份,岂不是容易大乱?”   阿魄道:“朝廷确有这么一块令牌,名叫兰花令,用以替皇帝暗中行秘事。但正如你所说,这令牌中间被掉了包,这下边的人也是不知道的。”   邱灵赋嗤之以鼻:“一个朝廷弄得和江湖一般,这令牌要是到了不轨之人手里,暗中使点手脚,蚁虫食木一样,久了整个朝廷都能无形里溃散,那皇帝的脑袋都保不住。”   “这不轨之人听起来怎么与你这么相似,自以为耍着聪明手段,一定没人知道。”阿魄暗里偷笑。   邱灵赋懒得与他计较:“向皇帝提议这令牌的人,一定不怀好意。”   “这兰花令在朝廷之中已经存在了好几代,皇帝要追究也追究不上了,只是我想不通,若这指派之人当真来自朝廷,这些连吃食也顾不上的乞丐,与他们又有什么仇什么怨呢?”阿魄轻声道。   这话里语气与平时无异,可邱灵赋听着,却忍不住悄悄别过头,接着阳光刺眼遮蔽这小动作,偷偷看向那阿魄。   阿魄却很快回看过来,朝他一笑,耀眼得很,开口却已经说着别的事:“今日花雨叶有人来此地,你要与他们会面么?”   通常高束的长发此时披在阿魄身后,那披着衣服不拘一节的打扮活像个地痞流氓,但那从容的神色倒像个名门公子。   邱灵赋好一阵才想到那阿魄说的是什么:“不了,好不容易从花雨叶出来的,又去看她们多腻味。”   “那你为何换上的是这身衣服?”阿魄暗笑他心口不一。   昨夜让那丁越连夜逃走,这人怕已经是想好了这一出。   阿魄亲眼瞧见这邱灵赋往那老汉穿的衣衫里塞满了布包,硬是充成了一个大肚子老头的身躯,又一点点往脸上沾上胡子须眉,再弄上那可笑的花白辫子,提上酒罐子,摇身一变,活脱脱疯疯癫癫的饭酒老儿。   “若来人有含嫣衔璧,那她们便知道那饭酒老儿便是我。饭酒老儿说的话,她们也会明白。”   说着邱灵赋又问阿魄。“肖十六沈骁如可将我是饭酒老儿之事告诉那老头老太婆了吗?”   阿魄知他所想:“肖十六嘴巴一向管不住,想必是说了。白家所有人都知道,怕这孔雀滨已经知道了,否则也不会在紫域盯上我们。”   在紫域,邱灵赋可是借以饭酒老儿的名头设计过自己。   为隐藏两人的行踪好暗中做些手脚,从那客栈结算清楚,便当做人已经离去,与白家包括那内鬼也断了行踪。但既然邱灵赋与花雨叶关系已被知晓,要是此时与花雨叶接触,不仅会被重新盯上,还可能给花雨叶来此的弟子招致灾祸。   由此看来,借“假饭酒老儿”之口传达些消息倒是个好法子。   “无论孔雀滨是不是这背后的主儿,这假冒的没被找上,那便一定早便核实了这确实是个冒牌的。”这么一副糟老头子的模样里透出一股子自信的机灵气,实在是让人觉得别扭。   阿魄却没又任何异样,只是默契接下了话:“那么这假冒的假饭酒老儿招摇过市,怕也是没人会盯上了。本来还想着用饭酒老儿的身份去做事,还得小心为上,现在却是顺水推舟,方便多了。”   邱灵赋这设计起对策来胆肥心又细,在淮安时捉弄起邻里,便是花样百出,让邻里拿着没招,吃尽苦头。在江湖里有着阿魄这么一高手做后盾,更是想着办法胡作非为。   阿魄提点了一句:“但这说起话来还得小心,你要与花雨叶传达的,说得透彻便败露,说不明白便无用。”   “要是败露了,你就替我挡剑。要是无用,你就为我走险。”邱灵赋命令得无耻,“否则,沈骁······”   “都依你。”阿魄在那饭酒老儿的胡子上扯了一扯,“饭酒老儿说话,还是挑些好话来说。” 第19章 煽风(八)   衣服上挂着邋里邋遢地挂着各种狗牙铜钱串,花白头发上编着小辫,走在街上自然是谁人都要多看一眼。只是不是谁都知道饭酒老儿,又是大清早的,这一路过去虽招摇却也没惹起什么是非。   阿魄也简单乔装打扮了一番,不远不近地跟着,竹帽下明亮的双眼往周围观察,除了看着这一路茶楼酒馆里说书的来得格外早,却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走到某处热闹的街口,这时不远处一熟悉的身影却引起了阿魄的注意——那神色慌张,匆匆往当铺里赶的,不是桂仁是谁?   前边邱灵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往那当铺旁的一间馄饨摊一坐,口中叫着来一份,但那眼睛却往阿魄这边看了一眼。   眼神中轻蔑着,明摆着告诉阿魄,阿魄想要停下来是在自己意料之中。   阿魄对他一笑,便也坐到那馄饨摊子旁,好听那当铺之中的动静。   “······这玩意儿色泽暗又不通透,也就十两银子的小东西。”这是那当铺老板的声音。   “我说李老板,你也识识货,我这可是绝对的好玉,你不能看着我急用钱,就要炸我,我可是你这的常客。”这桂仁话里是急了。   “爱当不当,我可不求你。”来这的人有多少个不是穷途末路,这李老板可不吃这一套。   两人话里拉扯了一番,那桂仁还是妥协了,把那东西十二两银子当了。   阿魄在外边听着两人说话,这当的似乎是一只玉镯。阿魄认得,这玉镯可是桂仁随身携带的那一个。   桂仁曾对哪个白家人都说过,那玉镯是当年十多岁正年少时准备的,本想要送给他爱慕六年的三师姐的,没想到后来突遭变故。   白家灭门前这感情是藏着掖着,青涩单纯羞于流露;三师姐倒在血泊之后,这些年桂仁就常摸着那玉镯,把这段感情拿出来说给他们几个,或说给一起喝酒的狐朋狗友,有时还说给萍水相逢的路人。   这其中饱受其害的要数一向安静的穆融,因为穆融在这些人中看着更像是倾听者,这桂仁便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说得穆融耳朵都要长茧子。   虽然桂仁嘴上把近几年的日子说的妙,但实际上这些年过得怎样阿魄也大致猜得出,毕竟要是过得好,怎么会真在青楼做打杂的。   说是能见识见识些香艳的美人,也不过是为了面子好做掩饰。   看着桂仁急匆匆进了当铺也知他是缺钱,自己非要坐下来偷听,也不过是想关心这几年不见的友人。   没想到,却正巧听到他要当了那镯子。   这边交易谈妥了,那桂仁拿了钱心里踏实了些,可看看那玉镯子,想想又不甘心,嘴里对那李老板酸道:“我们这样的也就只能任您宰割了。”   那李老板倒是淡定:“嘿哟,我这和赌场里亡命之徒打交道也是常事,还没有拿了钱不开心的。你要是心疼这玩意,那就别换了。”   桂仁又瘪了,看了几眼那镯子,也没再继续说话,灰头土脸便要出去。   可一转头,却看到阿魄站在面前。   “阿魄,你也来换点钱么······也是,你们这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没空赚钱。”桂仁下意识往那李老板看了一眼,那镯子正被李老板擦得铮亮,回头见那阿魄也往那处看去,脸上不由得难堪几分。   “我们的钱财够吃就行。”阿魄只是从自己荷包里拿出一半的钱财,要给桂仁。   这会儿,桂仁便知道方才这对话是被阿魄听得一字不落,只得尴尬地把那银子推开:“就算现在我把那镯子拿回来,今后也还是要当的。”   这话说出来,也是知道阿魄不会嫌弃或责备他的。   阿魄听了果然只道:“这倒是随你喜欢。但你毕竟曾是白家弟子,现在有难处,我身为我爹的儿子,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你一把。今后的日子,你自己掂量便是。”   说着便把那银子塞进桂仁怀里,又对那桂仁笑道:“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桂仁捧着那钱,看着那带着一顶竹帽的挺拔身影头也不回,越走越远,想着这般江湖洒脱和热心也曾是自己年少时想要拥有的,可如今自己已委身在市井里贪求百姓贪求的潇洒快活。   心里不免有些怅然若失,但更多的,却是越活越狼狈而感到的羞愧。   阿魄一路找来却不见饭酒老儿的身影,但没走几步,便看到前边百姓纷纷让道,仔细一看,不远处有一行人牵着马行来,约莫四五人。   这四五人身着衣裙明艳或素雅,姿容亭亭,即使不走近也能看出,这些牵马而行颇有剑侠风骨之人,皆是女子。   整个暗淡无光的街道像是被点亮了一般,男的女的都往这边看来。   阿魄略一推敲,下意识往身旁小巷看去,那小巷子竹编笼水桶竹竿之后,果然有一双属于饭酒老儿的鞋子。   阿魄趁着旁人看着那些女侠,也悄悄往旁边巷子挤身进来。   就在那杂物之中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睛看到了阿魄后,稍微转了一转。   果然是邱灵赋。   “这么怕与她们打照面?”阿魄好笑。   邱灵赋皱眉:“我看到了含嫣,她二十丈之外就能认出我。”   “你现在是饭酒老儿,她见过饭酒老儿么?”   “蠢丫头是没见过饭酒老儿,也推测不出来,但这架势,为何衔璧也来了?衔璧是被许碧川教坏了的,心里没那么单纯,她没准知道是我。”说着便毫无道理地怪罪到阿魄身上,“要不是你拖着要看那窝囊废,在他们来之前就能把事情解决了,哪还得等到现在。”   阿魄倒是从不把这些埋怨放在心上。   “丁越说这青山盟与花雨叶可不是在云酒楼商议,你尽可放心说书,只要在含嫣杀来之前撤离即可。”阿魄说着又疑虑,“那丁越又说收了钱的不止一人,为何一路空见说书人等着,却未见有人开始散布消息,难不成都等着饭酒老儿?”   邱灵赋听着,神情不由肃穆几分。这几日之事,思考起来着实费劲。   “糟了。”邱灵赋感到不妙,“这云酒楼怕是去不成了。”   两人小心到那云酒楼周围,躲在那巷道之中,偷偷往云酒楼处看,这云酒楼周围坐着喝酒或站着等候的人不少,确实有这么几个,看着那神色便有些异样,似在搜寻着谁。   “你猜他们在等饭酒老儿,还是邱灵赋?”如此局势,阿魄居然还能开玩笑。   邱灵赋不愿理他,但自己这身慎重打扮的衣衫,此刻看起来却是可笑至极。   说书人千千万,饭酒老儿说的话真真假假,这伙人为什么偏偏要大老远,找一个有着饭酒老儿名头的人?   这伙人偏要找个颠三倒四的饭酒老儿,那便只有一个原因:这幕后之人知道花雨叶与饭酒老儿的关系,比起他人的话,花雨叶会更信任饭酒老儿口里传出来的信息。   这么说这幕后之人定和孔雀滨脱不了干系。那从邱灵赋昨日在云酒楼撞上这“饭酒老儿”之时,那伙人该早有打算。   “既然如此,昨夜为何不直接把我们一网打尽。”邱灵赋捋不顺这其中由来,心中乱如杂生的麻草。   “因为他们无法一网打尽。”阿魄道,“我们是两个人。”   阿魄这么说着算是给邱灵赋面子了,对方不出手捉邱灵赋,忌讳的怕只是阿魄的身手罢了。   一局自以为的好棋,竟已在他人意料之中,邱灵赋自然是恼羞成怒:“白日里再来这里,难道不是两个人?”   阿魄道:“我们以为一切在掌控之中,那他们便有方法制造些异动,让我们以为他们大露手脚,把你或者我引开。”   邱灵赋想着昨夜那丁越,又狠道:“这丁越原来还是与他们是一伙的,说得还挺像······下次见到他,定把他碎尸万段了。”   “我看这丁越说的不像是假的。”阿魄平日里观察人心细,他相信自己的观察,“怕这些人原本的计划便是如丁越所说,只是昨日你碰巧在云酒楼现身,这些幕后的便临时变动了计划。知你将计就计要扮假饭酒老儿,那边也将计就计要捉你。”   邱灵赋沉默了半天,才挫败道:“这究竟是何人?”   “对方设计得这般厉害,又这般及时,怕此人就在这座城中。”阿魄道,“段惊澜为人城府如何这无人了解,但这段惊蛰确实不是好对付的。”   他目光又放在外边那些东张西望的人身上:“这孔雀滨是又找了替死鬼,这次八成是青山盟了。”   既然彼此已经心知肚明,那便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下去,邱灵赋写了一封信托阿魄悄悄给含嫣等人送去,告知她们一切来因去脉,让她们小心。又只能舍弃了饭酒老儿的身份,伪装成普通的说书人,在这城内四布谣言,意图在这曾蒙恩白家的崇云城,对江湖翻案白家之行的热议添上一把火。   夜晚阿魄刚回到那屋中,邱灵赋便问:“说了吗?”   “说了。”阿魄看他面色肃穆,笑道,“放心,她们此次赴约早就得到许诸葛的指点,不听谣传不为挑拨,只为与青山盟和解而来。”   “青山盟可不像要与她们和解。”邱灵赋心中沉郁。   “许诸葛听这青山盟把地址定在崇云,早已联想到了白家。”阿魄心中也暗暗惊叹这许碧川的预见之准确,“那青山盟与花雨叶多年不和,如今提出和解,许诸葛自有戒备叮嘱了几位弟子小心,又命她们若发现与邱心素或白家有关,多加留意。”   邱灵赋听了一愣,嘴里喃喃:“怪不得这含嫣衔璧都来了,一是昭告江湖花雨叶重视此次商谈,二是好互相照应。”   邱灵赋说罢,又阴沉着脸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魄凑上来,食指在他下巴上一划,邱灵赋便不由得把注意放在阿魄身上,眼里还残余着一些挫败的不甘。   阿魄笑道:“之前与你说过,你是聪明人没错,可这江湖更有聪明人,这点算计落了空便落了空,总归悬崖勒马,没中圈套。只要能活下来,总归能东山再起。一时解气可是蠢招。”   又凑到他耳边,低声暧昧道:“你看你在那桃林后忍辱负重,现在不是要阿魄当了仆从。”   那近在眼前的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永远闪着自信而不羁的色泽,仿佛所遇的人生百事皆是轻如鹅毛,没有什么能够击溃他眼里的诚心实意的笑。   看着这双眼,心中不过滞了片刻,这话里的轻浮又很快便被听进了心里。   邱灵赋别过头去,当做没听见,只说着自己的计划:“我们出城去,到别的地方说书······早些让他们领着众人去那白云岭,省得大学封山,我忍不住要变着花样让他们好死。”   “那段惊澜或是段惊蛰足够聪明,会想到今日这些谣言源自你。而你不在崇云,那一定会到周围的城镇去散布。”阿魄看邱灵赋脸色越来越差,心中竟然不觉同情着急,反而好笑,“你的行迹他们便一清二楚。”   这么说着,阿魄便想到那日桃花林自己见到段惊蛰,他非但没有刺死自己,看到自己身负邱灵赋所下之毒,还大笑着离去。   这么想着,也不知这心思叵测之人究竟有何用意。   “难道我们想着那孔雀滨聪明,步步为营,无计可施了么?”   “这倒不是。”阿魄笑道,“要么多想一层,要么少想一层。就算猜中了,也让他辛苦一些。”   邱灵赋此时根本无心静下心来思考问题,听了只道:“说得好听。”   阿魄哄道:“他们不过是要捉住你好引邱心素上钩,这有多难?乖乖地回崇云山上待两个月,把你的武艺练好了便是。” 第20章 煽风(九)   阿魄这话说的是早有打算,在今夜去与花雨叶的姑娘会面之时,阿魄便已经擅自与她们交代,让花雨叶派人扮作说书人,于崇云之外散布谣言。   一来可暗中辅助肖十六柳婆婆等人继续催动事态发展,二来也可布施迷阵,让孔雀滨摸不准邱灵赋的方向。   邱灵赋心里虽不甘,最后想了想,却也只能与阿魄一同回到那崇云山洞之中。   连夜攀爬又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次被阿魄抱着跳下那悬崖,竟是一点反抗也没有,阿魄手要放在哪便是哪,心里竟然已经习惯到无动于衷,只想着要回那洞窟之中好好睡上一觉。   这次来这里白家无一人在,走着那洞道都觉得一片冷清。到了那空旷又敞高的悬崖下的洞口,天还未亮,只看到那些用作睡房的小洞像是燕子的空巢,安静地悬垂空中。   阿魄点了一支蜡烛。   “这次你想睡哪?”阿魄看那邱灵赋正仰头看着那些洞窟。   邱灵赋背对着他,累了一天一夜,听了这不知有意无意的问话,心中竟然还有精力开始往坏处活络:“我想······睡沈骁如的床。”   身后没有动静,邱灵赋回过头一看,一个人影朝他扑来,邱灵赋被抱住,便忍不住踉跄了几步。   被那人拉着站稳了,又听见耳边道:“我与师姐关系好,你要睡她的床,她不在,你便可以睡我的。”   邱灵赋并未推开他,只道:“我与你关系不好,我不与你睡。”   阿魄松开了邱灵赋,看邱灵赋盯着他,眼里是放过狠话后的解气,挑衅又得意洋洋。   阿魄一笑,心下早想好了要如何欺负他:“你到了这里,哪张床都是没门没阻的,你不想与我睡便能不与我睡么?”   邱灵赋看那阿魄的无赖模样,脚下竟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可这不过后退一步,却勾得阿魄心中一动,行动先于思考,向前把他揽住,等阿魄已经把那僵直着一动不动的身体抱住,对上邱灵赋警惕的眼睛,阿魄才忽然笑道:“你看我也不知为何,你退一步,我就想上前两步······若你真想跑,我也帮不了你,你只能自己把武功练好了,以后在阿魄面前,你便能为所欲为。”   山上夜风灌进这巨大的洞口之中,吹得两人头发飞舞,阿魄的笑容便被那头发遮去又展露,在那发丝之中一角一角地在邱灵赋眼前晃。   邱灵赋能感受得到这个少年身上的骄傲与强势,以及自己那些小心思在他面前的无能和可笑。   “但是现在,能为所欲为的是我。”   就像是老鼠与猫一般,再狡猾的鼠,遇上了身手不凡的猫,最终的命运也不过是连那脆弱的咽喉也被按在爪子下,逃不出便只能被一口吞咽。   这夜风刮得凶,第二日清晨崇云便下了好大一场雨。   含嫣一觉醒来只见外边狂风大作,窗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风一个劲往里灌,点了灯才发现衔璧浑身湿透站在窗前。   “回来了?”含嫣打着哈欠,这花雨叶事就没少过,但无论多大的事,劳苦功高的总是衔璧,自己一直都是两人中睡得香的那一个。   衔璧点点头:“已经与城外花雨叶弟子联络上,这几日便开始在附近推动白家之事。”   含嫣拿了干布给衔璧擦擦身子,刚睡醒说话有气无力:“说起来要是段惊蛰就在这城中,我们与他打上照面,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应付······是装傻充愣还是直接干?”   “只要没有必要,他不会出面。”衔璧推敲道,“我只是怕没有许诸葛辅佐,斗智你我略逊他一筹,会坏事。”   含嫣笑笑,吐吐舌头:“担心个屁!斗智不行,还能斗勇,要是伤了我们,那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衔璧苦笑:这含嫣也是天真,挂着花雨叶护法的名头,怎么能放开杀他个片甲不留?   午后天空放晴,崇云城之上的云雾像是火烧了窗纸,在阳光之下点点消融。   城中一处不起眼的无名客栈,坐落之处在那中规中矩之地,客人不多不少。   这客栈老板做事诚诚恳恳,一大早起了床,现在吃过饭,此时正在一旁打着哈欠。   这正歇息着,便瞧见前两日来入住的一位客人正从外边走回来,手中还提着一食盒。   正想搭句话,便想起这几位一起到来的客人神秘兮兮,其中一位在那客房之中已待了两日,从未离开过房门一步,不知来崇云是做什么的。   这开了客栈多年,心下知道这类人自己最好少招惹,便看着那人上了楼,没敢吭声。   那人到了客房前敲了敲门,贴着那门板,低声道:“主子,饭菜给您买好了。”   “进来。”男人的声音懒散着,听着让人想到阳光下河面漾着的空船,轻轻地飘着找不到根脚。   外边的手下听了,低着头提着食盒进去,把那食盒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那人站在窗边背对来人,长发整齐绾起,别以玉冠,身着灰纹锦衣,一身简单内敛,又不失庄重。   他转过头来看那恭敬的手下,掀起衣摆往那椅子上坐下。   也是仪表堂堂形容端正的男子,神色却是懒洋洋的,对着这手下无精打采,似是总是走神想着别的事。   手下把食盒打开,里边荤素都有,皆是色香味俱全的好菜。段惊蛰口味挑,这属下菜样都是精心挑选的。   可段惊蛰看了一眼,却觉得了无食欲,开口便问:“怎样了?找到人踪影了么?”   那做手下的有些紧张:“从昨日起,街上跟丢了饭酒老儿,然后,就没见那邱灵赋的踪影。”   话不过说了一句,那手下的欲言又止。   “说。”段惊蛰不耐敲了敲桌子。   那做手下的岂敢不听,赶紧道:“倒是青山盟那边不太高兴,说是好端端地,怎么就让丁越跑了。这会儿他的计划是落了空。”   “这么跑了?不是让你们捉了么?这计划不过延迟一日,也要絮絮叨叨。这陈巍,比丁奢可啰嗦多了。”段惊蛰这时倒开始想念起那个被自己赐死的蠢棋子。   拿起那拾掇得整齐筷子,夹起那看着香甜爽口些的青瓜:“近日到这附近的城池找找,那些散布白家消息的说书人,都好好盯着,有消息立刻传报。这邱灵赋鬼得很,要捉他靠你们可难了。”   “是。”那手下连忙应道。   段惊蛰吃饭可不喜欢人盯着:“去吧,差遣人手的时候,告诉他们掌门问起来该怎么答,别让掌门问起。”   “属下明白。”那段惊蛰说话温和,可这手下却不敢怠慢半分,赶紧恭敬着退下。   段惊蛰把那青瓜放在嘴里,心中却还在想那邱灵赋。   “慢着。”   那手下在外边也是个孔雀滨的堂主,在段惊蛰面前却只得低声下气,连忙又问:“主子。”   段惊蛰盯着他:“白家在崇云城还有一人。”   那手下忙接道:“是那在青楼打杂的桂仁,前几日便是他与阿魄邱灵赋出现在那云酒楼。”   “嗯,就是他。”   桂仁从那当铺里走出来,怀中揣着十几枚银子,这两天已经是第三次进了这当铺。   这次,还是把那镯子当了。   桂仁垂头丧气,这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可不是他愿意的。从小在白家长大,除了打打架身无长处,当个打杂看场子的便也就是最大的本事。   几年前进了这赌场,一头便扎进去,到现在也没出来。   桂仁想是想着苦恼,可怀里捧着这沉甸甸的银子,心里的阴霾又一扫而空,想着饿不死输不光,明日似乎又有些许新期待。   这么想着走在路上脚步也轻松,那镯子也被刻意抛到了脑后。过去的总要过去,日子还是得过的。   “啊!”走在路上,旁边巷口里忽然钻出了几个人,捂住桂仁的嘴巴,把这桂仁往巷口里拖去。   “啊你祖宗!桂仁你个兔崽子,去年欠的钱是不打算还了?这李老板说你当了好几次东西,可没见你还我钱。”一彪形大汉粗声粗气,一说一拳头,“老子准备娶媳妇,缺着钱呢,之前一个打不过你,几个还打不过?”   周围几人围上来,那拳头雨点一般砸到了桂仁身上。   “哎哟哎哟!”桂仁吃痛大叫,手脚还了几招,奈何这人多,自己又是个多年未练武的三脚猫,居然真打不过这五六个不会武功的百姓。   身上受了不少伤,这桂仁没几下就被打怕了,连忙求饶道:“怀里怀里!还你便是!”   那大汉从他怀里一摸,果然摸出了银子,也不数,整个便要拿走。   桂仁连忙伸手要那那荷包,可却被旁边的人按住了身子,只得急道:“我欠你不过八两银子,你怎么都拿去了!”   “呸!欠了这么久不还,也该收点利息了,你还不服气。不服气便接着打!”   那桂仁便不敢再说话。   那大汉踢了几脚地上的桂仁,接着招呼着人便走了,只留桂仁全身一块青一块紫的躺在原地。   桂仁半天没爬起来,就以这么个姿势躺着,心里又想起了自己刚刚抛在脑后的镯子。   普通百姓没赚钱的本事,就和侠客不会武一般,怎么能过得如意?   自己这是又没钱又不会武,在这街上和江湖都是待不下去的。   桂仁活了三十多个年头,第一次想到了死,可这在江湖里出身的底子,又立刻让他知道这个念头实在是懦弱可笑。   躺了一会儿,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到近,桂仁撑起头来,看到一个人就站在自己脑袋旁。   哗啦!一包东西砸在自己耳边,一听这清脆利落的声响,便知道是银子。   这声音像是让桂仁浑身恢复了力气,赶紧爬起来看那人。   他看到了那人手指上的茧。他认得出,那是常握剑之人的记号。   作者有话要说:   隔天更,一次更俩似乎比较符合我的生活节奏。。。不如就这样吧? 第21章 煽风(十)   朝候晨光,夕落斜阳。这崇云山洞窟遥看天际,位置得天独厚,如鬼斧神工天上宫阙。   夜晚星河高悬,壮丽如画。   邱灵赋把腿垂在那山崖边,吹着夜风浑身清爽,身后叮叮当当,是阿魄在收拾碗筷。   这几日菜都是阿魄在做,活也都是阿魄干,邱灵赋舒服得像是个真正的小少爷,就等着人伺候——除了夜幕降临后睡觉也不能好好地睡,练剑的时候也会苦一些。   练剑时,阿魄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他眼里还总是噙着笑,攻击与防备总是恰到好处,可话里总是一成不变的“不行,还得练练”。   “睡觉还是练剑?”身后传来声音,那人看了自己好一会儿了。   邱灵赋悄悄把手伸到腰间,嘴里却自然道:“不睡觉也不练剑。”   “那你想如何?”毫无防备的脚步声走近,邱灵赋心下瞅准了时机,根据那步伐声捏准了位置,抽出腰间软剑,转身便朝阿魄飞身杀去。   那剑上的寒光闪烁晃着眼,阿魄只看到邱灵赋嘴边志在必得的笑。   这一剑出其不意,阿魄下意识后撤几步,却依旧被那剑刺破了臂上的衣服。   “不睡觉也不练剑,杀了你,然后下山找段惊蛰算账去!”邱灵赋说的倒是心声,即使知道绝无可能。   也不知这些白家人怎么能在这里待的十五年?   此处风光虽好,可毕竟容不下邱灵赋这爱热闹的性子。   阿魄避了几招,终于抽出匕首,与那邱灵赋认真招架起来。邱灵赋的功夫好歹拜自名师,即使未经过规律艰苦的锻炼,倒是有几分浑然天成的灵性,偶尔几招也足够惊艳。   这几日在阿魄训练下更是成效大好,如今提剑刺来步法逸如游云,还有几分邱心素的风骨。   只是这眼里不屑掩饰的傲气下,依旧透着纯净的杀意。   仿佛这股子杀意便能让手中剑气势上长几分,如他所意胜了这局交锋——这人如此在意胜负,他只有在确定自己是猫不是鼠,是强者不是弱者,才能放心开怀大笑。   “不行。”阿魄招架得不轻松,可至少目前为止,邱灵赋的下一招要往哪刺,他还是心中有数,“你得留在这里,打不败我便哪也去不了。”   “切,给脸不要脸,别犯傻了!就算不打败你也是给苏无相老前辈面子。”邱灵赋开始占了不过一瞬的上风,现在又被阿魄不紧不慢纠缠起来,嘴上却不饶人,还教训起别人别犯傻。   阿魄看得出他心中烦躁,哈哈大笑,手中的刀却快了起来,掌中变幻好似旋飞的花叶,邱灵赋眼花缭乱,但心中还在勒令自己冷静,一招一式艰难应付着。   可阿魄此刻急于求成,这招式前所未有的天花乱坠,邱灵赋下意识感到不妙,便终于想要以软剑护身抽身而出,却见阿魄把那匕首在手上轻巧一转,刀刃贴着自己的手掌便收束了起来。   鬓边发丝一缕缕向后飞舞,那眉眼含锐未脱秀致的少年欺身而来,硬是揽住邱灵赋躲避的身躯。   唇上一热,又被这人嬉皮笑脸偷香了一口。   自己是明摆着要与他正经招架,还以为阿魄这忽然发起狠招来是要在自己面前好好比试······最后居然又是为了这样下流的行径!   邱灵赋把那软剑别至身后,双脚在地上站稳了,用那袖子狠狠地擦了嘴。   “别生气。”舔着嘴唇耀武扬威的人,还在装模作样哄他,“今天再练个把时辰,没准能让你砍几刀。”   这阿魄无论说的是什么,听在邱灵赋耳朵里都是挑衅。他盯着阿魄,从怀中取了个瓶子,把那塞子咬开,在阿魄面前往自己的软剑上倒着,黑色的汁液从瓶子中流出,染过邱灵赋每一寸剑锋。   “江湖上有规矩不能使毒么?”邱灵赋嘴角扬起,清冷月光与暗淡烛光中,面庞是妖异与纯净交织。   阿魄看着他的眼睛,答道:“没有这样的规矩。”   自上次对阿魄下毒失手落得凄惨,邱灵赋便没敢再对阿魄下手。但心下却有预兆,若是这么光明正大地下毒,阿魄定不会生气。   可阿魄又笑道:“但江湖上有个规矩,胜者王败者寇。你确定要按照江湖的规矩来?不怕输给我赔了本?”   “那你得小心了。”千百次败在此人手下,纵使心中恼火,可邱灵赋可从未畏惧过,“谁输了,谁为寇!”   阿魄的目光里,对邱灵赋的爱慕和专注向来不掩饰。这种目光总是让阿魄的气势逊人一筹,让邱灵赋产生能将他击败的错觉。   先前练剑的那个山洞中,邱灵赋已经能在其中挥舞得游刃有余,今日阿魄又将他引向另一处,那处山洞比之间的更加狭小难伸,最宽之处比之前那处窄了两三尺。   这两三尺说多不多,但先前那处洞使这软剑已是邱灵赋的极限,邱灵赋可没忘记自己第一次去那山洞,自己的衣服都毁了一件。   掂量了一下,要是真在此处施展,即使自己身体足够柔韧灵活,那剑得几乎是贴着自己的身面,既然是贴着自己的身面,那铁定是又得坏衣服。   邱灵赋借着那烛光看了一圈,想到了这份上,张口便道:“无耻!”   阿魄自己心里有鬼,当然知道他想着什么,可却学着他与别人说话的那套佯装天真:“你不担心自己被那淬毒的剑伤到,反而先说我无耻······难不成已经是知道自己要落败——”   锵!   还好阿魄的眼睛从未离开过邱灵赋,抽出匕首抵挡那软剑的杀气不过是一瞬之间的决定。但两人在这个地方刀剑相持,彼此都需要集中精力,以免这纠缠乱撞的软剑伤了自己。   邱灵赋知这剑上淬了毒,也害怕鸡不成蚀把米伤到自己,施展得束手束脚,但即使是这样,那软剑依旧不断与石壁相擦,剑的轨迹杂乱无章,像是随时要从自己手中脱去。   不过十几招,邱灵赋便觉得自己像是从未使过软剑似的,手脚乱成一团。   心一急,那手腕又带上了劲,贴着身前从腋下穿过,朝绕至身后的阿魄刺去,可阿魄猴儿一般巧巧避开,那剑便直刺到了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软剑剑身便倒头一转,那锐不可避的尖端便直直指向自己腰间。   邱灵赋心下一惊,力度一收,还好这几日已经练就了眼疾手快的本领来,在那软剑离自己不过半寸之时,及时收住了剑势。   这一张一弛耽搁了时间,下一刻便听到撕拉一声,肩上一凉。   转头一看,阿魄已经行至自己面前,用那匕首在肩上划开了一道长长口子,肩-上雪白匀称的线条立刻暴-露在晃动的烛光之下。   这罪魁祸首却只轻飘飘一句带过:“看你这剑用得这样不小心,反正总要有这么一着,我等得都心急了,那便自己先动手。”   邱灵赋腿脚一掀,朝那阿魄的下盘便攻去,阿魄往那洞壁一踏,借力攀援,整个人身轻如燕便到了邱灵赋之上,手中匕首并未收回,还嚣张地缘着那衣服往后划拉去。   不过是眨眼之间,阿魄便稳稳当当又落在邱灵赋身后,把那匕首收回手中时,邱灵赋背后的衣服已被生生破了两半,一动便露-出一片好风光。   阿魄吹了一声口哨,听在邱灵赋耳朵里实在是卑鄙下流到了极致。   手中剑直直往后斩去,阿魄却已经早有预感后退避开,分毫未伤。   “你很生气?”邱灵赋眼睛里分明烧着怒火。   “没有!”说着又一剑刺去,所及之处那石壁碎成了石屑。   “你若是要想自己落败了会如何凄惨,被人欺负会如何可怜,那当然可气,要是我想着要失去欺负你的机会,那可得气疯了。”此刻邱灵赋剑法大乱,被自己的软剑干扰得还应付不过来,阿魄几乎只需稍稍避开,“你不如把这比试当做游戏,而不是获得游戏资格的筹码。”   说得是一派胡言!   “怎么当游戏?我这剑能够着你,还破你什么衣服,早把你的皮肉剥了!”邱灵赋话里都是杀气,“你不如停下来让我试试。”   阿魄下意识往邱灵赋那裸-露的肩背看去,这邱灵赋果真是被气坏了,暴露在自己这个色胚流氓眼里也不管,只想着要来取自己性命。   阿魄说着话,心神却不知道飘往哪去了:“······声东击西,欲进先退之类的,这该是你擅长的才对。”   就在阿魄走神这一瞬,那软剑便逮住机会斩来,阿魄头一避,眼看着自己的长发被削去一缕,飘飘摇摇落下。   “哈!”邱灵赋小人得志,“有本事你便接着看。”   阿魄凭借对这武学章法的敏锐,往邱灵赋另一只手看去,只见那手中三根暗针正要朝自己腿脚发来!   阿魄步法一变,方才的位置上便留下了三根针。   好险!   “聪明。”才说呢,邱灵赋便立刻来了个融会贯通,阿魄灵巧攀上洞壁,一瞬又落在邱灵赋身后,匕首在手中转了几圈,邱灵赋那衣服便又破开一角,“既然你找对了法子,那我就不客气了,也让我学一学如何一心二用!” 第22章 煽风(十一)   两人你来我往,便打得个酣畅淋漓,不知时辰。   几次两人已经打得忘我出了这洞中,还是阿魄一点一点又把邱灵赋带回来,这洞中虽是满地,石壁上刀剑的痕迹像是壁画交错。   昏天暗地不知时日,甚至邱灵赋脚下步法开始虚浮,手中剑法错误百出,还咬牙不肯言败。   便还是阿魄来告诉他这个事实:“······你输了。”   他向邱灵赋靠近之时,手中匕首却率先把那软剑击落在地。   哐当两声,两人手中的用以针锋相对的武器便同时落在冰冷的地上。   好大的劲!   邱灵赋手被震得麻木,抬眼看向那阿魄,可淋漓的汗水落入眼里一片模糊,只看得见模糊的影子。   他未看到阿魄眼中早已炽热如火,但随即吻和气息疯狂烙印在邱灵赋的肩-上与背-后,他脑中立刻想象出了阿魄此时的神情。   阿魄练剑之时死死抑制的情-欲与心跳,随着那声兵器落地的脆响一涌而出。   “嗯······”邱灵赋被-压在墙-上,前面是石壁的坚-硬和冰凉彻骨,身后紧-贴着细密如麻的热-吻和喘-息。   嘶拉一声,本就破败不堪的衣服被从身后撕破,他立即贴上了阿魄的胸-怀。   阿魄一只膝从下边抵在墙上,邱灵赋上半身被阿魄紧-贴着,整个人几乎被阿魄压在了墙上。   摸索着邱灵赋的左右手,一同按在了邱灵赋身侧,严谨着不让他逃离。   “你输了,胜者王败者寇,战败即是俯首。你运气好,我只要一个条件。”阿魄在他耳边喘-着气。   “我是答应了,但没说什么时候兑现。”语言上邱灵赋向来习惯占上风。   阿魄笑道:“那正巧,我的要求就是——现在,你说声你喜欢阿魄。”   感到邱灵赋身子一僵,阿魄又好心道:“算了算了,太为难你······不如就说喜欢与阿魄交欢好了。”   这人是疯了!   即使身上力气已经在练剑中耗尽,心中却强烈地渴望要回避——自己本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张脸皮比牛皮厚的人,遇上阿魄怎就日日夜夜都要活在羞-辱和畏缩之中。   但这挣脱的剧烈,瞬间化成了一滩软泥。   邱灵赋贴着墙喘-息:“来去不过是这招!”   除了点-穴,这阿魄还能出什么奇招?   阿魄调整了下动作,把那浑身没劲的邱灵赋又压死了,口中只道:“医者仁心,普济众生。这点穴截脉之术,都是为了劝诫你这般,要戒骄戒躁好好谈。止战止戈,如此奇效,用个千百次也不嫌多。”   这般歪理说起来,连赫赫有名的饭酒老儿也要在心底骂一句无耻。   “分明是无计可施,却要给自己戴一顶仁心的帽子。”   平淡的调子平时最气人,可对着阿魄这般软硬不吃的,却还是放出狠话更痛快!邱灵赋想着又忍不住添了一句:“你别得寸进尺,还是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死了——我死了也不会如你所愿!”   “无计可施?”阿魄慢悠悠地逮住了这个词,也不知作何用意。   邱灵赋只感到浑身一松动,阿魄仅凭一只手便压住了无法动弹的自己,余光看到阿魄修长的腿脚一勾,不知什么东西便飞入了他另一只手上。   接着那紧迫地压力又压回了身后,邱灵赋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两只手却被阿魄一同抓在了头上。   阿魄这是要绑着自己!那麻绳粗糙的触感让邱灵赋立刻想到了那青-楼里的花样。   半天没吭声,久了才想到一句话:“没想到你竟然喜欢这么下-流的手段。”   阿魄手上动作显然顿了顿,可声音听着便乐了:“怎么下-流?我只是要把你绑起来,解开你的穴让你活络活络,省得你说我无计可施假仁慈······不知道邱小少爷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邱灵赋可不信他:“真仁慈便不会绑着我。”   阿魄的笑声是少年的低沉,清爽而不沉郁,邱灵赋听得耳朵红。   “假仁慈的人不会好心告诉你——等会我可是要绑着你做到你承认的。”   说着邱灵赋一声惊呼,阿魄已经解开了自己的穴-位,可没动手捆着还没挣扎两下,阿魄已经将他裤子撕-开。   布料破裂的声音的刺激着两人,邱灵赋抬起手肘往后一击,那手臂却被狠狠捉在阿魄同样汗涔涔的手掌之中,按在了墙上。   “嗯······”邱灵赋大口喘着气,两人早已不是第一次交-欢,可阿魄却是一次比一次迫不及待。   邱灵赋甚至能听到叹息声在阿魄喉咙里压抑着,浑浊得像是一潭被搅浑的水。   被压着顶撞了片刻,别说是要挣扎,腿脚就是站着都没劲。前边是粗糙冰凉的石壁,身后却像是淋了一场热雨。   原来是阿魄的汗水一滴滴在往下落。   邱灵赋本就是极易沉迷贪享的性子,此刻淫-靡的气氛与阿魄的疯-狂,早已勾得他失了心窍。   自心底地兴-奋起来,每一个被阿魄触-碰的地方都变得敏-感燥-热无比。很快邱灵赋便紧-贴身后阿魄结实的胸膛,扭着身子向后磨-蹭。   送到嘴边的肥肉哪有不咽下的道理,阿魄双手紧抱住他的身子,动作几乎要把邱灵赋嵌死在这石壁上。   听邱灵赋神情恍惚嘴里不知在胡言乱语什么,阿魄看向他,邱灵赋琥珀色眼睛半阖着,嘴里吐出的热气使得唇色艳-丽。   阿魄把他的头转过来,舌-头伸进他嘴里细细搅-动。   此时的邱灵赋是不会躲避的,他的回馈热情又甜腻,像是完全绽开贝,阿魄惜爱如金。   阿魄忽然将邱灵赋转了个身,有力的手臂地将他双-腿托起。邱灵赋双手立刻圈住了阿魄的头颅,要不是此时被绑着,恐怕早就要抱得阿魄喘不过气。   双-腿主动箍住了阿魄的腰,邱灵赋蹭-动道:“快点。”   凭借着强大的忍耐力,阿魄却是忍住了,他额头抵住邱灵赋同样湿淋淋的脑袋,让他冷静下来听自己一句:“我都快忘了,今天我还得让你说出一个喜欢。”   邱灵赋活着便向来没什么原则,轻易舍弃自尊和道义以换取瞬间的享乐从来便是他干的事。即使对阿魄有着独特的例外,但此刻也早被色-相蒙住了眼睛,他看着阿魄清澈的笑容和湿-润的唇,身-体的每一个感官都在强烈告诉他,他对阿魄不顾一切的拥抱渴望至极。   “喜欢······我喜欢······”邱灵赋忙着凑上前去撕-咬阿魄的唇。   可阿魄却无情地把他拉开了,重新压到那冰冷的石壁上,让他清醒一些。   凑上去舔-了一下他的唇:“再说一次。”   邱灵赋这次倒是紧闭着嘴巴,不说话了。   他只是盯着阿魄的眼睛,拼命扭-动着腰,要诱-惑阿魄的行动,他极度渴-望阿魄再像刚才一样盲目而冲-动地抱自己。   阿魄喘着气,感到自己心跳不止,额头上汗水细密如珠,可脸上依旧轻松得不像是在忍耐。他在心里暗暗自嘲,比起邱灵赋,此刻的自己倒是更像是个表里不一的骗子。   邱灵赋自己却先是受不住了,眼睛急得通红:“阿魄······阿魄······”   明明知他的性子如此,而这也不是这么关键的事,可却偏想要欺负他。   邱灵赋此时越堕落越放纵,阿魄便越心满意足。   阿魄可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欺负人欺负成这模样。   “快说。”阿魄身-子一动不动,只催促地在他耳边低语。   邱灵赋摇着头,哑着嗓子喊道:“我喜欢我喜欢······快来!快来······啊!”   阿魄终于好心地,让自己像邱灵赋一般彻底失去了控制。   此时,世间仿佛只剩下脚下几尺春-宵地和眼前的人,人的兽-性被压制至今,也只有情-欲能够让人如此醉生梦死。   直到倚着那石壁也没了力气,两人便在方才比试的地上继续逍遥快活。   而那仗以江湖的匕首与软剑,早不知何时被阿魄踢去了角落里。 第23章 煽风(十二)   第二日邱灵赋醒来,不必想也知阿魄不在身边。   干涩的眼睛在黑暗中转了转,伸出手来揉了揉眼睛,半天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全身酸软就像是散架了一般,不知是因为纵-欲还是练剑时练得畅快。浑身每一处地方都在提醒邱灵赋,昨夜自己如何鬼迷心窍,与阿魄又是如何地忘情纵-欢。   两人那时终于从那曲折的洞道里出来,便发现天色已亮。昨夜烧的水早已凉透,两人便在阿魄的床-上等那水再次烧暖。   不过是躺着歇息这点功夫,阿魄的亲吻便还要不厌其烦地落在邱灵赋身上脸上。邱灵赋浑身的劲像是被抽净了,眼睛光顾着张大看着阿魄在自己眼睛旁轻轻吻过,心里一点想要反抗的意思也没有。   不知在何种诱惑下,两人便又纠缠了一次,像是非要把最后一点力气耗光才甘心。   阿魄抱着邱灵赋下来清洗时,脚下一趔趄两人又双双摔倒在地,便又顺势在这面着天地山河的空地上继续苟且起来。邱灵赋是承受不住了,几次要逃,却也只能被阿魄又拖回身下继续。   到最后连说声拒绝也没了力气,只能神志不清地任着阿魄摆布。   摇着头,想把这些淫-靡回忆抛之脑后,可这室内尚余着些早晨时缠-绵的□□,待在这里只会让那些细节在脑中更清晰。   下边叮叮咚咚的锅铲声,不必想也知道是阿魄在做菜。   即使现在不想见他,邱灵赋也不愿意委屈自己的肚子。算起来已经快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期间又是弄得浑身乏力,邱灵赋早就饿得头昏眼花。   掀开竹帘,外边霞光耀眼,竟然已近黄昏。   阿魄听到响动,抬头看了一眼邱灵赋,这一眼竟然能被他看出什么花来,又低下头看着那菜,嘴角还挂着笑:“饿了?”   两人也非第一次鱼水之欢,可这次却最让邱灵赋无地自容。此时阿魄悄悄把眼神避开又暗暗笑着的模样,邱灵赋看在眼中不知如何面对。   邱灵赋便未做回答,只从那洞窟飞身而下。   长发如瀑,披在身后散乱飞舞,像是经此放-纵一夜,活着也不愿多讲究。   阿魄把菜盛好了端出来,只见那邱灵赋静静坐在饭桌前,发丝色淡,像是披了一氅晚霞,整个人被那光映得朦胧,像是要消融在金红的阳光中。   这人安静时也能有几分出尘的味道,像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便是为了等他而存在。   邱灵赋看着这满桌子的菜,阿魄倒是舍得,还杀了鸡炒了腊肉,两人吃的份,竟比上次一大桌子人来了还丰盛。   “你······”话刚开口,竟然是嘶哑的,邱灵赋为自己一时不慎羞恼,立刻看向那阿魄,阿魄倒是没有笑,一双黑得明亮的眼睛只是看着自己。   不笑是对的,省得邱灵赋又要说这人是在嘲笑他。   清了清嗓子,却还是把话说清楚了:“你可真会享受,趁那老太婆不在,便把存粮都要吃得干净。”   阿魄把筷子塞到邱灵赋手中,“你不是爱吃肉么?”   那筷子要塞进手里,免不了接触。可这次要碰到那阿魄的手,邱灵赋瞬间便把手收回了。   啪哒,筷子应声落地。   阿魄看在眼中,也未说什么调侃的借此惹怒邱灵赋,只是又去取了一双筷子给他。这次是直接放在了他的碗上,心领神会地避免了两人的接触。   邱灵赋面上是当做什么也未察觉,拿起筷子,便朝那炒得直冒香味的鸡肉夹去。尝了一块,果真满口酥香。   阿魄看邱灵赋喜欢,便又给他多夹了些,可邱灵赋却把碗移开了:“你那筷子沾了你的口水,脏的,还来放我碗里。”   阿魄那筷子送到一半便停住,不知该收回还是再伸过去,只道:“前几日我也夹给了你,你还不全都吃下了?怎么?吃得开心忘了?”   看邱灵赋神情一滞,一副神情恍惚才意识到前几日之事的模样,阿魄也好心不去逼急他,只笑着便把那块肉放在了嘴里。   又从旁边取了一坛酒来,揭开封口倒了两碗,一碗递给邱灵赋。   “喝了酒便是推心置腹,你要是觉得心里不舒畅浑身不自在,不如喝一碗。”   邱灵赋看那碗酒清澈醇香,是好酒。   可邱灵赋却是把酒推开:“我心里没有不顺畅。”   “那便更要喝一碗,庆贺良辰美景心无忧。”阿魄拿起自己的一碗,“饭酒老儿哪有不爱酒的道理?”   “我不想与你推心置腹。”邱灵赋筷子又夹起了肉往嘴里塞,那酒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可开口拒绝了也不好再放下架子,只好漫不经心,“你别再劝我了,难不成这酒里有什么文章?”   “我要做文章可不会在这酒里做。”邱灵赋不领情,阿魄自己便先饮了一口。   玉醴下肚,舒服得叹息,笑道:“这酒可是好酒,怎么能用毒用药糟蹋?你不喝可得后悔,但你放心,你要是后悔了我不笑话你。”   说着又好好地痛饮了几碗,面上陶醉着忘乎所以的模样,看得邱灵赋花了好大的劲才没拔剑刺他。   明知这阿魄是在引-诱自己,可眼睛瞅着那酒色泽晶莹如琼浆,那味闻着也是香而不冲,想来也是难遇的好酒。   这鸡肉虽然不腻口,可再配着酒那尝着才叫个舒泰。   邱灵赋肚子里的馋虫受不了,手已经端起了那酒,口中却还说道:“用碗喝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好酒。”   说着便放到嘴边饮了一口,这酒从口入喉,口感缠绵醇软,饮下肚中,心脾馥郁芬香。   浓而不烈,倒是有一种柔情悱恻的滋味。   忍不住就着那满桌的好菜又喝了几碗,直到那坛酒只剩那最后两碗,便一人一半干了。   邱灵赋这才问道:“这是什么酒,与女儿红倒是有些像。”   邱灵赋年纪轻轻,也贪过不少好酒,开口也算是半个行家。   从邱灵赋喝了第一口,阿魄便像是做贼心虚般敛了眸。只是那嘴角与眼角早就出卖了他,心中的喜悦邱灵赋想看不到都难。   “当年我们来此隐居,师姐是几人中唯一的女孩,徐老伯心细,便为她在这山顶之上埋了酒,虽不是在出生之日,那也便算作死里逃生重生之日。徐老伯说那酒便让沈骁如嫁人后挖出来品。”   瞅着那酒坛上确实沾着些泥土,邱灵赋端着那酒顿时咽不下口:“这是沈骁如的女儿红?”   偷了别人的女儿红,连邱灵赋这般无赖也觉得不厚道,可阿魄居然痛饮得有滋有味。   把邱灵赋骗够了,阿魄才笑道:“柳婆婆那时看了徐老伯埋下那酒,便多埋下了一些,我与肖十六还有穆融桂仁都有,她还给自己和徐老伯埋了两坛。说是死前也要尝尝鲜,还把它称作送魂酒。”   说着便看向邱灵赋,眼神有些醉意:“桂仁忍不住,没几年便挖出来喝了。柳婆婆便警告我与肖十六穆融,这酒非成亲之日不许喝。”   邱灵赋听了“成亲”二字,心里大惊,那捧着碗的手一颤,好端端的酒便泼出了几滴,顺着邱灵赋的手指落在了桌上。   邱灵赋正要取了手帕把那湿淋淋的手擦一擦,可手却被阿魄擒住了。   阿魄将衣领扯开了些,这酒下肚,身上便有些热。   他笑道:“家门败落,我便是这江湖里独来独往的浪子,又身有任务,哪来钱财操办婚事,若是不满意,改日再补便是。但现在我可就只有这一坛酒,别浪费了。”   说着便把邱灵赋的手放到嘴边,顺着那酒滴落的轨迹便舔了舔邱灵赋的手指。   痒痒的就像是猫的舌头划过,邱灵赋敏-感地把手抽回,鼠对猫的舔舐本就心生不出什么爱怜来。   他把手指攥在手中,猛地站了起来:“这酒可是你自己要浪费的,我——”   “是我自己要浪费的。”阿魄接道,“你别听了成亲便有心有芥蒂,不过是要骗骗你。就算不是成亲,这酒再珍贵,拿出来讨你开心也是值得。”   邱灵赋僵站着,阿魄却是轻松,撑着下巴歪着脑袋,还夹了一筷腊肉,伸到邱灵赋面前瞎晃:“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快坐下来把菜吃了,酒好喝便多喝,过了这个村可没了这个店······我可不知道你是这么介意这吃食内里的意义。”   邱灵赋把那伸到嘴边的筷子推开,慢慢坐了下来。这阿魄说得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也不知是真是假,自己难道要认真地甩手走开不成?   要是做得这般介意,邱灵赋心底也认为是不妥的。   筷子被阿魄重新塞回了手里,邱灵赋吃着菜就像是方才一般,但那碗酒却是再也没碰。   吃饱后这收拾碗筷的活自然又是交给阿魄,邱灵赋坐在那崖边吹吹风。   夕阳将要落尽,天色还剩一抹赤红如火,渐渐被浓重的墨色吞噬。   喝下去的酒在肚子里烧得厉害,这酒还有些后劲,浑身有些发热,好在这山风凉快。   月还不够明,光线昏暗,邱灵赋向下看,这悬崖下边白日里总萦绕着些水雾,现在看起来就是黑洞洞一片,不知下边是否真是河流。   “看什么?”阿魄在他身边坐下。   邱灵赋往下边丢了块碎石,只听到那碎石撞击几下石壁,便没了声响,“这下边真是河?” 第24章 煽风(十三)   阿魄借着残阳看他,邱灵赋饮了酒眉眼便飞了红,披下的头发被风吹得丝缕翻飞,那松垮的衣服也被风吹得声响簌簌。   满脑子的警惕都扔在了昨日,自从醒来都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看着像是卸下了防备的模样。   不知邱灵赋为何忽然要问起这个,阿魄却只想凑近他:“你不信,我们今晚就下山让你看看。”   “不去。”邱灵赋往后挪了挪,“下去了还得爬上来,这山要爬上来多累。”   昨天还拔了剑说要下山,今天却换了套说辞,真是多变。   “那今晚继续练剑?”   邱灵赋听了,两眼一瞪,像是被蛇蛰了一口,一下恢复了神气。   “不练。”   阿魄嗤笑:“你瞪我干什么?你进步得快,持之以恒有什么不对。”   阿魄自己装傻,可往天边山脉浮影看去的邱灵赋,才更显得心虚。   “昨天累了,那就好好休息。”阿魄道,“但我今晚要下山去,一是打听打听情况,二是买点东西。你明天一天自己在这里待着。”   “你走了,明天我吃什么?”邱灵赋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   阿魄好笑:“有肉有米,自己做不会?”   邱灵赋顿了顿,声音毫无底气:“会是会,只是······”   “这么热的天,我把菜放进山洞中,明天自己热了吃,还准备了些果子,不愿热菜就自己洗了吃。”   阿魄早知他还要嘴硬,自己不过是要骗出他这一点窘迫的模样。   邱灵赋斜眼看阿魄,月光洒在他面上,轮廓被勾勒得分明,邱灵赋饮了酒脑子不清醒,竟然觉得阿魄笑着不算讨厌。   直到阿魄把头凑过来,碰了碰他的唇,邱灵赋便把手抵在阿魄的肩上,不然他再靠近自己。   阿魄轻声道:“你醉了。你喝醉了。”   “不至于。”自己的酒量自己一清二楚,只是这酒的劲力一阵阵,脑中阿魄桌上说的“成亲”挥之不去,全身发热,心里更是烦躁得紧。   邱灵赋从崖边站起来,这风吹得再凉快,这阿魄在身旁也不见得好受。   “你下山后给我买些零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快待不下去了。”邱灵赋说着,便头也不回,去那柳婆婆的书房里找玩的,把阿魄落在了身后。   第二日邱灵赋便是一人在这偌大的山窟中醒来。   没了阿魄倒是难得清静,可自己一人也未免觉得无趣,睡了个天昏地暗,又吃了个没滋没味的饭,邱灵赋在这洞中四处闲逛,几人的房间都翻了个底朝天,连那洞中的鸡都一个个玩了个遍。   又想了会儿自家那来去无踪的娘,事到如今自己还未能正式踏入她所追逐的旅途中。   为身在此处清闲无事没羞没躁而焦躁,可又想来阿魄身负白家昭雪之责,看着也是不慌不忙,平日练剑习武,似乎总有有极大的耐性去等。   想着便又摸起了自己的软剑,他把那软剑抽出,前几日这上边沾着的毒也不知有没有洗净。   那桌上昨夜剩下的好酒,本晶莹剔透的酒中落下了不少灰,可这香醇浓郁的味道依旧扑鼻。邱灵赋把那剑指着地面,端起那碗酒便朝着剑身淋去。   这酒把剑身濯清后便被顺着引到了地上,落入碎石之中,香味依旧弥漫。邱灵赋把那软剑一抖,立在眼前,剑身通亮如镜,自己眉眼清晰可见。   看了一眼那剑中的自己,便朝那以往练剑的洞道中走去。   有意避开前天夜里的那个山洞,找了个看着差不多的,一招一式练起邱心素所教授的那些剑法来。   自己练了个满头大汗衣服湿透,没了阿魄,回了那平地上还得自己烧水。浑身湿热难受,只得躺在那平地上歇息,心中埋怨着这阿魄怎么还不回来。   躺了会儿脑中又出现了那天清晨两人在这地上所做的事,羞愤难当正要爬起,那灵气的眼睛又忽然往山窟高阔的顶端看去,似察觉了某些异样。   看得久了才发现,那洞顶有几个碗大的洞,黑漆漆的,眼睛似地看着自己。邱灵赋眼睛好,看得到这其中一处洞窟中有一角露出,里边分明藏着东西!   邱灵赋赶紧站起身来,抬头向上看去,这洞顶高也有个三四丈,那些个藏东西的小洞还是在远离四壁的中间,阿魄或邱心素这般一等一的高手够得着还费劲,究竟是何人要在那上边藏东西?   阿魄?或是那不知踪影的苏无相?   邱灵赋在四周找了半天,把那吃饭的桌子和装米的桶子都拿了过来,又找来了些梯子架子搭着。   自己是试了好几次,别说是要够得着那洞顶,就连看清里边是什么都难。最后也只能气急败坏坐在地上,又恨上自己功夫不济,这一蹦一跳比被愚弄的猫儿还可笑!   吃饭洗澡时都朝这小洞盯着,好像眼巴巴看着这里边就能掉出东西来。   近了黄昏,邱灵赋终于想了个法子,借着这山外最后一点光线,以石做矢,往那洞顶打去。   这洞壁高远,这石子往上打还得削弱些力道,邱灵赋扔了好几次也没打中。找了半天又找了粒扁石子,在地上又磨顺手了,邱灵赋打算最后再来一次。   瞅准了那小洞,描着有一盏茶的功夫,那石子才脱手而出。   啪!   这次倒是准的!这石头直奔那东西的一角飞去。   邱灵赋眼看着有东西从上边掉下,大喜过望!赶紧过去查看查看。   凑近了便看到,地上一片色泽通透触手温润的玉佩,已经碎成了两块。   小心拿在手中,两片玉上雕花刻字,精妙绝伦,是块稀世好玉。   邱灵赋左右手一边一块合起来,冰冷的月光打在这块玉佩上,这上边刻的,分明是个沈字。   夜里,邱灵赋半睡半醒之中,忽然睁开了眼睛。   此处竟然还有这样多的秘密,人独自在这躺着,多疑的邱灵赋怎么睡得安心?   这黑暗之中像是有人在看着自己,邱灵赋起了身,悄悄地伸手要去够蜡烛。   “醒了?”黑暗中的声音把邱灵赋吓得不轻,蜡烛掉在地上碎了,谁知这洞中真的有人。   邱灵赋愠怒:“你怎么回来也不说声?”   阿魄摸索过床边,把蜡烛点了,放在一边:“我叫醒你你就不生气?我先去找了好几个房间,谁知道你今夜还在我的房中,还以为······”   只是看其他房间冷冷清清总透露着一股死气,邱灵赋觉得这里睡得安心些便又回来了。可要说却不知如何说得妥帖,好在阿魄话不说死,让邱灵赋也有避而不谈的机会。   他只问道:“怎么样了?”   “青山盟与花雨叶没谈妥,青山盟已经在造谣生事,说花雨叶狮子大开口讨要公道。”自己一回来便找邱灵赋,这包袱还未脱手,阿魄把身上的东西卸下,“青山盟是铁定了要与花雨叶撕破脸皮,引起门派纷争。”   “有了靠山,胆儿自然肥了起来。”邱灵赋轻蔑着,又低声道,“不知与花雨叶冲突能让青山盟得到些什么。”   “江湖门派除了佛门紫霄,还有谁比花雨叶更注重这江湖名声?”阿魄笑道,“要是花雨叶服软了,那花雨叶就得给青山盟供上无尽的好处,这难道还不够?”   这点邱灵赋倒是也想到了:“也是,孙惊鸿平日做什么事都没胆,怕的便是江湖人对花雨叶的口舌。”   阿魄却道:“孙掌门也是谨慎心细,身为掌门不必露面不露真名,要不做掌门了还能换个身份重新在江湖里闯荡,这口舌加在自己身上他自己是不怕,他担心的不过是花雨叶诸位弟子。”   “没胆子也能被你说成这样高尚,这小红可真有本事。”邱灵赋可听不进去,认定了孙惊鸿就是没胆,嘲笑了声,又紧接着问阿魄,“那含嫣衔璧如何解决?”   “猜一猜?”阿魄故弄玄虚。   “还能怎样,肯定是服从小红,忍声吞气以大局为重······”但邱灵赋心细,看阿魄这问法,便又意识到,“难不成这次有什么别的主张?”   “孙惊鸿在出发前是交代她们忍着,有难处等他与许碧川来。”阿魄似想到了与衔璧交流的场面,无奈笑道,“但含嫣的剑太快,已经伤了几个青山盟多嘴弟子。”   “所以呢?衔璧怎么说?”邱灵赋与含嫣一向是玩到一起去,也难怪他与含嫣一般认为此举并无不妥。   两个姑娘同是花雨叶二把手,可衔璧更冷静,孙惊鸿一向是把重任委在衔璧身上。   “也是委屈了衔璧,本还隐忍着与陈巍协谈,只不知这协谈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现在是违抗了孙惊鸿的命令,应了青山盟的挑衅,两方昨日便已经把云酒楼折腾得一片狼藉。”阿魄说这话的语气倒不是凝重的,反而似也支持衔璧等人这般闹,“现在江湖上说法不一,有人信了青山盟的道,有人也愿意信花雨叶的说辞。花雨叶来人不多,现在含嫣带着几位弟子先撤离崇云,衔璧留在崇云监视青山盟。”   邱灵赋听着拍手叫好:“孙惊鸿要气死了。”   阿魄看邱灵赋幸灾乐祸,只笑道:“孙惊鸿也全是保护心思,想着稳妥。衔璧含嫣如此鲁莽决定,忍不下这口气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要是落不得好下场,花雨叶今后怕是会受点波折。”   邱灵赋挑眉:“你都说得这样丧,为什么还笑?”   “我不是丧,只是觉得有意思,就和听说书人说事一样。”阿魄看着他,只是笑,“要是那段惊蛰果真是心思叵测,那事情发展至此,不知对他而言是意料之中还是出其不意。”   “目的来去不过是威胁我与花雨叶,引我娘能够出面,我娘可没那么蠢。”邱灵赋对自己这娘还是自信的。   “这和你娘蠢不蠢没关系,要是你娘忽然心生愧疚······”阿魄故意不说下去。   “要是我娘心生愧疚,也会找聪明的办法。”邱灵赋知道阿魄是有意要看着自己担心,“就像我知道那段惊蛰要找我,我虽不躲着,但至少别去送死。”   邱灵赋说这话像是一股脑急着吐出来的,可说罢了又忽然安静下来,烛光阴暗,在脸上一晃一晃,阴晴不定。   直到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够平静,这沉默来得突然,才回过神来。   阿魄则是在一旁一直看着自己。   “昨日练剑了么?”阿魄问。   “练了······”下意识便老老实实回答了。   邱灵赋还以为阿魄又要顺势点破自己心中没底,若是这样,那自己可真不知道如何挽回脸面。   “练好了剑,即使被捉住至少能逃出一劫,也不必被这诸多算计扰心。”阿魄从腰间掏出匕首放在桌上,“你听的江湖故事比我多,为何武功高强的奇侠大多活得逍遥快活不拘小节······这个道理你该比我懂。”   这听着,又看见阿魄的手若无其事开始解腰带,邱灵赋警惕道:“你干什么?”   “能干什么?洗个身子睡觉,蓄足精神再陪你练剑。”阿魄像是在笑话他,腰带解开又把那衣服扯得松垮,袒着胸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外边又传来声音:“你的零嘴我给买好了,这崇云山中仅有的零嘴,你练好了才能尝。从今日起不许偷懒了。”   邱灵赋在那床上慢慢躺下,心中又想起那平底顶上的几个暗洞,即使这阿魄不说自己也不会懈怠练剑。   这洞上的秘密,离开此处之前可一定要够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把《千钧一发》搬到CP,发现在JJ被口口的词汇越来越多。   最多的是:“许汉口口丝”(填字游戏,游戏等级简易),娱乐“负口面口消口息”。   连“小口兔口崽子”的前两个字都有问题,不知啥意思   最离谱的是彼口此口相口爱口,这四个字······不知道什么梗,谁能说说······   少人看啥的真的没事,无论有没有人看每个文都会善始善终。   只是不想发文时已经浪费了时间减少口口,可一年后口口口凭空而出占满全文。。。。。   而且CP的版面也比较舒服,先用用看上不上手,如果上手······ 第25章 煽风(十四)   说是练好了把零嘴当做奖励,可第二日那零嘴就全被邱灵赋找了出来,又不知道被那家伙藏去了哪里。这洞道本该是阿魄更为熟悉,现在却像是邱灵赋的家一般,他藏的东西自己还找不着。要不是那零嘴数量不小,阿魄还以为那些吃的早已全进了邱灵赋的肚子里。   两人在这洞道里又练了几日,阿魄把邱灵赋功夫上大小问题都挑了个遍,剩下的便需要邱灵赋自己平日里多练。阿魄平日里也多加叮嘱——与人打斗时把那些要点记在心上,勿要恋战迷了心窍。   短期内抱佛脚自然比不上长年累月的砺练,但阿魄希望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又过了半个月,这日与邱灵赋在洞中练剑,阿魄以平日的刀法已经伤不到邱灵赋半分,虽那邱灵赋也无法伤到自己,但昨日还能在那衣服上划上两道,今日连那衣角也难沾上。   心中不禁啧啧称奇,这邱灵赋虽懒惰松散,但这武学的天赋绝对是在自己之上。只是幼时贪玩享乐,精力全用在与猫猫狗狗撒泼打滚上,白费了这么个好根骨。   不能让他得意忘形。   这么想着阿魄手中的匕首顿时眼花缭乱起来,刀花映着金黄的烛光朝邱灵赋面上压来,邱灵赋被晃得眼难受,下意识眨了下眼睛。   嗤一声,胸前又破开一道口子。   阿魄心满意足地笑,这人反应和基础果然还是太弱。   “你又死了。”阿魄咧了嘴,刀收在手中舔了舔,像是上边当真有邱灵赋的心血。   受不了这永远胸有成竹的目光欺辱自己,邱灵赋手中剑绞动如银蛇,杀气腾腾便迎面冲来!阿魄反应快,脚下一动便后退了半步。可人是往后退了,发丝却弥留在眼前——那剑锋厉害!阿魄眼看着两根碎发被刺断飘下。   阿魄以匕首把那软剑往上一挑——这软剑不如普通长剑,即使这上挑的力度足够,却难以把力道传至这剑主人手臂,这牵制的力度便少了许多。   但对这剑的方向影响却是极有效果。   本刺向面前的剑转刺了上方,阿魄不仅不再避开,反而直冲向邱灵赋,下边一扫往邱灵赋下盘踢去。这动作不过一瞬之间,邱灵赋反应慢了一步,便整个往一旁侧去几欲摔倒!   还好阿魄这力度小,邱灵赋堪堪站稳了跟脚。   这时阿魄提刀逼近,正要往邱灵赋腰上再补划一刀,可看着邱灵赋那凶神恶煞的目光,手下动作却停了。他笑了:“算了算了,今天便到此为止。你累了,反应是慢了点。”   好心给邱灵赋找了借口,又把手中匕首收在掌下,轻轻拍了拍邱灵赋的肩:“素心剑法注重巧妙飘逸,你还是把那杀气收一收,别伤不到别人,反而成了破绽。”   邱灵赋也把剑收了,这几日也能感到自己对这软剑的掌握算是如臂使指,熟能生巧,便问道:“我们何时下山?”   “你想做什么?”   阿魄虽这么问着,邱灵赋心底却有种预感,这阿魄对自己的想法心知肚明。   “我一人虽不行,但你我二人,为何不能直接杀到段惊蛰面前问个清楚?我等不及了。”以为随着阿魄来到此处便能有所进展,可除了武艺精进便是一无所获,难道还真要自己去白雪岭不成?自己可没这般仗义,能不去最好不去。   阿魄却只问道:“崇云城虽比不上紫域,南北也有六里,不说无名小道,有名的大道也有个十一二条。段惊蛰在那?”   邱灵赋脑筋转得快:“他需要与青山盟交涉,就算不住在同一间客栈,那也该会有手下为他们跑腿往来。”   阿魄看着他,眼里闪烁着,邱灵赋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说。可阿魄却还憋着,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怎么了?”邱灵赋猜不到。   阿魄缓缓道:“与你说怕你又要杀了我。”   “说,我不杀你。”这是想杀也杀不了。   得了恩赦,阿魄才不紧不慢:“前几日,我已请衔璧帮忙盯住了青山盟所住之处的举动。怕你无心练剑,便没说。”   这阿魄!心里比谁都精明,还知道要瞒着自己。   邱灵赋果然急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我与衔璧约好,三日后子时在城门附近放一盏灯,若是赤色便是找到了,素色便是未找到。”阿魄说着又笑,“没想到你这剑法进步比我预料的快,早知定的时间再早一些。”   可邱灵赋听了这个法子,便猜出了阿魄制定此计划更深一层的意思:“若是无灯,那衔璧便是出事了。”   阿魄摇头:“因为追查线索需连续跟踪,无灯未必是出事,有可能正紧跟着人,第二日子时补上。若是第二日依旧未有,那极大可能是遇到的阻碍。若是未找到······”   “那我们便下山自己去找。”邱灵赋接道。   两人都聪明,心思不说也明白,可阿魄又调侃道:“你竟然不提今日便下山去。”   自己要邱灵赋等着,不过是希望他多锻炼锻炼身手,可邱灵赋不急却是意外。   阿魄本是调侃,没想到却恰好触到了邱灵赋的想法。   “我······”邱灵赋不急,自然是惦记着那平地之上的小洞。可这小洞极有可能便是与眼前人有关,邱灵赋便多藏了一分心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日还被你划了一刀,过几日我得在你身上划一刀才成。”   说着不等阿魄说话,想起阿魄曾与段惊蛰交手过一次,又赶紧添了一句:“那段惊蛰的武功如何?”   “不错。”阿魄没察觉到邱灵赋的异样,但对段惊蛰的功夫只了了评价了一个词。“但此人相当狡猾,你可记得在花雨叶之时,无论发生何事,孔雀滨向来低调,未做任何对本门派身份而言不妥的事,即使是你将身份露出,他也沉住气未有出面插手,只是在符合自己身份的地方静静看着。要不是我恰好看见他的面孔,恐怕要他自己暴露是难上加难。”   丁奢要与其会面,也是让丁奢饭后多走访门派时顺便交谈,花雨叶作为东家不好做偷听的行当,便也找不出是谁为幕后。   “对沈骁如下毒手的可是他?”邱灵赋忽然想到。   “是。”虽交手不过几招,阿魄却能辨出那武功的路法。   原来那次也是他,那邱灵赋便知道阿魄一笔带过的“不错”是什么程度了——那人的功夫想必是在自己之上,与阿魄旗鼓相当。   “可他为何要丁奢找我,为何又要去那林子里寻你?”邱灵赋又问。这事邱灵赋不愿提及,说出来声音便小了不少。   明知道阿魄是白家人,也知道他一无所知,到那林子里寻他是为何。   “挑拨离间,捉了你。”阿魄一针见血,又笑了,“他看出了,你只是一个雷声大雨点小,偏要把自己身边朋友赶走的人。”   这话听进邱灵赋耳朵里自然不舒服,可他此刻没心思与他计较。   “那他为何又转身走了?你骗我?”   “我哪会骗你?”阿魄猜测,“他像是临时改变了主意。这人奇怪得很,我可不知道是为何。”   两人一前一后在洞里走着,忽然又沉默了下来,那邱灵赋低着头,把阿魄说的话放在自己的城府里转着。   “想这么多。”阿魄笑道,“等过几日你便能见识了,小心点死不了。”   说着话,两人已经出了那洞道。   邱灵赋看了一眼那洞顶,心中有事,脑子一转便又说:“与你玩个游戏,有筹码,输了的得答应一件事,玩么?”   “游戏?”阿魄似想到了什么,看着邱灵赋眼里热度便热了几分,“这么诱人的筹码,你不怕我不留情?”   邱灵赋心里冷笑。阿魄前几日下山,居然还花大笔钱买了七八套衣服回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要美其名曰是为了让自己提高警惕。前几日练剑练到最后,哪次不是又浑浑噩噩纠缠到天明?后几日衣服伤得少,那阿魄睡前却是也不放过的。   白日练剑,夜晚便沉迷淫-乐,无论是邱灵赋还是阿魄,白日夜晚都是判若两人。可两人却是有默契,谁也不把夜里的事拿出来详说。   这一提到筹码,阿魄想的是什么自己心里也清楚。   “我还怕你手下留情。”狠话刚说出口便意识到不妥,只能佯装什么也未察觉,任阿魄在一旁笑话。“你也不问玩什么?”   “什么都可以。”阿魄是什么也不怕,势必要赢的。   邱灵赋在地上找了块扁石子:“我把这石头抛起,你在最高处接住它,接不住便是我赢,接得住便是你胜。”   这摆明着把阿魄当狗耍,邱灵赋也尽量让自己说得像是那么回事,眉目之间都是挑衅。   阿魄以为邱灵赋是要借他泄愤,却也不生气,这个游戏的乐趣是在过程而是结果。   “好。”   “这里洞顶有限制,我们到山顶去。”离开此处,别让阿魄轻易猜到什么。   此时是申时,外边阳光倾斜,天空不刺目,这便不存在因日光耀眼看不见石子的情况。   两人到了山顶,邱灵赋将那石头细心研磨,那阿魄便去摘了点鲜嫩的草叶放在嘴里嚼着,坐在一旁看邱灵赋把这石头磨得认真。直到那石子捏在手里的感觉与飞刀似的妥帖,邱灵赋才道:“好了,你得看准了。”   这山顶四处无璧,要比在下边更难才对。   邱灵赋把石子搓热了,又呵了口气,阿魄看得笑了:“你要是因为这样赢了我可不服。”   把那手屈在胸下,对准天空斜上,邱灵赋猛地将那石片送出,那石片便像是离巢的鸟往蓝天飞去——这里接着山崖边的风,目测比下边石窟里抛得还要高。   与此同时,阿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石片,忽然像是追捕可怜雏鸟的狼,迈开了矫健的双腿,跑几步便运气腾空而起,修长健壮的身体如隼鹰一般舒展自如!   邱灵赋眼看着阿魄从与石片相差甚远,到将那石片收在手掌之中,不过顷刻之间——时间刚好,那石片被握住之时确实已到最高处,正要飞远了斜下!   自小便日夜有律操练,与邱灵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两个极端,整个人自上而下,肌肉中爆发的劲力都远在邱灵赋之上!   阿魄果然能做到。   可下一刻邱灵赋的神情便僵住,傻了眼:这山顶高处不宽敞,那阿魄不管不顾捉住了那石子,落下时整个人便陨石一般要与那石子一同往山崖外坠去!   “阿魄!”邱灵赋下意识便急着往这边奔来,可那阿魄的身影往山下坠去消失不过片刻,又从那山崖下方攀腾而上,稳稳当当落在邱灵赋跟前,毫发无损。邱灵赋这般焦急如焚的模样还未来得及打点清楚,全被阿魄看在了眼里。   邱灵赋把面上的表情渐渐敛了,换上了一副冷漠又天真的样子。   阿魄心里悄悄地被某些香甜的东西满涨了起来,那些调戏的混话巴不得就要脱口而出,好让邱灵赋因他窘迫。   可他此时聪明地不点破,只是伸手抱住了邱灵赋,摊开手掌让他看:“我捉住了。” 第26章 煽风(十五)   “捉住了就捉住了。”邱灵赋把那块石头收在手中,眼一低,掩去眼睛里的精光,他问那阿魄:“你要做什么?”   阿魄看他低着眼睛倒是有些羞意,自己是未回答,只是把他一把抱起,随即便往山下跳去。现在坠落在那洞外狭窄的平台上,邱灵赋只是手拽紧了阿魄的衣服,安分地闭着眼睛,不似过去那番大呼小叫。   但这次还未睁开眼睛便被阿魄亲了一道。   “做什么你都愿意?”阿魄问他。   邱灵赋看了一眼那阿魄近在咫尺的明亮眼眸,立刻别开了,心虚道:“愿赌服输。”   这算什么赌?分明是白给了阿魄一个占便宜的机会。阿魄心里悸动难抑,随即便把邱灵赋拉进洞里,压在了那洞的石壁上,低下头,猛地咬住了他的唇。   阿魄轻轻捏住邱灵赋的下巴,猝不及防把舌-头伸了进去,在邱灵赋嘴-里翻搅吮-吸着。那阿魄来势汹汹,邱灵赋也只能被他压制得被迫吞咽两人的唾-液,吞不下的只能顺着嘴角流下。   听得邱灵赋喉中的喘息,阿魄稍微放开了他,又看着他湿润的唇,低声道:“我要做到三日后子时。”   邱灵赋半天才听明白了阿魄的话,大惊失色:“不要······唔!”   阿魄的唇又是吻来,这样狭窄的地方,邱灵赋手脚无从施展,只能挣扎着,拉扯阿魄的头发,这阿魄所说的实在可怕,也不知是真是假。   阿魄被拉扯得头皮刺痛,手便蛇一般潜入他胸前,邱灵赋浑身一软,站也站不住,只能被阿魄抱在臂弯上。   这竟是又被点了穴!   脸靠在阿魄胸-前,看不见阿魄的面容神色,只感觉到阿魄还在吻着自己的头发。   随即便闻阿魄低声道:“走,我们到床上去。”   说着便把邱灵赋抱在肩上,像是战胜的将军扛着战利品似地就这么往里走。   “阿魄!阿魄!”阿魄在这曲折狭窄的山洞中扛着一人,还像是灵猴一般快速穿梭,愣是没让邱灵赋碰伤半点。只是这邱灵赋却是被颠簸得傻瓜似地大叫。   邱灵赋恼怒道:“我要杀了你!阿魄!”   阿魄哈哈大笑:“那你便在床上把我杀了。”   “停下来!”邱灵赋惊慌失措,阿魄说着像是真的一般,想着真要与这人鬼混三日,不知到时候自己还能不能剩一口气。到时候衔璧就算是点了赤灯飞上夜空,自己哪还下得了山?   邱灵赋沉默了片刻,想着可不能因为自己方才的小聪明害了自己,便灵机一想,又是计上心头。   阿魄听邱灵赋那叫声戛然而止,便知道这小子又要打鬼主意,便也不点破,只是自肺腑发出了阵阵笑。   邱灵赋听这笑声便脸红,他清楚这阿魄定是又看穿了自己。但邱灵赋却也没有说话。直到阿魄把他扔在了床上,压在他上方,盯着邱灵赋的眼一下一下亲吻着他,邱灵赋却依旧不声不响,把眼睛偏到一旁。   这般异常,阿魄却当做未看见,只是依旧观察着邱灵赋的眼睛,将亲-吻变成了舔,用舌头在邱灵赋的唇-边画圈挑-逗。接着又是忽然重重咬在邱灵赋下唇上,这才看见邱灵赋眼圈一红,嘴里发出一声喘-息。   变本加厉,用牙把邱灵赋的衣襟撕扯开,等到邱灵赋胸-前接触到凉飕飕的空气,又感觉有热切视线在上边密密梭巡着,邱灵赋终于忍不住了。   “既然你这么不在意沈骁如的生死,那便继续做下去。”这话里多拿捏了一分轻蔑,让这句话比以往所有的时候听着更像是威胁。   阿魄这会儿倒是不生气,只是笑道:“为何你总爱那她出来当挡箭牌?”   “他不是你情人吗?”这句话方才就被邱灵赋酝酿在心里,可说出来却不知为何满不是滋味。   阿魄听出了味儿,忍不住把手压在邱灵赋怦怦跳动的胸-口前轻抚,又在邱灵赋圆润的耳垂上咬了一口:“我的情人是你,是饭酒老儿。”   阿魄这句话再加上那胸-前的抚慰倒是有奇效,邱灵赋心中那点酸涩感瞬间荡然无存。   但随着阿魄的手指在胸-前没轻没重,下-身一阵阵热-潮涌来。   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可邱灵赋心中还记得自己原本的计划,口中喘道:“这句话我每次去青楼都对人说,如果她不是你情人,为何你还藏着有她名字的玉佩······啊!”   在听闻邱灵赋说的前一句话,阿魄的手便已经倏然伸进邱灵赋的裤子里,这会儿已经握住了邱灵赋稍有迹象的命-根。   “住手!”邱灵赋气得脸通红,瞪着他,眼里亮得像是有两簇火。   “继续说。”阿魄听出了邱灵赋的怒火,却只是笑了一下,也不解释自己为何忽然采取了这番动作。   邱灵赋倒是想说,可阿魄的手指对他的身-体早就轻车熟路,专门往邱灵赋最受不了的地方刁钻,邱灵赋本就不是能抵抗得住欲-望的人,不过一会儿便醉得不知云里雾里。   “啊啊······”邱灵赋眼里湿-漉-漉一片,阿魄看得心神荡漾,忍不住把唇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眼角。   手下在他胸-前几处穴位来去一点,那邱灵赋才解脱了束缚,手便立刻缠上了阿魄的脖子。再把唇舌凑上去吻住阿魄的唇,浑身蛇一般扭动,蹭着阿魄还握-着他的手指。   阿魄废了半天劲才把紧抱住自己的邱灵赋从身上扯下,一手压住邱灵赋的腰,才能腾出一只手来把自己身上碍事的衣服脱掉,他笑道:“这般好-色,真怕你落入别人手中。”   说着阿魄又笑了:想来也是杞人忧天,天底下除了自己,哪还有人招架得了他的毒和狠?   阿魄脱-衣服的动作这样慢,邱灵赋紧紧盯着阿魄肩上的结痂的牙印,腥红了眼睛。阿魄忽然感到刺痛,侧头一看,邱灵赋竟把指甲刺入肩上旧伤口中。   “快点······”邱灵赋语气不稳。   阿魄俯下身体,两人灼热的下-身贴在一起时,邱灵赋已经快要疯了,手胡乱地往阿魄裸-露的身上摸-去。阿魄匀称起伏的肌肉让邱灵赋浑身更为燥-热。   “做到三日后子时好不好?”阿魄坏着心思哄骗他。   情-欲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把邱灵赋的意识完全笼捕住,只能模模糊糊地听着阿魄的声音,但话里的内容却全被挡在了网外,飘到心里去的仅有阿魄温柔的语气和低沉性感的少年嗓音。   此时再说什么白家、段惊蛰、沈骁如,这些事物就像是天边的云远得离谱,而邱灵赋此刻只想满足眼下欲求不得的激烈快-感,亲吻近在眼前的少年,让彼此往疯狂的交-欢里坠去。   “好!好!”邱灵赋额头上渗满汗水,满口答应,“那便做到三日后、三日后子时······”   阿魄看邱灵赋此时已经开始神魂颠倒胡言乱语,又好好端详了片刻邱灵赋勾人的眼睛,嘴角便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从自己身上把邱灵赋的手捉住,然后用嘴把邱灵赋发间的头绳衔起,用那绳把邱灵赋的手捆了起来。捆好了又去把邱灵赋的双脚捏在一块。   阿魄离开他的身子,邱灵赋便开始懵懵懂懂意识到不对劲,迟钝地反抗起来,抬起脚便朝阿魄胯-下踢去。   这么慌张的一踢哪能躲过阿魄的手,阿魄反手一捉便把那精致的脚踝再次捉住了,两只手像是铁钳箍紧了邱灵赋的脚,又用自己的衣服把那脚捆结实了。   阿魄在邱灵赋的脚背上亲了亲,然后才对邱灵赋道:“刚才的话接着说,这次我要听真话。”   邱灵赋眼睛盯着阿魄上下轻碰的唇,经过方才两人的纠缠,那颜色已经变成了煽情的红,看得邱灵赋移不开眼。许久,邱灵赋才清楚当下的状况,像是酒醒了一半,登时感到羞-辱蒙上了心头,他气愤道:“滚开!”   这话刚出口,又被阿魄欺身过来吻了一会儿,等阿魄离开他的唇,只看到邱灵赋大着眼睛看着自己,像是被安抚到一半的兽,那眼睛藏着怒火,可人却是安静了。   阿魄嘴角翘起,从一旁把自己的外套拿了,松松垮垮披上身,看了一眼床上春-色无边的邱灵赋,只大笑着出了那洞窟。   不久便听到上边传来邱灵赋的声音:“阿魄!”   这声音倒是不再含着一点情-欲,一听便知道那人正气在心头。   接着那洞窟口帘子一掀,邱灵赋披头散发站在那里,衣衫不整,面上还染着潮红,却不知是怒的还是方才两人亲-热未褪去的。阿魄是用一根头绳绑住邱灵赋的手,邱灵赋要想挣脱自然是轻而易举。   此时邱灵赋手中拿着软剑,从洞窟上衣袂飘飘飞舞而下,怒气冲冲就要朝他杀来,哪有一点方才臣服在□□下浓情蜜意的模样。阿魄一看形势不对,便赶紧跑起来往那洞道里跑去了。   邱灵赋提着剑紧追而上,可那洞道虽不复杂,也有好几个岔道,阿魄的身影却是不久便追丢了。   两人像是游戏般一人藏一人寻,可这搜寻之人却是没有耐心的,找了好几个洞道不见人影,知道这阿魄五识敏锐藏得紧,他要躲着自己还未必找得到。   哐当!一时间气急败坏,邱灵赋看到眼前满目的酒坛子,一剑辉去便碎了好几个,稀里哗啦落在地上,给自己泼了半身酒香。   在那处闷气地站了片刻,果然一道修长的身影便从那黑暗中走来,出现在邱灵赋眼前。   “这酒可是柳婆婆和徐老伯给师姐酿来养颜的桃花酒,怎么你拿来给自己浇上了······闻着便是一身的风流红尘味。”阿魄看着地上浊污了的琼浆玉液,啧啧心疼道。   邱灵赋阴沉地看着他,那阿魄还开敞着衣服,因方才的纠缠还有发丝几根散在鬓侧,眉宇之间一片慵懒。到底是谁一身风流红尘味?   邱灵赋知道阿魄对自己的心思了如指掌,也懒得再瞒下去,从袖中取了两片东西便往阿魄狠砸去。   阿魄伸手接住,摸在手中只感到质厚温润,原来是两片玉。   这里光线阴暗,阿魄用指腹一按压,便发现这两块玉拼起来,的的确确是个“沈”字。 第27章 煽风(十六)   这时阿魄突然感到脖子一凉,那邱灵赋的剑已经架到了脖子上。   阿魄的目光立刻从那玉放到了邱灵赋身上,只见邱灵赋领口松垮着,一手提剑指着自己,嘴边倒是得意地弯起。   “这白家的人里,还有人的功夫比你更好不成?”邱灵赋上次来此处,与每个人都过了招,早就摸清楚了这白家之人的功底。柳婆婆与肖十六的功夫在沈骁如、徐老伯和穆融之上。这阿魄天纵英才,柳婆婆又已经年老,阿魄却是还胜过柳婆婆一筹。   可经过自己身体力行,邱灵赋知道那柳婆婆与肖十六的身手也不过略高于自己,却是不足以爬上那洞窟顶上的。那么这东西不是苏无相藏的,便是阿魄藏的。   邱灵赋下巴朝阿魄手中一点:“你藏着这东西是做什么?难不成是定情信物?”   “藏着?”阿魄笑了,“这洞里的东西就算是最宝贝的金银玉石都是好好放在柳婆婆那里的,白家人皆知。我们几人对这洞了如指掌,哪有什么藏的地方?只有偷儿才会说出一个藏字。”   这番话听在邱灵赋耳里分明就是插科打诨的狡辩,邱灵赋不知为何满腔怒火,一时便多了嘴:“你说我们是江河湖海一条绳上的两只船,千千世界一条枝上的花和叶,万丈深渊上一根铁索上的一对人。这是你说的,可你还有事瞒着我······今后你再别想讨得我的信任!不如就此分道扬镳,一拍两散,反正你我两个现在也没有什么互相利用的价值。”   本是他硬是要设计跟着阿魄来白家此处,心里把阿魄这人估摸得百般价值可利用,现在又说出这样矛盾的狠话来,要把亲自拽在手里的人狠狠推开。   阿魄看到邱灵赋眼里的决然,知道他气在心头,要狠起来可是说到做到,又听他话里提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便又知道他这股无名火番的根源是自己。   阿魄突然向前一步擒住邱灵赋握剑的手,邱灵赋反应过来赶紧后退了要把那手抽出,可阿魄却把他的胳膊往那邱灵赋身后压去,让邱灵赋一时无法挥剑护身。随即便趁机把邱灵赋压向了自己胸口,再彻底把他的双手捏着,以别扭制在邱灵赋身后。   一手握住了邱灵赋胯-下抚慰着,阿魄调笑道:“我说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可此时情-欲的诱惑对邱灵赋却是不太奏效,阿魄的行为反而让他怒道:“放开!”   “不放。”阿魄耍着无赖,还在邱灵赋唇上轻薄了一口,又道:“我的话你记得清楚,可却没听进心里去。这玉我不知你从哪里拾来的,可你竟然怀疑到我头上来。”   阿魄的百般狡辩让邱灵赋更是勃然大怒。明明此时在阿魄手中,这邱灵赋的语气却还是可笑的盛气凌人:“那洞窟顶上除了你还有谁能够着?在洞顶里放东西,不是藏是什么?”   “窟顶?”阿魄想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怪不得这几日我们在外边地上做,你老是走神往上看,原来是上有乾坤。”   阿魄这话说得邱灵赋又羞又怒,不过是这一番不信任,邱灵赋便为自己曾不知廉-耻躺在这骗子身下而开始悔恨,不由得气笑了:“你这装得倒是像,难道不是你把沈骁如的东西藏着掖着,要扮个埋藏心事的痴情侠客?”   阿魄看着邱灵赋明亮的眼睛:“怪不得今日要与我玩游戏,还情愿舍身给我个快活的机会······原来是一时吃起了闷醋,脑子转不灵光了。”   阿魄说着又好笑:“你听听,这说话都刻薄了。”   邱灵赋看阿魄的笑容,这人光是调侃自己却是分毫不解释,邱灵赋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输了这阿魄一筹。怒不可遏,血在身体里沸腾流窜,浑身的劲就要往阿魄身上冲去。   腿上一屈,阿魄反应极快地一退,邱灵赋趁机抽身而出,挥起剑来就往阿魄身上刺去。   经过这段时间的练习,邱灵赋的武功又是突飞猛进,出剑的角度出奇意料的刁钻,这倒是让阿魄吃了苦。阿魄方才还抱着邱灵赋,一时来不及应付,身上便被着了一道,鲜血从那衣服上汩汩渗出。   自从跟着这人待在一块,阿魄是三天一小伤五天一大伤早习以为常,但这会儿看邱灵赋是真的生气了,那眼睛瞪大如铜铃,眉头挑起战意十足,便自知是逗过了头,才一边应付邱灵赋的剑一边解释道:“这东西不是我的,我也是第一次见。你说的那洞我们几个都知道,可这样多的地方放东西,谁会想着把东西放在那里。你要是不信,待会我与你去看看。”   邱灵赋的剑势锐气分毫不减,朝阿魄的命门便杀来。   阿魄身法灵活变换,脚下便往那大洞窟撤去。这邱灵赋次次发火都是真枪实干地要杀自己,与邱灵赋练剑这段日子,自己也是弄得精疲力尽,竟然比苏无相传授武学时还要辛苦,自己的长进怕也不必邱灵赋的慢。   三两下便来到了那平日生活用的大洞窟,阿魄二话没说直朝那窟顶而去,邱灵赋从那洞道里出来,便看到阿魄已经飞身而上,下一刻便已经伸手抓在了那顶上的小洞边上。   那小洞就像是嵌在洞窟顶的一只倒扣的碗,碗下垫着一只破洞的盖,这阿魄就只能从那小洞伸手过去,抓住那盖,让自己吊在顶端。   这么做实则不容易,邱灵赋看到阿魄手臂与胸前腹部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他整个人抬起了身子往上移动,看向那小洞里。   接着便把手伸进里面,拿出了一卷什么东西,先衔在口中,接着又伸手进去,像是掏鸟窝一般彻底摸干净了,确认没了东西,便松开了手,让自己落下来。   这地方高十多丈,阿魄在上边撑着一会儿,那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下来的时候没控制好腿脚,还是趄了一下,摔倒在地。   邱灵赋赶紧过来,看到阿魄安然无事,便蹲了下来。阿魄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把嘴上咬的东西往旁边呸去,等邱灵赋看清楚了那东西是什么,眼睛睁大,突然扬起了手往阿魄脸上扫去。   “啪”一声,阿魄反应得快,顾不上脸上的疼,看邱灵赋眼中急促的怒意,便一把捉住邱灵赋的手不让他气得走了。他扭头看那东西:“怎么······”   话戛然而止,他看到这方才衔在口中的东西丝滑柔软,绣着花草,俨然是一片肚兜。   “沈骁如的肚兜你都藏好了······也是,我们俩约定一道合作对付孔雀滨,可这些私密龌蹉的风流债可没想到要分享,我不知道也是正常。”邱灵赋冷嘲热讽。   自己先前看到这玉还未多想,拿沈骁如出来也只是自作聪明激将套阿魄的话。可与阿魄对峙过程中自己却稀里糊涂信了去,这会儿看了这肚兜更是火上浇油。   这话说完,邱灵赋忽然感到天旋地转,背后一疼,霎时间阿魄已经骑身而上,坐在自己腰上。   “你······”   阿魄把那卷肚兜捏来:“你要生气,也该好好看看这肚兜可是女人穿的?”   阿魄把那肚兜一抖,那肚兜便展开了,里边包裹的东西铛铛落下。   邱灵赋扭头一看,那落下的东西竟是一些镶珠坠玉的钗子耳环,一眼望过去也有五六件,金光灿烂。而阿魄手中捏的那片肚兜,小巧得像是帕子,确实是小婴孩才穿得了的兜子。   阿魄看着那些金钗耳环,也不由得愣神道:“谁在这地方,还藏着这样多钱财。”   “起来。”邱灵赋推他,阿魄察觉到邱灵赋那力道和口气倒是软了些,不似方才那般喊打喊杀的。邱灵赋也聪明,他看那肚兜里掉出好歹不歹竟是阿魄最不放在心上的钱财,便猜测这些东西怕是真与阿魄无关。   “不行。你白白打了我,还不让我压着你一会儿。”阿魄笑道。   邱灵赋听了唇上一翘,此时被压在地上的是自己,可说起话来却还要是一副死不承认的高傲姿态:“你是我的仆从,已经卖身与我,我想打你便打你,我想骂你便骂你。”   阿魄眼里含着笑,这通胡言倒是一个字不放在心上,看了一会儿那身下眉目动人的人,慢慢地起了身,暂且放过了他。   两人对着那金钗耳环几番探究。钗是上好的钗子,金丝鸾鸟,枝叶精密,点缀以珠玉玛瑙,拿在手中转动,光彩耀目。那耳环手镯也是,一件件都是精巧打造的上品。可即使是邱灵赋拨开金丝撬开珠宝往细处查看,却也未见什么异样。   阿魄看邱灵赋对着那金光灿烂的宝贝爱不释手,自己目光却放在了那兜子上。手指把那兜子摊开,那兜子上刺的花纹便立刻落入眼底。   佩兰如丝,水泗蔓生。色清神清,朴质素洁。   父母为孩子祈福,这婴孩的肚兜要么绣以虎驱五毒,寓意僻邪防灾,要么绣以葫芦福字,吉祥百岁。大多是大红金线,福气昭昭。   这白丝布绣了兰草倒是少见。   阿魄正欲拿起来好好查看,忽然一顿,分明是发现了什么。   邱灵赋觉得异常,侧头一看,只见阿魄眼睛盯着那肚兜的一处地方,面色肃穆。自己不由得也把目光朝那处看去,等看清楚,也不由得浑身一颤,张口结舌。   那颇有风骨的兰草一缕缕如丝如线,中间绣着两个米粒大小的小字。这里面朝洞外,天光明媚,那字再小也是看得清清楚楚。   灵赋。 第28章 煽风(十七)   邱灵赋伸手把那婴孩的兜子从阿魄手中抢来,拿在手中细细看着那两个字。   这两个字一笔一划繁复如麻,却是一针一线绣在了这丝丝缕缕之中,像是只腿脚精细的小虫闻香而来,躲进飘摇的兰草之中。一晃眼却是看不清楚的,非要像方才阿魄那样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其中玄妙。   阿魄看邱灵赋盯着那字所在之处出神,只道:“这绣字丝线细小,要绣出这两个字定是花费了好些心思。”   邱灵赋手一攥,把那兜子拽在手中。   “这是谁的字?”阿魄问。   这时邱灵赋神情太冷静,眼睛像是走马观花时那般出神地游走——阿魄一看便知道这人心中不是表面那般。   “绣着你的名字,这字不是邱心素的,那就是许渝的。”阿魄看着邱灵赋手中那兜子露出的一角兰草,“我不识得邱心素的字,但这兜子薄软素白,该是手绢改做的。我曾听说书人念过一句诗,云为车兮风为马,玉在山兮兰在野。用兰抒以爱慕之心,倒是读书人的作风。”   “我娘可不喜欢这种大家闺秀的东西。”邱灵赋是默认了阿魄的话。   “所以许渝便送不出,只能收着改做了这东西。”阿魄笑道,“可惜你没用上。”   “你怎知我没用上?”   阿魄把地上的钗子耳环收拾了:“你出生后便与邱心素隐居淮安,你穿过,谁放来这里的?邱心素?”   邱灵赋只是随口一说,阿魄的说辞自己听着也没理由反驳,此时看到阿魄拿着那些钗子耳环,又伸出手强盗似地抢在手中:“这没准也是我的。”   阿魄看他连忙把那些东西收好了,笑道:“那个沈字的玉佩也是你的么?”   邱灵赋一同收在袖中:“那是沈骁如的,我先替她保管······你还管这个?这白家有人能把东西藏在此处,说明那人隐藏了自己的身手。这对你们这般提防,怕是对你们这些人一点情面也没留,你不怕他对你们背后来一刀?”   “那你知道是谁么?”   “不是柳婆婆便是徐老伯。”邱灵赋分析得头头是道,“柳婆婆的功夫显然仅次于你,没准几年前更好一些,能够把东西藏在此处。或者是徐老伯,他俩是老一辈,要与孔雀滨搭上线也是有原因可以追溯。没准······十五年前这白家灭门的原因还与他们俩有关。”   阿魄看着邱灵赋说得眉飞色舞,分明是要挑拨离间。   “你有办法找出谁?”阿魄瞧他神色轻松胸有成竹,“难不成又是投石问路?”   邱灵赋因为饭酒老儿,最爱的便是这招投石问路。阿魄自己也知要是毫无头绪,这危险的方法用着确实妙,之前自己放出个白家少主的身份,虽没有为邱灵赋挡去任何危险,倒是无意得知了这白家有细作。   “这何必投石问路?”邱灵赋道,“这叫投玉问路,先去找找这沈骁如的身家,便知道那藏东西的人要瞒着什么。没准······这无依无靠的沈骁如还与沈裕王爷有什么亲缘呢?又是一个麻雀变凤凰的说书传奇。”   说着又眼睛一转:“或者······不如就把这玉给沈骁如,让她自己去找,我们便可坐收其成。”邱灵赋说着便看到阿魄皱眉,脸不由得一冷,讥笑道:“怎么?心疼了?”   阿魄看向邱灵赋,眼睛含有笑意,明亮得让人心动:“我心疼你,这么多事,偏爱挑后悔的做。”   “你是怕这东西打扰了沈骁如的平静。”邱灵赋一针见血,“她早些年被佛门弟子点化,又乐善好施,养了一群小崽子,过得是逍遥自由。你明明是怕她搅入其中,还说是为了我?”   阿魄看邱灵赋眼角边的肌肉紧张着,眼睛瞪着自己,也不知是在看自己脸上的表情还是真在质问。   阿魄挑高了嗓音,轻声道:“我倒是没想这么多,你却为沈骁如考虑得这般周到。”   说着阿魄到那旁边的桌子旁,取来两只碗,把放在一边的半壶酒倒了:“白家故地有一本名册,记录着白家弟子进出往来,我们可以去寻来翻阅。过几日再去会会那段惊蛰,要是顺利那便直接杀了了事。”   “杀了?”邱灵赋一顿,“我还得问清楚我娘的事。”   阿魄把一碗酒朝邱灵赋伸去,但看邱灵赋远远站着不动,便又放回了桌上:“看来你也是知道,要是你还指望从他口中套出秘密来,便是没办法顺利杀了这人。”   “就算我不指望知道什么,我们能杀得了他?”邱灵赋看向阿魄,“这人武功高强,又诡计多端。”   “正是因为他诡计多端,所以要是不把他早些杀了,今后的事态怕是会被搅得越来越乱。”阿魄忽地一笑,“就像那段惊蛰,现在就一定很想把你或许碧川杀了。”   邱灵赋想起那一路过来追杀的人,心中不过一掂量,便已分清轻重:“那还是杀了他好。”   邱灵赋到底是聪明,阿魄饮了一口酒,看他思考时眼睛滴溜溜地转,模样鬼得很,怕是又在绞尽脑汁想什么烦心事。   阿魄看了眼便道:“来,喝酒。”   那洞里发现的玉佩足足困扰了邱灵赋几日,这几日里邱灵赋满怀心事,可这阿魄知道了却是一句查阅名册再杀了段惊蛰,便算是解决了。现在又敞开胸怀喝起酒来,万般事不放在心上。   阿魄看邱灵赋盯着自己,不知这人心中哪来这么多的事,他伸出手便把他轻轻拉了过来,声音拖曳着哄道:“来,喝酒。”   邱灵赋被拉着向前了一步靠近阿魄,随即便走到一旁空座坐下。   此时洞外日光已斜,天空又要渐渐落成慵懒的金色了,阿魄把那碗推到邱灵赋面前,那酒里便是漾着这洞外无边天色。   想来自己也是最讨厌这种世外桃源的无聊日子,怎么就在此安分地待了这么久?   邱灵赋端起碗来,闻着那清冽酒香,放到唇边饮了一口。里边那不修边幅与自己对视的另个自己便散开去,化在了酒中。   三日后一清早,邱灵赋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干净,满满的一个包袱放在桌上。   阿魄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这洞窟中空荡荡的,本就与自己住的时候一般,可现在看着却是一片冷清。   “你是不是把什么东西偷偷捡去了?”邱灵赋还在给包袱打结,便有人从身后抱住他,把头放在他肩上,“我怎么觉得空落落的。”   邱灵赋手忽然向阿魄面上拍去,阿魄猛地退后,只觉得一片白尘袭来,险些中招。   “这破地方本来就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关我什么事?”邱灵赋淡定站在那白尘飞舞的原处,只往嘴里塞了一粒东西。   阿魄静静看那邱灵赋的背影:“是药三分毒,你毒和药都照吃不误,躲也不躲,怕是久了对身体无益。”   邱灵赋满不在乎:“这药不苦我才吃的,要是苦我就躲。”   阿魄想起邱灵赋向来怕痛怕苦,便笑道:“那这毒也是不痛,所以你才不躲?”   “普通的软筋散。明日下山多备一些,要是遇上人多了那就是有大用场。”   即使邱灵赋背对着自己,阿魄都听得出这话里骄傲的笑意。   邱灵赋见阿魄半天没说话,转过头来,果然看到阿魄在盯着自己。   本来不想理他,可那视线却看得他忍不住道:“你痴呆了?笑什么?”   “你怎么确定今夜是赤色的灯?”   “谁说要赤色的灯才去了?不是我也要去。”邱灵赋话里一顿,“你不想下山?”   “不想。”阿魄回答得不假思索,“在山下当乞丐,不如在山上做神仙。”   邱灵赋听了好笑:“山下有吃的有玩的,山下才是做神仙的地方,我以前便是在街上做的神仙。你要喜欢山上就留在这。”   “你走了我留在这干什么?”   邱灵赋讽刺道:“做山神啊!”   阿魄眼里都是明媚的色彩:“两人在一块才是神仙眷侣,一人在此处那叫孤魂野鬼。”   邱灵赋挑眉:“那你们苏无相师父不就是自己一人在这生活了很久,他也是孤魂野鬼不成?”   “他若也遇到了像你这般的人,孤身一人时便是孤魂野鬼;若从始至终孤身一人,那便从始至终孤身为人。”阿魄调笑,“你祸害我,我便只能缠着你。若死了有两种选择,那我要做仙,不要做孤魂野鬼。”   邱灵赋假装没听懂阿魄话里的脉脉之意:“你死了不是要去孟婆桥上乞讨吗?”   “那是真的死了,是身死魂灭,阳神俱散的。而被你祸害的,那是在游荡天地间的活死人,魂魄还在阳世里,却被你收了去,你身边那几尺地便是活着,要是离开远了便是行尸走肉。”   这样直白亲近的话,阿魄脱口便来,面上毫无羞躁之色,就像是平日里与自己交代那段惊蛰白家之事一般。   说书人一般的早把故事铭记在心消化于血脉,只等着脱口而出娓娓道来。但那双眼睛却是盯紧了邱灵赋。   邱灵赋张口便想骂一句无耻,可一时间便知道要是这么说了便是显得自己软弱可笑。只好变着法子要奚落阿魄,插科打诨去占上风,吊高了嗓音:“说得这般儿女作态,粘腻和姑娘家似的。”   阿魄笑道:“姑娘家怎么了?”   邱灵赋不说话,阿魄是认准了邱灵赋舍不得说“姑娘家”的太多不是。   “我喜欢饮酒还不能用讨饭前换酒?我喜欢你还得遮掩起来憋着不成?若是儿女私情不比豪情说起来让人尊敬,那我本就是无名乞儿一个,轻贱我便轻贱我。”   阿魄说得了无拘束,邱灵赋却是与阿魄倒是相反,阿魄平日在与许碧川或别的门派人面前慎言,而邱灵赋反而在阿魄面前便不知如何说话。   看阿魄脸皮厚,邱灵赋干脆不理了,抽了软剑便往那洞道走去。   走到那洞道,听着背后无人跟来,邱灵赋便回头,对阿魄催道:“练剑。”   邱灵赋说了今夜一定要下山,未到子时便真要往山下赶去。这一路上,两人还是往崇云城那边天上看去,怕错过了衔璧的什么消息。   子时,那崇云城边悠悠升起一盏遥灯,赤如星火。   “巧了。”阿魄说的是邱灵赋与这衔璧的默契,邱灵赋决定下山,那边衔璧也已经发现了段惊蛰的踪迹。   可这话音刚落,那崇云城边升腾而起的灯却忽然诡异一摇颤,整个猝然发出耀眼火光,这火光灿烂不过一瞬,便消失在同样灰暗的夜色中。   邱灵赋与阿魄对视一眼。   “也许是今夜风大,天灯倾斜······”阿魄还未说完,邱灵赋便已经往山下飞奔而去。 第29章 煽风(十八)   崇云深山高耸入云,上山便要一夜,下山也不轻松,两人跑得膝盖酸软,才在卯时前到了山底。那崇云城门禁闭,但两人翻墙已是轻车熟路。   但这次邱灵赋却没打算息声静气不声不响翻进城内,只顾着赶紧进城,这声响动静大得像是故意一番,很快便有守卫发现了两人。   可那守卫正张着嘴还未来得及大喝一声,邱灵赋身后便有一道身影腾起,鬼影落在那守卫面前,抬手便封了他的穴位,那守卫瞬间变成了哑巴。   邱灵赋刻意挑的城门边缘的好位置,此处守卫防备松懈,此时又是守卫守了大半夜最困倦的时辰,两人把那守卫拖到一旁也未引起其他守卫注意。   邱灵赋也不废话,捏起那守卫的下巴便把一粒黑色的药丸塞进他口中,然后解开了他的哑穴:“子时有人在此处放了一盏灯,你可见了?”   那人早吓得脸色惨白,唯恐答得慢了:“见了!见了!”   邱灵赋嘴角弯弯翘起,显然是被这人惊恐的模样愉悦了,但嘴上却是不与他多废话:“那是什么人,现在在哪?那灯可是你们因为夜禁射下的?”   那人赶紧摇头:“治病生孩子和丧葬的又不禁夜。那人是个双身子,说是要生了,婆家算了命说在此门放盏喜灯能讨个吉利。我们哪管得着?”   邱灵赋阿魄对视一眼,知道这是衔璧的计策。她为避免这守城的出来阻挠便特地扮了个怀胎的,怕是要放素灯,这衔璧还得办个死人相。   “那灯是谁射的?”邱灵赋靠近了些,狠声问道。   话音刚落,一旁阿魄突然把邱灵赋推开:“小心!”   忽然从一旁阴暗处窜出一道人影,邱灵赋腰前便被划了一道——好险阿魄把他推开,这一道才伤得不深,也未及要害。   阿魄看邱灵赋无事,便与那人徒手招架起来,又对邱灵赋道:“走!”   阿魄也不恋战,从那守卫腰间偷了把匕首便往那黑衣人要害飞去,自己也往邱灵赋的身影追随去了。   那人正要追,可那邱灵赋却好歹不歹忽然大喊道:“有刺客!”   这话说得像是说书人模仿宫里皇帝遇刺的一般,但却是简单迅速地博取了守卫门的注意。那城门上的守卫便都往这边看来,一阵躁动,大呼小叫地朝那最近的黑衣人包围了过来。   方才阿魄稍微耽搁了一会儿,那邱灵赋便已经跑得老远。此时那人被守卫包围起来,自己全身而退都来不及,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阿魄逃远了。   两人到那街角曾住过的小屋里,邱灵赋腰边衣衫一片血红,触目惊心,早已被阿魄褪去放在一旁。此时邱灵赋正光着上身,在那床上躺着。   “才要下山一展身手,就被伤了一道,实在是出师不利。”阿魄用毛巾把那腰上伤痕旁的血污小心擦着。   “闭嘴!嘶——”邱灵赋也是心中怒火丛生,自己也觉得被伤着也是丢人,便又辩解道,“我在问着那人,谁知道······”   邱灵赋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魄笑了:“段惊蛰知道。他知道有人会因为那落灯着急,并算准了你要从何处上那城门,就连那手下之人,也瞅准了你出神的时间才下的手。”   邱灵赋听着确实一愣:“那人不是段惊蛰?”   “那人武功高强,远在先前追杀我们那伙人之上,但不是段惊蛰。”阿魄把邱灵赋伤口旁的血污擦了,又将药粉洒在那伤口上,邱灵赋疼得满头是汗,喉咙里却忍着不肯出声。   阿魄看他这满脸汗涔的可怜模样,却安慰道:“但你这次倒是有长进,让你跑,你便愿意跑快些。”   邱灵赋疼得气息不稳:“我的命······是要留着把段惊蛰和那白家细作一起杀了的,唔!”   那阿魄刻意在自己伤口上按下,邱灵赋凶狠着要瞪他,可阿魄已经俯身过来:“你的命是留来给我折腾的。”   两人一个带笑一人怒视,对视了片刻,阿魄忽然凑近在邱灵赋唇上飞快地轻碰,邱灵赋眼里的狠立刻被揉碎了,看着眼前刚柔并济的眉眼,愣住了一般。   “就算是段惊蛰和白家细作在你眼前,该跑的时候还得跑。”阿魄道,“你的命得留着把你娘带回淮安,留着去笑话那些害你的人一个个得到报应,留着从奈何桥上嘲讽我行乞桥上衣衫褴褛。要是意气用事在杀段惊蛰的时候便没了,你说可不可笑?饭酒老儿这四个字怕也是要成一段笑谈。”   邱灵赋闭着眼歪过头,不愿看他。阿魄看他这幅不愿说话的模样,就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阿魄朝那狰狞的伤口轻轻吹着气,凉丝丝的,邱灵赋的疼痛减轻不少。   “江湖里受伤是常事,有的人身手举世无双,但江湖里因为被下毒下药甚至只是偶尔失手······有可能连命都赔了了,受点伤能算什么?活到最后才是胜者。江湖可不是读书人的科举考试那般,一题定榜位。”   阿魄的话,听着本该厌烦才是,可邱灵赋心中却是真真切切平静了下来。   “那现在怎么办?衔璧在哪?”   “你问我?”阿魄挑眉。   邱灵赋忍着疼竭力想了会儿,忽然用手揉了揉眼睛,后悔道:“刚才应该跟着那人才是。”   话才说完,身体又是一僵,下意识睁开眼睛捉住阿魄的手:“如果是段惊蛰,怕是早就派人在暗处跟着我们来了这里!”   话刚说完,阿魄已经把邱灵赋搀抱起来。   “放开。”硬是要自己起了身子,疼得满头大汗。   “如果段惊蛰有先见之明,派一人袭击一人追踪,为何此时人跟来了却不动手?”阿魄问得平静,这答案自己是心里有数的。   邱灵赋很快便猜到了:“那追踪之人自知不敌我二人,为避免打草惊蛇,是在等外援。”   “外援就快到了,你忍得住这疼离开这么?”阿魄说着,邱灵赋果然瞪向了他。   “你在许碧川邱小石面前能懒则懒,凡事涎皮赖脸也要走聪明的路数,在我面前怎么就这般矜持薄脸皮,好歹还是喝了白家洞房酒的。”阿魄说笑间已经把不顾邱灵赋反应将他抱起,低头道,“谁让你身上这么多□□,也不给自己留一个止痛的,白白让我占了便宜。”   邱灵赋只是瞪着他,这回却是没反抗,只是听了他的话心思一转,一眨眼间便果真装起一副自尊的样子来,少爷命令人似地吊起嗓音:“那你就得伺候好了,若是伤着我半点,那饭酒老儿可不会放过你。今后阿魄的奸险狡诈无恶不作,就等着流传千古在酒馆茶肆里笑话吧。”   仗着自己的本事,龇牙咧嘴露出这般无耻的嘴脸,是人听着都要生气。可阿魄只是嘴角上扬,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   阿魄一手便将邱灵赋按住,贴着自己胸口。两人密不可分,如此才好控制身体的幅度,让自己能够抱着邱灵赋从这屋中不动声色地转移出去。   阿魄的身体当真灵活如猿猴,一分一寸都控制得妥帖利落,邱灵赋屏住呼吸,只管着把自己贴在他身上,却是大气不敢出,怕自己成了功败垂成的一笔。   逃出那屋子,两人果然在暗处看到了躲在某座屋之后的一名盯梢之人。   阿魄停顿了脚步,问怀中的人:“杀了还是逼问?”   他之所以这么问,便是因为逼问或许能套出消息来,但难保周围另有盯梢之人,无论是杀了还是逼问都有风险。   邱灵赋把脸依在阿魄肩上,闭着眼想了想,从包袱中取了一粒药丸,夹在拇指中指之间,朝那人肩上飞射而去。   那粒药丸极细小,击在那盯梢人身上,那人只是若有所感,警惕回头一望,可那药丸已经砸开,瞬间化成飞粉消散在空气中。   那人寻了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异常,便当做是小虫小蛾,不再在意了。   “那又是什么稀奇的玩意?”   “不是稀奇的玩意,是冷香蝶的母蝶碾成的粉末。”   阿魄似想到了什么:“多年前江湖上出现一种盯梢人的做法,就是将冷香蝶母蝶的蝶翅碾成粉,抹在一人身上,要寻此人,只需跟着公蝶寻去便是。因为冷香蝶公母蝶以香为缘,既定此缘,生死相随。”   邱灵赋点点头:“是。”   “从花雨叶要来的?”阿魄抱着邱灵赋便转身继续穿梭暗巷屋檐。这冷香蝶也不是那么容易来的东西。   邱灵赋却是不满阿魄的说辞:“要来多没意思,这是从许碧川那里偷的。”   阿魄听了笑道:“这不是从许碧川那里偷的,是从冷香蝶那里骗的,人家本来生生世世做一双,现在不仅丧了偶,还得被你骗了念想,把妻子的遗物四分五裂,让他靠着那点念想永无止境奔波下去。”   邱灵赋未看向阿魄,但耳朵贴着他的侧颈,听他那低低的笑声只觉得心痒,阿魄话的内容没听进心里去,但听着这笑声,邱灵赋忍不住问了个心中想了许久的问题:“白家灭门何其惨烈,你为何报起仇来这般不着急?”   阿魄未回答,只反问了一句:“要多着急?”   邱灵赋道:“要是我,我得知那段惊蛰在这城中,今晚就要把他捉住来杀了!”   邱灵赋说完,并未听见阿魄说话,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声音:“白家灭门的直接凶手是那六大门派,就算他们当真罪无可恕,可十五年过去,孔雀滨的掌门换成了段惊澜,蛊地阿骨姑娘当年都还未出生,我要找谁复仇?况且当年六大门派必定是受人挑拨被当做刀子使,而这幕后指向的正是改头换面的孔雀滨。我学有所成之时,段仲思已经死了,我是要把那至今还未露面不知扮演何等身份的段惊澜杀了,还是去孔雀滨不论青红皂白大开杀戒?”   阿魄说得平静,邱灵赋听着却忽然想要侧过头看看阿魄的神情,可才要扬起头,也不知阿魄是有意无意,一只手却已经把他脑袋按住,让他继续安静靠在自己的肩上。   邱灵赋压得唇只能蹭着阿魄的肩蠕动:“看来你是想做说书口中那种豁达隐忍的江湖呆子,自己吃喝和仇恨都顾不上,还得顾别人死活。”   终于又听到阿魄的笑声:“怎么顾不上?我要做的便是与你一样,找到催动这一切的根源,这根源便是我的仇人,与它站在一道的便是我的敌人!我的双手虽斩不了当年幕后之人的脑袋,但至少可以让我今日如我所意,想斩杀妖言惑众视人命为草芥者,便斩杀妖言惑众视人命为草芥者,要把你从刀山火海里救出来,便能把你从刀山火海里救出来!”   邱灵赋听了敏感道:“妖言惑众视人命为草芥?多谢你赞美我。”   “你也知道你爱妖言惑众,还视人命为草芥?”阿魄话刚说出口,便感到肩上一疼,用手把邱灵赋的脑袋托了托,才把那人的嘴从肩上挪去,随即便看到那人龇牙咧嘴,正瞪着自己。   “你不把这当做赞美了?”阿魄笑得可恶。   话说着,阿魄已经轻轻落脚在一处地方。   这是一间药铺,阿魄带着邱灵赋翻窗而入,取了点止痛的药粉,给邱灵赋敷上,邱灵赋又补足了自己的行囊,这天便已经快亮了。   邱灵赋喝了点水嚼了个饼,又从行囊中取出了一根竹管:“这冷香蝶夜里才看得清楚,趁着现在天还未亮,我们赶紧去找了那段惊蛰的老窝!”   伸手把那管口的塞子取了,里边幽幽飞出一只蝶,蝶翅扑腾抖落荧荧夜光,如鬼火晦暗。   阿魄看着那蝶急急从竹筒里出来,辨识着其中方向,便道:“听闻这东西有一处不足,药丸的粉末只能掩盖一阵那母蝶的夜光翅粉。要是时间长了药粉抖落,怕是会被人发现。”   “那我们便快一些。”邱灵赋心中已经迫不及待要与那段惊蛰较量。   阿魄看那邱灵赋舔了舔嘴唇,战意昂扬,如同说书前的那番胸有成竹。此时即使受了伤,却无颓丧软弱之气,他看向阿魄,眼中明亮着。   可阿魄却想起上回在紫域,这人中了一鞭,在那如意楼上彻夜直冒冷汗的可怜模样。   想来这止痛的体贴药物未必是好东西,用得多了,人的皮肉麻木起来,受的伤只会愈来愈多。疼痛虽苦,也还是悬梁刺骨的绳和锥,永远仰着头提起精神,至少告诉自己不敢去松懈遭更大的罪。   而自己便是那帖止痛药物,千方百计护着他疼惜他,还暗地里鼓励了邱灵赋把自己磨砺成所向披靡的刀斧,让他从此愈战愈勇,愈勇愈战。   今后的路伤痛无法避免,那便只能让两人手中的剑更加锋利! 第30章 煽风(十九)   两人一前一后,追随着那飘忽不定的萤火,在依旧漆黑的街道巷口里穿梭。那冷香蝶当真灵验,一头便往那黑夜中扎去,是半点犹疑也没有。   冷香蝶本无香味,但这穿走半个城的本事无从考究,便有人给这其中的稀奇本领定了个“香”缘。人嗅不到,便唤作冷香。   “待会儿若是找到了,暂且按兵不动。”两人连夜从那崇云山下来已是消耗不少体力,这会儿追着那不断行进的蝶,阿魄却是一步不落,此时说着话也是大气不喘。   “嗯。”邱灵赋跟着那阿魄的脚步,可说话之间已是有些气虚。   说起来两方交涉这般久,这邱灵赋与段惊蛰却是初次正面交锋。这段惊蛰善于伪装,又狡猾沉得住气,邱灵赋从许碧川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半天没回忆起自己与这人见面时的细节来。   想必真要找到,杀他也未必容易。   “他为了隐藏自己,肯定只与固定手下见面吩咐命令,其余的蠢货见得多了容易暴露自己。”邱灵赋道,“今日在那城门上袭击之人,武功高强,定不是蠢货。”   邱灵赋说罢只听到阿魄在一旁偷笑。   “笑什么?”邱灵赋心里觉得那阿魄在笑自己傻,不由得恼怒道。   “没什么。”阿魄却不与他解释,只看着那夜里扑棱着翅膀的蝶,“那便只能顺藤摸瓜。”   两人随着那冷香蝶公蝶引领,渐渐远离了那大街道,路越走越狭窄。   那冷香蝶越飞越急碌,想必就是在这附近。   “等一下。”忽然阿魄伸出手来,轻盈一跃,把那冷香蝶捕在手中,对那邱灵赋道,“好像不太对劲。”   “怎么了?”邱灵赋打开竹筒,阿魄便把那蝶放了出来,那冷香蝶便钻入了竹筒之中。   阿魄这才发现那冷香蝶其实身上系着一根细小的丝线,邱灵赋从竹筒底部一个小孔抽出丝线,那冷香蝶只能挣扎着,被迫回到了竹筒里。邱灵赋随即便把那丝线缠在竹筒上。   “这里是知府的一处宅子。”   邱灵赋看阿魄严肃的模样,笑道:“知府宅子便是知府宅子,与官府勾结的江湖门派又不少,我现在只要找段惊蛰。怎么,你怕了?”   阿魄看着他嘴角那弯笑容,忽然伸出手捏住他下巴狠亲了一口:“那便只进去,小心注意些,若见了那可怜的知府,可别伤着了。这牵扯起来可不好解决。”   邱灵赋一听,那双眼瞪着像是要咬阿魄一口。这阿魄一旦要让自己手下留情,自己便恼火,心里又想到那一句“视人命为草芥”。   这说着语气便刻薄起来:“这位知府不是曾把你的乞丐朋友害了么?你还想做东郭先生?”   阿魄看着他笑道:“这位知府已经不是那一位了。瞧你说的,与你在一起,我阿魄简直要成了济世的佛祖。”   邱灵赋撇过头,想了会儿:“不伤他便不伤他。”   看是把邱灵赋说妥了,阿魄才与邱灵赋一道翻墙而入。   知府的这处宅子不算大,但内有假山凉池,置琴小亭,像是用来消暑玩乐或宴宾用途的。倒是会享受。   两人几处屋子一一查看,终于在其中一幢楼屋内发现了人声。   远远地找了个假山俯身躲藏,阿魄又拿出那块小石子,手把那石子推靠至那墙角,放在耳朵听了不到片刻,又把那石子收回,背后紧靠住身后的假山,还把邱灵赋往阴影里推了推。两人皆是屏住呼吸。   不一会儿那屋中走出一人,左右探查了一番,便抽身离开了。   看来这些人只是明目张胆把这里当做了藏身之地,与县太爷是未必有关系。两人对视一眼,便保持着距离,远远地跟上了那人。   前边那人身手敏捷,行走躲藏的位置刁钻,又是极其小心观察着四周,阿魄与邱灵赋只能亦躲亦追,一路跟着并不轻松。邱灵赋盯着那人飞檐走壁的身影,对阿魄低声道:“那人真不是段惊蛰?”   “不是。”阿魄肯定道,“段惊蛰的武功与他不是同一路数,这人武功路数诡异,却未比得上段惊蛰的阴狠。”   “这人步法稍微有些轻,应该是个年轻的。这样的才俊一个门派能出一个便已经是门派的福气,这孔雀滨竟有两个······”邱灵赋忽然不说了。   “你觉得是段惊澜?”   邱灵赋摇头:“不一定,我忽然想起,孔雀滨要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其实有三个。”   话说着,前边那一道人影已经落在了一座楼前,那是一家无名无招牌的小客栈,阿魄便没继续问下去,与邱灵赋小心地在一旁暗里观察着那人。   此时东方天色已经破晓,阳光一缕缕染上崇云上方的天空。   那人在那座楼前等了一会儿,不知是在观察周围是否有跟随之人,还是在等待什么别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楼上某间房中飞下了什么东西,楼下那人才飞身上了那房间,一手便把那东西收在手中。   屋内光线昏暗,只贪着外边初现的天光,并未点灯。   段惊蛰一身端正严谨打扮,坐在椅子上,刚才还在睡,只是方才才把衣服穿上了。那道黑影从窗外飞入,跪在了地上,双手递上了一道签。   他冷冷地看着那道签,却并未去接,只问道:“那女人是要与谁联系?”   “邱灵赋与阿魄。”那跪在地上之人,说话却也是简洁的。   这么空手回来,这追拿结果是如何,段惊蛰也想得到:“你擅自打草惊蛇,把那女人的灯打了下来,现在人又没捉住,该罚什么?”   那跪下之人沉默着:“任由二掌门处置。”   这段惊蛰对手下一向残酷,这么大的过错,一般人要领罚早就吓尿了裤子,可这人语气却是平静,似乎知道这段惊蛰并未舍地杀了自己。   段惊蛰冷笑道:“那便罚你与我同床,如何?”   那跪下之人听了,却沉得住气,姿势动作不变,宛如一块石雕。   但下一刻,那段惊蛰便把那人一脚踢在了地上。那人被踢得往身旁一倒,却又立刻起了身,像方才那样继续跪着。   “你自小便喜欢我那没半点本事的傻哥哥,从来没与我好脸色看,躲入孔雀滨秘林中便十多年不见踪影,现在怎么愿意出来任我差遣?一连把事情搞砸,是要致我于死地不成?这会儿不会把邱灵赋他们引过来了吧?”   “孔家世世代代辅佐段家,我不会致您于死地。”那人低微着身子道。   “那你是想与我哥哥见上一面?”段惊蛰挑声问。   久了,才见那人微微点了下头。   段惊蛰又过去把那人肚子上狠狠一踢,那人抱着肚子倒在了地上,段惊蛰不等他喘气,又接连踢了几脚。   接着段惊蛰又伸手钳住那人下巴,强迫他抬头看向自己:“你两个月前主动找我并非偶然,见我哥哥?这么多年你都未出来找他······不如老实交代到底是为了何事?除了要杀我,我想不到什么别的原因。”   那人的眼睛勇敢地直视段惊蛰:“您多心了。”   段惊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嫌恶地把他的下巴甩开,用帕子擦了擦手:“无妨,现在我身边的废物虽然忠诚,却不比你有用。”   他看着那人:“事成之后,我就把我那最心爱的傻哥哥送给你,要是你再办错事,我就把他杀了。”   那人犹豫了一下:“只是要我杀了邱灵赋?”   段惊蛰冷笑:“活捉邱灵赋,杀了烈云霞。其余的再说。”   那人点点头。   “你不问为何要杀烈云霞?”   那人回答道:“因为她自小与段惊澜有婚约。”   段惊蛰喉咙里发出阵阵低笑声:“看来你也想杀她。”   那人没有说话。   “我改主意了,烈云霞也别杀死。给你更难一些的任务。把她绑回来,我要折磨死她。在烈老鬼面前把他女儿活捉,也好折磨折磨你。让哥哥看看喜欢他的人的下场······没准你死了,这比烈云霞死了会更愉悦我。”段惊蛰说着,顺手把那人手中的签子拿起来,“滚吧,捉到邱灵赋之前别来这里。邱灵赋是难对付些,捉的时候,活的死的都可以。”   “可那阿魄······”   “这我不管。”这话里分明是给了那人一道难题。   那跪下之人听了却道:“这孔雀滨的部分骨干都被您杀死了,您也说了您身边只有我一个,若是您非要致我于死地,那便是把自己推置于孤身无助的境地。”   段惊蛰看着那人,却是没因为他的鲁莽言辞而生气:“我有哥哥给我的一整个孔雀滨,何来孤身无助之说?”   “易友为敌,终将孤身无助。”   “友?”段惊蛰挑眉。   “暂且合作便是友。且段惊澜若在,那一定也是要护着你的。你要是死了,我也无法与他交代。”   “与他交代?”段惊蛰发出了阵阵低沉的冷笑。   可那笑声罢了,他却为多说一言。那人的回答天衣无缝,段惊蛰只是盯着那人的头颅。   忽然间,那人抽出腰间的长剑向前一步朝自己冲来,段惊蛰下意识往后一退。   与此同时,一柄亮闪闪的软剑从窗外袭来,邱灵赋的身影从外边跃入,像是一片随风入户的云。接着血花在那人手臂上绽放,而那人所在的便是段惊蛰方才的位置。   段惊蛰看得虽一惊,一瞬间已经明白了如今状况,瞬间便从那床边抽出一把剑,剑上寒光凛凛,向那邱灵赋刺去。   可窗外钻入的另一人却以迅捷的身手挡住了那剑。   锵!   这一声惊天动地。这客栈周围甚至开始有人吵闹起来。   邱灵赋一剑刺伤了那黑衣人,随即便调转了软剑要往段惊蛰刺去。可那黑衣人便立刻缠上来阻挠他。   这房间不大,四人很快破了那房门,直接在那客栈空旷之处打了起来。   这客栈周围的住户已经开始尖叫逃跑,却并未影响到四人的交战。   段惊蛰小心应付那阿魄的匕首:“邱灵赋,我还未找你,你倒是送上了门前。”   “你找我娘是为了什么?我们不如坐下来谈谈?”邱灵赋从袖中取了一把软筋散,往那黑衣人便撒去,那黑衣人屏气一躲,直把身边那道阻身的栅栏冲破,从那二楼飞身而下,险险避开了那团白烟。   “若是谈谈,你为何要拔剑相向?”段惊蛰道。   阿魄光凭一把匕首势如破竹,段惊蛰还要开口说话,应付得稍微有些吃力。   “是你先派了这家伙对我拔剑相向的,方才还说要杀了我,那我只好把这个机会送到你跟前,就看你要不要得了。”   那段惊蛰并未搭话,与阿魄这般武功绝学属上乘的高手较量,哪还有半点能分神的精力,他立刻知道这套话是那邱灵赋的阴谋,便闭了口专心应付。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对那手持匕首的少年笑道:“阿魄,你不必为他杀我杀得如此尽力,你不想知道为何上次我不杀你么?”   阿魄未搭理他的话,手中一招一式当真是往命门上刺,毫不手软。   “因为我们才是一伙的。”段惊蛰煽动道。 第31章 煽风(二十)   这话一出,段惊蛰看阿魄眼中平静,手上动作依旧有条不紊,便知道他不是个会轻易听信他人言的,又道:“你若埋怨当年六门派与白家之事,那我得为这六个门派抱个不平。这六门派何其无辜,当年的事也是受人挑拨。至于是何人挑拨······呵,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所谓子承父业,这学富五车是承不了,至少这挑拨离间造谣生事的本事还是得到了真传。”   阿魄听着依旧毫无反应,匕首却是挥舞得更眼花缭乱,段惊蛰险险避开,那匕首正巧从眼前掠过。   段惊蛰方才躲了一劫,自己手中的剑突然狠厉起来,想要击退那死死纠缠的阿魄。可阿魄避也不避,匕首与长剑交戈发出清脆急促的锵响!   突然段惊蛰左手在袖中一动,一枚毒镖便朝着阿魄而来,阿魄稍一避,分了几分神,与此同时那段惊蛰长剑一斩,一旁的等身高月夜墨竹白瓷瓶便往阿魄碎去。   又被耽搁了一程!   段惊蛰知道自己与阿魄硬碰硬占不了上风,便从未想着要真正正面较量。   段惊蛰趁着这空隙又道:“难道你不就是一直跟着这人一起的么?你们白家不待见邱心素,可邱心素却放心你与她的宝贝儿子在一起,你想想······这一路上,有多少‘真相’是来自他的口中?”   段惊蛰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这客栈房间的排布,看那阿魄又飞了几块碎瓷过来,手中长剑立刻横扫阻挡!那碎瓷来势汹汹,把剑震得微微颤动,段惊蛰手心发麻,几乎握不住那剑!   一不留神,漏了一片碎瓷,那碎瓷直飞入段惊蛰肩上,段惊蛰却忍着未吟一声,他看了一眼那边与黑衣人相持不下的邱灵赋,又对阿魄循循善诱:“你想想,那人可把你的性命放在眼中过?”   “闭嘴!”邱灵赋口中终于忍不住迸出了点回应。那边黑衣人在一开始中了一剑,此时皮开肉绽还在流着血,可避开邱灵赋依旧是游刃有余。那人心极细,在这对峙之中一开始未见锋芒,频频落下风。可他静静看着邱灵赋的招式,很快便找到了破绽,手中的剑专挑邱灵赋的弱处去,总想来个四两拨千斤。邱灵赋自然也看得出此时的状况,便开始用各式毒物各种险招,意图打乱那人的思路。   这时听闻段惊蛰在那边对阿魄胡言乱语,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急躁,不禁胡思乱想:那阿魄不是很厉害吗?自己拖住这黑衣人这般久,那阿魄竟然还未伤到他?   此时,身后却突然传来段惊蛰的笑声:“阿魄啊阿魄,你其实还是信的,不然为何会对我手下留情?”   邱灵赋听得手中一顿,抽出空隙往那边看了一眼,只见那段惊蛰依旧安然无恙,人与阿魄隔着好几步。两人中间木屑飞舞,原来是把一旁的门框击碎了。   阿魄迎着木屑追去,可动作果然迟疑不似从前。   那段惊蛰又提高了嗓音:“邱灵赋,你害过人家,就别傻到觉得真有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还想利用人阿魄去以德报怨舍命保护你?就是要凭色相,这天底下多得是美人才俊,你的色相能够把阿魄这般人杰骗得失去心智不成?”   说着便一笑,这段惊蛰生得仪表堂堂,有几分王族的贵气,笑起来倒是看不出多少阴险。   但这笑不过一瞬,段惊蛰便急急收住了,这笑便显出了冷意。可邱灵赋此时一面应付着那黑衣人,一面又偷偷看那阿魄,却是未留意。   接着段惊蛰便趁阿魄未追来,转身冲入身旁一间房,从那窗户要逃走。   邱灵赋赶紧追上:“站住!”   这边一放过了那黑衣人,邱灵赋把背对着那人正觉得不对劲,下意识转过身要防备,却见那人也并不偷袭自己,只是趁自己转身,逮住机会便也从身旁一间房中溜走了。   邱灵赋看那阿魄追到那窗前,脚步却越来越缓,一时气道:“你······”   话只说了一个字,他一顿,眼睛却看到阿魄身前。像一朵朵红梅乍开在雪中,阿魄身前渗出点点血珠,如红色雨点打湿衣襟。   邱灵赋往那方才地上的碎屑,却见那碎屑本该轻飘飘的,可却湿漉漉粘在了地上。   “阿魄!”   邱灵赋扶住阿魄的手臂,可阿魄却没有要倒下的样子,他像寻常那样双脚稳健,只是低头看自己衣服上的血:“这毒又是什么?比你的那些倒是平凡无常,不痛不痒。”   “快躺下。”邱灵赋赶紧道。   阿魄却按住了邱灵赋攀附上自己胳膊的手:“这方才大闹了客栈,县衙很快就要派人来了,我们还是找别的地方。”   邱灵赋看了一眼阿魄血红的衣襟:“这毒不能大动。”   阿魄自然也能感到这毒的厉害,身体沾上之处通通渗出了血,动多了那血便流得更快了些,想必这毒是要看着人失血而死的。可他听了邱灵赋的话,却笑道:“那不是与你在桃林里给的差不多么?”   这时候还要说笑,邱灵赋正要生气,忽然看向阿魄:“你知道有毒,为何还要冲过去?”   “我不冲过去,你就要中了他的计了。”阿魄早明白他怎么想的,“你明知道那黑衣人在,我们要杀那段惊蛰的把握不过两层,方才一定要杀进来,不过是为了挑拨那黑衣人与段惊蛰,让那段惊蛰误以为你是那黑衣人放进来的。那段惊蛰与你一般,也是为了挑拨你我二人。”   邱灵赋把阿魄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想要背着他走:“我知道。”   阿魄看这人虽嘴上说知道,却是不敢看自己的眼睛,便伸出手来抱住他,凑过去狠咬他的唇。邱灵赋被阿魄熟能生巧的深吻逗弄得浑身发热,他感到那手臂抱得紧,知道阿魄用上了劲。想着他身上的毒,双手放在他胸-前要把他推开,可一摸便是湿热一片,不必想也知道那是阿魄的血。   心惊地扭过了头避开阿魄:“别动!”   “不行。”阿魄还要凑过来,“除非你看着我说你相信我。”   邱灵赋自己刺伤阿魄数次,可也从未见过这人流这样多的血,心里不免有些惊慌。他转过身让自己的背对着阿魄:“我背你走,要说什么到时候我们再算账,可别等官府来了拖累了我!”   阿魄却不搂他,还不让他转身,把那身子掰过来,像是贪-色的酒鬼一般,又要凑过去吻邱灵赋。   邱灵赋要躲又怕触碰到他胸前的伤,不得已只得用手抵住他凑近的下巴。看着阿魄那还绽着笑意的眼睛,邱灵赋狠声道:“你要是真要背叛我,我就杀了你!”   这说完便终于能轻易把阿魄放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拿开,后背对着那人胸口,把他背起来。   邱灵赋正要走时果真听到下边人影嘈杂的喧哗,其中似乎还有这客栈老板控诉的声音。   “走吧。”阿魄在邱灵赋耳边说道。   邱灵赋余光里看到阿魄把一个血染透的钱袋随手一扔,丢在了一旁的桌上。   两人几经观察,最后又回到了昨夜那小屋中。   天色未亮时是邱灵赋需要处理伤口,这会倒是轮到了阿魄。但这毒的解药倒是容易找,先把那血止住,再吃几副普通的解□□,两天便能好。   段惊蛰下这毒无非是因为这毒在空气里挥散得快,浸透在木头里斩落便几乎无孔不入,人要走入其中必定没有避开的可能。   便真的阻碍了阿魄的追杀。   “段惊蛰这次走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早知道就不要打草惊蛇。”邱灵赋给阿魄包扎着胸口,阿魄身上的伤口密集如麻,邱灵赋只能委屈着自己的笨手,把阿魄上身一道道缠起来。   阿魄只看着那低着头的邱灵赋:“未必,他这么狡猾,逮到一次便决断些也不是坏事,而且听他们那些话,衔璧应该也是安然无恙的。”   邱灵赋点点头。   “你知道那黑衣人是谁?”阿魄看他并不提那黑衣人的事,便懂得这人心中定有了答案。   “孔雀滨曾有一支暗卫,暗卫的头儿代代姓孔。孔家是这孔雀滨所在地盘上原有的族人,这家族人身传绝世武功,世世代代为段家效劳来换取家人荣华富贵。但十年前这支暗卫已经遣散,据说是因为这孔氏家族衰落。十年前家族里的壮年男子要么出了意外死去要么离开了孔雀滨,只留下了一位叫孔汀的孩子,是上一任暗卫头儿的亲生儿子,被孔雀滨收养着。”邱灵赋又白了白眼,“但这是淮京说书的说的,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真话。还有听那对话,那段惊蛰与段惊澜的关系······”   邱灵赋想着忽然觉得有些意思,嘻嘻笑道:“也不知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还是同盘而食同床而寝。”   阿魄看邱灵赋对这些事倒是兴味盎然,低眼一笑,但思索了片刻,又道:“那人的武功的确与段惊蛰不同,路子更内敛细致,且似乎不屑用毒,不像是师承一派。那段惊蛰······”   阿魄悄悄看了邱灵赋一眼:“路子倒是与你有些类似。”   “怎么相似?”邱灵赋听阿魄把自己与段惊蛰放在一起,不免有些不开心。   太狠。   阿魄知道邱灵赋自己清楚,要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肯定是要生气的,便只笑不答。   邱灵赋也没催着他说,将阿魄包扎好了,便抽出自己腰上的剑,朝上边倒了点软筋散,涂抹均匀了又盘在腰上:“我去外边打听打听消息。”   “段惊蛰就等着你独自行动,你还敢出去?”   邱灵赋看阿魄身上的伤口,蛰人地讥笑道:“可是带上你我岂不是死得更快?”   阿魄倒是不觉得有何冒犯:“那我们一块藏好。我们藏好了,我们就是在暗处,还有主动权。”   “那如何得知外边的消息?”   “等。”阿魄道。   “等?”邱灵赋挑眉,“等衔璧来?”   “我已经把此处交代给衔璧,既然她无事,便一定会来。”阿魄安抚道,“别心急,在暗处这可是绝佳的优势,可养伤可偷袭还可在这几尺破屋中谈天说地吃烙饼。沉住气,别丢失了这机会。别忘了,那段惊蛰可是最能沉住气的。” 第32章 点火(一)   邱灵赋看阿魄这轻松的模样,也不知他如何想的,又道:“要是段惊蛰找来此处怎么办?”   阿魄道:“此处有五六座空屋,我们躲在别处就行。躲猫猫么,躲在哪没关系,障眼法会么?”   邱灵赋听他说得简单,鼻子里嗤出冷气:“那上次怎么不躲在这?”   “上次你受了伤。”阿魄笑道。   “可这次你受了伤。”   阿魄听他提及自己的伤,手下意识摸了摸那胡乱捆扎的布条,嘴角噙起笑来:“我的伤可不需要止痛的东西。”   邱灵赋当他在奚落自己怕疼。   他心里那无法自控的怒火像是长夜暖炉的火炭,似明不明地在手炉里长燃,凡是冒犯了一点点那高傲的心思,就要烧得烫手。而偏偏邱灵赋在阿魄身边又是个万事不如他的状态,对阿魄又早已经褪去了那身无辜的伪装,那便像是个刺猬,说一句那杀意就要从眼睛溢出。   但他不过转念一想,又残酷地笑道:“那下次上药,你这止痛的东西就别用了。”   “那便不用了,这东西用多了,伤可好不快。你看看你的腰,是不是比先前还严重些?”   阿魄一说,邱灵赋下意识把注意放在了那腰上,那腰上因为涂了厚厚的止痛药粉,倒是不疼。但邱灵赋立刻想起与那黑衣人打斗时,那人知道自己有伤,专门挑了些刁钻了招式,让邱灵赋腰上被迫承担了更多的压力。自己仗着不疼,回应起那人的剑法倒是从来不顾虑。   阿魄看那邱灵赋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是说中了。   他对邱灵赋道:“这屋子下还有几罐粮食,你连同我们带来的烙饼一起,到东边那屋上。那顶端有间隐秘的阁楼,从上边可以观察周围的情况,我们到那里去等衔璧。那段惊蛰也受了点伤,他手下只有孔汀一位高手,也不知他会想些什么法子对付我们。”   邱灵赋听了阿魄的话,难得二话不说低眉顺眼地去照办了。倒不是真看得起阿魄,只是听了阿魄的话,这崇云城、段惊蛰、孔汀、阿魄等,在他心中如同俯视棋盘上的黑白子一般明了。   那段惊蛰虽沉得住气,但哪里是胆小行事的作风?此时那人思虑这样重,一个是因为邱灵赋总能察觉不对劲之处,二便是因为阿魄。   与当世高手一场惊世骇俗的较量后闻名天下之奇侠不胜其数,其武学造诣有目共睹,可阿魄哪里是会与那些无关的高手无端扯上关系的?花朝会偶尔露面也是迫不得已,期间还为了沈骁如外出去寻解药,这样的惊鸿一现,江湖上很快便会把他的名字忘了。   但段惊蛰可不会忘,从紫域一路而来,只要阿魄在,邱灵赋便落不到段惊蛰手中。   两人此时都身负有伤,段惊蛰再沉得住气,也不会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就像是自己,要不是阿魄说了话,自己就不会放过打听消息的机会。   这么看来,如今静静在一旁守株待兔,倒确实是好办法。   “段惊蛰手中可不止有孔汀一位高手。”邱灵赋忽然道,“我倒是知道他为何刚杀了丁奢,就又找上了青山盟。”   说着便咧嘴眉开眼笑:“哼,这古往今来,替死鬼总不嫌多。”   心中早打好了如意算盘,面上自然明媚。但人到了那一旁屋子的时,邱灵赋脸色却是渐渐黯淡下来,那笑也像是僵在了脸上一般。   阿魄被他背在背上,身体贴着他,也能感受到那人的僵硬。   这屋子从进门起便是透着一股能想到死人与贫穷的霉味,那味道比原来的屋子更让邱灵赋作呕。地上厚厚一层灰尘,踩在上边那灰烟几乎能飞到眼前,脚下甚至能感到那绵软的感觉。   阿魄感受到身下那人脚步僵持了许久,也没迈出下一步,便抓了一缕那人的头发,扫了扫他的脸颊,明知故问:“嗯?怎么了?”   邱灵赋深吸一口气,像是忍着极大的不快,才继续往前走。   要是往日,这人恐怕撒泼打滚着也要换个舒服的地方,可现在就算是有钱也不能花。心中受了多大的委屈,阿魄自然知道。   这上楼时朽木楼梯发出的吱呀声刺耳难听,可邱灵赋才忍下了抱怨的心思,又瞥到楼角里蛛网密布,所走之处还有小虫乱爬躲开的身影。   “那阁楼······”阿魄听邱灵赋开了口,正侧耳倾听,可邱灵赋却未说下去。   阿魄笑道:“怎么?”   “没事。”想来邱灵赋要问的问题早已经知道了答案。   到了二楼,邱灵赋终于懂了那“隐秘的阁楼”所指的是什么。   这二楼极小,邱灵赋伸手便能摸着顶上,更别说是背着个暂时不能动的阿魄,阿魄只能把头垂在他耳边,才能不让自己的背碰到上边。   这里如此拥挤,却放着一床一柜,那柜子后边立着一只破旧的梯子。   背着一个阿魄,邱灵赋艰难地往上走去,那梯子摇摇晃晃,邱灵赋几次以为那梯子要断裂。   上去后便是一个仅有几尺的落脚地,面前有一张木门。   邱灵赋眉头紧蹙,嫌恶道:“这地方本来就小,怎么还弄个门?”   阿魄的气息是压着邱灵赋脸颊吹来的:“你看看便知道。”   邱灵赋看着那木门上千疮百孔,甚至不用手去触碰,直接用脚踢。这门老化严重,不知哪里卡住了,邱灵赋便只能发泄着用了点力再踢了一脚。   喀嚓——   这一脚倒是有劲,那门开了,却是摇晃几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可这倒却未真倒在地,因为后边对着门便是一张床,那床也跟着吱呀晃了一下,却是把那门给支撑住了。   原来这地方竟然小到开门便是床,那当然要有一扇门挡着。   “啧啧。”阿魄事不关己地侃道,“你看你这般不轻柔,现在还得收拾——”   砰!   身负奇毒,还被毫无留情摔倒在地。扬起灰尘几尺,阿魄呛得咳了几声,但邱灵赋听得出这几声里还夹杂着恼人的笑,这本该愉悦自己的咳嗽声,听着却像是在嘲弄。   阿魄撑起身子,支起脑袋在地上看他,那笑还留在脸上。   邱灵赋居高临下:“你既然笑得出声,那这屋子等会儿你能打扫吧?”   “当然可以。”阿魄随口便应道,“不过这毒好得慢,要是拖着毒,直到被段惊蛰发现了也还没好,到时候······”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邱灵赋却已然领会。   心中气极,想要凭空变出一把鞭子把阿魄脸上恶意的笑容抽去,可心中又想着此人要是出了事,那段惊蛰要对付自己可少了投鼠忌器这一道坎。   阿魄扯了扯他的衣角:“你在紫域把我骗来,可曾想过有一日要来伺候我照顾我?”   别说是照顾阿魄这么个不要脸的破乞儿,就算是说要自己照顾自己,邱灵赋也是从来没想过的。   “我有个法子,你亲我一下,我告诉你。”阿魄朝他眨眨眼。   邱灵赋哪是那么好骗的,心里清楚阿魄这毒要是想快些好便是少动,哪有什么好法子,这阿魄明摆着是想要诓自己。   “唔······”   邱灵赋往他腿上狠狠踩了一脚,还专门挑最疼的地方踩,听阿魄的呻-吟,自己倒是舒爽了不少:“你是有再好的法子,我也不会再让你占到半点便宜。说书的故事里,与恶人妥协委曲求全的,往往会遭遇恶人毁诺,这样便显得好人人善可欺,恶人心思险恶。故事跌宕起来,便能赢得满堂人义愤填膺。”   “你倒是明白这个道理。”阿魄听得笑道,“可我绝不会对你毁诺,你要相信我我便高兴,才又怎么会亲手毁了你给的这点好处。”   邱灵赋听他说了,下意识眼睛一转,心思一动:难道这阿魄还真有什么办法不成?   但目光落在阿魄身上,又看到他嘴角笑意更甚,还露出了白色的牙尖,才知道自己这掂量的神情又落入阿魄眼中,也不知为何他开心了起来。   “嗯!”那笑却很快被打碎了,邱灵赋脚下又狠一踩,也不与阿魄说些什么,绕过他就要往那阁楼里走。   “我们没必要一定得在这里睡,这二层不是好打扫一些么?这阁楼的小洞拿来看着周围的动静就好。”背后传来阿魄懒洋洋的声音。   这就是阿魄的办法?这明明是为了将就自己的妥协罢了。   “若不睡这里,这人来了自己还得晚一些知道,难保瞬息万变出了什么事。”邱灵赋把那门搬到一旁,从那阁楼里拎出了一只扫帚,“到时候衔璧来了后面跟着人怎么办?”   “要是衔璧来了后面跟着人,你是要把我抛下救她么?”   “那是自然。”邱灵赋想也不想,捏着鼻子就开始扫蛛网,任尘土飞舞,不管那阿魄的死活。   阿魄摇头苦笑:“你要求我不背叛你,可你却对我这番薄情。”   邱灵赋没吭声,他自个儿知道他与阿魄之间谁强谁弱。强者才有薄情的本事,弱者才会被迫着不背叛对方。可现在本末倒置,完全是依赖阿魄对自己的纵容。   这么想着邱灵赋心中便不痛快,恨不得立刻回到那崇云山上在苦练几日。他对自己的天赋倒是心中有数,再练一段时间虽也未必超过那阿魄,但至少也能让自己安心一些。   碧柳玉妆,小桥流水,通通被圈在这围墙内的几丈地里。这壮阔崇云之内,拥有这般江南别致小景的,也就是这谢知府的云柳宅了。   这云柳宅本是谢知府买下专为接待外来好友所置办,这里一树一石都是知府夫人周氏按照家乡之景安排,两人也喜欢来此消暑小住。但自从周氏三年前因病逝去,谢知府便只住府衙,再也没来过此处。   此时这云柳宅一间屋中,数十人卑躬屈膝,把身体压低在地面上,唯恐自己在这人群中太招摇,引得那审视他们之人的注意。   此时气氛低沉寂静,除了一人沉重的喘息声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那人虚弱地靠着一旁的柱子,大口喘气,时不时痛苦呻-吟几声,显然身体里承受着极端的痛苦。   段惊蛰站着,面色阴沉,背着手看着下边这些跪地的手下,丝毫没有被那沉重的呼吸声所影响。   久了才看那人一眼,扔一个小瓶给那人:“下次再出错,把你杀了,再给他喂上春-药,等我爽够了还要把他扔街上。”   他知道怎么戳中那人的心思,他满意地看到那人听了果然浑身大颤一下,才伸手去拿那个瓶子。   这在场的其他人,听着也只能在心里猜这个对黑衣人何其重要的“她”是谁。可这些对段惊蛰一无所知的人怎么听得出,这对束缚住黑衣人的“他”便是自家掌门、段惊蛰的亲生哥哥段惊澜。   段惊蛰说罢便不再看那人,他的目光落在这俯首的其中一人身上,那人似有察觉,脊背一紧。   “这崇云北面有什么地方,约莫四个时辰以内,脚程或马程能到?”   段惊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大约是个高处,除了崇云山。”   那人想了半天,才小心道:“二掌门,这附近山脉拔高,群山陡大,一座山都得翻越许久······这四个时辰以内脚程的高处,这最近怕是只有崇云山。”   “哦?”段惊蛰有些意外,“真的?”   那人被再问了一次,额头汗水直往下滴,可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又道:“回二掌门,我在这崇云待了不说一年也有十个月,属下分析认为······是、是真的!”   段惊蛰没再说话,那人只得紧张地低着头。   久了才听到:“上次找的那桂仁,现在在何处?” 第33章 点火(二)   晚饭吃的是连崇云山上粗米野菜都不如的冷烙饼,这烙饼阿魄刚做出的时候,热乎乎油滋滋,邱灵赋本来就喜欢吃味道重的东西,面上虽嫌弃,还是一口气吃了五六个。   这次下山更是以方便携带为由,逼着阿魄多做了好几个。   可现在饼冷了,嚼起来大不如刚烙出的时候,又是闻着这满屋子的霉味,邱灵赋难以下咽,吃了几口就放在一边了。   “饱了?”阿魄把自己那饼撕开,把中间最薄最香的一片放到邱灵赋嘴边,邱灵赋赶紧别开脑袋。   上次邱灵赋在紫域嫌弃那饭菜,沈骁如劝几句便吃了,这次沈骁如不在,自己把好的递到嘴边也不吃。   阿魄一边看着邱灵赋在一旁擦着自己的软剑,一手把那硬的几块放在嘴里慢慢嚼,忽然逼近邱灵赋身边,邱灵赋一惊,嘴方才张开,还未说话,便被阿魄点了穴。   接着一只手捏住邱灵赋下颚,一只手便把那片薄香的烙饼塞进了他嘴里。   再解开穴位不过是一瞬间之后的事。   邱灵赋嘴里塞着东西,便用手捂着,惊怒地看着阿魄。阿魄却笑道:“不吃就像这样,我让你动弹不得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连反抗都来不及。这穴位我能点着,那孔汀段惊蛰想点法子,自然也能点着。”   阿魄唇角每每扯开,那唇便总是薄薄的好看,此时沾了些饼上的油,像是竹叶上的晨露那般发出光泽。邱灵赋看了一眼,目光又移上了他弯起来的笑眼,还未把他的话在心里转一遍,竟已经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不知出于何种心思,他便低着头又借着冷水把方才那一块吃干净了。吃完了用帕子把手擦干净,往那边的屋子望了几眼,看毫无动静,便又坐在床边。   眼下也没有什么可玩的,灯也不能点,不免有些困乏。   “今日下山还未歇息,不妨早些睡了?”这狭小的地方,与阿魄怎样也不过几尺的距离。阿魄从身后伸出手来,抱住邱灵赋的腰,脑袋搭在邱灵赋的肩上,也不怕邱灵赋这毒蛇的性子,又猛地扎来什么毒。   邱灵赋把他推开,眉眼在安静的夜色下一片澄净,但看着阿魄的眼睛却依旧高傲。   他张张嘴,忽然问道:“这里没有水?”   这语气就像是阿魄欠他的一般。   “洗澡水?”   邱灵赋想到上次阿魄清晨给自己打来了热水,心中还妄想着:“上次你从哪打来的?”   “从别户人家要的,但现在你可不好出去。”   不过是交代个事实,但阿魄一瞬不眨的眼神分明是在告诉邱灵赋:他知道这句话会让邱灵赋不高兴。   邱灵赋猛地站起来,阿魄捉住他的手,笑道:“这江湖上混便是如此,在霉味昏暗的房间里熬个乏味至极的三五日,吃着没味道的东西,想洗澡也不成。又脏又臭,只为了讨一个极小的胜利,或一条随时会断的线索。你还道江湖如说书的一般,吃穿如你在淮安那般自在,还能侠骨柔肠纵情厮杀?”   邱灵赋没有转过头,只是把阿魄的手甩开:“下边不是有一缸子凉水吗?我去擦擦身子。”   阿魄看着他,眼眸被窗外月光一照,像是黑色水银似地:“那你去吧。”   邱灵赋走了一步又想到什么:“那你呢?”   阿魄躺在床上看他,一股子无赖劲:“我无所谓,本来就全身是伤,忍忍有什么大不了······要是你介意与你同床共枕的人不讲究,倒是可以为我擦擦。”   “乞丐还想做黄粱美梦?”要不是此时不便与这人撕破脸皮,早取了软剑刺向那人以报复他口头的羞辱。   此时邱灵赋只能转身走了,但到了水缸前仍然能想象自己走后阿魄嘴边的笑容。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邱灵赋回来时手中却还是拿着一块湿帕子,面上隐隐愠怒着,也不知在生自己的气还是阿魄的气。   他看到阿魄散下头发闭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睡了,也不在乎是不是打扰了阿魄,只把那块帕子扔到他脸上:“自己擦。”   阿魄把帕子从脸上拿下,看了一眼那帕子,好笑道:“我的伤暂时不能用劲,怎么擦?”   “怎么不能?伸伸手又不碍事。”邱灵赋事不关己,说得简单。   阿魄把那帕子扔回去,待邱灵赋接住了,便背对邱灵赋,不再理他。   邱灵赋盯着那背影,眼中的火光像是被阿魄轻轻吹了气,一簇一簇地热烈跳动——自己与阿魄相处这样久,什么时候见过阿魄这般贪睡?平时恨不得逗着自己与他说话,现在话未说完便翻过身。   邱灵赋要是看不出来阿魄的刻意,那便是枉从淮安顺藤摸瓜到了段惊蛰这里!   这狭小的屋子中被腐朽之气充斥着,两人都在屋中,却是一字未言,安静得邱灵赋仿佛觉得此处便是自己的墓穴了。   忍这同床共枕的肮脏江湖味,还是真要给这混账乞丐伺候?这两者没有一个是娇生惯养心高气傲的邱灵赋能够接受的。   看着那人的宽厚的背,邱灵赋恨不得把软剑拽在手里,刺得那人只能向自己狼狈求饶——可阿魄怎么可能狼狈求饶,他向自己求饶的时候,想必也是笑得灿烂的。   下边还有张床未收拾,但想起那张朽木蛛虫包围下冰冷的床,邱灵赋心里竟然更愿意与这阿魄待在一起。   不如把阿魄这混账赶到下边去?邱灵赋思来想去,又知道这地方阿魄更熟悉,他五识比鹰更敏锐,阿魄必须在这小小的阁楼内观察此处动静。   这屋里安静了不知道多久,阿魄看着一动未动,却是一丝睡意也没有。他两耳竖着听身后邱灵赋的动静,这身后人虽沉默着,阿魄却仿佛能听到那人心中的怨气。   这怨气行云流水在那人心里书写了满满一卷,就像是说书人准备的乱稿。   身后细微响动了一声,那邱灵赋踌躇着向前走了一步,阿魄听着这声响,嘴边实在按捺不住得翘起。   这人一副为了自己娘亲愿意吃尽苦头的模样,一路而来苦头是愿意吃的,但却吃得心中百般怨言,狼狈不堪。邱心素的儿子竟是这番模样,传出去还不被说书的笑话至死。   那人的脚步在自己身后停下,阿魄按捺着自己的心跳等着。忽然一只手便从身后向前伸来,开始在阿魄的腰带上摸索。   邱灵赋没经验的犹豫触碰,像是大漠里的沙落在了布衣上的麻痒。邱灵赋靠得近,阿魄把他那肺腑里发出的呼吸声听得清楚。   阿魄背对着他,邱灵赋胡乱解着却是怎么也解不开,他知道阿魄肯定醒着,此时肯定正看他笑话,便猛地放了手:“自己解。”   阿魄果然从容转过身来,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气恼得冷眼冷色的邱灵赋,修长的手放在腰间便顺手地解起来。这动作毫不遮掩忸怩,可算是潇洒从容,可邱灵赋看着那盯着自己的眼睛,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此人耍了一道。   阿魄把那腰带往旁边一扔,衣服松松垮垮地敞开,露出里边匀称结实的肌肉和被邱灵赋缠得难看的布条。   阿魄也不说话,只是把手摊在一旁,等邱灵赋自己过来。这倒是精明的打算,要是他此时多说一句,惹得那阴晴不定的邱灵赋生气,邱灵赋一定会夺门而出。   这阿魄的身体自己不是第一次看见,从前看到的时候,也可是在比现在窘迫千倍的状况下。可邱灵赋此此时只想快点结束,他坐在床边,拿起那几乎被自己攥干的帕子,便往阿魄脸上用力擦去,像是洗刷马匹似地胡乱。   反正这人皮糙肉厚也不会痛。   他手上擦没几下便顺着那脖子往下,避开那些布条伤口,很快便开始扯起了阿魄的裤子。   “你嫌弃我脏,却还擦得那么胡乱。”阿魄道。   邱灵赋满口胡言:“脏的人,胡乱擦便已经干净百倍,干净的人,用心擦才能干净百倍。”   可阿魄听着却一笑:“这倒是。”   阿魄明亮的眼睛盯着那人低头温顺的模样。自己一路而来照顾邱灵赋无数次,以及此时邱灵赋帮自己,都算是互帮互助,不存在伺候之说。但邱灵赋低着头,一副耻辱的表情,阿魄却也便觉得自己正受这他的伺候,少年心思蓬勃,不由得有些悸动难抑,开始回味起了与邱灵赋缠绵的滋味来。   可忽然间大腿内侧被邱灵赋重重一擦,阿魄吃痛,那直勾勾的眼神便被打乱了。   这邱灵赋长的人模人样,心里却鬼得很,想法从来不正经,看得比谁都透。手擦到那大腿内侧,肯定是料定了其中的暧昧,不想让阿魄心猿意马地占便宜,便下手狠着,要把这旖旎全都赶走。   阿魄看明白了,却忽然大笑出声来。   “笑什么?”阿魄做什么都能让邱灵赋发怒,心中总有种被窥破的异样。   阿魄笑声小了:“邱小石也是这么为你擦身子的?”   邱灵赋不理他,不知在打着什么算盘。   阿魄看着他又问:“那许碧川孙惊鸿呢?这些人于你亦父亦兄,是不是也如此照顾过你?”   邱灵赋听了嘴边一咧,忽地笑了,得意起来。似乎找到了可以戏耍阿魄的机会,眼里狡黠如狐狸:“是。”   阿魄歪着头看他,眼底闪着光:“你开心什么?”   “想起他们照顾得体贴细致,自然开心。”邱灵赋张口便答。   “你分明是想着我不舒服,才这般开心。”阿魄轻言轻语,却是一针见血。   邱灵赋不自知,还笑话道:“你不舒服?”   说着手下还故意使了劲,要让他更不舒服。阿魄却起身捉住他的手,看着他警惕的模样,笑出了声:“过来,我想抱你。”   邱灵赋知道他所说的抱指的是什么,身体僵硬着不到一瞬,便缓了神色看着他,勉强鼓起语气嘲笑道:“你现在这模样还想着抱,抱完了还不是得浑身是血?”   “浑身是血就浑身是血,死不了。”阿魄用力拽他的手,那总是翘起的薄唇就要凑过来吻他。   作者有话要说:   □□(并不)邱小混球和逗猫的感觉大概是一样的   欲S故M,好像M得不行,任劳任怨,挠你也不气,但内心S之力早就日渐蓬勃,看着“超凶”的模样反而更想狠揉在怀里!   真M和假M的区别是,假M都是抱着“你以为我S不了你吗”的心理,喜欢看着对方S自己失败最后垂头丧气主动承认自己是M。   而真S假S的区别是,假S每天龇牙咧嘴超凶,但并没有鸟用,除了捶打你撕咬你,其他什么都不会,想要证明自己厉害却不自知处处放你生路,根本没有S“虐你没商量”的职业素质。虽屡屡得逞,但一亲就软。   看着五指山里的以为自己是BOSS的小猴大闹天宫愤怒骂天,真BOSS佛祖肯定很想笑。 第34章 点火(三)   邱灵赋伸手掐住阿魄的脖子,自己往后靠了靠,与那双坚定得让人害怕的眼睛对视着:“我杀了你,你死不死得了?”   阿魄看他模样认真,嗤笑道:“光打雷不下雨。”说着又硬是要凑过来。   这句话在夜里听着低沉,邱灵赋手心里都能感觉到阿魄喉咙的颤动,又看阿魄那嘴边含笑,眼睛明亮得就像是树林里潜伏的狼,邱灵赋光是看一眼便血液沸腾,喉结下意识一动,眼神暗暗闪动。   手上感觉得到阿魄的身体朝自己逼近,邱灵赋低眉看那少年的唇渐渐靠过来,这周遭气息比阿魄从前的强夺更加暧昧横生。   阿魄的影子慢慢侵袭过来笼罩住邱灵赋,阴影下的身体酥软像是失去了知觉,耳中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拒绝的劲已卸一半。   阿魄盯着邱灵赋的眼睛,倾身过来快速地舔了一下邱灵赋的唇,又看了一眼邱灵赋的眼睛,像是浅尝一口滋味。接着才真正贴上去,轻柔地吻住他。   邱灵赋的手像是被看不见的鬼魂引导,本还在扼住阿魄脖子,此时已经熟络地滑下阿魄敞开的衣襟之内,触摸着那暴露在空中微凉的皮肤,邱灵赋脑中一瞬间便想起了与阿魄纠缠的日日夜夜,浑身止不住战栗,呼吸也像是被刺痛一般迅速急促起来。   抱住阿魄,把他重新压倒在床上,整个人跪俯在他身上。上身忽然钻过一阵凉风,邱灵赋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阿魄的手早也钻了进来。   他下意识抓住那鬼祟的手:“怎么?”   “怎么?”阿魄声音像是刚睡醒一般嘶哑,“我要抱你,这衣服太碍事。”   邱灵赋的目光在阿魄身上的伤口游离,阿魄知道他又介意自己的伤,笑道:“又不会死。”   邱灵赋看他嘴上的笑容,眼里沉了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把一切抛在脑后又垂下头来吻他。   阿魄忽然把这身上人掀到床的内侧,邱灵赋顺从地躺下,只当他心急,直到自己扬起来颈脖要吻她,阿魄却用手扣住他的下巴,不让他凑过来——这才发现阿魄在对他偷笑。   邱灵赋与他对视不过一瞬,立刻伸手把阿魄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拍开了:“滚!”   好不容易邱灵赋动了情,阿魄放弃将这美事继续下去,也是牺牲不小,可此时却要安慰邱灵赋,省得他像被夺走手中糖葫芦的孩童那般钻牛角尖。   “气什么?现在外边盯着严,要不我们也不会在这地方。要是这伤坏了事,我是死不了,你该如何是好?”   邱灵赋听了冷笑道:“我的武功会差到那个地步,连自保还得一定要靠你?好歹也是素心派第二的。”   这素心派就三个人,这第二也是倒数第二。   “你的功夫是我调-教的,我自然相信你。”阿魄笑道,“方才我说要抱你,你还以我的伤为借口阻挠我,现在你要我抱,我的伤就不管不顾了。你这变卦变得可真是毫无良心,根本不考虑我,从来都是在乎自己。”   邱灵赋听得火气立刻窜了上来,那嘴一开口就要伤人:“我怎样哪由得你个混账乞丐置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找来借口不过是给你台阶子下。”   “你承认与我在床上做那般事快活了?”阿魄看好戏一般。   邱灵赋脸色一僵,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口不择言,再看那阿魄坏笑的模样,分明是自己掉进了陷阱里,那阿魄正瞧着自己狼狈开心着。   往那张脸上拍了一掌过去,却被阿魄捉住,邱灵赋也不急着挣脱,只看着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阿魄在那手背上亲了一口,“你快活便好。你快活,我也快活,那便是你情我愿。别怕他人笑话,也别怕彼此笑话。”   邱灵赋觉得好笑:“我饭酒老儿何曾怕过他人笑话?”   “你是怕我笑话你。你说说,我们纠缠的时候,是我比较狼狈,还是你比较狼狈。”   看邱灵赋衣衫大开在床上仰看着自己,露出的锁骨肌肉像是月光下蜿蜒起伏的雪丘,自有一番属于他的纯洁诱惑。可那眼神却是生动得要冒出火焰来,不懈余力地要告诉你这人对自己可怜的自尊心有多么在意——他自有一番自己的衡量,要是别人口头嘲讽不到自己的弱处,自然是不放在心上,要是那恰好是自己的短板,非得浑身是刺明里暗里要灭人口的。   阿魄看着他,心情像是用讨食钱换来了一坛子酒,美美地正要走回那街角去享用。   这酒究竟如何不重要,这回到街角的几步路,便像是已经把千万种酒的滋味尝了个遍。就像自己对这人说话之前,便已经把他千万种反应都猜测了一般,这千万种反应,种种他都喜欢。   人生在世如何美好,今天喝了这酒,明天去饮那酒。自己还要醉千万个日夜,还要与他说千万句话。   阿魄与他说话心中喜悦,嘴角自然又轻轻上扬起来:“我狼狈的时候你心底便兴奋,你狼狈的时候心底便恼怒。我与你交-欢,你是既兴奋又恼怒,既是喜欢又是地狱里一般。”   这些话经由阿魄嘴里如此详尽地说出来,邱灵赋竟然觉得比两人真正交欢更耻-辱。   “那又怎样?”邱灵赋仍旧坚强地厚着脸皮。   “没怎么样,你怎样我都喜欢。”阿魄轻声道,“只是你狼狈时,可别老想着我要笑话你看轻你,你那模样我爱还来不及······我阿魄可从来没荒唐地想过要用这云雨之事去当做欺侮人的手段。”   阿魄说得坦诚,邱灵赋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他眼睛盯着阿魄,不屑道:“自古以来便有人把云雨之事当做欺侮人的手段,何来荒唐,我就是要用云雨之事欺侮你,你也难道不是不打自招?”   阿魄倒是不在乎邱灵赋说要欺侮他,只是把那人的手指放在口中轻轻咬着,唇舌便立刻感受那人手指对自己的紧张。   这邱灵赋自我保护的心思这般重,好好解释也不听,非要钻牛角尖。阿魄调侃自己对牛弹琴:“我想要抱你是欺侮你,不能抱你也是欺侮你······阿魄在你邱灵赋眼中横竖不是恶棍一个。”   “难道不是?都说我邱灵赋是淮安那街上欺善的纨绔子弟,能被我欺的才是善,欺负了我,那便是因为我太善,斗不过这恶。”邱灵赋最擅长的不过是强词夺理。   “说书人饭酒老儿的说法?”阿魄听得有些兴味。   邱灵赋扬眉:“是饭酒老儿的说法,也是邱灵赋的说法。”   阿魄笑道:“你欺负的那些不叫善,强大了才能选择善恶,否则就是被善恶选择。那些只是被善恶选择的人,你我也都是。”   这道理看着深,但邱灵赋心底肯定明白,否则要证明自己强大,为什么还非要给自己标榜个恶人。做心系天下的善人多难,做无拘无束的自私恶人倒是容易多了。   邱灵赋万事凭着感觉走,本来就不习惯深想这些东西,别过头,又是无意中把那最薄弱的颈脖露在了阿魄面前:“我不想与乞丐探讨这般大道理。”   “说浑话能占上风你便愿意,这些东西说不过你就不愿听。”阿魄又用那弯起的唇碰摩挲着邱灵赋的手,感受到那人的手指敏感地一收。   邱灵赋听他不说了,又看着他,嘴巴毒道:“一个乞丐,每天想着吃什么住哪里就已经要想破脑袋,你还有心思想这些什么善恶的。”   “当乞丐没什么不好的,你与你娘大隐隐于市,我们白家也是如此。你平时花天酒地享受山珍海味美人美景,我也享受在街角暗巷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阿魄看邱灵赋说着不愿听,却还是要主动惹自己说下去,只笑道,“你们说书的,把江湖说得恢弘,寻常人家听了那些枯燥生活之外的事便心生憧憬,想着报仇雪恨多么快意,万花丛中如何风流,戏弄天下何等潇洒。岂不知报仇雪恨不过是多年煎熬走到头,而哪位姑娘又愿意做万花丛中被肆意践踏的花,戏弄天下又要机关算尽心力交瘁。你现在还得在这又脏又暗的地方守株待兔,哪有在那崇云山上舒服?你想要报复那段惊蛰,还得忍受成千上百个饥寒交迫的夜晚,忍受千百个无聊而一无所获的空等。看现在,连与讨厌的人说话都成了值得消遣的事。”   邱灵赋嘴上嫌恶,但还是静静地听着阿魄把话说完:“你是想说江湖险恶,要我知难而退?”   阿魄低声道:“我是想说,江湖未必险恶,却很无趣,而你居然喜欢······”   阿魄的话戛然而止,像是从容游走山林的狼忽然顿住了脚步,邱灵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警惕往一旁窗户看去。两人对视了一眼,阿魄便放过他,邱灵赋下了床偷偷往那小窗看去。岂料还未看清楚,便听到楼下“哐”的一声。邱灵赋大惊!   阿魄在唇间竖起食指,直接下了床要往外走去。邱灵赋不知他何意,赶紧拉住他。阿魄看那触碰自己手腕的手,嘴角一翘,却是直接把这小阁楼的门开了。   阿魄探身门边浑身放松,邱灵赋心下便清楚了七八分,合起衣服走过去,那梯子之下站着的果真是衔璧。   “衔璧!你······”邱灵赋看她脸上青的红的几处伤痕,想必在这崇云几日也是受了不少苦,赶紧从梯子上爬下去,“衔璧,你看你总是板着脸,看到我都不笑一下,现在又有伤,都变丑了。”   衔璧这才动了动,蓝绿的衣裙沾满了污脏,昏暗的夜色下微微摆动,像是在污河里摆动的鱼尾。   她转过头来看邱灵赋:“你没事就行,我这几日准备出城。”   “这么急做什么?这些伤不早点处理,含嫣高兴死了,要笑你毁容。”邱灵赋最喜欢在这些姑娘们面前胡说八道挑拨离间,他从袖中拿了点药出来,扔给衔璧。衔璧把那瓷瓶子接在手中。   “青山盟准备伙同孔雀滨,如当年对付白家那番陷害花雨叶,他们又已知我获此消息,局势瞬息万变,我如何等得下去。”衔璧不过轻声开口,说出来的都是让人心中震惊的消息。   那段惊蛰何等狡猾,能够在段惊蛰的眼皮之下游走于崇云城探知这消息,只有阿魄才知道这其中不知有多难。   “怎么陷害?”邱灵赋显然对此比较感兴趣。   “不知,应该是与此次纠集众门派前往白家有关。”衔璧看向邱灵赋,“只希望,这事提前是步好棋。”   阿魄颔首道:“这青山盟早看花雨叶不顺眼,孔雀滨又想捉住邱心素,两派当年同时摧毁白家,现在可真是一拍即合。”   “白家的消息闹得大,佛门紫霄已经揽下此事,众门派一个月后于崇云集合,前往厚土。”衔璧又对阿魄道:“外边关于白家的议论已经是热火朝天,这次白家沉冤昭雪指日可待。”   阿魄知道她的意思,只安慰道:“希望是沉冤昭雪,而不是让白家冤魂,又成为害了他人的棋子。”   衔璧想到传言里白家当年的惨状,不由得感到事态严重:“这段惊蛰野心不小,还想用死人当棋子,也不知是什么打算·····”   邱灵赋顺口便道:“什么打算?引诱花雨叶在众门派面前做些不该做的事,在厚土提前安放些罪证,随后买通江湖说书人一呼百应。毁其名、扬其恶、定其罪。惩恶扬善的江湖呆子江湖小人多得去了。树倒猢狲散,到时候晚一步抽出剑来指责花雨叶,还怕白道上呆不下去呢!” 第35章 点火(四)   阿魄听了邱灵赋张口便来的推测,便笑道:“偌大的一个湘水宫,就是被你如此搅毁的。”   这言下之意倒是把孔雀滨和湘水宫自己的罪责全给加在邱灵赋身上,这说着本事逗弄打趣,可邱灵赋不知心思又往哪里钻,脸色一变:“是,我是恶人,罪该万死。”   阿魄听着不对,这邱灵赋近来是越来越不如从前那般从容自若舌灿莲花——这话是真生气了。   阿魄不由得向邱灵赋投去一眼,可这一眼却让邱灵赋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又伶俐添了一句以作掩饰:“天时地利人和,这湘水宫本来就自己犯傻,撞到了我这江湖判官的手上才糟了灭门。可花雨叶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如何才会撞到段惊蛰手上?”   衔璧眼睛微微闪烁,看向阿魄:“白家当年难道也做了什么,才撞到孔雀滨手上?”   阿魄略作沉默,却是未正面回答,摇摇头:“阿魄怕段惊蛰手中有邱心素与白家关系的线索,添油加醋,怕是确实会把嫌疑引到花雨叶。”   “阿魄少侠为何会如此相信花雨叶清白?”衔璧问他,这句话放在前头,为了不过是今后若真会刀剑相向,也让阿魄多加思考。   阿魄笑道:“衔璧姑娘放心。我阿魄不过是一个人,一双手,充其量不过是能再活几十年的蜉蝣一只,光是只要杀那罪魁祸首,便已是浪费无数日月。今后还要靠天下供养,何必树敌无数,惹得今后街道上也再无落脚之地。”   这便是申明了自己只取魁首,用尽全力也要找到那幕后之人,不会不明不白与一个门派对立。   “把怕事没胆说得多清高,这天底下的乞丐哪个比得上你无耻。”处处要钻牛角尖不让阿魄戏弄自己,可自己却嘴巴毒好戏弄别人,这两种特质放在一人身上倒是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嘴巴毒的人听着别人说话便要往毒处想,而钻牛角尖的人自然也清楚怎么说最能刺激人。   衔璧从小与邱灵赋关系一般,却也是一直打着交道,这人对待花雨叶弟子的态度与对待孙惊鸿邱心素等人的态度别无二致,无非是嘴里说着不明不白的混账话,装乖卖巧去讨得身边人的好处。便宜都得占,坏事都得做。绵里藏针的性子,哪来那么刺人刺得这样干脆,话里带毒也不遮掩几分。   可看那阿魄对这人如此早已司空见惯,只当胡闹:“乞丐要什么胆识?对于阿魄来说,只有一件东西是要抢的,其余的就算是饭和住的地方都是讨的。现在阿魄还想向饭酒老儿讨个消息。”   这“只有一件东西要抢”究竟是什么东西,邱灵赋不过看一眼那阿魄明亮得一望见底的眼睛,便已是心中有数,面上薄薄地燥了一层。他心虚看了身边的衔璧,衔璧远远地站着,一双清眸对着两人,像是远远坐着听那茶楼里的琴曲和故事,那些故事里值得回味的细节与趣味都与自己并无关联.   她心中有事。   邱灵赋看她未在意,这才放下心来,催促阿魄:“有屁快放。”   阿魄问道:“这段惊澜究竟是个什么人?”    这说的是段惊澜,而非段惊蛰。阿魄想知道这孔雀滨的实权掌门人,在其中扮演的是何等角色。    阿魄看向的是邱灵赋,邱灵赋却看向衔璧:“许碧川那老狐狸不是已经让衔璧去探查过嘛?阿魄是要听我这里八卦小道,还是衔璧的花雨叶暗查?”   这事是花雨叶暗地里搜寻的信息,一般左右护法都不会敢擅自与外人说开,但衔璧稍作掂量,便已经拿定主意。   年初的花朝会闹得满城风雨,孙惊鸿急于善后无暇顾及其他。而许碧川心知这常年平静的江湖又将有大事发生,花雨叶还在风口浪尖上,这事解决起来刻不容缓,甚至没有来得及把邱灵赋好好管教。    一开始这任务还不是落到衔璧身上,因为衔璧正为孙惊鸿打点各个门派离开花雨叶之事——这事要是处理不好,难免这花朝会之事会被添油加醋。   可许碧川看那含嫣粗心,想起过年时这人被阿魄一路跟到底,还使得邱灵赋邱心素隐藏多年之事败露,又念着那段惊蛰低调狡猾,一算不妥,又请出了一些退居二线或成婚退隐的花雨叶前辈,接了衔璧的职责,让衔璧腾出空来去追查。   花雨叶弟子众多,想着对付的是段惊蛰这般丛林里潜藏的毒蛇,既要有效率,又不能打草惊蛇,智勇皆需顶尖,当年尚有邱心素孙巧娘两大顶梁柱,现在竟只有衔璧一人。   其实这究其责任也是因为这花雨叶新门派资历不深,加上上一辈孙巧娘邱心素又惹了大事不得不撒手不管,这一辈尚且年幼只能暂且让孙惊鸿与许碧川担掌门师爷。为避免口舌,对门内人还得避嫌,这得到许碧川指点的不过寥寥几人。   更何况别的门派收入的都是些筛选的才俊,花雨叶收入的都是不识字的病弱孤女,一门兴盛还是任重而道远。   这任重而道远的事,孙惊鸿只能遮面捏声硬着头皮,许碧川暗中提点多有不便,含嫣粗枝大叶难应江湖凶险,其余弟子少在江湖磨砺,资质武功尚有不足。   这些年来将整个门派撑起来的,也只有衔璧一人——这便是为何孙惊鸿不过与沈骁如相交甚浅,也会诚心相邀,希望为花雨叶多一脉新鲜血液。   “孔雀滨狡猾,还请劳烦了衔璧。”许碧川看衔璧自从花朝会开始便未睡过好觉,这为她安排接连不断任务的还是自己,心上也有些过意不去。   衔璧自然不会有什么怨言,只是问道:“许诸葛这次费尽心思请来那些素姨同辈的前辈,当真只是为了为我分担?”   许碧川知道衔璧看穿,笑道:“这邱心素孙巧娘太多迷,花雨叶资料里自然是寻不了了,与这些她们朝夕相处的友人聊聊,没准能有蛛丝马迹。”   衔璧接了此任务前,已经连续操劳好几个日夜,根据许碧川指示到那孔雀滨最近的雀城时,已经连续二十个时辰未合眼。知道自己调查之行必须集中精力,可雀城与蛊地较近,都是西南湿热之地,丛林野外多虫蛇,衔璧便决定在一间不起眼的客栈歇息片刻。   可这一进客栈,衔璧便发现了异常,自己一走进这客栈之中,那客栈老板与伙计的目光便放在自己面上,这一眼稍微长了一些,就像是那贪财的商人看别人手中的金子,知是不妥,也会下意识多停片刻,但这商人自己也未必会发觉。   可衔璧对这些微小变化却是敏锐得像是蜻蜓知雨,薄翼上沾的是尘是水,心知肚明。   她这才发现,这客栈虽平凡,却是“平凡”得太昭然。   不是大街不是小巷,对面是一间油饼铺子,只开到下午便收摊,两侧一是平凡无奇的瓷具铺,另一侧是木工坊,叮叮当当吵闹得很,所以这客栈客房便便宜。路过之人不会多得杂乱,也不会少得让人生疑,来往均是些对木具瓷具有需求的寻常百姓。晚上街前安静得早,方便人暗地出行。   更何况这街上无名无牌的客栈尚有两家,怎么看也不容易招人耳目。可看这客栈里的伙计有意无意把她引入特定的房中,这一下,衔璧便知道了许碧川让她小心所为何意。   这雀城的暗地里的监管,怕早也在孔雀滨的掌控之中。   想着也是厉害,这传说的孔雀滨怕不是常年低调,而是与之纠葛或意欲探其门派底细的人,怕是早就被拦在了路上。   当下衔璧便决定直接前往孔雀滨——既然这段惊蛰或段惊澜心思慎密,极有可能在这雀城打听来的都不是真消息,那么费尽心思亦步亦趋,还不如直捣黄龙,铤而走险深入虎穴!   “前几个月,你是去了孔雀滨?”邱灵赋听着也不由得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说着又涎着脸感叹:“怪不得你带回来的消息这样大,许碧川都不肯告诉我呢,我差点难过死了。”   阿魄摇摇头:这话里分明是在炫耀自己已经通过某种方法,获知了那来之不易的消息!   好在这面前的是衔璧,对邱灵赋那些暗地里做的事尚且宽容忍耐,要是换做含嫣,在道尽一路波折后听来这番得意的腔调,还不得把邱灵赋捅成筛子。   衔璧话里也只是三言两语简单说了那孔雀滨地势险峻,四周遍布虫蛇,一条迎客直道上戒备森严,自己便只能从山路翻越。翻越后那孔雀滨楼屋与花雨叶一般,又是在一览无遗的平底之上,衔璧只能夜里行事。   衔璧沉得住气,还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奇怪的是这孔雀滨竟无想象中那般守卫周密,反而制度松散——除了那平澜院。   在孔雀滨暗地潜伏十日后,衔璧发现了不对——这段惊澜生活起居竟然比孙惊鸿还隐蔽,他在那层层弟子把守的偌大平澜院之后传令指示,竟然从未走出过那庭院半步!   各护法、长老、堂主各司其职,也极少向那掌门禀报。   据说是那掌门本体弱多病,此时正为忙于磨砺武功调理身体,无心治理门派,基本都交给了二把手段惊蛰。   那平澜院不光把守严密,还在四周设有机关暗器,与其说是防备,不如说是精心设计的牢笼。衔璧费了好些心思也没能进去,便想方设法去了别处长老护法的书房,相关无关的消息,有价值的便都窃取了些。   在孔雀滨待了足足半个月,心中一根弦时刻绷紧着,吃喝也不太轻松,回到花雨叶时,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得含嫣都低声下气鞍前马后,还主动为她揽事做——要知道,在得知许碧川宁愿请前辈出来照应也不愿派自己去追查段惊澜,含嫣还气得好几天没和许碧川几个说话。   “许诸葛连夜看了那些资料,最后在长老张椿的一些门内大事记录中发现了一段孔雀滨的往事。”   这张椿长老做了孔雀滨长老四十年之久,资历深厚,即使段惊澜做了掌门,还千方百计留下了这位意欲退隐的长老。这张长老算是看着段惊澜和段惊蛰长大的。两人愿意留下这八十岁的老人,对他也定是敬爱有加。   这段往事未叙述的并不详细,只是一首诗,嵌在了两件大事之间,像是暗喻什么,又像是临时起兴。   诗前说的是孔雀滨暗卫支离破碎,段仲思忽然得了恶疾,身体每况日下,两子尚且年幼,孔雀滨门内形势堪忧。诗之后说的是段仲思逝去,段惊澜在左右辅佐下管理门内事务,叙述自己希望今后门派兴荣等等。   许碧川掐指一算,这诗前诗后所描述之事,差了整整五年,这五年所发生的事,难道就是在这首诗当中?   此诗写道:棠棣并蒂放,灼灼望晚春。经此秋雨后,散作云与尘。此岸芳独秀,彼端游孤魂。花叶为半朵,君卿作一人。   奇怪的是,如此一首诗,说的是棠棣,名字居然是《品兰》。   “除此之外,许诸葛还发现这孔雀滨早在三十年前便开始着手某事,但此事的关键还不是白家,而是方才四五岁的邱心素。”   衔璧方才说出这句话,便立刻后悔起来——她看邱灵赋眼睛微怔,自己便心中有数。   邱灵赋虽用小聪明讨得了部分消息,却被许碧川早早料到,自己方才所说,显然还未被邱灵赋听去——邱灵赋是讹了自己,今日才得知此事。 第36章 点火(五)   可再看一眼,邱灵赋的神色却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开口时便像是没事一般,开口便只谈那孔雀滨之事:“结合前几天听那段惊蛰说话,那段惊澜怕早是傀儡一个。”   说着又对衔璧说起今天偷听来的消息,这说的过程中邱灵赋插科打诨,嘴上还是时不时来一句胡言乱语,看上去与往时并无异常,衔璧暗地里悄悄观察,却只看到那阿魄在与自己一样,都在看那邱灵赋的反应。   这邱心素之事邱灵赋自己不提,便暂时这么不了了之,谁也当做未听见。   三人交换了消息,稍作讨论,便已下了决定:衔璧去汇报花雨叶,阿魄与邱灵赋继续留在此处看那段惊蛰青山盟究竟作何打算。   毕竟许碧川从孔雀滨探求其意图是为斩草除根,可这段惊蛰狡猾,让邱灵赋在这崇云城几次处于被动,放任他此时的动作,怕是后患无穷。   即使杀不了他,至少也得从青山盟那里讨点消息来。   衔璧也有伤在身,邱灵赋撒泼打滚把衔璧哄下来处理伤口休息了一晚,又满不情愿简单收拾了那二层的床,强留衔璧下来睡了一晚。   这一晚邱灵赋与衔璧上那阁楼时还道:“这里只有两张床,我只能与乞丐谁在一块了,衔璧,你看我对你多好!你可别觉得我们只爱含嫣不爱你了。”   要是别的男人对衔璧说出这种话来,那其中调戏的意味便昭然可见,但邱灵赋自小便喜欢这样讨好这花雨叶一起长大的几个女孩,衔璧已经司空见惯,只不过看了他一眼,未加理会。   上了那阁楼,阿魄才对他悄声道:“衔璧聪明,心里和明镜似的。”   “什么明镜似的?”邱灵赋这问得像是真不明白。   “你我的关系。”阿魄可不装糊涂。   “你我什么关系?”邱灵赋说得好似和烈百溪那榆木脑袋一般糊涂,阿魄看在眼里却不说破。邱灵赋装傻充愣可不得说破,说破了可是要生气的。   “睡吧。”阿魄躺在床上,“这敌人不好对付,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睡觉吃饭不干脆、说话不干脆、心思不干脆······那便是白白浪费了时间。”   这个晚上阿魄本要抱着邱灵赋,邱灵赋龇牙咧嘴亮了几次毒针,他便没再强求,只是手在被子下偷偷与邱灵赋的手靠在了一起。也不知邱灵赋是未察觉还是不介意,这下倒是没有凶神恶煞地甩出银针暗器来。   两人睡得浅,心中又总是提着一份心思,醒来时天色还是暗的,但那衔璧的床已经空空如也。   两人借着昏暗的晨色换药,那阿魄的伤果然好得快一些,毕竟这毒只要伤口停止流血便足够,毒可以继续服药。可邱灵赋不敷止痛时整个人便是冷汗流浃背,像是浸在水里一般。   阿魄为他上药,像是特地要让他多感受一下这磨人的痛苦,上药的动作极细级慢,止痛的药物也是最后才上,还毫无同情心地逗他道:“你看你这般,和每次交欢过后似的,哪还有劲杀人?”   邱灵赋飞来一个重拳,阿魄轻而易举躲开了,又轻薄了一下这人的下巴,摇头:“你这一疼起来连寻常人都不如,以后还知不知道要警惕周边的动静,比试时别逞强迁就迁就自己的伤口了?”   说着这才把止痛药给邱灵赋上了。   这次吃饼邱灵赋便不声不吭咽下了两个,不再仗着止痛药的舒服不爱惜自己。   这饼吃罢还未到辰时,阿魄像是听闻了什么响动,忽然僵住了身体,邱灵赋看他往窗外看去,便知是有人来了。   阿魄悄悄到那小口子旁看着,不一会儿便道:“十余人。”   这人数倒是不少,分明是已经确定了人在此处。邱灵赋笑道:“衔璧真不小心,受了伤身体不好,还是暴露了行踪。这伙人不是夜袭,专门选择人最松懈的时辰,看来已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阿魄,这几天吃饼腻了,你赶紧去买个烧鸡回来,可别让他们进了那屋子。”   阿魄与他对视一眼,便知道他想到是什么,他伸出手来,像是对邱灵赋讨要钱财。   邱灵赋转过身子,吝啬道:“你不是用白家的宝贝换了钱,现在扔那客栈中做了好人,这做好人的事又让我来买账。”   总是阿魄再聪明,被邱灵赋这番颠倒是非强词夺理一呛,糊涂了半天才把思绪理清楚:“可不是我要吃烧鸡。”   奚落归奚落,这阿魄怕是也知道钱在他手中终究是要被邱灵赋占便宜,便总是一副身无分文的状态。邱灵赋满不情愿递给阿魄,阿魄笑着把他的手一起扯过来,拿着钱,又在那手上亲了一下。   然后赶紧出了阁楼,从下边的窗户偷偷出了去。   一刻钟后,邱灵赋从这个角度从那小窗看,只见阿魄衣角一闪而过,从一旁屋檐压着身子翩入了二楼屋内,轻盈得像是一尾春燕。   这般灵活绝妙的身法,刁钻在那密不透风的视线封锁下躲避行走,几乎完美。   只是几乎。   邱灵赋看那楼下几处暗点稍有交流,便知道那伙人也是瞧见了阿魄的动作,自己也赶紧退在一旁,以免暴露了身影。   邱灵赋抬头,看向狭小阁楼上触手可及的一处地方。   这阁楼顶上有一处凸起,反钉在一道马虎粗糙的横木之下,像是倒扣的水井盖。仔细一看,这破烂房屋里还有如此巧妙的地方——一道供人钻出的小口隐蔽在这被虫蛀得簌簌落灰的屋顶下。   阿魄说这口子本来是孩子们用来偷摸出去玩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能够用上。   邱灵赋屏息听着楼下阿魄的动静,阿魄不声不响,可耳边却忽然传来楼下一人闷哼倒地的声音,像是被谁暗地里击中。接着二楼有人破窗而出,那便才是阿魄。   接着便是刀剑密密的交锋声,如运送兵器的战车坠落山崖——刀枪剑戟全都滚滚而来。   下边隐藏的数十人已经得到号令与阿魄正面交锋,趁着那刀剑铿锵的混乱声,邱灵赋从那小门蹑手蹑脚出了去。   方才出去,便听见这屋内二层一层同时传来轰然破门声,这声音来得意外,却听得邱灵赋心里兴奋——像是想着一条复杂的灯谜要去糊弄人,或是设置了精心的陷阱正等着人入瓮。   段惊蛰行事谨慎小心,那孔汀受了点伤,即使邱灵赋受伤阿魄身上有毒,这孔汀一人他不会放心——此时段惊蛰既然来了,便是一定不受任何人的干扰,冲着自己来!   可他既然多虑,要把他引进来自然得下些功夫。   这阿魄一出一回,众目睽睽下来往何其艰难——他仅仅让段惊蛰捕捉一缕回屋的身影。   只有这般无意中的暴露的一瞬,更贴合段惊蛰的认知,他才肯信自己所见——相信接下来阿魄的攻击是偶然发现包围之人、为了保护受伤的邱灵赋的应急之举,而非精心安排的陷阱。   此时命令手下拖住意图揽下自己的阿魄,独独闯进来的二人,正是孔汀与段惊蛰!   屋中朽木味厚重,闯来的人谨慎细细查看四周,这地方狭小,一眼便能将屋内一物一景看了个通透,两人未发现人的踪迹,却发现了那道往上走的简陋梯子。   就在此时,这本就老朽的房屋顶上发出重重一声巨响!   石破天惊!如同这一旁平地升起一座山,一块滚落的巨石就要将这座昏暗的屋子夷为平地!   段惊蛰脸色一变。   “走!”段惊蛰话说着也不管孔汀听到了没有,从那二层窗上逃出。   他立刻看到,这哪来凭空生出高山巨石?楼上那间还未探看的小阁楼几乎整个塌平,整座小屋摇摇欲坠。定睛一看,才看到屋顶上邱灵赋生龙活虎,半点不像是腰间负伤的模样,手中软剑往碎瓦上某处又是精狠一斩,那屋顶某块本就不结实的梁便被斩断了。   岌岌可危的老屋牵一发动全身,登时哗啦啦木块瓦片落下,整座屋子在一瞬间轰然倾倒!   这一下下方的人便都为求自保纷纷停下手中所做,抱头鼠窜,全都忌讳这坍塌的房屋,赶紧大喊大叫着往后退去。   “咳咳!”四处尘土弥漫,想要睁眼寻那原在屋上不知去哪的人,却只又砂石飞入眼中,刺痛睁不开。   而那阿魄早已经有备而来逃之夭夭。   “你不是说伤中了那小子么?”段惊蛰一时心中急火,正要质问孔汀,又忽然想到两人已经出了这屋,为何那小子不逃,还硬要把这屋子砸了。   “啊!”有人在不远处惊呼。   “段二掌门!段二掌门!”青山盟的胡堂主也紧跟着叫嚷道。   段惊蛰一看,那边青山盟孔雀滨的几位弟子浑身是血,像是从红染缸里捞出来的一般,那胡堂主身上衣角也是滴答着红色,好不到哪里去。   段惊蛰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旁的孔汀携起他飞身到了远处,逃离那灰扑扑尘扬扬的重重迷雾。   段惊蛰可没心思感激孔汀,他此时只觉得眼睛里像是被细小的刀尖划破一般生痛,登时像是蒙了一层雾,用手轻轻一抚,那手上鲜红刺眼的竟是血。   “春风渡。”那孔汀一看便知,这毒便是段惊蛰昨日让阿魄中招的那一种,极易随风飘散,所及之处腥红一片。若是此时乱了手脚吓得赶紧逃跑,那便更是血流如注。   好在这毒足够霸道,那些弟子一跑便知道该停下,要是是阴性子的毒,无声无息,怕是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只是这一下折兵这么多人,也不知那邱灵赋去哪来的这样多这害人玩意。   孔汀也未多想,赶紧让段惊蛰坐下。他本以为段惊蛰此番因一时不察大败一场,一定会勃然大怒,没想到段惊蛰喉咙里却发出低低的笑声。   “这春风渡和些做饼的面混成粉末洒在屋上,等到这屋子塌了,便与那灰尘一块落下。”   段惊蛰说着便从身上摸索出一粒药服下,又把一粒扔给孔汀,那孔汀看着似乎没什么大事,身上也是染了血红。   孔汀看着那粒药,默然收下了。   “这方法倒是够阴够狠,心狠那便是好的。”段惊蛰不知心中又再掂量什么,似乎并不感到挫败,他坐在血染满襟的孔汀旁,看着自己手上的鲜红,嘴角反而上扬起来。   孔汀听着周围哀鸿遍野,青山盟与孔雀滨精锐无一不中招,又往方才那屋顶看去,那位执剑碎瓦长身鹤立的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这一路走来,那邱灵赋便一路大笑。   “你可别开心得太早了。”阿魄看他一眼本要警告他,可嘴角却忍不住先扬起来。   “你这话像是从段惊蛰口中该说出来的。”邱灵赋想着大胜那段惊蛰一场,挫了挫那狐狸的锐气,心中终于找回那番在淮安常胜不败的滋味。   这么以牙还牙报复起来,那段惊蛰还得歇个好几天。   正要往外逃去找个地方藏身,面前有道熟悉的身影匆忙行走一闪而过,分明是往那坍塌的房屋走去。   阿魄赶紧跟上,上前抓住那桂仁的肩。   “阿魄?”那桂仁肩本冻住一般僵硬,这会儿看到是阿魄,眼里便欣喜起来,“我路过此处听到前边人说那老屋子塌了,还在想你在不在里边,正要去看,嘿!你小子果然没事!”   邱灵赋看那桂仁说起话来摇头晃脑耸肩蹬腿,顺口便道:“我们都这么长时间不见了,你该怀疑我们是不是出城了才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在那屋子里的?”   那桂仁一听这邱灵赋的语气,面色一僵,像是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这尊佛,干笑道:“这不是猜的么,而且那地方还是我们从前待过的,这塌了怪可惜的······”   阿魄往后看了一眼:“此地不宜久留,我与邱灵赋要去别处,你也赶紧回去吧。”   桂仁一看阿魄的动作便知道不对劲:“你们遇到了敌人?”   阿魄不愿把这事牵扯到桂仁身上,便含糊道:“嗯。”   桂仁看阿魄不愿意说,悄声道:“可是那青山盟?”   看阿魄与邱灵赋皆是盯着自己若有所思,那目光着实让人心中一缩,桂仁赶紧道:“哎哎!别这样看我,快快跟我来,我带你们躲去!待会与你们说,我啥都说,啥都说!” 第37章 点火(六)   还以为这桂仁能真有什么绝妙的好地方,可走着走着阿魄便发现了这就是去那青楼的路。   侧头一看,这对桂仁一路没好颜色的邱灵赋,在一旁跟着却是佯装什么也不知道,跟着那桂仁走着半个字不提。分明是对去那青楼并无意见,甚至可能还乐意些。   阿魄只得开口提点道:“桂仁,那青山盟背后有个神机妙算的高人,这去青楼怕是会被他意料。”   桂仁连忙摇头道:“没没!我这是回青楼拿东西。他们都找上我了,我要帮你们,还在青楼做着要不要命了?我们回崇云山上去。哎!出来吃个饼子,哪遇上这么多事······”   阿魄看桂仁这番认真,为难道:“那你便不必非要帮我们,你赶紧回去,当做未见过我们。”   “别呀!”邱灵赋听得不乐意,赶紧拉住阿魄,“那伙人是已经知道他与我们相识,放在这里也是个累赘。”   这邱灵赋拉住这阿魄的手臂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阿魄敏感向那处看去,见邱灵赋挽得自然,便也不动声色。   “什么累赘!我桂仁好歹还是在这江湖上跑过的,这崇云城内外也是个行家,你还说我累赘?”桂仁听得心里不愉快,直大骂这没教养的臭小子。   可他又瞧见那阿魄眼睛一直放在那人身上,心中知道两人的关系,认定了这阿魄年少不经事,被这半点不讨人喜欢的邱灵赋耍手段诱惑了去。面上便不自主露出一点对这邱灵赋的嫌恶和鄙夷,像是看那青楼里旧去新来总是大好年华千娇百媚的姑娘一般。   邱灵赋哪管那桂仁心里想什么,只道:“你又不会武,帮不帮我们都无法自保,要是他们知道阿魄人傻,把你绑了让他拿我来换,你说这多为难他。不如帮了我们,把他们杀了你也安全些。”   那桂仁听这胡说八道,竟然觉得有些道理,被说得是哑口无言。   邱灵赋又道:“只是这崇云山也未必安全,这崇云山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也玩了一两次障眼法,在那伙人眼皮底下藏着。再玩怕是不信了。”   桂仁也是在这普通百姓中间呆久了,这一听便吓得有些口吃:“他······他们还知道崇云山?”   阿魄一听便使了个眼色,示意邱灵赋别再说下去,可邱灵赋却当作未看见,看着桂仁这赖痞子街市老油条结巴了,心里乐开了花:“这白家还有跟着他们的叛徒呢,你不知道吗?”   那桂仁听得脸色僵硬,这桂仁在街市混惯了,平时那做恶事的胆量大着,凭着会些功夫和那牛气冲天的性子,平时没少鼻孔朝天,比挡车的螳螂还气焰嚣张。   这时居然被那邱灵赋的话说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毕竟这面对的对手可不是普通百姓,而是一个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人。   他扯开个假笑来,让自己心里轻松点:“不是我说,你这小鬼头是在跟哥哥开玩笑吧?这胡说什么八道呢?我们白家就没几个人了,再有叛徒多惨!”   邱灵赋狡猾一笑:“我是在开玩笑,你紧张什么?”   那桂仁看邱灵赋脸上依旧是那满不正经总要看自己笑话的模样,也不知这人说的是真是假。   深思熟虑了一会儿,这桂仁还是咬咬牙下定决心:“这帮人这样厉害,我得赶紧把我的东西都收拾了,与你们一起离开这鬼地方······哎!我说这白家住得好好的还把事儿翻起来做什么,你看你看,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邱灵赋却又拉住阿魄的胳膊:“阿魄,我们不与这人一块,等这人把消息都告诉我们了我们便扔下他吧,这人跟在身边多不安全。”   桂仁听得是又惭愧又气愤,自己武功虽不行,好歹八面玲珑在这崇云也有点本事,这在江湖人面前却总是要饱受欺辱,连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黄毛小子也句句嘲讽自己。   阿魄看桂仁面色不好看,对邱灵赋摇头苦笑:“桂仁你把东西收拾了,我们把你送到城外去。”   “你们不走?”桂仁问。   “我们要留下。”阿魄刚说完,便见桂仁眉头一紧,忽然抱紧了肚子,突然得像是好端端的人,猛地被人在肚子上扎了一刀。   阿魄赶紧过去扶着桂仁:“怎么了?”   那桂仁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慢慢蹲了下来,额头上直冒汗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这绞痛就像是有一只手在自己五脏六腑里翻搅,好一会儿才缓和了些。   桂仁终于看清那阿魄的脸时,还以为过了多久,可没听阿魄问出下一句,便知道这疼的不过是短短一瞬。   “没怎么没怎么。”桂仁终于摆摆手,干着嘴唇扯开个鬼哭似的笑,“这些天胡吃海喝去了,吃得杂了,肚子不行······别说我了,反正你们不走我就不走,我自己出城能活多久?这帮人真有这么厉害,连邱心素的儿子和白家少主都得躲着,我出去还不是一个死。跟着你们好歹还能帮你们说说这崇云城,帮衬帮衬,尝尝当江湖大侠的滋味。”   这说着又应和道:“这小兄弟说得不错,得把那伙人杀了才行。”   “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到点子上,那些人怎么找上你的?声东击西,是不是想瞒着我们?”邱灵赋眼睛像是狐狸一般,一转一点,都看得那桂仁心中胡思乱想,总觉得那邱灵赋有什么圈套似的。   桂仁刚被这绞痛惹得心烦,也不理那邱灵赋的话。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才站稳了便赶紧往青楼那边走,走了几步才想到自己还未吱一声两人:“我去拿东西去······回来再与你们说!现在说了,你们人跑了我上哪哭去!”   那桂仁拖拖拉拉,邱灵赋都已经在那街角把阿魄带回来的烧鸡啃了一半。   这几天委屈了,邱灵赋一吃便吃了个肚子浑圆,吃完后阿魄正拽着那油手为他用手帕擦拭,邱灵赋也不拒绝,手心痒痒地舒服着。   阿魄低着头帮他一根根地擦拭,两人凑得进,邱灵赋被那阿魄的发丝挠得面上痒,便抬起眼偷偷瞧着阿魄。   门派掌门都是江湖俊朗豪杰,坐拥的都是美人,这些掌门子嗣基本也都生得出众。所以江湖上漂亮的人都危险,这危险的因缘是刻在血脉里的。   阿魄模样生得本就好,青眉白齿,少年的秀致未脱,大侠锐气始有。要不是因为白家灭门,行事又低调,这番年纪的俊杰早就该名扬天下了。可这人此时却只能在自己身边鞍前马后,武功的厉害与此人的睿智只有自己得以见识。   此时阿魄的眼睛低垂着,属于少年的潇洒锐气被好好地收着,像总是走马观花看着春江秋月,欣赏和喜爱是远远的,却也清清爽爽,从不遮掩一分。   此时邱灵赋方才胜了一仗,又吃了自己爱吃的,心里又体会了一番爽快的少年意气,心中觉得阳光清风春江秋月都是自己的,再十恶不赦的事都能被原谅,再奢侈美丽的东西都能任由自己挥霍。   心中被这番喜悦的蒸韵引得鬼迷心窍,他看着阿魄,忽然仰起头,用舌尖在阿魄下巴上快速划了一道。   阿魄的黑色眼珠立刻游离到了他身上,像是触碰含羞草一般灵敏。   柔软的触碰就像是兔子把脆弱的颈脖主动靠近了自己的手心,诱使人欺负欲怜爱欲并蒂腾生,邪恶与悸动像是攻入空城一般,一同举兵侵占少年因血气方而薄弱的意识。   邱灵赋对身边的事物总有种天然的灵敏,这种灵敏同样会用在自己身上。对自己心思的熟虑会让他不安,但天生的灵气让他潜意识知道想要什么的时候该如何伸手。   阿魄看着晨光下那人得意耀眼的笑容,他年纪还轻,并非什么真正的圣人,心中如何难耐只有自己知道。所以他也知道,那胜利的笑容也并非邱灵赋对他自己的高估。   阿魄摇头笑道:“情势越紧张,你越要诱惑我,还说是我不把这江湖大事放在心上。你说我怎么专心?要是此时段惊蛰想了个什么意料之外的法子杀出来,我怕是活不成了。”   “诱惑你?”邱灵赋绝不承认,“心志不坚毅者,姑娘家甩甩手帕都是诱惑。”   “你这是甩甩手帕?”阿魄倒是不否认自己心志不坚毅,但邱灵赋所做分明是在嚣张地炫耀着对自己的魅力——与那日在桃花林之后别无二致。   还未等邱灵赋巧言善辩,那桂仁便回来了。   那桂仁来时扛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面上还挂着不自然的神色,盯着邱灵赋与阿魄错愣着,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这是把方才两人所做都看了进去。   邱灵赋看桂仁那大包袱,笑道:“你在青楼这么多积蓄,还得跑当铺?”说着不顾桂仁阻拦伸手往那包袱摸去,又夸张叫嚷道:“还真的是钱财,怎么了?最近手气好了?”   桂仁赶紧后退一步把那包袱死死抱住:“别碰别碰!”   说着又岔开了话题,问两人:“你们原来的计划是什么?我这把东西找来了,你们赶紧去做。有啥我能出头的,我也好帮你们。”   “我们的计划是······听你怎么知道青山盟要对付我们。”邱灵赋说着还看向那桂仁的包袱,“说书的故事里,飞来横财往往会带来飞来横祸,不知道你这财与青山盟有没有什么关系?”   这一矢中的,说得桂仁害怕,心中不敢再轻视这伶俐的少年。   那邱灵赋狡黠的笑容看得桂仁赶紧低下头:“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找上我的,你们一说白家有奸细我就明白了,不然谁知道我桂仁与你们相识呢?你们看我收了钱,不还是投奔你们了吗······这白花花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桂仁一直躲着不解释,这会儿解释了也不明说,但邱灵赋与阿魄一听便知道这桂仁遭遇了何事。那段惊蛰城府深,怕是通过青山盟看到了云酒楼几人吃饭,便猜到了这是谁——毕竟白家寥寥几人中还有一名隐藏的大高手在暗中帮他,想必他对白家几人也是了如指掌。   这段惊蛰狡猾透底,也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便让那桂仁误以为是青山盟。   桂仁抱着那堆沉甸甸的银子还紧张着,也不知自己这番坦白是否真有效果,可偷偷看着那两人,那两人却是一副见过世面的淡定模样,自己的心便好好地放了下来。   可邱灵赋又好歹不歹说了句:“那你便是那个白家的奸细了?”   桂仁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又急了:“去去去!我才刚刚知道这事!哪来的奸细!”   邱灵赋看他急得说起话唾沫横飞,又笑话道:“开玩笑的,你何必这么紧张。”   桂仁整个被当做猴儿一般戏耍,看着那把自己任意捏着玩的少年,实在是哑口无言。   谁叫自己到底有些心虚。   邱灵赋心情好没个正经,阿魄却问道:“青山盟在崇云落脚的客栈,你知道么?”   “知道知道!”桂仁点头如捣蒜。这在崇云城不是什么大秘密。   阿魄对邱灵赋道:“今日青山盟恐怕得有人需要寻医问诊。方才那十余人中,有半数青山盟之人。看来孔雀滨虽出了一个狡猾的段惊蛰,也确实在十年前的门内事故中被挫败了实力。”   “未必是被挫败了实力,其实是那段惊蛰厚待我,捉我只挑绝对的精锐罢了,这绝对的精锐一个门派内有几个?”邱灵赋道,“寻常人被一个门派倾尽全力捉拿,不是身怀绝世秘籍武器被人妒忌,就是有着血海深仇。我被这般死缠烂打,竟然是因为要我做要挟寻我娘?”   说着又有模有样长吁短叹:“看来我娘是真把消息藏得好,那我现在仍旧暴露在江湖上行走,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是对的。”阿魄笑道,“你对孔雀滨的回击,值得你冒这个风险,要是没有你,段惊蛰这一路早就畅通无阻,怕是已经得手。只要你未被捉住,这无论是赢了一子半子,或是输了一子半子,你都是胜者。”   阿魄并非真的鼓励他冒险,邱灵赋听得出,他所强调的是——只要你未被捉住。 第38章 点火(七)   孔雀滨与青山盟的精锐从那处废弃屋中被救出后,段惊蛰不知作何打算,竟然不怕身在明处被阿魄邱灵赋等人算计,直接声势浩大地入住了那青山盟落脚的客栈。   邱灵赋欣喜不起来,愁眉苦脸疑虑重重:这段惊蛰哪来那么大的心眼?   三人在那客栈不远处小心躲着,桂仁看邱灵赋这脸上愁的老成模样,还嫌他矫情:“这受了伤得好好养着,躲什么躲?人多些自然心里踏实。嘿······有必要愁得挑汉子的娘们一样?”   这话刚说罢,那桂仁手上多了一根针,接着惨叫有如面临磨刀霍霍的猪羊。   阿魄立刻看到那邱灵赋发亮的双眼看向了自己,说是观察,其中的警告意味却是深重。这人机敏得很,清楚自己要劝他,便早就提早一步申表了自己的态度。   阿魄微微侧头看桂仁在一旁,知道那些消除这人的脾气的简单方法此时都不好用上,只得无奈道:“邱灵赋。”   邱灵赋讨厌阿魄为了那桂仁这般软声,面上悠哉的神色,可嘴里却刻薄道:“带着个会跑会跳的累赘,还不如让他横着。”   接着只见邱灵赋双眼往那客栈望去,嘴角紧抿,压根不愿再看自己。   这人从前对阿魄的靠近心怀戒备时倒是不会如此,现在便知道了在阿魄面前骄横跋扈的好处,便肆意放任了自己的脾性。   桂仁还在旁边苦着脸,阿魄多说不得,便只得先为桂仁查看伤势,见是无毒的针,便放下心来。   桂仁骂骂咧咧,又忌讳那边沉默的邱灵赋,只得低声对阿魄道:“告诉你哥哥我,你和这毒小子在一块,是为套他底细吧?江湖上黑道是黑道,白道是白道,邪不胜正,你要找行走江湖的伴儿也该找个不会惹祸上身的。”   阿魄未回答,只是抬眼望一旁看去,邱灵赋背对着两人,那肩上微微发着抖,显然是把桂仁的话都听了进去,那是气的。要让桂仁再说下去,恐怕这插在桂仁手上的就不是普通暗器了。   听耳边一声倒吸冷气,阿魄才发现自己走着神不小心弄疼了那桂仁,看那桂仁皱着一把不再年轻的脸,阿魄叹道:“走路子当然找轻松的路子走,黑道白道,哪有灰道好走。我们走的是灰道。”   桂仁平时混着再低谷也有法子,可不像这样只能当孙子。被那年纪才是自己一半的小子欺负,他恨不得让阿魄赶紧把那人抛下,扔给青山盟孔雀滨那帮虎狼分食了,便真心实意要怂恿阿魄:“灰道哪好走?况且这人的灰,这灰得也太黑了点。”   阿魄听得出桂仁心中的想法,只笑道:“黑道白道身上担子这般重,灰道的人想爱谁便爱谁,想恨谁便恨谁,自私自利,你说哪个好走?被黑白两道排挤是人之常情,我可不愿一个人走,便想与他一块走。”   桂仁看阿魄完全被那人迷住的模样,对自己的话不为所动,气道:“自私自利?你说的那明明是黑道!你年轻糊涂,总有一天被那空有皮相的毒小子害了!”   阿魄未继续与桂仁这般“黑的灰的”争执下去,只是偷偷看那邱灵赋的背影。那人背影是少年的挺拔,细软色淡的长发半披在粗布衣上,阳光下依旧像是身披薄雾,像说书人口中的邱心素那般傲骨出尘。   邱灵赋似乎已经平了气,还若有所感回头看来。   两处视线一对上,那一双琥珀色的眼便瞪得色厉内荏。谪仙贵气的山雪立刻化作了一道灵气山泉,让人心思热闹又宁静。   再看那人颇有气势地回过头去,阿魄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控制自己的嘴角。   笑容暴露了自己的心思,那人怕是知道自己的话是要故意说与他听的了。   这事情要是真如桂仁想的简单当然好,但段惊蛰怎么可能让这些人万事如意。只要他脑袋转着,便绝对不会给对手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几个时辰后,崇云大小茶馆酒楼便传开了:孔雀滨二当家为白家雪岭赴会提前来到崇云,却因青山盟花雨叶矛盾,遭花雨叶暗下杀手。   这消息传得巧妙,恰好借助了江湖的雪岭赴会之势,将孔雀滨突然现身崇云与青山盟会面显得更为合理,又嫁祸花雨叶,一石二鸟。   这传言让邱灵赋大动肝火,因为那段惊蛰好生算计,竟然把那春风渡的毒和花雨叶奇花异草结合起来,让那些拿了钱财的说书人添油加醋,这事便显得愈发真实可信。   “说起来也奇怪,那段惊蛰的奇毒也不少,他是从哪得到的?”阿魄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身上方才止了血的伤口,“难不成是厚土白家?”   邱灵赋开口便问:“你们不是也回去摸索了好几趟?怎么也不见顺点奇花异草?”   这一问,邱灵赋便立刻意识到那两人的气氛有些不对。   阿魄面上没了轻松的神色,却也没有任何让邱灵赋心负重担的神情,只是简单道:“你去了便知为何。”   桂仁没阿魄这般冷静,看邱灵赋问得毫无心肝,冷笑道:“白家可是满门弟子被杀,当初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被那帮人装模作样好生埋了,也是像是处理杂草一般乱葬在土里。这一埋埋了整整三天,你说死了多少人?我回来时就远远看了一眼师姐,便被徐老伯赶紧拉走躲着,现在还没找见师姐在厚土哪块花草之下,祭拜时朝着四面八方都来一次,这样才不会落下了她。”   这带着街市风月之地特有油腻味的桂仁,说起“师姐”二字总让旁人觉得别扭。可说着说着,这聒噪的桂仁竟然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这沉默太久,又骂道:“只有良心被狗吃了的,才会踏着尸骸寻花做毒。”   要不是为了沉冤昭雪,白家之人又怎么会愿意重走白雪岭,回那厚土,面对白家上千冤魂。   这话说到这,邱灵赋看那平时无耻爱财好吃懒做的桂仁面上都露着点不知真假的哀色,可阿魄只是半垂着眼睛,看着自己布满细小伤口的手。   阿魄一字未说,可邱灵赋第一次觉得自己问得唐突,又细细回想了一遍方才所说时用了哪些字眼,开始亡羊补牢地掂量自己随手投进湖中的石子是大是小。   可除了轻描淡写的语气,用别的语气自己却是不甚熟练。邱灵赋只能看了一眼阿魄,便别开目光一同沉默着。既不放下高傲的身段去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没有为了掩饰心中不安继续口无择言。   “走吧。”先开口的却是阿魄,邱灵赋闻言看向他时他已经放松了神色,与往时无异,笑起来又是风轻云淡容姿潇洒的无赖乞儿。   “去哪?”邱灵赋下意识问道。   邱灵赋看着他的眼睛,里边当真没有一丝会让人怜悯的哀苦神色,黑如曜石的眼睛永远像是望着春江明月一般生机鲜活。仿佛是从去年残叶落花的土壤中生发的蓬勃春苗,绝不会让人想到无边落木或是寒夜枯枝。   阿魄看他偷看自己,心思还未回到正事上,笑道:“这茶馆的墙角要听到什么时候,你说去哪?”   这青山盟与孔雀滨光明正大呆在一块儿倒是不好对付,毕竟有个段惊蛰在。要是只有陈巍,邱灵赋那层出不穷的把戏要是对付陈巍倒是容易。   那桂仁自告奋勇要去与那客栈伙计打打关系,结果费劲了口舌是灰溜溜地出来,悻悻道:“这家店的人不识货,给钱不要,都是傻的。”   邱灵赋嘲笑:“哪里傻?人家那要么便是青山盟自己人,要么便是被段惊蛰下了毒有把柄在手,会为了你那点钱卖命?”   那桂仁受过邱灵赋的毒,这一听毒便有些在意,也不管自己与这邱灵赋互相看不顺眼,腆着脸问:“那段惊蛰手上的毒真有这么狠?”   “白道以德服人,黑道以武服人,白道清高,遇上不服之人便罢了不用,黑道岂会善罢甘休,但不留点毒物怎么会放心用着?这毒肯定一是猛二是奇,毒势猛的便死得快,奇的便能杀鸡儆猴。”说着邱灵赋又咄咄讽刺,“你都是江湖行家了,这哪还用我这个说书的解释?”   桂仁听得久久才咽了下口水,嘴里喃喃:“那怎么办?”   邱灵赋扭过头对阿魄便换了副纯净的语气,明知故问:“这客栈人不少,要杀段惊蛰也是难的,那便套套消息。想要套得消息就得找人,这孔雀滨青山盟哪个能套到消息?”   阿魄看他有意与自己亲近,便知这人是要气桂仁,却也不说破,把这好处照单全收了。   只笑道:“孔雀滨不会让你套到消息,青山盟要问就别捉小的。”   “陈巍?”邱灵赋兴致勃勃。   “你要是有十全十美的办法捉他,怕是花雨叶也不必遭此劫了。”   陈巍虽说傲气鲁莽,但终归是正经门派掌门,大事上课不会糊涂。不说管理门派的本事,光是身手也是一等一的,湘水宫自命不凡的丁奢哪里能比?这客栈中还有弟子十余名,更何况段惊蛰孔汀也不会袖手旁观。   除非能够先发制人,在不惊动周围人的情况下将其制服。但这可能性几乎没有,就算把这人捉住了,就凭这人心高气傲,会对你从实招来?   “我看今天那受伤的堂主就不错。”邱灵赋说话像是在挑选好菜。   “如何进去?”阿魄琢磨道。   “就不能让什么人混进去帮衬帮衬?”桂仁不知两人为何蹙眉,“这青山盟全是些粗鄙汉子,我不信他们来到这地方这样久,晚上都不找女人泄泄火。”   “唉。”邱灵赋叹气,不知是在哀叹此计不通,还是在哀叹桂仁的愚笨,“那帮家伙可是有掌门在一旁管着,平时你敢在老鸨眼皮底下找女人吗?”   桂仁知道邱灵赋是在嘲笑自己,反正两人是摆在明面上的谁也看不惯谁,他何必逞口舌之快最后自讨苦吃。   此时桂仁又心生一计,心底觉得甚是绝妙:“不然扮作大夫,他们不是中了毒么?”   邱灵赋几乎笑掉大牙,语气里的鄙夷之意拿捏得人牙痒痒,第一个字都是从笑里岔气岔出来的:“这江湖的毒,普通大夫还不如他们自己熟悉。”   “那便做个普通客人!”桂仁绞尽脑汁。   “这店里这般声势浩大,敢进去做‘普通客人’的······你觉得不知道你的身份?”   桂仁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觉得自己真是妄在江湖长大,心中自卑。可又道:“你们的武功也不差,不能直接入室捉人么?”   说着简单,谁知道这段惊蛰是不是在等着瓮中捉鳖?这瓮还却是是个好瓮,这客栈中的高手就算受了伤,人数却真不少,更可况还有个陈巍,能悄无声息潜进去便已经是难上加难。   这邱灵赋和段惊蛰可都把对方的脑袋视为自己的囊中物,不说阿魄会不会让邱灵赋冒这个险,邱灵赋自己怎么会愿意一失足成千古恨。   阿魄听了桂仁的话,念及此处,却突然一笑:“谁说捉鳖便一定要在瓮中?” 第39章 点火(八)   夜深人静。可对江湖人来说,夜晚从来不是会老实安静的时刻。   巡逻的守卫提着两盏烛光摇曳的灯走过巷口,桂仁看到那蔓来的烛光,赶紧把自己的腿脚收拢老实了,把自己整个缩小一点,这样才能安稳躲在阴影后边。   等守卫的灯光扫到别处,桂仁便听一旁邱灵赋轻轻嗤笑了一声。不必想也知道,这小子是在笑自己。   “守卫也怕?宵禁后,老鼠都比你大胆。”懒懒散散坐在那巷子一边,自在得就像是在茶馆里点了菜喝着茶水等上桌的闲客,根本不把那守卫放在心上。   桂仁懒得与邱灵赋说话,说了自己也是吃亏的。   此处只有桂仁邱灵赋两人,阿魄现在正在那不远处客栈中。他声称此事一人便能办好,便让邱灵赋与桂仁等着。这一来是顾及邱灵赋的伤,二来是想着这桂仁也实在帮不上忙。   那客栈江湖人居住之处定是严加看管,阿魄说的办法便是潜入厨房在那胡堂主的饭菜中下点利尿的药物,药不是毒,不易察觉,等那胡堂主起夜如厕,这时阿魄便可想办法半夜捉住此人套他的话。   打草惊蛇固然不周到,分开前邱灵赋便给了阿魄几副毒:“我听说那胡堂主是个胆小怕事的,让他吃了,省得多嘴。”   “什么毒?”阿魄问。   邱灵赋笑道:“吃时浑身无力,你就立刻给一副药,他就通泰了。再说每两个月需要一次解药。你说是什么毒,就是什么毒。”   阿魄把那毒拿在手中看着,倏然失笑:这人果真是狡猾可恶,区区软筋散也能使出那奇毒的作用来。   等着那阿魄,桂仁稍微坐直了或是躺靠着,那邱灵赋都要时不时要嘲笑一句。桂仁被邱灵赋教训过,此时对邱灵赋是爱理不理,被烦久了才问一句:“阿魄怎么还不来?”   邱灵赋本就无聊,这下逮住了话头:“阿魄可不像你,人家武功高强,用不着别人关心。”   桂仁听得出他话里的贬低,知道这邱灵赋也看自己不顺眼。   要是以往遇上这般嘴毒的人,就算不逞强揍一顿,也要恶毒地还个嘴。可现在面前是个武功嘴毒都在自己之上的邱灵赋,桂仁混了这么多年在强者面前也学了个忍气吞声,现在便只能握紧拳头忍着。   可眼睛一转,心生一计,嘴里道:“武功再好的人都有可能出意外,我关心一下没错······这阿魄走了也有两个时辰了,天都快亮了。”   “那边半点动静都没有,怎么可能出事?”邱灵赋轻蔑道,他对阿魄的能力无半点怀疑。   “再聪明的人,落在你和段惊蛰这般使毒用计的人手里,也未必能想到脱身的法子。你看阿魄现在可不是被你骗得团团转?也是,阿魄不过是你一颗棋子,死了你也没什么可心疼的,要是你后边复仇不顺倒是会想念起他的好······”   “闭嘴!”邱灵赋下意识便站了起来,那桂仁恶意揣测自己倒没什么,只是听着那轻描淡写的“死”字,心中却是肝火大旺,瞪着桂仁恨不得把他现在便杀了。   那桂仁本还想再说,可邱灵赋眼神里的杀意烈烈,光是看一眼桂仁便心下寒颤,不敢再与他对视。   站了片刻,那夜风才把邱灵赋吹冷静了。他下意识往那客栈方向看了一眼,那边黑灯瞎火毫无动静,半点星光都看不到,鸟语呢喃也听不见,寂静得就像是方圆十里都沦为了死城。   邱灵赋心里也不由得像是加了称砣的称,一点点往不安分的另一边倾倒下去。阿魄怎么会出事,那人脑子也聪明,自己使出浑身解数,也捉弄不了他半点,反而被他逼着做了许多从前不曾想过也绝不会做的事。这么想着,邱灵赋便想起了阿魄曾说过,江湖身怀绝世武功的大侠,惨死于意外的不在少数,这江湖便是个意外横生没有定数的世界,离别和相聚、生和死都在瞬息万变。   要是出事了······   “我去找他。”邱灵赋压制住心中恼火,自己几经思量,最后下的居然是这般自己也嫌弃的决定。   可话才说完,便听见不远处有人逼近,抬眼看去,一道颀长敏捷的人影从客栈方向追来,黑夜中像是展翅的乌鸦一般鬼魅。   邱灵赋自己也未发觉地,心里吁了一口长气。   远远地,阿魄的双眼便已经放在那个笔直站着的人身上,这会儿他已经落在邱灵赋面前:“走。”   “怎么?”邱灵赋还未从黑暗中辨析出阿魄的面孔来,听了这一句便知道事情不如想象那般顺利。   桂仁也赶紧站起来,这三人中自己武功是最不尽人意的,听了这个“走”字,只怕自己落后了丢了性命。   “胡堂主死了。”阿魄话里透着咬牙一般的懊悔与惋惜。   “死了?”邱灵赋感到讶异与疑虑,嘴里道,“那软筋散不致死······”   阿魄未继续说下去,只道:“先走再说。”   看剑阿魄不断回头看那客栈,那处虽不见有人追来,但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不容置疑,三人赶紧撤离此处。   “去哪?”邱灵赋话刚出口便发觉自己问得太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这行动的决策权不由分说地交予了阿魄。   “回崇云山。”阿魄道。   这到了城外,阿魄才把一切道来。   原来这阿魄在那客栈茅房旁等了一夜,果然见了那胡堂主,按照计划中问了个彻底,阿魄便给他服用软筋散,如邱灵赋提议的那般糊弄他,以免段惊蛰知道消息泄露,又狡猾地将计就计平白多添变数。   可那胡堂主服了软筋散,身体却是忽然抽搐如抖筛,口鼻眼突然迸出血来,整个人好似索命的鬼魂一般可怖,一看便知是中了剧毒!   阿魄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赶紧给他就着满口的血服用软筋散的解药,可还才服下,再一探,那胡堂主鼻息已经全无。   这阿魄说罢,邱灵赋张口便反驳:“怎么可能,我这给的就是软筋散,不信我服一次给你看看。”   说着便伸手往袖里套去,阿魄赶紧把这赌气的邱灵赋拦下了:“我自然信你,你要杀了人,那是要拿出来炫耀的,绝对不会否认。”   阿魄笑得清爽,邱灵赋就着自己那还骄傲着的眼眸又深深看了一眼,回过神时脸还板着,却发现自己已经泄了气,仿佛已经被阿魄好生安抚过了一般。   可一旁桂仁又怎么会放过这多嘴的机会,看两人有些要起争执的苗头,赶紧插嘴道:“那可不一定,这小子心里狠,借刀杀人这事做了也不奇怪,不否认也不过是因为还舍不得撕破脸皮坏了颗棋子······阿魄,你眼睛得擦亮点,这江湖凶险着那!”   桂仁这话才说完便赶紧闭上了嘴,一道反射着月光的银蛇绞着身子冲至他跟前,要不是阿魄反应快拉住了那邱灵赋,那剑锋就要把喉咙刺穿了。   桂仁大惊失色,捂住刺破皮肤的脖子,只感到湿漉一片,低头一看手上全是血,这血在深夜里还显得愈发暗红,像是中了毒一般。   桂仁吓得口无遮拦,视阿魄为救命稻草:“你看!他要杀我!阿魄!他要杀我!”   “闭嘴!”   好歹不歹这桂仁非要一副要阿魄做挡箭牌的苦相,而那平时对自己百般迁就的阿魄果真护着他阻挠自己,这便是火上浇油,邱灵赋就像是被荆棘杂草缠住的鹰一般暴怒。   此时他可不想再风轻云淡嘲笑这桂仁,对于这样武功低下的渣滓,用武力看他跪地求饶岂不是更能取悦自己?最主要的是——他要这桂仁赶紧闭嘴,别在阿魄面前搬弄是非,扰得邱灵赋心里不得清净。   可那软剑却是够不到那桂仁身上,因为阿魄已经捉住了他的手臂,又一手从身后抱住他的腰,将他牢牢制止住:“邱灵赋!”   “滚开!”邱灵赋用劲一挣便真的挣脱阿魄,手中长剑顺势一带,像是要吓住阿魄不让他再来拦下自己。   可阿魄偏要靠近,冒着被这一剑划伤的危险也要把邱灵赋拦抱住。阿魄对那吓得动弹不得的桂仁喝道:“快走远些!”   那桂仁哪里用阿魄说,他早看出了这邱灵赋白白生得一副谪仙模样,内里却是个没有半点风轻云淡的刁蛮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仁义道德,除了脑子足够灵光,情义上浑浑噩噩,说是说不通的,非阿魄这般武艺在他之上的哪能劝得住?   桂仁赶紧揣着自己的小命撒腿跑到了别处去,看也不敢往这边看。   邱灵赋盯着那桂仁跑去的方向目眦欲裂,心中非要教训这人不可,可这时再看那阿魄,却看到阿魄手上鲜血不止,这才想起他身上春风渡还未消去,破了伤口是要大出血的。   眼一怔,邱灵赋立刻收住了手上的软剑,别过头,不闻不问不去追,模样冷漠。 第40章 点火(九)   看不到一旁的阿魄是什么表情,但久了便听见阿魄笑道:“鼎鼎大名的女侠邱心素之子,还如此任性,这传出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邱灵赋听了道:“江湖上的人都是想杀人便杀人,哪来的任性?”   邱灵赋不看他,阿魄却非要凑到他跟前,只不过那碍邱灵赋眼的手却是别在了身后,没让邱灵赋看见:“为何生气?”   邱灵赋终于瞪向阿魄:“那桂仁一路上分明是在挑拨离间,没准还是被段惊蛰收买了的,你快让我把他杀了!”   这最后一句是在征求阿魄的同意,放在以前这小子早就提剑杀过去了,那还会问。   阿魄像是在好好品味着邱灵赋这句话,面上还是那副万事不放心上的自在。他吊着嗓音,像是以往调戏邱灵赋那般:“我竟然不知道,你会这么在意我们的关系。”   “我们是合作关系,你是我的仆从,关系不好,你便要对我不忠。我不笨,这样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我自然在意!”邱灵赋不知是羞臊还是愤怒,瞪阿魄时两颊飞了红,那永远耀眼的眼神,阿魄光是看着便是心悸如雷。   阿魄未被他示威的怒瞪吓倒,反而凑来在他耳边小声道:“你不笨,你自己清楚我们是什么关系。胡说八道一通,还叫我做你的夫人,好大的胆子,不怕我点了你的穴教训你······”   说着又把声音再压低了一些:“待会我们可是要上崇云山的,我们走之前可把这洞里里外外都收拾好了?但是让桂仁看出什么端倪,我是不会在意的,我怕丢了饭酒老儿的老脸。”   阿魄说得暧昧,邱灵赋听得心烦意乱,扭头与那人对视,这才注意到与阿魄不过是咫尺之间。邱灵赋没有挣扎,他对阿魄的拥抱和靠近已经习以为常。   被阿魄这么不由分说亲密地胡搅一通已经平静下来,可那点滞涩却并未消除,心眼里清明得很,点破道:“我是在说桂仁奇怪,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分明是在转移我的注意。”   “他再奇怪也罪不至死,你我有情人聪明人里至少占一样,哪有那么容易被挑拨?他好歹也是从十五年前死里逃生得了一条命,让他活着吧。”阿魄这语气是放低的,像是在好好地恳求邱灵赋。   “你也察觉了?”   邱灵赋自己爱假说软话讨得便宜,便知道说软话有多少并非假心假意,所以自己就不爱听,可开口时却对自己语气的软化感到懊恼。   “这次上山,我们就把他留在山上,那洞巧妙,除非白家人与我师父,无人能进那洞里。他在山上自然安全。”   邱灵赋听了却又是肝火大动:“他一定是被收买了要害我们,你还考虑他的安全。”   阿魄一旦不遂他意,就要龇牙咧嘴来。阿魄却还好声好气与他说着:“若是被收买的人是邱小石,你不会考虑他的安全?”   邱灵赋别过头:“小石可不会这么做。”   “我是说如果。就像你会因为你娘的事要把我骗去桃林,你也要我赶尽杀绝?”   邱灵赋猛地抬头瞪向他,胸脯剧烈起伏着,握紧了拳头,不知阿魄为何又贸然提起此事,难道是要在这里问罪不成?   “做了傻事尚可谅解,做了坏事那便不成。小石是会做傻事的,还是会做坏事的?”   邱灵赋挑眉道:“若我杀了他,你是觉得我傻还是坏。”   阿魄注视他的眼眸里像是点了潭水一般,嘴角翘起属于他的坏笑来:“你一直都是又傻又坏。”   “你······”   阿魄看着他少年明亮的眼睛,认真道:“人杀了人,心会越来越狠。你杀了十个人,这心便和石头一般硬,杀了百个人,心便和寒冰一般冷。这便是杀敌一千自损三百。你得留着一副热心肠走遍茶馆酒肆,去说真真假假的江湖趣事,你这手上的剑太锐利了,还是留着杀该杀的人。”   邱灵赋怔愣:“哪些人该杀,哪些人不该杀?”   “视人民如草芥者该杀。”这话阿魄似乎说过。   邱灵赋听了轻蔑一笑:“这么说江湖上不过两种人,一种是视人命如草芥者,一种是斩杀视人命如草芥者的人?”   “你要做哪种?”   邱灵赋看着阿魄,这答案他可没得选择,阿魄要杀视人命如草芥者,难道自己有本事触他逆鳞?   他气急败坏地说着泄气话:“你现在在我面前,我也只能不做被你杀的那种。”   这话说得直接,阿魄看他急躁,却笑道:“那我是要一辈子跟着你的。”   阿魄知道邱灵赋这受不得欺负的恶劣性子,要凭着口舌阻止他几乎不可能,这次还是邱灵赋第一次妥协。这人心里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又会为自己的自尊懊悔多久,阿魄通过他那自暴自弃的神情便能窥见一二。   “要是这家伙落在别人手里,你是不是会把我交出去?”邱灵赋这可不是吃的飞醋,只是这阿魄时而流露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江湖大气,让他平生不安。   他心里有股晦暗的火苗,希望阿魄完全地无耻自私,与自己一样,无亲无友孑然一乞儿,便只能随着自己。   阿魄笑道:“看情况。”   说罢不等邱灵赋发怒,又握住邱灵赋的手,低下头颅:“惹了主子生气,是阿魄欠你的,以后还你。”   邱灵赋看阿魄嘴角一深,眉眼是少年的清爽透彻,无论是说话还是笑容,他都似气爽的秋风一样轻渺洒脱。   可他自己好言好语便落得一身轻松,却让邱灵赋不得爽快。这说话做事片叶不沾衣本该是邱灵赋的权利,现在却稀里糊涂被迫做个刀下留人的侠者。   邱灵赋看着他,嘴里喃喃道:“我要你现在还我。”   倏然抱住阿魄的脖子,借着昏暗的月色便凑过去吻他的唇。感受到阿魄呼吸一滞,又缓缓匀了气息把自己拥吻起来,邱灵赋心中才稍微安分一点点。   他这般贪心自私的,恨不得这可恶的阿魄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所以现在的他,便是要把自己无端升起的所有戾气怨气,全都发泄在这个用了狠劲的吻上。   阿魄手托着邱灵赋的下颌,引领着这主动的侵袭渐渐化作绵意的承受,就像是坚固的剑鞘,掏了心要包裹着剑锋的锐气。   来自邱灵赋的主动无论微弱还是粗暴,都能轻易地让阿魄执迷,他恨不得放弃一切,立刻屈服于被邱灵赋挑拨的罪恶欲念中。   自己从前是如何被这人骄傲恶劣的装模作样吸引,现在就是如何被这人百无禁忌任性索求的模样诱惑。自尊与自我矛盾地交织在一人身上,阿魄不知自己痛饮的究竟是毒是酒。   真傻,这邱灵赋为自己那点尊严斤斤计较,哪里想到自己早就为了他,甘愿低贱得乞丐一般毫无自尊。   “唔······”邱灵赋手缠得紧,像是要把阿魄的喘息印在自己身体里一般,沉醉得忘了自己手中还握着软剑,直到阿魄把那从邱灵赋手中脱落的软剑接在手里,才让邱灵赋稍微清醒一点。   他抬眼才看向阿魄的眼睛,阿魄随即就着未褪的醉色,又俯下身子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桂仁还在那边等着,我们却在此处偷欢。”阿魄不知是有意无意,哑着嗓子说出这番话,惹得邱灵赋浑身兴奋。   邱灵赋领会到阿魄话里的意味,他舔了舔唇,此时他对自己眼里带着对情欲的袒露一无所知,当然也不会知道此刻他展露的笑容有多生动惑人。   尤其是对阿魄而言。   若是他屏息,没准能听到面前少年怦怦的心跳声。   阿魄知道此时要是他愿意,不顾一切地把邱灵赋拉至一旁就要索取纠缠,邱灵赋也绝不会拒绝。但阿魄却只是一小,顺手把软剑递到他跟前。   邱灵赋带着高傲的神情,把那柄剑接在了手里,仿佛不过一吻,他便绝对地料定了阿魄对自己的忠诚。   阿魄这春风渡未消去,便不太方便活动。上山的路上还是靠那罪魁祸首邱灵赋背着,累得邱灵赋上气不接下气。   邱灵赋几次想耍个小聪明让那桂仁替自己受罪,可桂仁看见他的眼神早跑远了,自己是追也追不上。   “这春风渡名字听着暧昧,没想到与那类药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能让我占尽便宜。”阿魄贴着他的耳朵,笑得可气。   邱灵赋咬牙:“既然是送他,你为何还要上去?不如把你放在这里,喂狼喂狗也算是功德一件。”   “嘘——”阿魄被邱灵赋气苦的傻话所愉悦,“我们得一起对桂仁兴师问罪,你自己去,桂仁恐怕没命了。”   “那胡堂主死前说了什么?”邱灵赋对阿魄讨来的成果心心念念。   “不急,等你喘口气,我再与你说。”   这正午才到的山窟,三人都累得精疲力尽。最累的自然是邱灵赋,满身汗水连走起路来都是软的,他第一次如此后悔冲动拔剑伤了阿魄。   三人吃了点东西便各自去睡了个觉,不过下山一两日,这其中经历的粗糙吃食和简陋住处,便让邱灵赋格外想念这座与世隔绝的山窟。   这与世隔绝之处日月仿佛是颠倒的,邱灵赋醒来,掀开帘子,意料之中的昏黄阳光便给自己镀了一身,像是住在此处的“清晨”天生如晚霞绚丽浓烈。   邱灵赋爱上了这种神魂颠倒之感,在这浑噩之中竟有种独特的愉悦舒畅。   阿魄不在床上,也不在外边这宽敞平坦被夕阳染得发红的平地上。   邱灵赋懒散着往下边寻觅,目光落在一处。   平地上只有桂仁一人,正仰头看着自己。 第41章 点火(十)   那桂仁发现邱灵赋看过来,赶紧低下头,这模样就像是兔子见了狐狸,仓皇可笑。他盯着自己面前一方桌子,上边一碗清冽的酒倒映着自己苍白慌张的嘴脸。   今天午时到了山顶,三人稍微吃了点东西,但邱灵赋问得紧,阿魄便把那胡堂主的事说了,桂仁也在一旁听着。   那青山盟段惊蛰此次诱集武林侠士去那白雪岭一探真相,一是要了却陈巍一桩心事,把那当年白家之事嫁祸花雨叶,自己也洗脱一直以来的议论,二是要借此胁迫花雨叶,逼邱心素现身。果然如邱灵赋所料,孔雀滨早已派人在白雪岭上置放无数精心筹备的痕迹,白雪岭就是一座要把花雨叶压倒的铁证,等着各派武林人士作为江湖的眼睛前来观赏。   其后阿魄又说了那胡堂主中毒的模样,邱灵赋百般争辩,确定自己给的就是软筋散。阿魄自然是哄着,两人一番讨论,都料定是那段惊蛰狡诈,提前给胡堂主下了毒。   这桂仁在一旁听着是一身冷汗,想着那段惊蛰这般可怕,又是心中有鬼,这一个下午便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所谓富贵险中求,但桂仁可是知道这险究竟险到什么地步,可偏偏那钱又拒绝不得。这自己心惊胆战接了那人的钱开始,这每晚就没好好睡过,像是提前告知了这黑白无常索命的时辰,这活着也跟死了一般。   此时邱灵赋从那卧房轻身而下,从那邱心素身传的步法自是飘逸绝伦,那青眉少年染了满身金光潋滟,落在那平地上,美不胜收。可桂仁看着他就像是看到那黑白无常似的恐惧。   他颤抖着手,伸进胸口里摸了摸那冰凉的玉镯,心中才平复了些。   邱灵赋压根没看他,却问道:“阿魄呢?”   这与桂仁说话声音不知是不是刻意,总是轻蔑地往上挑,无论是邱灵赋看不起桂仁,还是厌恶到要无时不刻气他,都是存心让桂仁心底不舒服。   桂仁眼神躲闪,含糊道:“我怎么知道?我也才刚醒来。”   向来把桂仁视为挡车螳螂的邱灵赋,自然没有留意桂仁的神色。   邱灵赋走到桂仁身边坐下,映着夕阳余晖的眼睛像是有一团火焰一般,桂仁从那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獐头鼠目,懦弱可笑。   邱灵赋忽地展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你不是有许多话要贬低我么?怎么只在阿魄面前说?”   哐啷!桂仁面前盛酒的碗洒了半袖子的酒水,粼粼一片,撒了一桌洞外绚丽红彤的晴光。   邱灵赋这才注意到桂仁姿势似乎有些奇怪,一手在桌上,一手却放在桌下,桌下的手似乎正按压着腹部,再看那桂仁的面上苍白如纸,几乎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汗涔涔,面容像是隐忍着什么。   自从邱心素走后,邱灵赋利用她留下的奇毒走了多少便捷,邱灵赋几乎成了半个大夫,又想到昨日所见桂仁同样的动作,对此算是一目了然。   他伸出手把那桂仁的手腕捉住,桂仁立刻受惊一般抬头看他。只见邱灵赋微微抬起下颌,仍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嫌恶模样,不由分说把他的手拉过来。   看桂仁神经兮兮瞅着自己,翻了个白眼又问桂仁:“什么时候下的毒?只是肚子疼?”   桂仁一听这么问,眼睛滴溜溜躲闪着,知道瞒不住,嘴上还道:“什么毒?”说着心虚着要把手收回去,邱灵赋却牢牢抓住了,瞪着那桂仁,有木有样地把了通脉。   手腕上触感冰凉,那邱灵赋刚从做卧室的山窟里出来,手指都带着凉气。桂仁想起这人对自己一言不快便要下毒杀人的行径,顿时觉得手腕像是被蛇缠住了一般,那指甲也像是蛇牙一般搁在自己的皮肤上,随时就要让自己血流如注。   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硬是把手从邱灵赋手下抽扯回来。   邱灵赋面上一怔愣,自己难得好心却被当做驴肝肺,要是往常早好好把对方打个鼻青脸肿教训一顿。可现在看桂仁那惊慌的模样,又想起夜晚阿魄说的那番话。这人于阿魄就像小石对于自己这般,自己再折磨他怕是弄得与阿魄不对头,也是中了段惊蛰的奸计。   心里竟然难得慷慨,撇了撇嘴,对此不作计较:“没毛病,肯定是段惊蛰吓唬你。”   看桂仁面上的震惊和怀疑,邱灵赋不高兴地把调子挑高了:“段惊蛰不过让你吃了点肚痛的东西,你就对他唯命是从······还对你们白家少主使计,哼,你们白家的情谊莫非是比纸还薄?”   说起白家,邱灵赋便看见桂仁下意识伸手到自己怀里摸了摸,也不知是在摸什么。发现邱灵赋目光顺到了自己胸前,桂仁赶紧又把在了桌上好好放着,好像那宝贝谁也不能见似的。   邱灵赋别过头,当做清高不屑去看。   桂仁似是思索了一番,最后是叹了口气,摇摇头自嘲:“哎!段惊蛰也是高估了我,这才一日,你们是早把我看穿了,我不会文不会武,怎么瞒得过你们。”   邱灵赋嗤了一声:“你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不是高估你,他是只能找你。白家除了你,都身怀武功,下毒下不成又不爱财。不找你找谁?”   邱灵赋看那桂仁羞愧难当的样子,忽然想起了远在花雨叶的那个照顾自己长大的邱小石,竟然觉得自己的话过于直白。   都怪阿魄,昨天非要把体贴周到的邱小石与这游手好闲的桂仁混为一谈,害得自己竟然对这这桂仁做起这恶心的仁慈心肠来。   邱灵赋不耐地摆摆手:“算了,你们白家现在不过几个人就妄想擒凶昭雪,还有个细作在,你在外边也活不了几日。阿魄说这里安全,你今后便呆在这里。”   桂仁敷衍地点点头,又小心问邱灵赋:“我身上真的未中毒吗?”   邱灵赋脑中一转,计上心来,不回答,只拿捏着语气问他:“那段惊蛰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又让你来做什么?你说清楚了,我便帮你,说不清楚,那你自便。”   桂仁明白他的意思,便说及上个月。那时有人找到他,给了钱财却不让办事,只说有事再找。那说书的江湖故事,拿钱害了自己的故事不计其数,桂仁也知道江湖是个什么玩意儿,那会儿周围没有人不说他整个人憔悴了一圈的。   直到前天,那人把他带到一个年轻男人面前,他便知道,自己的日子是要到了。   那男人身着锦衣头戴玉冠,本是侠客人,却有种天生的贵气,但桂仁不敢多看,只看了一眼,看着满屋子的人都跪低了身子,他便也低着头。   那人二话不说先派手下逼着桂仁服了毒,吩咐他做的事,便是挑拨两人,让邱灵赋独自送上来。   那人未道出身份,桂仁看那满屋的侠士高手,想着这来了崇云城的门派也就是青山盟,还以为那男人是青山盟的人。后来听邱灵赋阿魄说起,才知道那是孔雀滨的段惊蛰。   要是青山盟的人,桂仁还未必如此害怕!毕竟青山盟怎么说也是堂堂白道大派,一般白道大派暗地里做的事极少赶尽杀绝心狠手辣,可桂仁听两人说那孔雀滨做的坏事不尽其数,那段惊蛰又是如何心狠手辣,对自己身上的毒便是愈加忧虑惶恐。   “他只让你挑拨离间?”邱灵赋不敢相信段惊蛰这么大费周章,竟然就为了让他做这拿捏不定的事。   让邱灵赋意外的是,听了这句话,桂仁苦思冥想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   这半盏茶的时间,洞外夕阳倾斜,这洞内的金光像是被压了一道艳云,彻底燃作壮丽的深红,地上桌前的人影不再分明。   天色不早了。   桂仁看了看外边的天色,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胸口,垂眼小心道:“还有一样。”   对周遭的气氛好似玄猫一般灵锐,邱灵赋立刻敏感地察觉到桂仁的不对劲,瞳孔骤然缩小,像是游走于山林忽然驻步的警惕的兽。   邱灵赋背对着连接天地山河的巨大洞口,洞外吹来的风让他浑身拔凉,毫无安全感。   他忽然对桂仁的话忽然间了无兴趣。邱灵赋紧盯着他,问道:“阿魄呢?”   突然之间,白色粉末像是扬起的尘迎面袭来,邱灵赋已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是还是避之不及,口鼻吸去了一些。他料想过着桂仁没有本事,可能会暗暗下毒,却未想过会用这般愚蠢冒险的方法!   这人武功浅薄低微,怎么会敢迎面与自己招架!   “抱歉······我是亲眼看着他用那毒把自己一名手下当面杀死,这解药只有他有,小兄弟要救我,怕是只能委屈一下。”   那桂仁说这番话甚至不敢直视邱灵赋,这抱歉倒是说得有几分真心实意,但邱灵赋可绝不会领情。   他忽然想到这桂仁行事如此大胆,怕是肯定阿魄不会来。嘴巴比脑子反应得快,邱灵赋还未辨析出那粉末究竟为何物,便已经不顾自己安危抽出腰上软剑,一边奋力问道:“阿魄在哪!” 第42章 点火(十一)   洞风是迎面吹来的,那随风如雪絮的粉末桂仁吸进的恐怕比邱灵赋还多。这桂仁对自己的命自然是千万分爱惜,后退一步险险避开邱灵赋的剑锋,桂仁不与他正面交手,光要等着邱灵赋身体里的毒发作,此时自己要做的便是掏出一粒段惊蛰给的药丸子服下。   邱灵赋看他对阿魄的去向不说不答,剑蜿蜒着轨迹朝那桂仁便杀去!桂仁惊讶于这段惊蛰给的截脉毒竟然未让邱灵赋的武功迟疑半点,要不是桂仁狼狈地往旁边地上滚了滚,恐怕自己就直接亡于邱灵赋第这道杀气汹汹的剑。   桂仁像是木桶一般在地上滚了好几下,折腾得灰头土面,躲过迎面斩来的几剑,人便已经到了那洞口边上。   在邱灵赋凌厉的剑锋下,桂仁年少所习的武早在脑中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只能手脚并用在地上吃力摸爬。躲的过程中桂仁一边急切盼望段惊蛰给的毒能在邱灵赋身上发作,但他也时刻记得自己必须赶紧服下解药。   稍稍躲开一劫他便立刻把那丸子塞进嘴里,可这丸子在嘴里还未吞下,那桂仁便看到自己手上几处湿漉漉的污黑,再一摸才发现,那竟是从自己口鼻里冒出来的。   见此状况,邱灵赋也早已停下手中的剑,惊异道:“你······”   话才开口,邱灵赋便到吸一口冷气!他看桂仁已经浑身抽搐,整个眼口鼻眼冒着黑血,形状可怖。   邱灵赋立刻便想到了那胡堂主,一时竟有些惊慌无措,把剑收在一旁,蹲下来赶紧查看桂仁的脉搏,可桂仁那手脚不断胡乱挣扎,仿佛这样便可将那毒挣脱去,邱灵赋一靠近便被吓得像是虫蛇近了身,慌张着不让靠近。   桂仁意识渐渐疏远,混沌间仅能意识到自己怕是落得那胡堂主一般的死法,钻心的痛苦像是小刀在五脏六腑里刺破翻搅,一刀刀像是要把这条烂命搅得更稀巴烂,绝望和恐惧让他最后的时间里几乎无法再思考任何事,只能无力地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竭尽全力做了一件事,这怕是他懒散偷生的这辈子做过最尽力而为的事——去想的自己十五年前正值少年的自己,想到即使平庸仍旧在日益苦练中进步的武学,想到即使遥远但鼓起勇气走一步还是能靠近的师姐。想要从自己被命运戏弄的前半生和颓废度日的后半生里挖出哪怕一点点欢愉,好让自己从容面对死亡。   可他眼睛望着那一半冰冷岩洞一半血红苍天,却渐渐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像是死亡的恐惧将他彻底浸透,他只能用手下意识往胸前摸去。   但却摸不到任何东西。   “桂仁!”邱灵赋摸着那桂仁的脉搏,却半吊水一时不知是什么毒,又看桂仁意识已经彻底模糊,已经是濒临死亡的预兆,可整个人忽然间又挺起身子来,像是要坐起来还要走还要跑。   可桂仁只是胡乱蹬了下腿,人奋力一翻,邱灵赋还未来得及捉住,他便像是落巢的雏鸟一般往洞外悬崖边坠去。   邱灵赋探头出那山洞,天边的红云已经只余一角,天色被夜幕罩去了一半,那悬崖之下黑洞洞的,像是吞噬生命的野兽大嘴,深不见底。   深喘着气看了一会儿,一阵凉风吹来,邱灵赋彻底惊醒了,赶紧抖着身子缩了回去。转过头来才发现,这洞内未点烛光,已是漆黑阴森一片。   洞外尚有天色,想着方才去目睹了这突来的事,自己是把身后交给了这空洞的无边的黑暗,心中不由得发怵。自己也是吸入了那毒的,怕不过一刻自己也会如桂仁那般死去。   邱灵赋给自己检查了一番,却未发现任何毒发的征兆,又慌忙去那桌上查看,这一切事发突然,桌上桂仁洒落的酒水还未干,桌面上散落着薄薄一片粉末。邱灵赋捏在手中放在鼻尖一嗅,眉头紧蹙,又回头看那夜色渐浓的洞口,方才所见所听的仿佛是梦一般。   他执了剑,往面前浓重的黑暗划去,大喊道:“阿魄!阿魄!”   要放在平时,这个时辰阿魄早已做好了晚膳,心思坏着会把好吃的藏起,诱使邱灵赋抢夺寻找,想方设法故意惹他发怒。可现在却连人影也不见。   邱灵赋喊了一阵,这山洞里洞道回环,回荡着邱灵赋的声音,阵阵回响像是妖魔鬼怪在暗处的戏弄地学舌。   正要摸索着去把烛火点上,却听见一声清脆作响,邱灵赋对着黑暗里喊了一声:“阿魄?”   这一声喊了出来,邱灵赋心中却是一缩,自己也不知道是该不该希望这声音是不是来自于阿魄,难道阿魄是目睹了方才那一幕不成?   许久不见回应,邱灵赋忽然间注意到地上有东西发着透亮的光泽,夜里映着月光也是清润色暖,邱灵赋捡起来才看到,那是一个玉镯子,方才许是被自己踢了一脚,那声音便是它传来的。   邱灵赋听阿魄说过那桂仁的事,知道这是桂仁身上掉下的,便心情沉重地顺手放在了袖里。   又取了蜡烛,把一个一个房间找遍了,却只看到满目的死气。   邱灵赋秉烛从洞道里岔道一个个寻去,明明知道这地方除了阿魄与自己不会有人再来,可手中的剑却是紧紧地护在身前,仿佛这洞里徒生出三千鬼魂,一一都要来索自己的命。   顺着洞道走着,这洞道邱灵赋已经随着阿魄走过无数次,如今早已经能分清方向,可现在走起路来,却像是无穷无尽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自己的影子幽晃晃映在墙壁上,把本就昏暗的光遮去了一半,像是甩不掉的鬼魅。他从未觉得走这洞道会如此胆怯和孤独。   把这大半洞道都寻得彻底,却不见阿魄的身影。邱灵赋越走越急,匆匆走到一处酒窖子,撞翻了角落里的几灌酒坛,酒水汩汩倾倒,坛子哐啷作响。   邱灵赋也没有心思理会,胡乱看了一番便要走,黑暗中却忽然有人伸出手来,一股蛮力把他从身后拉扯住,邱灵赋一惊,却是被那人突袭得逞,托抱在了怀里。   手中烛火落入地上流淌的酒水上,火光一瞬间蔓延了一小片,昏暗的洞窟内顿时灯火通明,邱灵赋认清了眼前人的眉眼,顿时心安。   阿魄的模样像是刚从宿醉中醒来,头重脚轻,正在拍着自己的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些。他看邱灵赋安然无恙,露出一个懒散的笑容:“还活着?”   邱灵赋看着他,手无意识伸向了阿魄轻松翘起的嘴角,等看到阿魄怔怔然的神色,邱灵赋才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正要收回,可那手却被阿魄一把抓住,放在脸颊与鬓边碎发之间蹭的舒服。   阿魄明亮的黑色眼睛在夜里也像藏着一点湖光月色,凝视着邱灵赋的模样慵懒迷人,他解释道:“桂仁让我来取酒,岂料一进来便中了招,还以为醒来就见不到你了。”   阿魄看邱灵赋沉默着不吭声,又把手伸去摸邱灵赋的腰:“怎么了?他伤到你了?来,让为夫检查检查。”   邱灵赋显然是安然无恙,阿魄所谓检查便像是明目张胆的揩油,该摸的不该摸的地方通通都捏了一把。   忽然脖子上一凉,邱灵赋的剑不知是第几次搁在阿魄的脖子上,但阿魄立刻便知道,此人生龙活虎的,还够杀自己几个回合。   可看邱灵赋嘴角抿着,眼里却沉沉地映着那一旁热烈的火簇,像是压抑着什么。阿魄嘴边的笑容也敛了去,阿魄把那软剑轻轻拨开,硬是把邱灵赋压紧自己宽阔结实的胸怀中。   “发生了什么?”阿魄顺手掠过邱灵赋长发,把那发丝放在手心看着。   邱灵赋心中一虚,甚至没有像往常那般抗拒阿魄的拥抱,他沉声道:“没什么······”   阿魄问:“桂仁呢?”   听阿魄确实对此毫无知情,邱灵赋张嘴正要把一切道来,可话到了嘴边却变得含糊:“他离开了。”   “没对你做什么?”   邱灵赋垂着眼睛,平日谎话连篇信手拈来,不知为何此刻心中紧张得怦怦直跳,与方才被自己揭穿谎言的桂仁如出一辙。   邱灵赋为自己的胆怯和畏惧束手无策,只能硬是编道:“他······他可能是下了点药,我醒来时天色已暗,一个人也不见。”   阿魄的笑声从喉咙里低低传来,手一缕一缕玩弄着邱灵赋的头发:“那你在怕什么?”   邱灵赋的手背忽然被温暖包裹住,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阿魄前襟的衣服,自己这幅依靠的姿态暧昧至极。   手松开阿魄的衣服,攥成了拳头,继续心惊胆战地欺骗阿魄和自己:“你被他害死了,到时候白家把罪名加在我身上,我自然怕。”   阿魄若有所思:“那我可不能死,我成日与你厮混在一起,我死了怕是没人信你口中所说,等你被害死了,从奈何桥路过非得踹我一脚。”   阿魄本是要逗弄他,可邱灵赋听到“怕是没人信你”,心中却是立刻涌上一股酸楚,十七年来无数没心没肺的日夜,他从未有过这样陌生又难受的感觉。整个人像是被剥夺了皮肉骨头,最脆弱的心脏被一只温柔的手捏住了,呼吸也不敢大动。   此时愤怒也不能作为他重新建树外壳的利器,只能凭着一张嘴空谈:“我不在乎有没有人信我。”   说着邱灵赋又忍不住低声道:“你死了,那没人信我便没人信我。” 第43章 点火(十二)   邱灵赋话里一丝半点的心酸,听在阿魄心中都会被放大千百倍。他一字一字在心中重复着邱灵赋的话,眼眶便有些发热,所以垂眼低眉,默默将邱灵赋抱紧了。   无论邱灵赋这句话有意还是无意,阿魄听着既是久旱逢甘霖的欣喜,又像是真正的尝到了情-爱苦涩。十九年来黑白鲜明的喜怒哀乐,混杂得像是雨打湿了绵绵诗卷,千言万语俗世悲欢,通通混搅成了一滩不成字句的浑浊死水。   自年幼时,他幸得百家与天地教诲,习得一份胸怀广阔明辨是非,却因同时领悟血亲仇恨深重和江湖恩怨冤冤相报的无趣,一边把日复一日寻踪觅仇肩负在身,一边心中茫然虚无度日。   春江秋月四时美景,街市喧闹山水清净,看在眼中固然美妙多情,可涤荡心中仇恨烦忧,但自从隐匿暗处窥见那人的一切开始,才发现春江秋月留不住自己便不去留,但那人却一定要留在身边。   那人纵情享乐极恶极纯,轻易将镌刻人灵魂里的血气、自私和野蛮一并唤醒,诱使他血脉里七情六欲滋生盘踞,让他有所渴求后又求不得放不下。   大乱的心又重归安宁和满足,却更生恍然。   在今后在遇到任何的苦难,他都能想起听到这句话时的感受。甜蜜惆怅,如鲠在喉。它把在此之前所有的苦涩都化作甘甜,又让在此之后所有离别都倍加苦涩。   阿魄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沉默着。四下安静,邱灵赋只听得到他长长的呼吸声。   阿魄压抑住自己心中千般起伏,只沉声道:“就算我不在,许碧川会相信你,孙惊鸿会相信你,还有邱小石、含嫣、衔璧、阿鹊······还有你娘。我不过是一时疏忽被桂仁算计了一道,就值得你这么难过?”   阿魄说着拉着他站起来,这里燃烧的酒水把室内照得灯火通明,阿魄指着两丈外地上一处蜡炬成灰的痕迹,话语似平时那般一切胸有成竹:“你看,这加了迷药的蜡烛,是柳婆婆特地制来,有备无患······没想到被桂仁用了去。在这地方提前点燃了两刻钟,一进来谁都得浑身无力,你看我是拼了命爬到了此处,却还是没撑住。”   阿魄也不是真对桂仁不留心眼,只是这柳婆婆用迷药做的烛实在厉害,自己万万没想到是栽在了这柳婆婆的杰作上。   他环视这山洞,又承诺道:“我一在这山窟便浑身警戒全无,这次掉以轻心吃了那桂仁的教训,今后定不会再犯。”   以往这阿魄非要把自己当做登徒子,钻着空子也要把他挑逗得恼怒,这次居然却未戏弄他。邱灵赋听出他的安抚之意,脸上却不知为何烧了一片,像是被那片明亮的火蔟烧出来的。   不过是因为那点难以名状的心神恍然,自己竟然毫不知耻的儿女作态了一番。邱灵赋别过头缓了缓面上软弱的神态,跳动的火光在他面上映出一片艳红霓光,片刻过后,他便像是被火晃过的泥陶,神色半硬不软。   他像是偶尔舒展的刺猬,无论是抚摸还是攻击,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刻竖起了浑身刺。他凛了嗓音:“反正这江湖处处是陷阱,死了活着都不奇怪。你死不死与我何干?我只是怕你死了我便出不去这山窟。”   他抖动着浑身羽翎,盯着阿魄的双眼神采奕奕,只是那嘴角却深深抿着,巧言善辩的嘴此时沉默得像是雕琢在脸上的一般死气。   阿魄与他对视片刻,阿魄伸手掠夺邱灵赋的剑,往地上一扫,细小沙石飞起一片,将那汪流动的火苗碾碎,火光从邱灵赋身上迅速溜走,像是在彼此之间遮了一块纱。   无边的昏暗里,邱灵赋浑身便彻底放松了下来,因为阿魄抱起他的时候,他既不挣扎,也不问要去何处。   阿魄高束的长发垂下,随着阿魄纵跃的动作左右摇晃,像是柳条一般轻轻拂在脸上,邱灵赋张开唇,慢慢衔住阿魄几丝发,用牙轻轻拉扯起来,扯得狠了,直到感觉到阿魄把手臂抱紧了当做回应,邱灵赋这才心满意足。   当邱灵赋双脚被放落在粗糙的石地,软剑也被阿魄塞回手中。一只蜡烛被点燃,满室融光。   邱灵赋借着那火光细细打量此处,此处洞道狭窄如牢笼,上下左右后皆是粗糙石壁,四周无杂物储粮。这里偏远幽暗,是被白家人弃置不用的一处地方,不知阿魄把自己带来此处是何意。   正猜测着,忽然刀锋破空,烛火猛地一跳,邱灵赋险险避开阿魄的匕首。回过神怒视的凶狠神色,却因为撞见阿魄潇洒的笑容而显得色厉内荏。   “你从那淮安、从那紫域出来时不还是得意着?怎么现在就这般垂头丧气?”匕首在手中漂亮转了个刀花,阿魄下巴点了点,指着邱灵赋手中的软剑,“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就算千方百计都落了空,只要手中剑锋利,刀山火海也能凯旋而归。要不要好好看看你我的实力,看看谁比谁死得容易。”   说着阿魄也不等邱灵赋回神,匕首银光朔朔,迎面便朝邱灵赋刺来。   这里张开双手便能恰好触碰两边石壁,狭窄到仅够两人拥抱,怎么打?邱灵赋把背往墙上撞去避开,只觉得背后火辣辣一片疼痛,可刺痛让他反应过来,手中软剑登时交织如麻,几乎是将软剑贴身环绕,才得以运筹施展。   霎时间烛火乱跳,明暗之间,锵声迭迭,瞬息万变。双眼都紧盯着对方,如狼鹰相搏,彼此心无旁骛,渴望着将对方擒于掌中。狭窄空间里极端专注的凝神应付,两人体力肆无忌惮的消耗,很快就挥汗如雨。   渐渐地,在精神体力快速流失后,邱灵赋只觉得那软剑就像是一团乱生刀锋的荆棘,在石壁和两人之间肆意绞缠,剑势轨迹飞快变化,几乎无法控制。   直到精疲力尽,邱灵赋手中的软剑甚至无法握住,滑落在地,他便主动凑上前来吻上阿魄。似乎他留住这仅剩的力气便是要专做此事,吻混杂着热气蒸腾的汗水,两人交换着疲倦和满足的喘息,激烈得如同方才剑拔弩张龙争虎战的延续。   阿魄耳边只听得到这山洞中两人喉咙里的喘息,又念及今日邱灵赋的言语举止,顿时心跳如鼓。少年血气方刚,只想着把这主动送过来猎物拆骨入腹。   手上忽然用劲,将邱灵赋反制在墙上,背后冰凉粗糙的石壁刺痛着邱灵赋,邱灵赋却毫无知觉,只想着压近与面前人之间的距离。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汗湿感,邱灵赋浑身兴奋得颤栗。   两人吻着吻着便觉得腿脚虚软,便贴着石壁滑下,坐在了地上。这里地面扎人,阿魄拉住邱灵赋往下恶劣乱摸的手,把唇压在他耳边,喘息道:“桂仁是不是走了?我们去外边?”   邱灵赋看着阿魄痴情的眼眸,顿时心中一缩。   心里不愿再见那朝暮瑰丽的悬崖,在阿魄要抱他起来之时,他甚至下意识觉得阿魄要离开,一只手死死抓住了阿魄被揉乱的衣衫。   阿魄立刻停下动作,在他脸上轻啄着,哑着嗓子:“那便在这里,像是我们第一次交欢的地方,天地混混沌沌,只有我们脚下这几寸地,我们在这里行燕私之欢,至死方休。”   露骨的告白听得邱灵赋恶念横生,堵塞在胸口的硌人石子也像是被汹涌的潮水席卷,暂时掩埋。他心中只想摒弃一切,一头扎进那极乐无穷的横流爱欲里去。   “嗯!”阿魄向下吻他的颈脖时,邱灵赋不禁仰起脖子来应和,手中拉扯着阿魄的衣服要脱去。此时急躁鲁莽,他甚至没发觉心中有针扎般的异样刺痛一瞬而过。   而他的衣裳早被阿魄粗暴扯开,阿魄黑色的眼睛此时像是烧了一团火。邱灵赋堕落失神的姿态像是妖鬼一般惑人,这个眼神高傲嘴上毒辣的恶劣少年,自己尽情纵乐,还总要把凝视他的人一同诱下深渊。阿魄的吻和噬咬轻轻重重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下-身狂乱地摆动。他被情-欲剥夺着意识和德义伦理,喉咙中时不时逸出心醉神迷的叹息。   邱灵赋扭动的腰际和手脚攀缠紧密,使得彼此气息灼热万分。比饿了几日得到施舍的乞丐更为饥饿,阿魄流连忘返地与之数次纠缠仍觉得不够,直到邱灵赋连抱住他的劲都没有,无法再明目张胆诱惑自己,阿魄这才停止了这场无休止的疯狂的惩罚。   两人在这石洞中相拥许久,气息才渐渐平缓,邱灵赋便伸手要去拿衣服。   可这手却被阿魄轻柔拉住,他将邱灵赋的手握在掌心,又把他抱紧了些,在披散的发上轻轻一吻,调笑道:“急什么,我们彼此有什么瞒着的事,趁着现在赤裸相对,便快些坦白。”   经过方才风卷残云醉生梦死的纠缠,邱灵赋还在舒服的蒸韵里恍惚着,阿魄语调亲昵轻轻一说,自己几乎就要对阿魄把桂仁的事脱口而出。可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如平时那样及时勒令住了自己。   “没有。” 第44章 心毒(一)   “没有?”阿魄的笑让邱灵赋心中阵阵发紧,“当初衔璧提及你娘之事,你遮遮掩掩,心中想些什么?”   “我娘?”原来阿魄道的是这事,邱灵赋提起的心放了下来,从前三缄其口,现在却觉得对阿魄说出也未有什么不可。   他闭上眼睛,嘴里含糊道:“能想什么?既是我娘年幼之时的事,那一定与前几辈有关。这事我的手伸出去怕也是够不着了,想的自然是快点把那段惊蛰宰了,折磨出个结果。”   “你对你娘的身世一无所知?”阿魄摸着他的头发,享受着邱灵赋此时的温顺。   “我对自己的身世都半知不解,为何还要去计较这样多。”当真是无忧无虑糊糊涂涂过了十几年,邱灵赋说得无情,活着只要自己快活就好。   阿魄听了却道:“柳婆婆曾与我提起你爹与你娘的事,那洞顶上也有你爹送给你娘的帕子,想来你爹当年也是知晓其中些许缘由,还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些事才······”   阿魄话只说一半,邱灵赋却知晓他的意思。   “太平镇。”邱灵赋听着阿魄说话,心中平静淡然,几乎要睡过去,说话也像是在梦里呢喃一般,“我爹做官时便在那里,死的时候也在那里,我娘年年都要去看他。那孔雀滨要是学会守株待兔,现在也不必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找她。”   “等从白雪岭下来,我与你一起去。”阿魄把他的手放在掌中,一根根玩着。   邱灵赋看着自己的手指,下意识把手掌一收,将阿魄的手指捉在掌中。阿魄看着两人的手,嘴角轻轻翘起:“我也有没向你坦白的事。”   这话说罢,便感到怀中邱灵赋整个瘫软的身子突然硌人了起来。他背脊渐渐挺直,侧头看着阿魄,目光灼得像是要把人洞穿了。   阿魄靠在石壁上,一派懒散,他直面邱灵赋的目光,笑道:“我这不是要交待了吗?我承认从前藏着是怕你又借此拿捏着我,伤透我······我错了还不成?我的心生来就是给你伤的,我的好意天生就是给你作践。”   明明对阿魄发出了敌意,可阿魄看他的眼中却总有一种看戏的味道。他从来把邱灵赋的敌意当做笑话看。   “你娘与我说,我爷爷还在人世。虽不知是真是假,但此次去白家,我们也好一探究竟。”   邱灵赋听阿魄说起邱心素,想到自己上次下在阿魄身上的毒便是娘解开的,沉默片刻,哑着嗓子便问:“她还与你说了什么?”   阿魄笑道:“她说要你好好跟着我,她才放心。”   邱心素断然不会说这样意思暧昧的话,邱灵赋心里知道是阿魄编的,嘴上硬道:“我不需要跟着任何人。”   “那我跟着你。”阿魄低声道,“等把白家的事解决了,你去哪我去哪。”   这类似的话邱灵赋听过无数次,都是从阿魄嘴中说出来的。   从当初在紫域两人正式见面交手,这人便一遍一遍强调,行动上也从不会落下,纠缠得邱灵赋躲也躲不走。   他没有食言,果真吃着自己的零嘴,睡着自己的床,破坏着自己的游戏。   “都说男儿志在四方,你跟着我干什么?”   阿魄笑道:“男儿志在四方?那我乞儿便是胸无大志。从小我只知道习武为白家昭雪,此事完成对得起地下亡魂,我便要开始过自己的日子。自己的日子,自然是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邱灵赋听着不屑,嗤了一声:“你还说我没心肠,江湖上凡是家仇都何等沉重,你却把它当成重担?”   “我未把它当重担,反而是为了不让它成为我的重担。既然能死里逃生,那便是意味着我既得代替地下冤魂洗清冤屈,也得代替他们游遍山河日月饱尝人间百味。”   邱灵赋在心里反复琢磨了这句话,却终究是看不清这人的心境。   他又问阿魄:“他们知道吗?白还谱的事。”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白家其他人。   “只有你我知道。”阿魄道。   这个“你我”听得邱灵赋莫名喜上心头,说来奇怪,好似从未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好听顺耳,恰如其分。   “唔!”可这喜不过片刻,忽然间邱灵赋感到胸口一瞬锥心刺痛,极快极烈,稍纵即逝。他下意识吟了一声,猛地捂住胸口。   阿魄感到不对劲,赶紧看向怀中邱灵赋:“怎么了?”   邱灵赋这才想起,方才与阿魄交-欢之时这股刺痛也若有似无冒出来扰乱自己。可两人都在失去控制疯狂向对方索取,邱灵赋意识混沌未去留意。   但那时的疼痛,却未像方才那样尖锐清晰。   一只大手覆在邱灵赋胸口的手上,邱灵赋却下意识把那手拍开。   看阿魄的手僵在空中,邱灵赋瞬间便意识到此举不妥,又画蛇添足解释道:“没事,我只是有点累了。”   阿魄听了不做声,只伸手把衣服勾来,给邱灵赋裸-露的身-子裹上,接着便要抱他出去,但邱灵赋拳打脚踢地拒绝了。   阿魄为图方便只将衣服搭在肩上,从那漫长洞道出来后,便去为邱灵赋准备热水,自己则是用冷水洗了。   洗过出来,只看到邱灵赋依旧裹着衣服呆坐在椅子上。他吹着清晨湿冷的山风,眼睛一眨不眨往那明亮的山崖那边看去。   平日邱灵赋闲来无事坐在山崖边看风景,也是哼着调子,荡着腿脚,时不时还对自己冷嘲热讽几句,一人闹出几人的动静来,让这平静的山窟热闹非凡。现在这幅孑然人影,许是太过安静,看得阿魄心中可怜。   “今日下山吧。”邱灵赋忽然说道,“反正我们此行就是要送桂仁上来安分待着,他既然下山去了,我们在这里耗着也是不妥。”   阿魄想了想:“既然这是他的选择,那也只能任由他。人活于世间便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们有心也是无从干涉了。”   说着又低声不解:“自从白家灭门,他一心只想与江湖划清界限,不知这次有什么难处······怕是那段惊蛰在他身上也下了毒胁迫。”   这样的江湖路数,寻常人稍微一想便能想到,可邱灵赋听了阿魄话,心中不由得百般猜测,绞乱如麻。   阿魄看他望着那山崖沉默,知道此时他又胡思乱想,便走过来坐在桌前,挡住他的视线,凑过来在他下巴上摸了摸:“我们下山与花雨叶碰个头,然后去吃好吃的,等那帮多管闲事的江湖人都来了,稍作探查便去白雪岭。”   阿魄刚凉水洗过身子,衣服松松垮垮,此处明亮,邱灵赋一眼便看到他身体上遍布的咬痕和挠痕,胸口不由得狂跳如雷,不敢再直视面前人。   他自然而然低下眼睛:“不去看着那段惊蛰?那胡堂主在你面前死的,他定知道计划已经败露。”   即使是此时心中被无数杂事干扰,邱灵赋面对宿敌依旧每一步如覆薄冰。   阿魄支着脑袋,看邱灵赋面上沉重,又逗他:“几次正面交锋,你得到了什么,他得到了什么?不如交给花雨叶盯着,我们去白雪岭找我爷爷,看那老头子活着为何无脸见我们。”   邱灵赋想了想,道了句“嗯”。   阿魄感觉得出他心情低落,心里只道是昨日醒来只见自己一人,对这偌大的洞窟和错综复杂的洞道感到不安。况且这人对事情的掌控必须万无一失,否则便安全感全无,此时桂仁又忽然不见,邱灵赋难免会思虑加重。   他摸摸那人的脑袋:“水好了,快去洗洗,吃了东西,睡一觉我们便下山去。”   到了山下,这人也许会感觉好一些。   两人又是披星戴月,映着湿重的夜风下的山。   这一路邱灵赋沉默寡言,山路上无论是夜鸟惊飞还是野兽窜动便尤其紧张。也不愿意走在后边,非要跑到阿魄面前走着,好像这背后会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突袭而来似的。   下了山便与阿魄回了崇云城,等天亮便找了两匹马,稍作乔装打扮便出城去。   走了半日马程,便到达崇水镇,阿魄正要找间客栈,便被邱灵赋制止。   “你不是说江湖人为了隐踪匿迹,一般不住客栈吗?”邱灵赋问他。   阿魄笑道:“你不是说你钱财满贯,非上等客栈不住?”   邱灵赋听着扬眉:“我有办法两全其美。”   这一路风和日丽,又听阿魄一路有意无意逗弄生事,邱灵赋心中开畅不少,像是已经将那山上之事抛之脑后,现在已经兴致勃勃要做起坏事来。   到了夜晚,阿魄才知道邱灵赋说的是什么妙招。原来不过是趁着夜深人静潜入那客栈无人的房间里,偷占一个“霸王房”的便宜。   但这人第二日却非要在暗处,听客栈伙计一句无从发火的骂声才愿走。就等着坐在马上回味起这趣事,哈哈大笑。   可这笑声才不过几下,便像是被刀斧斩断了一般,戛然而止。看邱灵赋在前边含胸低头,阿魄终于察觉了不对劲,便驾着马凑到他面前:“怎么了?”   邱灵赋的手悄悄从胸口放下,攀在那缰绳上,状若无事,还反问阿魄:“什么怎么了?”   “你······”阿魄也不知从何问起,只是瞧见邱灵赋满头虚汗,心里惴惴不安。 第45章 心毒(二)   “我怎么?”邱灵赋仰着下巴,面上是以往那般高傲顽劣的神色,还露出个嚣张的笑来,骗子当久了,撒谎便是信手拈来。   但他的眼睛很快便放到了阿魄伸来的手上,那手往脸颊边轻轻一摸,上边沾湿一片,全是汗水。阿魄也未继续问,只是歪着脑袋笑着看那邱灵赋,让他自己从实招来。   可邱灵赋却佯装未领悟这眼神的意思,只道:“天气热,等下看看有没有江,我去玩玩水。”   “玩水?”阿魄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睛直勾勾地像是有所打算。   邱灵赋意识敏锐如山鹿,看阿魄一副狼犬般的眼神,模样不对,便双腿一夹马肚,突然驾马往前奔去。   阿魄果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过来,捉住了意欲逃走的邱灵赋。意料之中,邱灵赋立刻扭过头来狠瞪他一眼。   从来未有人瞪眼也这般好看,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清冽闪耀,身骑骏马衣衫鼓舞,神色倔强傲气,嘴角轻抿衬得人好强。生来便是一只让人求之不得的云间鸟。   阿魄稍一动神,手中却因为刺痛下意识松开,那邱灵赋趁着给阿魄刺了一道,便逮住机会出笼鸟一般飞远了。   阿魄赶紧夹了马肚追上,看着那人衣衫猎猎却伸手难及,身体先于意识,伸腿踩着马镫便借力飞身向前,身如灵猴敏捷,竟然一下出去两三丈,落在了那邱灵赋座下马背上。   要不是阿魄好心伸手把邱灵赋捞住,邱灵赋早被这受惊的马甩了出去。   “做什么?”邱灵赋挣扎着扭头看他,“也不能总让你的马轻松,我过去!”   说着一把拉住身边马的缰绳,就要蹬腿往旁边扑去,却被阿魄伸手好好地拦住了。   笑声是亲昵地压着耳边的:“这怎么行,也不能总让你轻松。快告诉哥哥,到底怎么了?”   调笑的话语烧红了耳朵,邱灵赋不知是羞是怒,藏着暗器的掌正要袭来,阿魄抱着他的手不过是一动,邱灵赋浑身便软了,整个人向后靠去,像是轻浮的投怀送抱。   阿魄把下巴搭在邱灵赋肩上,耳朵听邱灵赋喉咙里愤怒的喘息,笑道:“我的手就在你穴位旁侯着,你都没察觉到,警惕可不如以前,看来你是喜欢阿魄的拥抱的。”   邱灵赋气道:“放开我!”   阿魄手当真放开了他,但邱灵赋无力的身子便立刻随着马的颠簸往一旁倒去。眼看着马蹄下尘土翻飞如烟雾,无数沙石拉成丝向后流去,自己脸就要撞到地上,即使知道阿魄不过是要玩弄他,邱灵赋也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果不其然,在邱灵赋即将摔去那一刹,阿魄的手臂便有力地拦在了他的腰上。但阿魄却不把他拉起,让邱灵赋保持着这要坠不坠的姿势悬着。   等了一会儿,既没听见邱灵赋发火,也没听见他求饶。阿魄不甘寂寞,主动寻求他的反应:“还要我放开吗?”   “放开!”邱灵赋宁愿被马蹄踏死,也不愿去求这嚣张着把自己当猴子耍的人。   “不放。”阿魄被这意料之中的反应愉悦了,可念及他腰上的伤,手却一扯又把邱灵赋好心拉扯了上来。听着邱灵赋放松似的呼气,手指却不怀好意地又从他衣襟滑了进去,在他胸口皮肤上轻抚,咬着他耳朵威胁道,“快说。”   指尖明明能感到怀中人心跳不止,可却听不到那人一点声音,低头看,那人已经紧闭双眼,像是决定要对阿魄施加在他身上的事保持隐忍。   “唔······”阿魄两指在那凸起之处一夹,便听邱灵赋吟了一声,呼吸紊乱,又恼又怒。但接下来任由阿魄百般玩弄,也听不见邱灵赋半点声音,喘息被拼尽全力压抑在了喉咙里,额头冒出的汗水倒是与方才那模样有些像。   阿魄看在眼里,另一只手下滑到邱灵赋下方摸了摸,笑道:“还道这方法为何对你没用,原来你这家伙竟然开始不知廉耻学会享受了。”   说着又从自己怀中摸出了匕首,在邱灵赋面前有意转了个炫目的刀花,把那闪闪的刀刃架在邱灵赋脖子上,又问道:“怕不怕疼?”   “闭嘴!”邱灵赋感到那刀尖传来的凉意,话里有些颤抖,对阿魄如此威胁而肝火大旺。   “快说。”阿魄毫无良心地在他耳边威胁他。   邱灵赋咬牙忍耐道:“我服了一种半毒半药,可让腰上伤口好得快一些,只不过会虚火内生个三五日,这你也要管?”   “现编的?”阿魄扬眉。   “我都说了,你还不信。那你要听什么,要不要我给你换一个。”邱灵赋冷笑道,“不信便不信。”   阿魄抱着邱灵赋看了好一会儿,却见邱灵赋闭着眼睛不愿看自己,像是真的怒火未熄,要把自己闷成了一个闷葫芦。   那人石头一般不声不响,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着阿魄的反应,久了才听阿魄叹气道:“你这毒千奇百怪,少用在自己身上。外伤伤在表,毒伤伤在里。日积月累,久了怕是伤了经脉骨骼的底。”   邱灵赋暗暗吐了一口气,看阿魄信了自己还对自己关怀有佳,不由得得意:“你不还是把我的毒照单全收?”   阿魄笑道:“我要亲你抱你,除了将毒照单全收别无他法。这天底下有舍才有得,哪能把好处全占了?”   邱灵赋听着好笑:“我也有想要得到的东西,而且比亲亲我我之事更重要。那我吃这毒也是有舍有得。”   阿魄手指玩弄着邱灵赋身前的头发:“我以身试毒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这是杀鸡取卵的笨方法。”   邱灵赋嘲笑道:“你得了什么虎子?”   这话一问出,阿魄片刻的安静便让邱灵赋心中狂跳,这仿佛在默示彼此心知肚明,自己提出这愚蠢的问题便像极了撒娇。   邱灵赋不禁思考自己为何要与他这般愚蠢地对话,好似自己真的自食其毒似的,一定要软在阿魄身前接受他的拷问。   “你不会从我身上得到任何战利品,快放开我。”邱灵赋重申自己的冷漠,冷声命令道,“虽然你不让我提,但是你也别老是忘了沈骁如身上的毒。要是沈骁如正好就是你们那内应,那正好一石二鸟。”   “你对我除了有这一颗棋子,还有什么?”阿魄不为他解开穴位,还挑衅一般把修长的手指伸进他衣服中玩弄。   邱灵赋隐忍着这的不安分的触碰,快乐和耻辱同时被他苦苦压抑着,与此同时心中忽然又绞痛起来,像是一把刀横在邱灵赋心脏前,逼着他想起桂仁,邱灵赋鬼使神差问道:“你们白家人对你而言,不过是这点分量?”   阿魄好笑:“什么分量不分量?他们是我世间唯一的家人,没遇上你之前,他们所在之处便是我的根。”   阿魄说得真情实意,邱灵赋听着心里却一沉,可下一刻却因阿魄滑向胸膛的手,扰乱了心中纠缠如麻的思虑。   “怎么了?”阿魄把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挑高了嗓音,“手中握着一颗好棋,不应该为了我的说法开心吗?怎么一副吃了飞醋的模样?”   心中的绞痛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可邱灵赋意识却依旧混沌,听了阿魄的话,也不知自己口中问出的是什么:“要是沈骁如真的被我害死了,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邱灵赋满头汗水,不知是被阿魄的手指所挑拨,还是因为另有其事。阿魄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那轻蹙的眉头下恍惚的眼睛,像是痛苦又像是隐忍。   “你会害死她么?”阿魄轻声问。   “会。”邱灵赋答得飞快,脱口而出,像是早知道阿魄会这么问。   “不要给我这样的难题。”阿魄抱紧他,“老天一向是那么吝啬,所以我所求之事所求之人的不过二三,这还要让我从中抉择么?”   觉得自己说着沉重,又立刻改了语气,调戏般哄道:“你行行好,看在你我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份上,可怜可怜我这个乞儿。来来来,我也不为难你,给你解穴便是。”   说着手指一动,果然把邱灵赋的穴位解开了。邱灵赋才能动,便把阿魄推开:“你过去。”   阿魄恋恋不舍地把手指最后放在邱灵赋发间捋过,吹了声口哨,便顺从地翻身上了一旁的马,歪着脑袋看着沉默不语的邱灵赋。   这一路山明水秀两人都无暇顾及,阿魄的眼睛一直放在邱灵赋身上,时不时顺手折下一片叶一片草,便拿去轻轻逗弄邱灵赋。邱灵赋一路低头看着马背,不知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愁。   但心中的烦忧却被阿魄手上的花花草草扰得不干脆,等到邱灵赋忍无可忍拔出剑来对着阿魄,却只看到阿魄好整以暇的笑,一顶竹帽下藏着懒散又乐在其中的眼神。邱灵赋心中一动。   阿魄的手指在那剑上轻轻一弹,压根不畏惧邱灵赋的虚张声势。   邱灵赋气急败坏收了剑,转过头来便想:那桂仁也不是自己害的,他中了毒与自己无关。   两人一路上是按照阿魄指点的路线走着,一开始身后似乎还有鬼祟跟踪之人,两人略施小计,兜兜转转,故布疑阵,便一下子甩得一干二净。   一日后两人到达崇州城,两人立刻找往衔碧所说的花雨叶在此处的据点。   乔装打扮一路问下便到了那处茶楼,两人也不从正门好好走,便按照衔璧指明的房间,借着夜幕降临便从二层窗户潜入。   “来了?”   邱灵赋方才潜入,见一人坐在那椅子上,听着那人对自己说话还吓了一跳,活像是被捉了现行的小偷。可定睛一看那人青衫折扇,纶巾束发,文质彬彬一江湖书生。又是执茶含笑,一副万事皆在意料之中的讨厌模样,不是许碧川又是谁?   邱灵赋这几日与段惊蛰斗得灰鼻子土脸时,便一直念着这老谋深算自己平日总不愿理会的许碧川。现在一看到他,仿佛看到救命稻草,几乎喜极而泣,冲过去直呼:“川川!”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没网,找了个机会发一章 剩下的收假回来补 第46章 心毒(三)   许碧川眼睛微微一怔,还没等身子退一步避开这人偶尔的热情,窗外意料之中又闪来一人,飞快地拦了邱灵赋的腰。   邱灵赋向后靠去才向阿魄飞去一眼,便察觉到异样,神色忽然一变,还做出什么挣扎,整个人便软在了阿魄怀中。阿魄把邱灵赋横抱起,许碧川便看到邱灵赋两眼紧闭,想来是被点了穴。   许碧川忍不住挑眉:“我们花雨叶可塑之才不过两三株,你老是这么点穴,这株带刺的怕是要折在你手中了。”   阿魄把邱灵赋轻放在床上,对许碧川道:“他这刺除了扎人,现在还要扎自己,我也只能如此。请许诸葛看一下他身体,他最近似乎在瞒着我什么。”   许碧川面上神色一顿,若有所思,随即便上前探看那邱灵赋的脉搏。又说道:“自私是江湖行走最贴身的护甲,一个怕疼怕伤的小混蛋,可不会随便把这层甲脱下来。”   阿魄将邱灵赋额前发丝一缕缕撩开,别在他耳后,露出那人眉清目秀的面容来,又对许碧川解释道:“他说为了腰上的伤服用了一种毒,此毒能促进伤口愈合,却会频发虚汗。”   许碧川看阿魄自然而然放在邱灵赋脸上的手指,神色略有些意外,只瞥了邱灵赋紧闭的双眼,又笑道:“哼,这人说的十句话九句假,什么奇毒,听着便像是唬弄人的。”   阿魄皱眉:“没有这种毒?”   许碧川摇头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我学识尚浅,不敢妄加定论。但若是真有,也只能源自三处:花雨叶、邱心素或叶徽和。就凭邱心素是这人的娘,他要说这句话,我听着也找不出他说谎的把柄。”   阿魄看许碧川把邱灵赋的手腕放在了床上,问道:“他身体如何?”   许碧川淡淡道:“无事。”   “无事?”阿魄盯着许碧川的眼睛,忽地一笑,“不可能。许诸葛没必要瞒着我,我不会借此伤害他。”   许碧川侧过身来看他,笑道:“无大事。这人是否吃了那奇毒,我暂且看不出来,但他体虚是真,我开些药便好。多谢阿魄少侠一路照料,还请阿魄少侠放心。”   听着许碧川不冷不热的回答,阿魄又把眼睛放在床上邱灵赋身上。他忽然拉起邱灵赋的手,倾身过去要抱他起来。   许碧川的折扇立刻按在阿魄手上:“阿魄少侠这是何意?”   “我带他去找叶徽和。”阿魄扫过许碧川一眼,如黑色水银一般明亮的眼里,分明闪烁着不信任。   许碧川嗤笑,手中折扇收回一展,鼓风拂面:“阿魄少侠是信了这小子所说的身中奇毒了?”   阿魄嘴角一抿,不作回答,将邱灵赋横抱起就要走。   “慢着。”许碧川制止,“许某不如阿魄少侠关心这小子,过于敷衍,确实有愧于他。但要诊他的状况望闻问切必不可少,叶徽和医术高明,在此事上也未必比许某高明,阿魄少侠还是放下他,容许某再诊查一二。”   说着又对外喊道:“云乔,阿魄少侠一路辛苦,你们命人准备好菜上房,让阿魄少侠好好歇息。”   “许诸葛!”阿魄不知许碧川把自己支开有何用意。   “与阿魄少侠解释的是一番说辞,那阿魄少侠不在场时,这小子又是什么说辞?这是许某需要知道的。”许诸葛看阿魄难得心急,微微笑道,“你我都是爱惜这混小子的,事后定与阿魄少侠好好妥谈,不会隐瞒半分。”   这一路而来,阿魄也看出了邱灵赋心中有事,可自己是穷尽心思也琢磨不到一二。他心中也知道比起自己,这小子更信任的或许是许碧川。   房门忽然打开,云乔听了吩咐进来,正满脸欢喜,却正好看到阿魄手中横抱着邱灵赋。阿魄眼睛低垂,像是失去光泽的隼鹰,低眉看着怀中闭目的少年。   “我知道。”阿魄低声道。说着便把邱灵赋又轻轻放回床上,拉起被褥给他盖上,一边掖被子一边还道,“如果不与我坦诚对他更好,那么也没必要与我坦诚。”   许碧川听了深深看阿魄一眼:“阿魄少侠切勿多虑。”   “许诸葛切勿多虑。”阿魄以同样的话回道,“即使与他之间并无期盼的那般互相信赖,我手中的匕首依旧是护着他的。我对我自己心中有数。”   阿魄说着最后看了邱灵赋一眼,转身便走。许碧川知道他是聪明人,自己也不做多解释,只是执扇揖了揖。云乔看着阿魄浑身凛然从自己身边走过,张着嘴又不敢说话,眼神躲闪着,跟着退出了房间,又瞟了许碧川和邱灵赋一眼,战战兢兢把门阖上了。   许碧川走到那门前,给门上了槛,又把窗好好地阖上了,才坐到邱灵赋身边:“玩够了?”   邱灵赋睁开澄净的琥珀色眼睛,把阿魄悉心掖实的被子踢开,方才阿魄的脉脉承诺在他心上未留下一点痕迹。他毫无心肝地眉开眼笑,灿如骄阳。   阿魄将邱灵赋放在房间内,只觉得浑身轻飘飘,不由得浑浑噩噩胡思乱想,既为邱灵赋的身体担心焦急,又为邱灵赋所隐瞒之事惶惶不安。   段惊蛰与白家之事还未解决,邱灵赋就像是解忧的浓酒,自己贪醉贪欢抱着这酒罐子不肯放,要靠他麻痹和愉悦自己。现在便像是在醉意盎然的时候,被人哄骗着夺去了这酒,自己涎皮赖脸也想要抢回来。   现在自己也不该傻站在这灯光昏暗的楼梯下,自己应该去邱灵赋身边,用甜蜜又残酷的方式,让他如从前那般不得不说出真情,或是悄悄躲在暗处,听他与许碧川说些什么,自己好率先为他做了决定,再逗弄他说他傻。   人人心中都有一碗苦酒,自己何必去逼他吐露?只要能护他安好,能识破他妄图拒绝自己的一切计谋,相伴在身边便是。就算两人之中的谎言会致命,自己手中匕首也能披荆斩棘留住一条生路。   只要活着才有无尽希望,从死里逃生的自己明明更懂这个道理。江湖尚武,身怀的武功难道不是上天的恩赐?自己应该叩首感谢才是。   这么想着,阿魄便安心些许。   “阿魄少侠?”胆怯的声音从后边传来,打乱阿魄沉重的思绪,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阿魄轻轻把手蜷起,回过头来,看到面前立着一个面容楚楚的白衣小姑娘。   昏暗灯光中仔细辨认,才记起这是花雨叶的云乔小丫头,自己在那雨花楼和桃林中曾各见过一次。   “你是云乔?”阿魄对江湖所见每个人过目不忘。   “是!我是云乔。阿魄少侠还记得我。”云乔欣喜道,可刚脱口而出,便意识道自己语调过于孟浪,又敛声道,“阿魄少侠方才是在担心什么?阿鹊她们与我说了,邱小少爷与花雨叶是一伙的,许诸葛一定会把邱小少爷治好。”   阿魄听出这小丫头是在安慰自己,心里终于明白这邱灵赋为何对女子爱惜,原来这花雨叶女子多善意,那人自小便是有福气,受尽这般恩泽。   可自己那少年相思苦果,又怎么能与这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分担,阿魄只是回以一笑:“多谢姑娘关心。”   云乔看阿魄少侠对自己笑了,又直言明白自己这是关心,脸不由得一红。又以为阿魄已经无事,便高兴道:“我去准备个上房,再给阿魄少些拿些好菜,阿魄少侠一路长途跋涉,一定累着,要好好歇息的。”   说着又紧张起来,急急补充道:“这是方才许诸葛交代的,阿魄少侠得好好歇息,不然邱小少爷醒来少侠又累倒了怎么办?”   说着便赶紧逃也似的上楼去准备房间了。   阿魄正抬头看那云乔的背影,却隐隐看到二楼还站着一人,身着胧胧衣裙,望过去一片女子特有的温柔美好。她眉目中曾有的少女天真淡去不少,反而更突显了凝视人之时眉宇之间的一股倔气。   她往这边看了一眼,便转身回房去了。   阿鹊。   邱灵赋醒来要是知道阿鹊就在此处,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邱灵赋从胸口取出一块玉放在许碧川面前,洋洋得意。   许碧川看了一眼那玉,笑道:“阿魄不过是一时心急,心思全扑在你身上,才未发现你穴位上隔着这玩意。下次这小把戏就未必有用了。”   他说着伸手接过那玉,早在邱灵赋拿出来,他就看见了上边那个“沈”字。   邱灵赋又把那些石窟上所见的金银珠宝和那婴孩肚兜都拿了出来,与许碧川一一指认:“这些都是白家藏身之处发现的,不知是那位白家间谍缺的什么心眼,竟然还给自己留个把柄。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阿魄真心交付与你,你便在我面前如此出卖他与白家?”许碧川笑道,在那堆金光耀目的东西中扫了一圈,却未去查看,只问邱灵赋,“我们不如先说说,你中的是什么毒?” 第47章 心毒(四)   夜色浓郁,可此处客栈里的放声笑闹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得见。这里是江湖的地盘,官府无人敢上前干涉。   客栈内已经是菜肴狼藉酒罐倾斜,浑身汗臭的粗犷武生不是被酒熏得脸色通红,就是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之间光了膀子。   这一看着就是准备通宵达旦的架势,客栈伙计按照吩咐在厨房里备了足够的下酒菜,与那伙人交代了便要上楼歇息了。可正要走又听到人吩咐道:“伙计快去提点热水,我们段二公子要洗漱。”   这里人人都是要闹到天亮的,怎么突然有人中途离席?伙计回头看去,只见一位贵气的年轻公子正与上来劝留的陈巍陈大掌门推辞着,举手投足之间确实与周围的江湖人格格不入,这客栈是青山盟的,那伙计自然知道那是孔雀滨的段惊蛰。   这看了不过一眼,那人的目光便朝这边伙计轻轻扫来,平淡无常,甚至可以说是彬彬有礼,可这伙计立刻感觉像是被捉了现行,仿佛自己多年前的蠢事傻事都暴露在了这双眼睛之下。不敢多看,赶紧收了目光,往一旁准备热水去了。   段惊蛰上楼离开,陈巍盯着那背影许久,劝留时脸上的笑容已经全无,只粗鲁地呸了一口:“自以为是的小白脸,毛没长齐,酒喝不痛快,还想踩爷爷头上。”   这话说得小声,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可那段惊蛰却忽然偏了偏头,眼睛往陈巍这边扫来,陈巍这江湖里摸爬滚打的老油条竟然下意识低头饮酒掩饰,再抬头时那段惊蛰已经消失在了那楼梯上。   敏锐的人都是天生的江湖军师,每一代总有这类人在尚武江湖中制造点诡计动乱。与光明磊落以武较量的江湖世界不同,这些人好运筹帷幄,想的都是常人不会想到的诡异路子,普通江湖人是林里的狼和虎争相厮杀,这类人就是狐狸和鼠从中狡猾作计。   譬如当年的段仲思,譬如现在的许碧川。再有江湖上有一低调行事掌握武林秘闻的门派,名为书阁,这个门派像是要做武林中的史官,专门记载搜集武林大小事,从中寻觅秘辛,搜罗武器秘籍。   对弟子一向严格筛选的书阁曾向许碧川发出邀请函,但许碧川拒绝邀请之事江湖人尽皆知,这书阁讨不得好,还给许碧川做了名扬天下的垫脚石。   这些人总归都是江湖鬼才、武林中的商人。   与那惨死的丁奢不同,武林的商人贪命不贪财。陈巍对这些人一向敬而远之,他们披着白道的外衣行着黑道的勾当,自己就算是武艺稍胜一筹,也得避让三分。   陈巍不知缘何想起这些,只是忽然觉得背后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又大口喝了一碗酒才觉得好受一些。他自小便喜欢这酒肉江湖的豪爽,哪来那么多幺蛾子,害得自己不得不如覆薄冰小心防着。   沐浴更衣,开窗对月,清风入帷。   一切顺心如意照着他的计划走,又是面对清风霁月,难得心中清净耳边清静。但段惊蛰从来不爱这样的心平气和,就像此时天上高悬圆月,他望一眼便觉得厌恶至极,要不是因为无法触及,他可能会像天狗吃月亮一般,想办法用刀子在它身上划出个空洞洞的缺口。   此时只能关了窗,他烦躁地抬眼,便瞥见屋外一处静立的人影,思量片刻便道:“你进来。”   外边的影子动了动,看得出推开门时是犹豫的。段惊蛰在单衣外披着一件衣服,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一派清闲模样,孔汀低下头,知道此时进来绝非好事。   “什么意思?”敏感地捕捉到孔汀低头的动作,段惊蛰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见到我很厌恶?”   说着语气里却换上了愉悦的炫耀:“厌恶也没办法,谁叫哥哥在我手里。”   孔汀低眉顺眼,未去回答他的话,只道:“你派去的那白家人,未跟出来,怕已经躲在了山中。”   段惊蛰听罢,嘲讽一笑:“不可能,他怕死,就像你怕哥哥死。”   孔汀听了那个名字,沉默片刻:“我不怕。”   “你不怕?你不怕为何每次我说他,你就会屈从于我?”段惊蛰忽然兴致盎然起来,冷笑道,“我知道,你怕他被折磨被羞辱。要是我,我也宁愿他死。”   “为何总要提起他?”孔汀抬眼看段惊蛰,“你提起他的时候,就、就像······”   猜测的话终究是说不出口的,可段惊蛰却挑眉问道:“像什么?”   看他沉默,段惊蛰又自顾自喃喃道:“他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孔汀听了这句话,第一次好好地正视他,话里却是无法理解,沉着一口气:“既然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为何又用他来要挟我?”   孔汀不可置信的眼神意外地让段惊蛰很受用:“因为能用来要挟你的只有他。”   孔汀听了这话,脱口而出:“我不知道你已经冷血至此······”   “够了!”段惊蛰喜怒无常的呵斥让孔汀未能把话说尽,段惊蛰恼怒看他一眼,“你以为你是我哥哥?还来说教我?就是我哥哥,说教我也已经是十年前了。”   段惊蛰开口时话语是冷箭一般冲出来,但一说起“哥哥”二字,语气不自觉轻了起来,最后一句已经是与往时拖延的味道无异,像是一字一字都在想着事。   孔汀闭口不言,但黑色的眼睛依旧注视着段惊蛰,那目光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伤神之色,段惊蛰才意识到这人在此之前从未敢真正地正眼瞧过自己。   段惊蛰看向那双眼睛,忽然觉得呼吸如堵,与他说话时那轻浮傲气的神色渐渐敛了去。   “说话。”他眼睛沉沉,盯着站在那里的人。   孔汀低垂了眼睛,不再与他对视,又岔开了话题:“那你认为那白家人现在······”   “死了。”段惊蛰想到这里忽然笑道。   “死了?”孔汀意外,“那······”   “这么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我怎么会让他做奸细?死在应该死的地方便是他最大的价值。我这也是在肃清江湖·····怎么?你觉得残忍?”段惊蛰饶有兴致地看那孔汀的反应。   岂料孔汀听了这句话,安静片刻后才低声道:“这江湖的恃强凌弱规则,你不是从来讨厌么?”   段惊蛰警觉地看向他,一向能轻易看透人心的眼眸中窦生疑虑。   但这疑虑只在他眼底一瞬掠过,像是被惊扰的游鱼在水面飞快消失,他很快便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自圆其说:“怎么?我哥连这个都告诉你?看来他确实很喜欢你。”   段惊蛰说着又皱了下眉,显然他自己不喜欢这个说法。   好在孔汀却不接他的话,只问:“白家弟子死了,接下来你的计划是什么?”   提及接下来的计划,段惊蛰眉间的阴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边弯起了笑容,像极了游戏里一时占了上风,顿显得意忘形的孩童。对外时低调行事彬彬有礼,门内阴狠毒辣城府难测,也只有这时候的这个笑容,如虬曲的枯木上绽了一枝毒花,能从诡谲中看出三分鲜活动人的生机来。   那笑容太过放肆,孔汀便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的鞋尖,像是在看千里之行来到此处一路沾来的尘土,眼中的光泽也似被那片尘蒙住了,他眼神动了动,在段惊蛰看不到的地方,把拳头悄悄攥紧了。   蜡烛燃了三刻钟,房内的灯光稍微有些昏暗,许碧川取来剪子,给那烛火剪了一截灯芯。   “你说那桂仁给你下了毒便跑了?”那烛火一跳便亮了几分,许碧川眼中映着的那团烛火也明了些许,听邱灵赋将一路得知之事道来,他却偏偏只挑这一处问,“你为何要瞒着阿魄?你这性子,难道不是会添油加醋要阿魄为你做主,骗他为你鞍前马后?”   “我只不过是不愿与他争吵,要不然岂不是中了那段惊蛰的奸计?”邱灵赋嘴里含糊,可抬眼看见许碧川暧昧的笑容,知道他是误会,却也心虚没有继续反驳。   许碧川果然没继续问下去,只又问了其它:“你说胡堂主中了你的软筋散后便死了?”   “嗯,我可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弱不禁风到这个地步,连软筋散也能致死。”邱灵赋此刻说起胡堂主的死却是嬉皮笑脸,可说笑着又是一道痛楚袭来,面上的笑像是被勒令喊停一般,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许碧川未看过来,便没有察觉,只侃道:“你这说书的行当怕是久不做了,这江湖上同行都说烂了,你还不知道?”   这段日子自己阿魄两人与那段惊蛰周旋,哪还当什么说书的,连听书也没机会。邱灵赋额头上汗涔涔,意识混沌地想。   “有一种奇毒名为雀伏。服用此毒者只会身体稍有不适,但再次遇上任意一种毒,便会引发雀伏的毒性,暴毙身亡。”许碧川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紧不慢道:“现在江湖上早传闻那胡堂主死在花雨叶之手了,毕竟只要是奇毒,能想到的不是蛊地便是花雨叶。”   那桂仁所中的就是这毒无疑了,邱灵赋心底不由得又暗暗猜测起段惊蛰给桂仁服用此毒的用意来。   可如今胸口还隐隐余痛,想到自己也身负有毒,哪里想得到那么远?平日只顾着费尽心思瞒阿魄,自己现在要说起这名字都不知道的毒,才真正觉得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生活过得太糟了,状态不好想写点欢快的东西,过几天会开一个活泼一点的新文。邓竹邓渊骨科文,不是很长(尽量···),讲述两个伪直男在各种外界刺激下觉醒的过程,老少皆宜。   和这一篇同时更······ 第48章 心毒(五)   “那我所中的······”   许碧川再度把过他的手腕:“你最近身体可有不适?”   涉及到自己的小命,邱灵赋自然是乖顺无比:“胸口时有刺痛。”   “在何等情况下会痛?”   他好好捉摸了片刻才道:“不见有规律。”   这等许碧川回答的时间比往时更漫长,邱灵赋看许碧川沉默的神色,忍不住开口问道:“川川······”   “不是雀伏。”许碧川眉间纠结,终于开了口,“雀伏用后不会致心绞,你这毒我看不出。只得吃点药好好观察一阵。”   “这毒致死吗?”邱灵赋终究是怕死的,他也不屑隐藏自己这贪生怕死的念头。   “那要看段惊蛰要不要你死。”   邱灵赋听了忽然感到万般颓丧:“他不要我死,他要我来要挟我娘。”   自己出来这一着是要帮邱心素的,这会儿果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段惊蛰毫毛也没沾上,却因为自以为是而成了把柄。   原来自己最后,走的竟是这说书故事里最可笑最愚蠢的一种死法吗?   许碧川何曾见过这没心肺的小子露出这般难过的神色,却也只能安慰道:“切勿多想,现在看来这毒对你还未有什么影响,先好好休息调养。别忘了,除了花雨叶,你还有个阿魄。”   “阿魄······”邱灵赋念着这个名字,忍不住抬头看向那紧闭掩实的门。   在那之外约莫十步的地方,有一高束长发的布衣少年,昏黄烛光下一动不动地望向那扇门。   白家之事经过许碧川精心酿作,如今就像是地里挖出了价值连城的棺材,尘封的血腥气和铜臭味一同喷薄而出,刺激着整个江湖的心脏。   三十大小门派带着正义凛然的借口奔赴白雪岭,成百上千的江湖人为之兴奋难眠。但普通百姓却依旧平静度日,阿魄与他们一样,都是在一个肮脏黑暗的小茶馆里,知晓了江湖对此的重视究竟到何等地步。   “江湖终究是平静太久了,此举怕是做错了。”许碧川摇头,“要是邱心素能够露面,为我提点哪怕一句都好。”   “为何是做错?”邱灵赋躺在床上翘着腿,哪有一点病弱的模样,还赖着阿魄,要他为自己剥栗子。   许碧川轻摇折扇,看着楼下清晨的街道:“这事引得江湖人瞩目,除了避免大雪封山由着孔雀滨胡作非为,我想不出对花雨叶的任何好处。”   “但是对段惊蛰却是有坏处。”邱灵赋凑到阿魄身边,张口便咬向阿魄指尖澄黄滚烫的栗子,眼睛盯着阿魄,恶意伸出舌头在他指尖一挑,等阿魄与自己暧昧相视,又若无其事别开眼。他以此为乐,得意忘形。   “在人数越多的情况下,对撒谎的要求就越完美。”邱灵赋咀嚼着栗子,满嘴含糊,“就像是饭酒老儿,从来都是挑人少的时候玩耍。”   江湖上的事不是埋下种子就会立刻结果的,五湖四海的江湖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到崇云,但因为远近而分个先后。   再焦急难耐,也还需再等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再听到消息。   花雨叶与青山盟对峙之事闹得沸腾,胡堂主之死谣言四起,又引起轩然大波,许碧川在这客栈中指派着花雨叶的弟子处理事务,忙得几乎无暇顾及两人。   阿魄却是坐得住,每日与邱灵赋不是练剑便是逗留茶馆街市。只是督促他吃下许碧川嘱咐汤药却是难一些,每至黄昏,还得费尽心思逮住四处躲藏乱窜的邱灵赋,要他滴出半杯血来让许碧川。   此时邱灵赋便正抖着身子别过头,不去看被阿魄捉住的手指。与其说要在预知的情况下等着阿魄刺破自己的手,还不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挨一刀。   惴惴不安等了许久也没感觉到疼痛,却听到轻轻的笑声压在耳边,转过头来正为阿魄嘴边的坏笑不知作何反应,手上忽然刺痛,鲜红的血像是落红一般滴入了瓷白的杯中。   “唔!”   阿魄在他紧闭的眼睛上飞快地偷了一个吻,又低声道:“原来平日里邱小石做的活儿这样有趣,只是逼迫着你做平日不爱做的事。真叫人羡慕。”   邱灵赋正要瞪他,却被阿魄狠狠挤了一下指尖,不由得抽气:“变态······”   “弱点被人握在手中,不是应该嘴甜一些么?”阿魄笑道。   把邱灵赋的手包扎好了,阿魄便把那杯子拿去给许碧川,回来刚开门,便看到邱灵赋执了剑杀气腾腾刺来,阿魄赶紧往那客栈后院逃去。   两人在那宽敞的后院里,又是针锋相对红着眼打了一个时辰。   这几日阿魄给邱灵赋取了血便都要打上一两回合,疼痛果然是良药,每当这时邱灵赋定是要拼尽全力,拿出最磅礴的气势来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邱灵赋杀得凶狠,第一日云乔听闻这里的打闹还傻乎乎地来劝,差点伤了自己,现在一听这打斗声便只是在一旁看着。今日两人打了一会儿,云乔甚至拿了自己的剑来,要跟着练。   “走开!一会儿把你折腾死了,你们许诸葛还得怪我欺负人!”邱灵赋没好气,“我这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在花雨叶时云乔以为这邱小公子是来花雨叶捣乱的,自己对他的态度便极差。这几日邱灵赋对她凶巴巴,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从前不知真相得罪了邱灵赋,便也不生气。   “没关系,我可以和阿魄少侠练。”云乔望着两人你来我往,几乎看得眼花缭乱,“昨日与阿魄少侠过了几招,云乔觉得受益匪浅。”   说着又急道:“是孙掌门说了武学技艺永无止境,我们得向外人多多学习。”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云乔便轻轻吁了一口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傻丫头对阿魄怀着别番心思,她还欲盖弥彰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   邱灵赋心中不知为何恼怒,又看到面前阿魄看着自己面上似笑非笑,手中的剑骤然便变幻莫测:“不行!他要和我练!”   云乔听了不免有些失落,可嘴里只得道:“你们练着,我在一旁看着便当学习了。”   说着便抱着自己的剑,果然只乖乖坐在一旁石梯上观摩着两人相斗。   邱灵赋打了一会儿,手中剑是快了,可却是愈发够不着阿魄,索性收了剑:“不练了。”   这话刚说完,云乔便高兴站道:“那到我了?”   邱灵赋看云乔面上欣喜,眼睛害羞地看着阿魄,心中便烧着一股无名火,倏然提起剑来:“那我便与你过过招。”   说着那软剑盘绞如鞭,像是在空中炸开了水花一般,粼光眩目地朝云乔刺去。云乔在花雨叶里武功便是不上不下,哪里反应得过来,剑还未抽出,便只能往后踉跄几步躲开。等剑□□了,与那软剑交锋不过一次便几乎脱手而出,奋力应付了几招,那剑终究还是飞离手中,当啷掉地。   “还要再来吗?”邱灵赋这话可不是挑衅,而是自己怒火还未撒完。   云乔不知邱灵赋对自己为何怀着这般大的敌意,但孙掌门和诸位姐姐平日的影响下,坚韧的性子如出一辙,她把剑拾起,毫无惧色朝邱灵赋再次杀来。   这次更是可怜,还未过两招,便被邱灵赋一剑掀开,往后倒去。但人却未摔在地上,有人在身后托住了自己。云乔回头一看又通红了脸,这扶住她的少年不是阿魄是谁?   邱灵赋看阿魄扶住云乔的手,又因为云乔痴痴的模样,画面旖旎,火气像是要从心头烧到喉腔里,手中的剑便化作自由飞窜的长蛇,朝两人袭来。   阿魄提着匕首正准备为云乔挡去一招,可他立刻发现那软剑却是朝自己而来的。不过犹疑片刻,那银蛇的信子便已经从耳边穿过,只听一阵簌簌声,一缕缕青丝像是水中的墨晕浮空中,随着剑风飞散。   阿魄看到邱灵赋眼中果真杀意汹汹,透着不见血不罢休的决然,明亮得像是烧着火,耀眼又寒气逼人。   这一剑划去,邱灵赋便将剑收在了身后,纵跃几步,头也不回躲回了客栈之中。   “阿魄少侠!”阿魄想也不想便向那邱灵赋追去,云乔下意识喊了一声。   她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知道邱灵赋气在心头,少女心思慧敏,她看阿魄奋力追去的背影,没准自己已经猜到了也不一定。   邱灵赋到了屋中,便把门窗通通关上,甚至还上了门梢,可才关上坐在床上撒气,门便被后来之人一掌破开,门梢甚至被震落在地,四分五裂。   邱灵赋才望过去,阿魄整个人却像是一阵黑风袭来,双手擒住邱灵赋的肩便凑过来吻他。   邱灵赋哪里愿意,张了嘴便要利着牙咬他,岂料阿魄已经捏住了邱灵赋的下颚,不让他得逞,反而只得被迫任由阿魄的唇-舌入侵其中。   邱灵赋躲得凶,阿魄只得暂且放过他,猛地将他压死在床上。这次却未点他的穴一了百了,近在咫尺,看到邱灵赋怒焰燃烧的眼睛,又扫向邱灵赋红肿的唇,撇嘴嗤笑了,低声问道:“像不像情人吵架?” 第49章 心毒(六)   说着又欺身上来要吻他,邱灵赋却拼了命将他掀开他气在心头,不想这阿魄还嬉皮笑脸要来讨便宜。自己也清楚自己这般尽失冷静足够丢脸,但他就是想要不顾一切挥霍出来。   “走开!”   阿魄捉住他的手腕,看邱灵赋怒不可遏,反而笑得心满意足:“你这话从我遇见你便没日没夜说个不停,哪时灵验过?”   邱灵赋狠声道:“你走吧,白家之事与我本就没太大关系,我又不需要洗冤昭雪,我只要把段惊蛰杀了再找白还谱就行,我们各走各路。”   “不要。”邱灵赋话说得绝情,阿魄却丝毫不被激怒,“既然白家之事与你没关系,为何你在紫域还要费尽心思要我做你鞍前马后的仆从······为了讨得一个我爷爷的消息,你付出的可不少。”   付出二字说的轻,便逸出一点暧昧的味道来,邱灵赋也不装傻:“你我都舒服,哪里是付出?”   阿魄点头应和:“好好好,那今后你我便继续舒服。”说着也不怕邱灵赋使毒,非要凑近他,问道:“为什么生气?”   邱灵赋琥珀色的眼睛瞪得铜铃大小,不声不响。   阿魄直视他的眼睛:“你就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不生气?”   一人愤怒狼狈,一人好声好气,一看便知谁占上风,邱灵赋咬牙道:“你滚了我便不生气!”   阿魄听了,像是隐忍着不去笑,避免去激怒邱灵赋。只真的放开了邱灵赋:“那我走了。”   说着便转身朝外走去,那利落高束的黑发在空中闲闲摆动,他步履轻快,并无挂念。   邱灵赋看着那道洒脱的背影,还未细想,手中的软剑便已经杀到那人身后!   岂料阿魄突然回头躲过软剑,又精准地擒住了他的手,捉住他便往自己身上拉来。将邱灵赋的脑袋压向自己,便凑过去咬住他的下唇,不等邱灵赋反应,便逮住机会,探入那人口中,吸-吮他柔软的舌尖。   吻不过片刻,在邱灵赋心火大旺之前及时收敛,阿魄用手指将邱灵赋眼角拉下来看了看:“气得眼睛都红了,我知道了,我该留下来。”   邱灵赋被吻得头脑混乱,此时只是盯着他看。   阿魄却笑得温柔:“你永远闭口不说也没关系。看一个人想什么,不是看他说什么,而是看他做什么。特别是对你这般撒谎成性的江湖说书人。”   最后一句话是压在邱灵赋耳边说的,声音低哑调子却轻快。可这次听着这般戏弄的话,邱灵赋却未感到冒犯,只听得到心剧烈跳动。少年情深的低语,最容易落进年轻的心思上,悸动像是凛冬乍见寒梅一般,又热又麻地跳入心中。   灵赋一腔怒火化成了水洗后空濛烟云,阿魄便又伸出手来将这浑身是刺的邱灵赋抱住,行为举止真像极了不知规矩的乞儿,凡是所看见的东西想拿就拿,也无须经得对方同意。   无身无分,才胆大妄为做得出这般毫无顾忌。   邱灵赋也伸出手来,要扯阿魄的衣襟。   阿魄止住他,又低头在那修长素白的手上一吻,眼中含着笑:“许碧川就在这楼中,你要做什么?”   “别管他。”两人挨得近,邱灵赋只能吊着眼睛看他,他喘着气便张口咬住阿魄的衣襟往外扯,话说得含含糊糊。   阿魄看得眼神沉沉,忽然把邱灵赋抱在了床上:“要是被听见了怎么办,我可要吃醋的。”   邱灵赋充耳不闻,直把阿魄上衣扯开便伸了舌头向前舔去,挣开阿魄的手,便向阿魄身-下抚摸。   “自己吃醋便要纾解,却不在乎我。你真是······嗯!”阿魄忽然抽出手来将邱灵赋喉咙压住,让他跌落在床上,无法在自己胸膛前继续为非作歹。   邱灵赋眉目从来澄净素淡,但只要沾染了七情六欲,便是月下烟火雪上红梅,一洗人间禁忌的肃杀之气,瑰丽得让人心中妖魔丛生。   你真是自私自利。   阿魄心中将这句话念罢,看邱灵赋嫣红的口中还连着银丝,便低了头下去含住他的唇,邱灵赋抱着阿魄的脑袋却已经不知足,双脚禁锢住阿魄的腰,不断上前挺去。   他嘴中咬得凶,阿魄万般小心,却还是被咬破了嘴。   阿魄看他舔着嘴边自己的鲜血,忍俊不禁,又明知故问:“到底气什么?”   邱灵赋话不说一字,又凑上前去将阿魄下巴咬得使劲,喉咙里发出气愤的声音,像极了饿狼。   看这情况是要把话说清楚的,要不等下这凶兽与自己交欢,自己非得受伤不可。   阿魄将他挺起的双肩按下,喘着气问他:“接受别人的好和对所喜爱之人好,哪个更让人喜欢?”   邱灵赋稍微一想,眼中便是愠怒:“自然是接受别人的好更喜欢,免费得来的好处,谁不喜欢?”   “你自小生在温柔的花雨叶多情的淮安,未见过险恶,喜爱之人喜爱之物众多,不知我们这些江湖乞儿的可怜。等你恶人见得多了,便知道心上有人何其不易。”阿魄笑道,“心上能有一人在,可比受到不需要的好处欢喜多了,再累也至少能感到心在跳动。”   “我也见过险恶,我也知道不易。你少糊弄我。”邱灵赋轻声狡辩,但说得却像是在垂死挣扎。   “你那书中看来的险恶不过薄纸一张,连你提防的你恨的你不信的,也都是薄纸一张,轻轻一吹就破了。”阿魄说着便真的在邱灵赋耳边一吹,邱灵赋喉咙里忍不住吟了一声,再看向阿魄,却忍不住伸手要去抱他的头颅。   那双眼睛透如晨露,阿魄心念一动手下便松开,放了对他的束缚,任由那人把自己抱得窒息。   阿魄摸着他如瀑的头发,闭着眼睛贪恋此时的亲密无间,他知道等天色一亮,此人便又会抖出浑身的刺,去防备和刺伤身边的人。   他声音轻地像是叹出来的:“我爱你。”   可再不会有人像他一般,用这世间的虚假恶意精心做了一张皮,目光却澄净炽热,难掩光华,让他此生铭记。   第二日许碧川才与弟子吩咐完,便瞥见邱灵赋的身影在门口犹豫不前。   嘴角一翘,饮了一口茶便道:“这几日不是去玩就是破坏这客栈里的东西,什么时候想起我来?”   邱灵赋知道他看见自己,便也走进,忸怩问道:“你没事了?”   “我的事可忙不完,还是先听邱小少爷有什么吩咐。”   邱灵赋也不含糊,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我中的是什么毒,快告诉我,我要赶着去白云岭。”   说着还伸出了手,明摆着是要解药。   许碧川看了不禁嗤笑:“你当我是叶徽和,什么解药也能拿得出?”   这么说着,却从一旁取出一个两个巴掌大小的圆形木盒,口中不知对谁说话:“躲在暗处做什么?不如一起来看看。”   说着邱灵赋面色僵住,回头便见阿魄挂着懒散的神色走进来,瞥了自己一眼,便顺手将门阖上了。   接着又从身后把邱灵赋一把抱住:“都说了一同来没事,只有你不把我当自己人。”   邱灵赋手肘一捅,便听耳边吃痛的喘息声,回头瞪去,阿魄好看的薄唇一翘,好心放开他。   许碧川对那两人不过是淡淡看了一眼,摇摇头,未多做评价,只见他将盒子打开,其中分了七个大小不一的格子。   每个格中黑乌乌放置几团活物,仔细看去,都是细小的虫,彼此纠缠蠕动,让人头皮发麻。   “蛊地的毒鉴宝盒,听闻蛊地祭司月珠姑娘快到崇云,让阿鹊办妥了事顺便讨来一个。”不知有意无意,许碧川又添了一句,“回来本三日马程,阿鹊快马加鞭硬是两日赶回,今晨送来我这,此时劳累,正在房中歇着。”   阿魄看向邱灵赋,只见他面色如常,好似未听见什么特别的说辞。   许碧川又取来七只茶杯,打开盖子,有的鲜红有的暗朱,正是这几日阿魄千方百计把邱灵赋捉来滴出的血。   许碧川不知按照何种规律,把这些杯子一一倒进那格子中,格子里的虫子登时像是泼了油的火苗,激烈蠕动起来,要把那血瓜分蚕食。   一盏茶后,这虫子便死了一半,其余半死不活挣扎,也在等着时间夺取生机。   这等做法取自神秘的西南蛊地,诡谲之极,邱灵赋却道:“要是这些虫子都死了,我便没有生路,是么?”   阿魄听着便看向邱灵赋,又扫向那满盒子密密麻麻的虫子。没想到这其中生死弥留竟与邱灵赋的性命攸关。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许碧川早将阿魄的神色收入眼中,“若是花雨叶、阿魄与你,一切便未必。”   三人看那满盒蠕动的虫子渐渐死去,一个个不再动弹,像是野火烧尽。   “这······”邱灵赋上前去看,嘴里喃喃道,“不可能,我如今除了心绞痛无任何异样,这毒不应该······”   这时便见许碧川用根枝在那些虫子中拨弄了一番,竟然有两三只蜷曲着身子,又动了动。   邱灵赋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便感到有人牵住自己的手,往一旁看去,却见阿魄盯着那盒子,神色从未有过的肃穆。   他又转过头,对自己一笑。这一笑安静淡然,又是潇洒无双。邱灵赋不知为何,立刻安了心神,看那些成片死去的虫,也不觉得可怕。 第50章 心毒(七)   可那几只活着的虫子被许碧川挑出来放在一只碗中,他对邱灵赋道:“手伸进来。”   邱灵赋闻言,抬头看向许碧川。   “你那毒不声不响,晦暗得很,脉象又太奇。虽不知是何毒,但这蛊地土办法,至少能把那毒压住,至少两个月内相安无事,至少让花雨叶有时间派人去寻那叶徽和的踪迹。”许碧川厉色道,“这两个月你爱去哪去哪。”   邱灵赋将头撇向一边:“我与阿鹊关系可不好,谁知道她会不会······”   “阿鹊是什么人,你自己心中不清楚么?”许碧川冷声打断他的话。   邱灵赋听了,却是倔着一张脸不说话。   不声不响候在一旁的阿魄突然逼近过来,邱灵赋还未侧头看去,胸前又被一击,软软倒下,又是正好落入阿魄怀中。   “性命攸关,你还怕疼?这时候应该跪下来求许诸葛把虫子给你才是。”阿魄不顾邱灵赋恼怒的瞪视,抱着他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揉了揉,才递去给许碧川。   许碧川把邱灵赋袖子挽上,拉了过来,没好气:“这段日子派人查了当年你娘的事,只知道你娘的父亲与雨儿深交,外公死后,你娘便被雨儿从太平镇带走,其余之事不知。她在一次探查自己身世时,遇见了你爹。”   又道:“前几日衔璧与我请罪,说不小心向你走漏了风口。我隐瞒此事是还未查实,怕你惹是生非把自己害了,不要多想。”   “唔······”邱灵赋的手被许碧川划开一道,才放在碗中,虫子便攀附上来,邱灵赋看着那虫子顺着鲜血钻入身体之中,突然觉得浑身如抽丝一般无力。   阿魄感觉得到他身体微微颤抖,他握住邱灵赋另一只手,偏过头,悄悄在他发上印了一个吻。   “白家祖上也曾几次来往太平镇。”阿魄沉声道,“看来这太平镇非去不可。”   许碧川摇摇头:“孔雀滨早已把太平镇翻了个底朝天,花雨叶也派人前往探查一个月,并无发现。”   阿魄听了,眉头紧蹙:“邱心素竟然能把这秘密埋藏得如此之深,其中过往痕迹也销毁得如此彻底,做得未免也太······”   许碧川未说话,看着邱灵赋面色苍白满脸汗水,似是在犹豫什么。   邱灵赋的视线几乎被汗水模糊,却对周遭的气氛依旧灵敏,他转头看向许碧川,一双眼睛依旧鲜活生动得像是蕴含光彩。   “说。”说完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阿魄已经为他解了穴位,可浑身是一点劲也没有,只得被阿魄抱在怀中。   他呼吸了一口气,又拼了劲逼视许碧川:“不说我也总有办法知道!”   这句示威才出,许碧川阿魄暗地里对上一眼,皆是摇头苦笑。   正因为这家伙总是想尽剑走偏锋的弯弯道道,对于常人而言该瞒下的东西,对他恰恰不能。这人自私自利的倔性子,就是逼着人去满足他想要的,否则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有件事确实只有你可以。”许碧川不再卖关子,“太平镇的说书人伍老先生,曾是师兄的忘年故交。花雨叶百般请求也无用,但他没准能因为你这张神似邱心素的脸多说几句。”   手上的伤口倒是不疼,只是整个血脉都像是随着心脏一跳一痛,邱灵赋意识几乎要被这安抚不尽的钻心刺骨杀毁,浑身像是泡在水中,全是汗水。   他混沌中对自己暗暗发着誓:今后一定倍加小心,决不让任何人伤自己一丝半毫。   给意识不清的邱灵赋包扎着伤口,许碧川又对阿魄低声道:“那所谓的秘密,我估摸着像是一张能盛植花草的秘方······但又不太像,因为这份秘方就连花雨叶也闻所未闻。花雨叶所植花草与常人无异,像是得来的一份恩赐。”   阿魄给邱灵赋擦着额上汗水,低声道:“这其中的线索如此难寻,我们到现在所知的也不过是细枝末节。秘密埋藏得如此之深,想必又是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了。”   云乔在邱灵赋门口,看屋里阿魄为邱灵赋收拾那随身的行李,犹豫许久,忍不住小心问道:“你们······这就走了?”   邱灵赋听着这关心的声音,心里不禁怄火,没好气道:“怎么?你还要拦着不成?”   云乔看邱灵赋不知为何又生气,连忙解释:“不是······我,我是听许诸葛说你们一路辛苦,邱小少爷你身上还中着毒,也不多休息几天。”   “休息什么?我们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出来玩的。”邱灵赋对云乔说话当真不客气。   云乔倒是不放在心上,只是眼睛偷偷看着阿魄,欲言又止。   “走吧。”阿魄将邱灵赋的行李负在身上,像是未看见这云乔神情,只朝她点点头。   但想着不说话又不太妥当,便对云乔感谢道:“多谢云乔姑娘的关照。”   “还不快走!”邱灵赋背着行李在前边远远朝这边看来,眼睛里像是藏着灼热的星火,扔下这句话,甩着袖子疾步走了,头也不回。   一路无话,直到镇上,邱灵赋一路打听,往最好的客栈行去。   两人把马安放好,上了客栈歇息,阿魄却坐在椅子上看着翻弄包裹吃零嘴的邱灵赋,故意调侃:“不是娇生惯养的?不知是谁在江湖办事还这般讲究吃住。”   邱灵赋却面色阴沉道,“我与你说的话你从不记得,我与云乔说的话你全都记得。”   阿魄看他模样有趣,嗤笑:“吃什么瞎醋。我与云乔才相识多久,与邱小少爷却是喝过交杯酒、行过洞房花烛之礼的······邱小少爷慧眼识人,还不知道我阿魄的心思?”   “你当真······无论如何都不会离我而去?”邱灵赋开口问完又不禁对自己恼火,自己这几日是变着法子在问这个问题,活像闺怨的女子。   阿魄歪着头看他:“你当我想离去就能离去?”   “什么意思?”邱灵赋开口便问,此时只觉得阿魄这懒散的神情让人心动,让人不由得期盼起他接下来的话。他忍不住把目光放在这人身上。   “你知道什么意思。”阿魄本坐在椅子上,又伸手使劲,把邱灵赋拉低了身子,要不是邱灵赋把手撑在椅子两边,几乎就要跌入他怀中。   阿魄笑吟吟看着他挣扎,手臂却像是铁钳一样,不让他走。他在他耳边低低地说话:“邱小少爷好姿色,先前一边勾引阿魄,一边拔剑相向不让阿魄跟你。现在不仅每日每夜诱惑我与你沉迷情爱,还怕我离开你。阿魄好开心。”   从前听了这般调戏,邱灵赋早拔剑与他大打一架好重树威风,现在邱灵赋却没有反驳,甚至反抗的力气也不由自主小了,被阿魄钻了空子,猝不及防拉入怀中。   邱灵赋心中还有想问的话,巴不得问个清楚:“可你不是说,要斩杀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你是吗?”阿魄笑着看他。   邱灵赋低头:“我······我不是。”   “何来说得这么犹豫,你不是便不是,你还怀疑自己不成?”阿魄笑道,“为何最近总要与我探讨这般深奥的问题,难不成是不满于与阿魄身体上的纠缠?要与我心有灵犀一点通?”   邱灵赋死死攥着阿魄的衣服:“我想要提。”   “你想如何便如何。”阿魄将他抱紧,“要是心底有半点不爽快,想说便说。你就是茶楼酒馆里无话不说的饭酒老儿,我就是街边巷口卑微无名的乞儿。”   我想要如何?   邱灵赋自己也想不明白,只觉得心中有话说不出,那些饭酒老儿学来潇洒的巧言妙语,全都被抛之脑后。   呼吸了几口气,只得顺着心口道:“如果你背叛了我,那我也要背叛你!”   这胡言乱语听着本该大笑一番,可阿魄摸着邱灵赋的眼睛,却感到他眼角湿漉漉一片。这人竟然流下了泪水。   原来这个世界上也有邱灵赋绞尽脑汁也未必抓得住的东西,他可是从来受不起挫败。   阿魄把他下巴抬起,在他唇上亲了亲,精雕细琢一片素淡的面孔上,那双眼睛蓄含热泪,伤心和卑微一望见底。   “背叛让你我都伤心,那便无论情爱生死,都永不相负。”阿魄把自己的小指勾住邱灵赋的小指,“我要与你醉死贪欢一辈子。”   这小孩的把戏和轻佻的话语,竟然让邱灵赋倍感心安。   和说谎无数绝不可信的邱灵赋,以拉钩为盟,这样荒唐的事,只有阿魄会做。   邱灵赋又何尝不是疯了。   为了让阿魄不违背自己,他曾给他的至亲设计下毒,但这会儿邱灵赋却相信,自己是真的用一个钩便能将他心牢牢捆住。   用悱恻的情爱烙上火红的印章,以贪欲的恶劣人性为条件,缔结盟约。   这比下毒更为罪恶的誓言,让邱灵赋心中忽然倍感舒坦。他给予一人信赖,从来不是高尚的认同感。他就要彼此低劣地去屈从人性,至死方休。   人的善意未必真实,但恶劣却是绝无虚假的。 第51章 心毒(八)   白雪岭本就在这一带,一路向北不过五日便能到,但邱灵赋心急,便要阿魄定下一个最快的路线,能缩短至三日。   白家所选之地地势险峻奇特,周围丛林密布险象环生,进出仅有一条泥泞小路。   在白家灭门后,此处便更像是一座孤岛,与外界断了联系。就连那树林,也因无人料理而乱生一片,难以行进。   但是因为附近时常采药人来此处采药,山里有户人家便瞅准了生意,在路上设了一处客栈。   这户人家怕也是明白人,听闻江湖各派要去往白雪岭,知道江湖钱财都是死人财赚不得,早早就把门关了,那客栈便只留下空空如也的房屋。   剩下空房屋正好,邱灵赋喜欢。   远远地看那屋子立在山林之中,正要加快步伐过去,却被阿魄拉住。   一回头便看到阿魄的笑眼:“怎么?不怕有诈?”   邱灵赋奇怪:“你不是在吗?”   阿魄与他对视着,手上一松,邱灵赋的手便被放开了。   邱灵赋才要走,阿魄又从身后欺身上来,扭过他的下巴作势要吻。   “做什么!”邱灵赋一只手挡在两人之间。   阿魄笑得张扬:“我开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邱灵赋扭过头不看他,嘴上倔着,说出的话又是一副饭酒老儿欺瞒人时的高傲:“那段惊蛰若真的料事如神,也知道我们必去白雪岭,费心尽心思也无用。反正有你在,他们要做什么动作也得避讳三分。”   阿魄暗笑:“好,那我们便去看看有没有诈。”   这屋子意外的平静,阿魄上下搜寻了一番,并无异常。客栈内甚至还有些储粮,阿魄还好好做了一顿饭菜,没有委屈邱灵赋的肚子。   晚上听着林中鸟兽的动静,相拥而眠。   只要邱灵赋睡在身边,阿魄的手脚就不会老实。   搭在邱灵赋的腰上悄悄向下滑去,邱灵赋按住他的手,半睡不醒:“不要。”   阿魄笑道:“你不要?”   说着一根手指悄悄在胸前一划,正好在某一处碾过。   “唔······”   奔波几日,邱灵赋精疲力尽,此时终于酒足饭饱,又觉得阿魄在身边温暖得很,只想要睡个好觉,岂料阿魄这精力无穷无尽似地。   与阿魄相处这段日子,邱灵赋心中也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可想到自己总是被阿魄牵着鼻子走,心中又是不肯服输,便背过身去装睡。   岂料阿魄又不依不饶将手伸入衣服之中,邱灵赋心骤然猛跳。   阿魄眼神沉沉盯着他的后脑勺,心满意足地听着邱灵赋呼吸渐渐紊乱。   直到邱灵赋忍无可忍再也装不得,便猛地甩开他的手,平躺在床上大口喘气。   邱灵赋从黑暗中扭头看阿魄:“为什么······我······”   阿魄捏过他的下巴,摩挲他的唇,问道:“什么为什么?”   邱灵赋立刻伸出手来抱住阿魄,主动朝那张说话的嘴凑去,整个人翻身在阿魄身上,与他的身子紧紧相贴。   阿魄回抱着邱灵赋,几乎将他的衣服揉散了。   “阿魄,阿魄······”邱灵赋与阿魄额头相抵,琥珀色的眼眸因深吻而浑浊,他盯着阿魄灼热的黑色眼眸,在阿魄腹下蹭动。   “嗯!”   邱灵赋看到阿魄呼吸一促忽地皱眉,心中痛快非常。   阿魄缓缓吐出一口气,并随着这口气又展开眉眼,接着又猛地一带,将邱灵赋在床上摔得头昏眼花。   阿魄的吮-咬从下巴蔓延至胸-口和腹部,感受着手下那情难自已的颤动。   “阿魄,快······”邱灵赋迫不及待抬起腰催促。   阿魄一向清明眼神的眼神早已经浑浊一片,却还贪心邱灵赋惑人的渴求姿态:“要多快?”   话说出口阿魄自己却微怔,他的嗓音何以变成了这番模样。这渴求的好色的,明明是自己。   胸-前一阵柔软的濡湿,阿魄回神低头一看,邱灵赋竟把身子抬起,在阿魄衣衫凌乱中结实的胸膛前,伸出粉色的舌尖。   眼神迷离吊着,面色又是一派平和沉默,像是人醉时虚假的清醒。   阿魄猛地压住他的肩,把他按倒在床上,制止他的肆意妄为。   邱灵赋甩着头,想要挣开阿魄的禁锢再去凑近他,岂料才抬起腰,砰地一声,又被阿魄一把压在床上。   “阿魄······”邱灵赋哀求他。   “不行。”阿魄倾身下来,在他身上吻着,“你再这样我可受不了,会把你杀了。”   可吊着邱灵赋的胃口从来不是正确的决定,受罪的反而是阻挠他痛快享受的人。   “受不了就受不了!”邱灵赋被迫切的欲望烧红了眼,怒不可遏叫喊着,像是饿疯的人拼足了命挣扎,几乎语无伦次,“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阿魄手下一放,邱灵赋便一头撞到阿魄怀中,野兽一般张开口牙,往他肩上疯咬。   但邱灵赋很快就没力气再咬住那结实的肩,他松开嘴倒在阿魄侵略的动作里,口中的锈腥味和□□,也被同样疯狂的阿魄所吞咽。   美妙绝伦又禁忌罪恶的快感,粗暴地剥夺邱灵赋的痛苦和疲惫。   夜色已深,街上黑灯瞎火,仅有一处青楼仍旧热闹,彩灯辉耀,酒色笙歌。   一人躲在暗处,偷偷抬起眼睛看那些热情的姑娘,仅仅一眼,便不敢再看。光是听着那些淫言秽语便是面红耳赤,哪还敢再往那些身着薄衣的女人身上看。   这人动作手脚畏缩,毫无气度,一副好欺负的嘴脸,正是邱小石。   一人三十上下,与老鸨说过话后,满脸笑意来到邱小石面前:“邱兄弟,真不好意思,这江湖人来白雪岭,附近的客栈都住满了,我与这青楼老板是朋友,只能委屈邱兄弟住这里了。”   邱小石挠挠头:“哪里委屈,这地方我们小少爷常去,就当客栈住。还是谢谢李兄了。”   自己瞒着花雨叶的人,一个人寻来这白雪岭附近,实在不易,还好路上遇到了李兄。   这李烨听邱小石提起邱灵赋,眼前一亮:“对了,我方才遇到一个江湖的兄弟,说是听到了些关于你家小少爷的消息,你看······”   邱小石闻言激动道:“李兄快说。”   看邱小石如此心急,李烨又有些为难:“可我那兄弟是江湖跑消息的,这消息得来的手段不光明,我要与你说了,到时候邱小少爷问起,怕是······”   邱小石看李烨欲言又止,心里也知道是什么意思,赶紧拍胸脯保证:“小石也知道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一不小心就会招致杀身之祸······李兄尽管说,小少爷问起我自己瞒着便是,绝不会为难李兄与李兄的朋友。”   李烨听了这才放心,将邱小石引至一旁清净屋内,是要细细详谈的意思。   邱灵赋被一阵凉风惊醒,扭头看窗外还是一片漆黑,连星光月色也不见,也不知此时是什么时辰。   一摸身边空空如也,阿魄不在。   “阿魄?”邱灵赋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等了一阵却无人回应。   心中不安,他正要起身,一把匕首忽然架在他脖子上。   那把锈匕首正是自己给阿魄的那把,阿魄曾有心系上一条流苏,此时那条流苏却已经被剪去,刀柄空落落的。   邱灵赋此时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竟然在思考这人当初系上流苏时的神情。   邱灵赋扭过头,阿魄却又衣衫不整在自己身后,笑吟吟看着自己。   “阿魄?”邱灵赋捉住他握着匕首的手,凑上前要吻他,可脖子上的匕首却不退,硬生生在他脖子刺出一道血痕。   邱灵赋停下,脖子上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吟了一声。   阿魄嘴边的笑似乎有些冷,他这次像是认真地把匕首放在自己脖子上。   “桂仁在你眼皮底下死了,我能不能以命偿命?”   邱灵赋愣愣地看着他,此时竟然忘记了脖子的疼痛,下意识摇头:“不要。”   嘴里说得软弱了,邱灵赋忽然觉得毫无安全感,手中空落落,似乎缺了一把剑。   他开始想要从身边摸出自己的软剑来,可低头一看,那剑正在地上,被自己与阿魄淫-靡铺散的衣服所掩盖。   “你不要?”阿魄薄唇凑来,在他唇上吻了吻,“你为了得到你娘一点信息就要杀我,桂仁是我的亲人,又不让我杀你,自私不自私?”   邱灵赋一时间呼吸如堵,心中冲起一股毫无由来的怨怒,可嘴里却骂不出声,像是那冰凉的刀尖已经把自己喉咙刺破。   看了阿魄许久,他才生硬道:“你不是已经与我约过,无论如何不会背叛我么?”   阿魄听了将他温柔抱住:“是,我们约好了。”   邱灵赋看阿魄心软了,心中还乱七八糟想着接下来的对策,又赶紧靠过去佯装温驯,希望暂且让他息怒。   可拥抱之人忽然又不见了踪影,邱灵赋正左顾右盼,突然胸口刺痛,尖锐锥心,让邱灵赋像是被钉在了床上,呻-吟不止,浑身因疼痛动弹不得。   低头一看,胸前插着那把匕首,那匕首上挂着那簇阿魄的流苏,已经被自己的血染得污黑。   那握着匕首的人浑身割伤遍布,和紫湘楼被邱灵赋软剑杀死的湘水宫弟子一般,几乎没有完整的皮肉,但那手腕上挂着一只女人的玉镯,依旧通体透亮莹润。   他面部流着黑血,狰狞着脸,邱灵赋辨不出是谁,只能看着插在自己胸前的匕首,疼痛欲绝。   手中无剑,阿魄不在,剧烈的痛苦让他停止思考。   僵着嘴愤怒又绝望地叫喊,这是他仅能做的。 第52章 心毒(九)   猛地将琥珀色眼眸大睁,邱灵赋捂着胸口大喘着气,汗水淋漓的,像是将溺死之人终于被从水中捞出。   “怎么了?”   确实是被人捞出来的无疑,阿魄将他抱在怀中,眼睛焦虑地从他苍白的嘴唇划过,落在他颤抖捂住胸口的手上。   岂料阿魄还未触碰到那人的手指,邱灵赋却把他的手反捉住了。   邱灵赋气还未平顺,眼中尚迷离不清,便张开嘴凑来。阿魄看到他将口中柔软的舌头伸出,接着便尝到了邱灵赋的热烈。   这份浑然天成的诱惑从来难以拒绝,但阿魄这次将他拉开却不费吹灰之力,因为邱灵赋整个人像是要虚脱的一样,几乎毫无力气。   即使如此,邱灵赋却还是要吻,像是饿极了的人讨要食物一般。   阿魄此时眉头紧蹙,却是没有调-情的心思,他的手指轻轻揉着邱灵赋的胸口:“毒又发作了?”   邱灵赋才刚摇头,却被阿魄故技重施点了穴。   “撒谎。”阿魄伸出手,开始整理他散乱的衣服,眼里常在的笑早就消失无踪,语气也显得不容抗拒,“蛊地的毒鉴宝盒是以毒压毒,这都压不住那毒,那叶徽和也未必能医。还去什么白云岭,现在我们便去找叶徽和。”   邱灵赋听阿魄要把自己带离这里,才回过神来:“放开!我没撒谎!”   邱灵赋天生的自私性子,此时却令人担忧地不爱惜自己来,还硬是死鸭子嘴硬,一个字也不愿透露。   阿魄本气在头上,可阿魄看他动弹不得还怒不可遏的嚣张模样,却忍不住笑了,要说的话便谈不上气势:“没撒谎,那为何捂着胸口?”   才说完,阿魄食指关节下意识在自己下唇抹了抹,有些后悔。自己这话说得太温柔,看那邱灵赋滴溜溜的眼睛,便清楚这家伙已经知道有机可乘,开始转动脑筋狡猾地开始想方设法圆谎。   阿魄捏住他的下巴,让邱灵赋只能直视自己。那双眼睛总是欺诈地澄净着,骗取旁人的信任,却总是在面对自己时便失了伪装。   “不许撒谎。”阿魄凛了语气,眼神直直地警告他,“要是发现你撒谎,我们便立刻动身离开这里。”   邱灵赋一听阿魄要走,便慌了神。他知道这人从来不分轻重急缓,这事的确能做得出来。   一时之间便脱口而出:“离开这里?你不怕错过昭雪的机会,我还怕我娘出事!”   阿魄听了却不屑啧嘴:“奇事,我第一次从邱灵赋的口中听到愿意牺牲自己······还是为了自己的娘。”   说着又认真注视着他,低声道:“但那是你······我可不愿一辈子都为死人奔东西走。你的命自然比死人重要。”   这话深情,平日邱灵赋听了肯定要大肆嘲笑,可才从那个梦中惊醒,此时听阿魄这么说,只得眼睁睁看着阿魄。好似每呼出一口气,都要从肺腑中带出眼泪的酸涩。   邱灵赋眉宇之间竟然透着一股动人的伤心之色,阿魄心中只觉得一疼,下意识便别开眼睛。   这人好玩爱吃、贪欲善妒,这些谓之恶劣的品性,他向来不屑掩饰。这些品性让邱灵赋离世俗既近又远,自己看着有趣,也喜欢。   但只有如今这一个表情,让阿魄清晰地看到他冷漠之下的模样,却让他心头不知因何凭生愁云。   “我梦见你要杀我。”邱灵赋忽然开了口。   阿魄一愣:“怎么杀?”   这“杀”字才一出口,阿魄自己都感到伤心。可他没有阻止邱灵赋继续说话,像是一定要借用他的话警戒自己。   邱灵赋压低声音:“用那个匕首······”   邱灵赋没再说下去,但阿魄似乎已经了然,低头在他胸口吻了吻,像是那处真有一道伤口。   然后阿魄将手伸向床下,扯了一处衣角,衣服像是被狂风鼓起一般腾空抽来。接着一个东西落在阿魄手中的,正是那把匕首。   “铛”一声,阿魄竟将那平日倍加爱惜的匕首生生折断。   “你······”邱灵赋看那匕首刀面断开得干脆,心中惊异于这匕首竟然已经脆弱不堪到这个地步。   原来往日的锋芒毕露,纯粹是靠着阿魄的功力罢了。   阿魄将那匕首丢在地上:“在梦中把你杀了,那便是这刀的不是。”   “现在这匕首断了,你以后梦见我,敞开心引诱便是。”阿魄嘴上有意调笑,但再落下的一个吻,趁邱灵赋将眼睛闭上的瞬间,阿魄的嘴角却沉了起来。   邱灵赋心里敏锐,闭着眼睛也像是能从这个吻察觉到异样。   所以在阿魄离开自己的眼睛时,他立刻张开眼睛看向阿魄:“那以后你······”   “你再送我一把好的便是。”阿魄说着又笑得灿烂,“怎么?反倒是你不舍得?”   看阿魄心软了,邱灵赋低眉顺眼,只道是又躲过一劫,便又松懈了下来。像是被逮住的兔子,一开始只想着不必死,现在就开始琢磨着要逃出狼爪了。   他闭上眼睛,像平时对邱小石许碧川撒娇一般,欺骗地可怜道:“放开我。”   阿魄却硬了心肠:“为何会做这个梦?与桂仁有关?”   邱灵赋猛地睁开眼,对上阿魄的目光时,一眼望见了那里的亲密和狡黠。如此坦率的目光,他知道阿魄仅仅只是有所察觉。   邱灵赋由着心情焦躁道:“别问了,与他无关。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揪着不放······”   “揪着不放的是你。”阿魄撑着下巴,侧躺在他身边,好整以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你这么聪明,竟然会觉得瞒得过我。现在还做了噩梦,你说说,这次还想用什么借口?”   邱灵赋还要强词夺理:“江湖上的事,没必要知道的事,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么?”   “我当然有必要知道。”阿魄喃喃着,注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何决定百般主动,又忍受什么痛苦,你的所有,哪个我不想知道?”   阿魄眼里没有笑容,便让邱灵赋也不由得认真起来:“难道我主动,你不喜欢?”   邱灵赋这句话说到末,琥珀色的眼睛悄悄看向阿魄的唇,不知这诱惑是有意无意,那唇却果然会意地勾了起来。   他的手指在邱灵赋嘴角摩挲着:“自然喜欢。但要是用你的命和笑容来换取,那便是不值得。”   这人戒心重阿魄是知道的。   天生敏锐的人,凡与他人相关之事坏处想,从不相信人之善。如此一来心思定不如表面那般轻快,总有一块石头压在心头,不喜人接近。   阿魄以身试毒才得以与他亲密,可此时邱灵赋对他倒不是疑心重重,却像是忧虑着他的伤害。   又是百般隐瞒,自己受着苦忍着。像是一把剑横在两人之间,阿魄拥抱不得,心中也受不了。   若是这人与人之间的芥蒂,也如同斩杀敌人一般,能用剑快刀斩乱麻解决,那便再好不过。那阿魄便要在一开始,把那柄横在两人中的剑在斩碎!   可偏偏却是理不清扯不断,非要在原地一圈一圈缠绕,反复反复纠缠。   他也知道自己如今束手无策,难道在他说了那个梦以后,自己还要痛以往一般用剑用毒恐吓他不成?   从前对邱灵赋的强行逼迫,能让彼此拉近的距离仅仅止步于此,自己此前已经试过数次,却只能拿邱灵赋毫无办法。   难道这次也是如此?   阿魄解了他的穴,让邱灵赋松懈下来。   “快告诉我。”阿魄在他耳边诱惑道,“我们可是拉过勾的——阿魄永远不会背叛你。你说了,一切便没事。”   低沉的嗓音让邱灵赋头昏脑涨,万般舒坦。看向阿魄的眼睛,那双眼如此真诚,使得邱灵赋像是浸泡融融的热水之中,似乎能将身心一同交给他。   “不说。”邱灵赋却硬是不让自己脑子继续混沌下去。   他琥珀色的眼眸像是在警告阿魄切勿靠近,嘴里肯定道:“段惊蛰就等着看我与你刀剑相向,不要中了他的奸计。”   阿魄看邱灵赋说得认真,心底是相信他一直的敏锐,却还是扑哧一声笑得清脆:“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那么轻易让我与你刀剑相向?在我看来,如今我所拥有的,没有一个东西比你更有意义。”   这甜言蜜语,从阿魄口中说这从不虚浮,反而是真情实意,坦率得很。   邱灵赋面红耳赤,却也听得心安。   可忽然他似想到什么,将阿魄推开,把行李取来,从中取了一个瓶子便扔给阿魄。   阿魄伸手接住那瓶子,在手中拎了拎,问道:“这是什么?你要与我坦白了?”   邱灵赋避重就轻:“沈骁如的解药。”   每次提及沈骁如的毒,阿魄多少有过冷意或怒气,邱灵赋何等敏感,又怎么会察觉不出来。那些白家的故人,在阿魄心中的地位不低,邱灵赋一直心中有数。   阿魄对沈骁如的毒在意本就是情理之中,可邱灵赋却毫无由来地心中有气,甚至还想过,要一辈子也不会如他所愿去解这“毒”。   但他此时却聪明起来,不愿在两人的关系上再火上浇油。   “解药?”阿魄挑眉,将那瓶上的塞子拿开,正要放在鼻子下嗅,却被邱灵赋扑上来抢去。   在阿魄炽热的目光下,邱灵赋面不改色将塞子塞上,又给阿魄扔了回去,还硬要往那可恶的笑脸上砸去。   “服用前不能打开。”   阿魄将那药稳稳接在手中,眼睛丝毫未离开过邱灵赋的面上,将他的神色悉数收入眼中,只觉得可爱,心一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已经将邱灵赋粗暴地带入自己身下。   阿魄刻意要揭穿他,甚至有些等不及:“这解药怎么闻着和补气药一般,药是假的,还是毒是假的?”   “没有假的。”邱灵赋理直气壮,清高如月华的面容,几乎将撒谎掩饰得完美。   “说实话。”阿魄未点他的穴,但将一个才从噩梦中进行毫无防备的人压住,也勉强能办到。   他嘴上噙着坏笑,在将手伸入邱灵赋裤中,不安分轻抚。   “住手!我已经很累了······啊!”   可邱灵赋的抵抗放弃得很快,不过片刻,便求饶:“毒、毒是假的!”   阿魄看着邱灵赋因欲-望而崩溃的神情,窃笑道:“其他的实话呢······难不成你是在制造机会,让我一次次玩弄你不成?要不我们把它解决了,你知道我喜欢干脆。”   邱灵赋摇着头,却是紧闭着嘴守口如瓶。   阿魄也不再多说,手上的动作却恶意加快了起来。可如今邱灵赋对此类事却感不到一丝羞-辱,所有的反抗都止于表面,瓦解迅速,甚至马上沉醉其中。   这所谓的唯一可行的旖-旎惩罚,对他也已经毫不奏效。   “啊······”邱灵赋两颊被染得霞红,张着嘴吐着热气,眼中痴意毕露,不断吞咽着口水。要不是现在阿魄将他死死按住,现在这挣扎的身子恐怕已经贴了上来,要急迫地索吻。   现在无法索吻,那嘴中便毫无羞-耻地由着心情呻-吟。   “闭嘴。”阿魄喘着粗气轻声呵斥他。   明明自己是要惩罚他胁迫他,可现在这模样哪里是在胁迫,受到惩罚的分明是自己。   可即使知道自己是被这人狡猾地引诱了,阿魄却依旧顶着满头汗水,黑色的双眼一动不动,注视着那人的放肆情-潮的模样。   邱灵赋的神情愈发诱人,阿魄却任由汗水往下滴去,按兵不动。   眼睁睁看着阿魄隐忍的汗水滴落自己胸膛,邱灵赋只觉得心像是烧起来一般滚烫。   好似一道无形的枷锁被熔岩烧化,邱灵赋愈发放开了身体,很快便忍不住了,直挺挺地僵起了身子。   可阿魄却在邱灵赋要享受身体的强烈快-感时,停止了手上的作祟。   像是终于在较量中取得了胜利,阿魄笑得趾高气扬。   “说。”阿魄在邱灵赋红着眼睛的怒视下,轻笑着亲了亲他的眼睛。   邱灵赋小心地呼吸了几口气,喉咙里发出颤巍的喘息,缓解了下腹的难受。却是死死咬着唇,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即使邱灵赋能忍,那倔强的神情,阿魄看着却是忍不住。他欺身过去,将邱灵赋紧-咬的下-唇挑开,让邱灵赋为求而不得的快-感再添一把火,几乎窒-息地放弃。   可邱灵赋却忍住了,即使挂着一副要到达极限的表情。   阿魄气得笑了:“看来现如今我是真的拿你没办法,阿魄就是你手中的泥土,任你玩弄。不如你最后给个借口·····要是无法做到让我心服口服,我便让你这么忍到天亮。现在可还有两个时辰。”   什么借口能让阿魄心服口服?   要是换个人,邱灵赋还能再编造无数借口,但此时面前是阿魄,有什么比闭口不言更奏效?   “都说了,是因为段惊蛰,他······”想着要忍两个时辰便已经足够痛苦,邱灵赋只又怒又委屈,话里止不住颤抖,断断续续。   “他什么?”阿魄显得颇有耐心。   “他要让你离开我。”难受得像是泫然欲泣,邱灵赋几乎是哭喊道,“你绝对不能离开我!”   “是你不想让我离开,而不是你害怕被捉住,是么?”阿魄低声问。   “是!”邱灵赋神志不清摇着脑袋,口不择言,第一次不经大脑地胡乱说话,“是的!你要和我在一起······你是我的!啊——”   积攒的强烈快感让邱灵赋几乎晕过去,他被阿魄抱在怀中,只觉得许久以来都没那么舒坦。   吐出那句今后他不再承认的话后,只觉得心中畅快无比,仿佛没有过什么伤痛和讨厌的挫败,又回到了淮安时,在邱心素庇护之下拥有一切的逍遥日子。   可以将一切灾苦,交予面前之人抵挡。   他将眼睛安详闭上,像是睡在儿时夏天某个午后,舒服得不愿睁开。   所以他未看见,那个自己誓要打败他笑容的阿魄,正气势全无地红着脸嗅着他的头发。   和所有被爱-欲剥夺了心智的少年一样低着姿态,眉眼温柔,一往情深。   作者有话要说:   搬完家了!   太太太累了,第一次想谈恋爱,需要个帮搬完家就分手的男人XD   断更了好久,抱歉,这篇就长一点点(并没有多长 第53章 心毒(十)   这后半夜邱灵赋睡得安稳,醒来时已经是正午。   被阳光刺痛眼睛,邱灵赋惊醒过来起了身。   转头却看到阿魄衣衫散乱,好整以暇看着他,不知是何时醒的。   “为何不叫醒我?”邱灵赋往阿魄翘起的嘴角用力抹去,像是要抹掉他的笑,“不是还要赶路?”   阿魄却满不在意,只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摩挲,眼睛一瞬不眨盯着邱灵赋:“你说为什么不叫醒你?”   邱灵赋的手像是活鱼一般滑溜,很快便抽从阿魄手中抽走,看着阳光下眯着眼睛的阿魄,别开目光,伸手去拿衣服,嘴里道:“我不说,让饭酒老儿说话,可是要给钱的。”   “我给你钱。”阿魄当真毫不犹豫,把自己的钱袋扔给邱灵赋,又偏要伸手抱着邱灵赋不放,干扰邱灵赋穿衣,“你快说。”   邱灵赋扬起下巴正要说些什么,却忽闻飞鸟掠林之声,神色一滞,噤了声。   阿魄觉得有趣,摸了摸他的耳朵,笑道:“怎么?”   “有人······”邱灵赋的眼神充满怀疑,但片刻便领悟了,“白家人?你与他们约在此处?”   阿魄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聪明。”   邱灵赋看阿魄脸上没有丝毫的警惕防备,便提醒道:“你别忘了他们中有奸细。”   邱灵赋这对自己煞有介事的紧张模样,看得阿魄心中甘甜:“没忘。”   “不过就算你知道是谁,也不会杀他,对么?”邱灵赋轻蔑道。   阿魄捋了一绺邱灵赋浅淡的发丝,笑得懒散:“江湖上不是太多因未弄清缘由而酿造的后悔事么?”   邱灵赋当然知道他极少冲动行事,除了做那交欢之事。   阿魄将他的长发拿在手中把玩:“······可你不是已经断定那细作是桂仁了么?”   邱灵赋变了神色,穿衣衫的动作也刹那间顿住了。   阿魄本是要逗弄他,却不知提及桂仁又会让他介意。   “段惊蛰不会找这么傻的细作。”邱灵赋嘟哝。也不会让细作牺牲在这么小的一件事上。   阿魄没再说话,只睁睁地看着邱灵赋手忙脚乱穿着衣服。   太过安静,邱灵赋心虚,偷偷往那人身上看了一眼,却只见阿魄眼神闪烁,正懒洋洋看着他。   “怎么了?”此时眼神再躲避有多么愚蠢,邱灵赋机灵,便故意高声,以让自己底气十足,“衣服已经穿上了,你还要这样看。”   话里带着勾-引的意思,他心中哀求着,希望阿魄什么也未察觉。   阿魄脑袋一偏,竟然侧头笑了:“你知不知道,只有心中有诡计的时候,你才会用这种饭酒老儿说故事时的语气。”   邱灵赋赶紧别过头:“自以为是。”   砰!   客栈下边的门被粗鲁打开,有人毫无防心地大声嚷嚷:“有人吗有人吗?”   邱灵赋与阿魄对视一眼。   “柳婆婆,阿魄还没来呢。”肖十六嘴里的话碎碎传来,“与那邱小子玩得天昏地暗,偏偏把难做的活交给我们,见着了你可得骂他。”   “昨夜还有人用过这里的柴火,怎么会没人?”柳婆婆又高声,“阿魄,躲着干什么?”   阿魄听了,只得散散推开房门,手撑在栏上,一一扫过下边跋涉而来风尘仆仆的几人。   肖十六把大刀放在桌上,人已经没姿没态地放松摊开,惹得一旁穆融不断皱眉。   沈骁如坐在一旁,似乎是身上不适,徐老伯拿来一壶水,要与她熬药的模样。   他笑道:“柳婆婆。”   “还有谁在上边?”柳婆婆警觉。   “邱小少爷。”   “为何不出来?”柳婆婆目光锐利,步步追问。   明知道邱灵赋只是懒得与他们见面,心中无非是在观察下边几人的反应,阿魄却依然道:“衣衫不整,怎么出来?”   话音刚落,邱灵赋便雄赳赳地杀出来了,怒道:“哪有衣衫不整?”   可却立刻听闻下边柳婆婆冷哼一声:“出来便好。”   接着一块石子便如弦上箭,砸向邱灵赋的胸口,邱灵赋才来得及低头,那石子便已经逼到跟前。   却未砸在他穴脉上。   阿魄伸手过来,用手背硬生生拦下了。   “阿魄!”柳婆婆急道。   邱灵赋看阿魄手上鲜血直流,看向阿魄。若昨夜那把匕首还在,阿魄就算心急救自己,又何须受伤?   阿魄面上却依旧温和,像是皮糙肉厚不痛不痒。他对下边几人说话也是绝无埋怨,还晃着自己的手:“柳婆婆这是何意?”   柳婆婆看那鲜红的血,不免有些愧疚,话里却已生硬道:“有事要与你说,但我不放心这小子,最好让他在我们视线内呆着不动。”   “这点小事,我与邱小少爷说了便是······您这穴都快往死穴里点了。”   柳婆婆听他护着外人,不免皱眉:“事关紧要,我管他死穴活穴。”   阿魄听着,转身看向邱灵赋。   邱灵赋心中只觉凛然,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阿魄捉住了手。他哪次要逃,不是阿魄首先察觉?   阿魄感到他手中之人心里紧张,看向自己的眼神极其怨毒,知他误会了,便低声道:“别怕。”   邱灵赋才愣神,阿魄温柔地在他胸口点了穴,将他抱起便往楼下而去。   “你······”邱灵赋胸口气苦,却只念出了一个字。   随着阿魄从楼上飞身而下,他便看到周围物件和视线不断变换,肖十六等人在做的事以及神色表情一晃而过。   最后目光落在面前板着老脸的柳婆婆身上。   邱灵赋眼睛回到阿魄脸上,但这冷笑像是对柳婆婆的,“嗤!仗着身手快一些,便只知道点穴,总有一天要把你两根手指咬了。”   邱灵赋说得凶狠,可阿魄嘴角几乎不可察觉地,轻轻抿了抿。   放在从前,这人用字要用最凶最毒的。说斩了碎了那手指,那倒是有可能,哪里会用上“咬”这样暧昧的字眼。   再看他的眼睛,分明带着“你奈我何”的戏谑。   阿魄又气又觉得可笑,却是放下心来——他知道自己此刻不得已所为,邱灵赋已然理解。   柳婆婆道:“让臭小子闭嘴。我们有要事要谈,此事外人听不得,不管是你与他如何交好,也得有分寸。”   柳婆婆平日说话,极少像现在这般摆出威严架子,又是一进来便要找自己,阿魄自然清楚是事态严重,有话要说。   低头看邱灵赋,即使躺着,却像是坐在大花轿里一般舒服,分明是要气柳婆婆。   “你醒着还生气,不如让你再睡一觉。”阿魄将他抱到一旁,放在桌上。   邱灵赋睁大眼睛威胁低声:“别扔下我。”   阿魄看他色厉内荏的眼中竟透着几分疑虑,手中顿了顿。   那边肖十六便不厚道笑了:“哟,不过让他睡几盏茶,我们说点事,又不宰来吃了,你还舍不得?柳婆婆,你怕是吓着阿魄了。”   阿魄低头,轻声道:“别怕。”   阿魄在他胸前一点,邱灵赋两眼一黑,昏睡过去。   再有意识时,邱灵赋只闻耳边吵闹。   “骁如受了伤,老伯便准备了这么多好东西,我沾沾光,也可以大饱口福。”这语气轻浮的,定是肖十六无疑。   只是其后便不再有人与他应和,邱灵赋闭着眼,敏锐地感到这气氛的压抑沉重。   “醒了?”   声音就在身旁,邱灵赋睁开眼睛,看到阿魄的眉眼。   他赶紧细细端详着阿魄的神色,不见有异常,心里暗暗长吁一口气,想是逃过一劫。   但又不放心,低声问道:“说了什么?”   一听便是问得鬼祟,邱灵赋惊醒过来,知道自己最近鲁莽太过。可看向阿魄,却见阿魄笑了。   他像是看到了多么有趣的事,避重就轻道:“一睁眼便问,我问了你这样久,你却一而再再而三推脱。”   “不一样。”邱灵赋轻声辩解。   “自私。”阿魄往旁边看一眼,似见无人看来,又悄悄在他指腹上触碰。   邱灵赋被那粗糙的指尖触碰得心里麻痒,猛地坐起,面红耳赤。   “混小子醒了?”柳婆婆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   邱灵赋起来才发现自己还在那张桌上,又看这周围目光都看向自己,活像一道待吞食的菜肴。   不说那柳婆婆目光从来便是严厉,连那目光淡漠的穆融,此时看向自己也是刻薄。   最奇怪的却是沈骁如。   这姑娘在一旁静悄悄,似乎有些不自在,对上他的目光,又静静低垂下来,似在思考什么,满肚子心事。   只有肖十六倒是与从前那般,该说便说,该笑便笑:“邱小少爷脸好红,是不是睡得太久了?啊——”   阿魄一盏茶杯飞去,正中肖十六的肩。   “阿魄好狠,穆融你快看!”肖十六吵吵闹闹。   邱灵赋环视一圈——这周围都是白家之人,只有自己孤立其中,若是他们要一起杀自己,那便是轻而易举的事。   邱灵赋不知为何下意识偏过头去,悄悄看了一眼阿魄。   “别紧张。”阿魄低声道,为他所忧虑。   可邱灵赋像是没有听见,他来从桌上下来,调整了神色,嘴中又像从前那般说着坦诚又刺耳的话:“看你们杀气汹汹的,我还以为有什么事。”   哐啷。   沈骁如手上玩弄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邱灵赋貌似澄净的目光扫过去,对她灿烂地笑了笑。   被风温柔抚顺羽毛的鸟,在紧绷的戒备黑夜里,又立刻换上浑身利刺,伺机攻击。   “没事。”邱灵赋对自己道。 第54章 心毒(十一)   除了阿魄与肖十六与平常无异,吃饭时其余人皆是沉默不语,但邱灵赋察觉得出来,他们放在自己身上眼神,无一不在拿捏思量。   这倒是邱灵赋喜欢的气氛。   比起温柔的眼神和亲昵的威胁,他更擅长在紧张的气氛中摆出轻松姿态,愚弄别人。   “邱小少爷在想什么?”柳婆婆锐利地扫了他一眼。   这柳婆婆这是刻意给自己施加压力,邱灵赋心知肚明。他天真道:“我在想今天这菜可够丰盛的。”   徐老伯道:“哎!今日后便要去崇云山,白家已经成了乱葬岗,这山上可没什么吃的,大家现在多吃点。”   柳婆婆话里有话:“常年在山上住,可惜老徐的手艺,好不容易做了一次,却独独少了一人。”   “婆婆。”阿魄忍不住低声劝道。   柳婆婆似在隐忍,但沉默片刻却站起身子,神色激动:“白家因冤屈而亡,我也知勿因流言妄下结论的道理。”   说着大喘一口气,语气又变得冷静不少:“你放心,我不会枉杀无辜。但我只要问问邱小少爷——”   柳婆婆抽出长剑,横过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直指邱灵赋:“桂仁可是你杀的?”   邱灵赋虽心有准备,在听到这句话之时却还是按捺不住眼神的游离。无论何种情况,他可是最擅长撒谎的,可此时眼睛却想要往阿魄身上看。   他控制住自己,直视柳婆婆:“没有。”   徐老伯与柳婆婆细细观察着邱灵赋面上的神色,未说话,像是要给这邱灵赋施加压力,自行戳穿谎言。   但肖十六却闲不下嘴:“我们回了一次崇云山,看那桂仁的包裹在自己的房内,包内不知从何来的解□□,共十一粒,穆融分析他已身中奇毒······”   “十六!”阿魄喝道。   可肖十六却不依不饶:“早晚要知道,大家何必一副心知肚明又不说话的模样,累不累?你看看,柳婆婆气在心头,怎么瞒得住邱小少爷?还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阿魄正要小心看邱灵赋的神色,没想到两人的目光却直直对上了。   邱灵赋眼睛躲开,直视肖十六:“你说。”   肖十六注意到两人的眼神交流,笑道:“我们看桂仁包内还有青楼落款的条子,便下山去问,才知那小子原来一直在做打杂,前几日已经结算离开。但奇怪的是,积攒的钱财放在洞里一分未拿,人又不见了。这想来已是遭遇不测。”   邱灵赋听到最后,这漂浮未定的事在自己胸中已经画出了个图,反而平静下来反问道:“可这人死未死不说,你们白家树敌这样多,怎么立刻怀疑到我的头上?你们就不怕被当做棋子使么?”   柳婆婆冷笑道:“可他是在崇云山上遭遇的不测,崇云山上他只会遇到你与阿魄,难道······你还要说是阿魄害的不成?”   邱灵赋却冷静,说起话来有条不紊:“崇云山上本就地势艰险,一个身中剧毒之人,要发生意外也有千百种可能。只要被耽搁没服药,就有可能死在别处,你们难道不该去查查那药所克的是什么毒,再找找那毒的来历,没准会开窍。”   柳婆婆听了怔愣地沉默了,神色微有犹疑。   “可等我们找到识毒之人,你怕是已经逃之夭夭了。”徐老伯却摸着胡须沉思道。   邱灵赋晃着脑袋:“我不逃,我等你们找出那人。我可不愿意因为那愚蠢的小子,让阿魄离开我。”   说着又挑高了声音,像是非要讨人生气:“江湖人被当做棋子使,致使白家灭门,你们死里逃生,该现在也要不明是非滥杀无辜吧?”   “你!”不过一句话,却把柳婆婆气得不轻,好在一边沈骁如拦下了。   “年纪是一大把,我看阿魄却比你们通透的多。”邱灵赋还在嘟囔。   此时气氛僵持,一桌好菜也没人吃几口,沈骁如赶紧道:“江湖各大门派将会来此处,蛊地月珠姑娘也在,不如想个办法问问那毒,没准有线索。”   柳婆婆却阴阳怪气:“与其这么麻烦,不如问问邱小少爷心中可有这毒物主人的备选?我可是听说花雨叶奇毒无数。”   平时阿魄三言两语就能让邱灵赋暴跳如雷,可遇到真正的嘲讽,邱灵赋却反而不会乱了阵脚,反而轻松道:“除了我以外,你们自己心中不是已经有了人选么?我要不好心,再给你们一个建议,去崇云山当铺和赌场,打听打听那桂仁的情况。但是要快些去,不然要害我的那人,怕是能找到掩埋证据的方法。”   柳婆婆愕道:“什么意思?”   邱灵赋道:“没什么意思,这桂仁就在山底下不远处活着,你们一个个连他做什么、过得如何,都不清楚。如今死了,就要随便杀个人当做报仇······我只是为他感到可怜。”   这一竿子把在场的人都打了,人人面上都涨得发紫,却也无从反驳。   邱灵赋看了这场面,知道自己算是暂时死里逃生,便顺手给了个台阶下:“柳婆婆还是别生气了,我可不想让阿魄为难。大家吃好喝好一同上山吧,在这私事之前,咱们还有共同的敌人呢。况且······”   邱灵赋故意引得他们注意:“况且,在场的至少两人可是对我下不了手的。你们要在这里快刀斩乱麻,宁愿错杀不愿漏杀,我是没有意见,顶多打一架。但我可不想背负离间你们的罪名。”   这说着,还看了那边的沈骁如一眼。这一眼像是故意做给在场之人看的。沈骁如低下头去,装作对这周围的眼神什么也未察觉。   柳婆婆怪笑道:“好,好!邱小少爷的能言善辩可真是给我开了眼界。但如果发现这不过是说书人的胡话,那我柳婆婆追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杀你。毕竟,你娘也是····”   这话说着,截然而止。   邱灵赋方才一直得心应手的神情立刻滞住,眼里瞬间撤去了锋芒,他沉住气问道:“我娘怎么了?”   柳婆婆看着他的神色,这才从与他的对话中获得了一点成就:“你们的家事,你去问你娘。”   这绝口不谈的模样,邱灵赋知道再问下去,能得到的也只是讽刺。   “好了好了,菜都凉了。”一直在一旁看戏的肖十六,这会儿便要出来当和事佬,“那便像邱小少爷说的那样好好相处,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填饱肚子,吃饭吧。”   众人这才继续动起筷子,可这接下来的饭菜,就连邱灵赋也是食之无味。   吃罢饭,稍作歇息便要上路,柳婆婆又把阿魄叫道一边,不知又说些什么,把邱灵赋看得是心烦意乱。   沉着怒火便上了楼,心中乱七八糟地猜测着两人的对话。   可正胡乱捡着东西,邱灵赋却听见身后有人靠近。   邱灵赋终于憋不住,迫不及待立刻把困扰自己的心事拿出来问:“这次又说了什······”   他转过身,看到的却是肖十六。   这平日里嬉笑的男人,此时面色沉静,他开口便对邱灵赋道:“离开这里。”   “什么?”邱灵赋不由得也紧张地压低了声音。   肖十六塞给他一个包袱:“这里是粮食,从窗户下去往东出林子。快回花雨叶。”   邱灵赋却对他满不信任:“逃了不就显得我心虚了?”   肖十六催道:“这个重要,还是命重要?这可是阿魄叫我与你说的。”   “阿魄?”   这个名字让邱灵赋有些动摇,可他还是问道,“他为什么不自己与我说?”   肖十六回头看了一眼,急促道:“你方才不让阿魄为你说话,不就是因为怕阿魄因为你与我们不快,现在怎么又要为难他亲自来?快,你巧言善辩不过拖一时,难道还能一直拖着,拖到白雪岭去等着被杀么?”   邱灵赋警惕地看着肖十六递过来的包袱,虽未伸手去拿,可那东西像是一把刀,在逼迫着自己立刻做出决定。他呼吸急促起来,觉得那既是诱惑,又本能地想要躲避。   肖十六又道:“你以为你处于被动,对你娘有什么好处。阿魄可保护不过来。”   正说着,忽听有脚步声走来,肖十六又把包袱塞进他手中,沉声催道:“还不快走!”   说着便把邱灵赋往窗边推。   但那脚步声似乎为邱灵赋做出了决定,他看着拉扯着自己的肖十六,终于将那拿着包袱的手抵住:“不,我要亲口问他。”   肖十六只觉不可思议,急道:“哪有时间?”   邱灵赋盯着他,面色却已经恢复了冷静:“他知道我不信任你们任何一个。”   脚步声顿住,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房门,阿魄明澈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你们在做什么?” 第55章 心毒(十二)   邱灵赋正要解释,可肖十六却一改方才的肃穆,嗤声笑了出来,一把将邱灵赋搂住:“我这也要问邱小少爷,邱小少爷,你这是要做什么?这包袱里的是什么?快让我看看。”   肖十六正说着,却见阿魄目光炯炯,手掌翻转覆立,心里道了声不好。接着肖十六立刻放开了邱灵赋,但已经来不及。掀开袖子一看,里衣已经渗出了一片血迹,火辣辣地灼烧。   轻轻一弹衣袖,只见尘沙浮动,阿魄用来伤自己的,不过是些地上的碎沙。   阿魄将邱灵赋拉到自己身边,邱灵赋对当前的状况已经心知肚明。   “阿魄,发生何事?”楼下徐老伯高声问。   肖十六漫不经心地,便往下扔了一句:“没事老伯,我与阿魄玩着。”   说着又对着两人念叨:“还信誓旦旦保证绝不偏向外人,你看看,不过是抱一下,就把所谓的好兄弟好朋友给伤了。”   “只是抱一下?”邱灵赋忽然扬起眉,高着调子反问。   邱灵赋对阿魄道:“阿魄,谁叫你半天都不理我的。肖十六一定是以为你会放过他,才会明目张胆骗我离开。”   肖十六悄悄抬眼看了眼阿魄,看到阿魄嘴边没有笑容,正在审视自己。阿魄从不会不知青红皂白就伤人,但肖十六却心慌了,不由地戒备起来,他把手别在身后,暗暗摸向腰间的暗器。   邱灵赋又转向肖十六:“但要是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闭口不谈,一笔勾销。”   阿魄听了一滞,但看向邱灵赋自信的眼睛,便知道他要耍诡计。   可肖十六笑道:“邱灵赋你要问便问,不必为我许诺什么闭口不谈一笔勾销。对你有利的话,说出去这也是意料之中。”   邱灵赋也坦诚:“我说的除了阿魄信我,这里会有人信我?”   肖十六听了一笑,这点他在行动前,自然已经考虑在内。他问道:“邱灵赋,你要问什么?”   邱灵赋低声道:“要你们回崇云山的人,是谁?”   肖十六听了一怔,嗤声又笑开了,盯着邱灵赋:“没想到邱灵赋你这么记仇,是柳婆婆让回去的,让我们备些东西,对付不听话的江湖人。怎么,你怀疑她要害你?”   说着又看向阿魄:“阿魄,你不会信吧?”   阿魄只对肖十六道:“我只信,你有事情瞒着我们。”   “你们?”   “我与楼下的几人。”   肖十六好笑:“你不是也有事情瞒着我们么?我们自死里逃生出来,便是各自活着,有事瞒着实属正常,只不过我的事恰好与这邱灵赋有关。”   说着又直视阿魄的眼睛,低声道:“勿要见怪多疑,我不会害你们。”   阿魄却与他对视,像是狼虎之间要获取信任。片刻,阿魄垂下眼睛:“我自有判断。”   肖十六笑道:“哟,你心软了。阿魄啊,你还是谨慎一点的好,你只与我们这些人一起出生入死过,可不意味着我们这些人都是好人。”   邱灵赋敏感道:“你什么意思?”   肖十六看着邱灵赋难得紧张,心里觉得玩味:“说的不是你,你却凑上来承认。”   邱灵赋气息忽然一滞,顿时哑然。   肖十六对阿魄道:“拥有才知失去的痛苦,我来白家时便是孤儿,对白家确实没有太大的感情。沈骁如在白家灭门后虽痛苦,却很快有幸得到佛门弟子点化,放下那些杀戮复仇之事。师父让你游走江湖,可这么多年,你看似过得洒脱,却因为对渐渐丧失家门仇恨而愈发愧疚。所以,一定要复这个仇的,分明只有你。”   阿魄沉声道:“说够了?”   肖十六笑道:“阿魄,你为何还叫着这个名字?阙青。”   邱灵赋看向阿魄,这人从未说过他自己的名字,自己也从没想过去问。   肖十六有趣地看着邱灵赋的神情:“邱灵赋你怎么这么好奇,你当阿魄作为白家少主是如何活下来的?白家少主未继承家业时都随母姓,便是为了保护其安全,就像是邱灵赋你的名字一样。早就有人代替‘白家少主’死在那里了,没准······也有人代替许灵赋死在了什么地方。”   这最后一句话停在邱灵赋耳里,意味深长。   肖十六本生得瘦高,平时一把大刀扛在身上倒是颇有侠客气势,可说话却爱拖沓声调,故意要做出种轻描淡写的不正经。这不正经的轻描淡写,听在邱灵赋的耳朵里,只会多加注意几分。   肖十六盯着邱灵赋的眼睛,凑近:“阿魄有说过,你对在意的人和事,露出的表情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吗?”   邱灵赋登时浑身戒备。   阿魄挡在前面:“要说什么赶快说,等一下还要赶路。”   肖十六笑道:“我是要说这条复仇昭雪的路,有可能只有阿魄你一人,江湖中没有相同的目的,是很难做永远的朋友的。”说着又看向他身后的邱灵赋:“你有时候得学学邱小少爷,对身边人也要足够聪明。别仗着武艺高强扔下戒心,为了维护一点点温情就倾尽所有。那样几条命都不够你丢。”   阿魄不动声色地挡住他的视线,笑道:“你是这么看我的?”   肖十六凑近阿魄,低声道:“邱小少爷不是什么心思脆弱的人,你怕柳婆婆让他伤心我不信,你是怕他一气之下逃走吧?”   阿魄眼睛盯着他,揣测他的意思。   肖十六低声:“别不舍得,现在逃走对他有好处。到了那白雪岭,可不好逃。”   阿魄笑道:“你错了,我没有不舍得他逃。他有自己要做的事,只是应付你们会让他疲惫。”   肖十六嗤笑:“你不疲惫?你有多少条命去保护他。”   “保护?他可以靠自己。”阿魄道。   “你们在说什么?”邱灵赋抽出软剑,横在肖十六脖子上,把他逼得不断往后,远离阿魄。   肖十六一步步往后,直到背部靠在了墙上,神色却还一派轻松,嘴上调侃:“邱小少爷控制欲倒是很强,我怕了。”   “你与阿魄说的,阿魄会和我说,我只是不想你费那个功夫。”   “好,好,我不说了。”肖十六知道邱灵赋不敢杀自己,他将剑轻轻一拨,又认真地看着邱灵赋,“你们自己小心一点。”   说着便大摇大摆走出了房门。   片刻后外边便传出他指手画脚的声音:“穆融,你顺便帮我把东西捡一捡算了。”   阿魄把门掩上,正要回头,却只觉脖子上冰凉。   邱灵赋将长剑横在他脖子上:“告诉我,不然把你杀了。”   阿魄眉目含笑,看着邱灵赋,靠在了门上。心里想方才肖十六被这恶猫逼成这模样,自己还觉得可笑,转眼间便是自己要遭遇这番审讯。   “快说。”邱灵赋眼露凶光,自己要阿魄认真对待,便看不惯这阿魄轻飘飘的笑容。   阿魄不顾那剑刃的锋利,像是喝醉的酒徒,只顾着要伸手把邱灵赋拉过来。   邱灵赋一瞬间只觉得软剑晃眼,似乎能用眼睛感受到剑刃划伤阿魄的感觉,刺痛难受。连自己也未察觉,握住剑柄的手已经不稳,阿魄把剑接住了,让它不至于落在地上,惊扰楼下的人。   阿魄低头凑过去,吮咬邱灵赋的唇舌。   “你杀了我没用,应该像这样取悦我。”阿魄凑在他耳边,声音暧昧,“这样我什么都会告诉你。”   邱灵赋将身子拥在阿魄身上,湿-润的唇和沉-重的气息在阿魄耳朵与脖子处磨蹭:“柳婆婆与你说了什么,肖十六与你说什么?肖十六近年来都在哪些地方活动,平日的习惯、作息······你通通告诉我。”   阿魄将邱灵赋后脑勺拖住,轻轻拉开,不让他再来挑-拨自己。   阿魄盯着他迷离的眼睛,为他轻易击溃的欲念而觉得有趣:“问这么多肖十六的事,不怕我嫉妒?怎么,你觉得是他?”   “埋藏这么多年的奸细,不会选择在这个没有把握的时候曝光。”邱灵赋思考片刻,“我觉得不是他。但他让我离开此处,肯定有重要的原因。”   “谁会想让你离开此处?”阿魄轻嗅邱灵赋的头发,露出了心安的神情。   “我娘,花雨叶,还有你。”   “还有我?”阿魄讶异,眼中惊喜掺杂。   邱灵赋在他下巴上一碰:“告诉我肖十六的事,还有其他几人的事,包括他们如何从白家灭门中生存的?”   阿魄笑道:“我怎么觉得,肖十六那番话,不是在警告我,而是在暗示你什么。”   “他就是在暗示我,但我······不知道他的用意。”邱灵赋说着,又急促地将手伸向阿魄身-下抚摸,眼睛直勾勾盯着阿魄:“我想要。”   “提了肖十六,又说要,果真是存心气我。”   这人自私,自己挑起的醋味,根本不会在意。要是自己尝到了醋味,非得大闹一番。   邱灵赋松动着自己的衣襟,却被阿魄按制止住:“是十六让你紧张了。你想用交-欢来缓解你的紧张。”   邱灵赋伸出舌-头,从阿魄喉结划到他的下巴:“不可以吗?”   阿魄嗓音嘶哑:“为什么不可以?” 第56章 心毒(十三)   在淮安那段日子里,阿魄就已经把这人看透。   因为此人对他的吸引足够大,他才会去琢磨那轻微又奇怪的行为情绪下的意义,又正是因为这些意义,让此人更为生动魅力。   所以他才能从连贯的片刻不离的观察中,得到乐趣。   他从邱灵赋的愤怒杀意或怡然自得的暴食中,看到这人平静表皮下的彷徨不安,而现在邱灵赋选择用发-泄-欲-望来获取慰藉,岂不是温和得多?   此时邱灵赋软-着身-子贴近阿魄,却因阿魄抵住他的手而面露不满。   阿魄笑道:“最近会不会太过火?”   “不会。”邱灵赋答得飞快,又催道,“快点。”   “楼下的还有人在等着,你······呃!”阿魄猛地低头看去,只见邱灵赋已经自作主张,贴着阿魄的下半-身便蹭-动起来。   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妖魅的瞳孔,观察着阿魄的神情,但他自己也不好受,鼻尖已经渗出了汗珠。   “你已经受不了了。”邱灵赋把这话含-在嘴-里,可却依旧说得气息不稳,像是忍耐着呻-吟。   阿魄光看一眼只觉得心跳如雷,邱灵赋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缠绕着傀儡的锐利丝线,轻易地牵引着少年人身体内的淫-邪和欲-望。但他既不去抱他,也不去吻他,目光在他湿润的唇和眼之间梭巡。   当邱灵赋终于按捺不住要凑上来,阿魄才猛地将邱灵赋压到一旁的墙上,狂热地肆虐地碾吮着邱灵赋的唇,又顺着唇往下吻去。   邱灵赋分明无法接触到那火热的吻,只能感觉到隔着衣服感受那微不足道的触碰,却浑身发颤。   阿魄跪在地上,把那软剑也轻轻放在了地上,然后仰头看着邱灵赋。   “你做什么?”邱灵赋问得平静,却清楚自己两颊烧红。   阿魄笑道:“你不是想到了吗?那样可以快一些。”   “那你呢?”邱灵赋抬起脚,便要往阿魄那处轻轻踩去,可却被阿魄一手捉住。   阿魄有力的大手顺着邱灵赋的脚向上,感受着邱灵赋腿部的颤动,滑向了腰间,轻而易举地解开了裤-带。   “唔!”邱灵赋咬住下唇才没发出惊呼,腹下像是融在温暖柔-软的包裹之中,浑身敏-感得几乎站不稳,邱灵赋张开了嘴,口中的津-液就要从嘴角溢出。   他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气息被一阵阵汹涌的快-感粗暴打断,紊乱不堪。他双手无措,只能抵住墙,支撑住自己颤抖下滑的身体。   可阿魄当真是要帮他快些,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唇-舌挑-逗玩弄。他用氤氲得漆黑的眼睛注视着邱灵赋的一举一动,一旦看到邱灵赋无可避免地展露出禁受不住的神色,便更加毫不留情地加快吞咽。   邱灵赋像是要窒息死去那般无法承受,可又只能咬着下唇忍着声音,很快便满脸汗涔,不知何时已经在阿魄的托扶下瘫坐在地。   “慢······慢一点!呃唔!”   这样尖锐不断的刺激,是足以剥夺人所有心智的,更别说是邱灵赋这般放-纵到底的人。可他偏偏要不得不留下一丝理智,去咬住他干涸的下唇。   往日邱灵赋,都是放空了身体意识只顾着享受,极尽淫-邪。那种状态,清醒过来后他从不认。可此时,邱灵赋却不得不清醒着一线目光去看着自己现在的模样。   迎着阿魄漆黑如死潭的眼睛,他看到自己对情-欲与阿魄的渴望都如此强烈。虽羞-辱,却又觉得将这番深藏的恶劣坦露在阿魄眼前,是何等痛快舒畅。   他恍惚意识到自己生来便是如此恶劣和自由,赤-裸而了无拘束。   从一开始便是奔着目的而去的,那阿魄便不会让邱灵赋享受太久。坏着心眼,口中的索取温柔又残忍,一阵阵催命似地加快,逼得邱灵赋承受不住地,几乎发了疯,他猛地扬起头任由汗水浸湿脸颊。   他喘着气,通红着脸几乎不敢看阿魄。片刻后鼓起勇气,无耻地瞧上一眼,却看到阿魄从地上坐起,用袖子擦着嘴角,朝自己扬起意味深长的笑。   从前的放-纵过后,总有着醒酒一般的时间,这段时间过了,他便可以装模作样,对自己的所做拒不承认。   可此时,他需要立刻就要从酒里醒来,面对清醒的自己。   “阿魄!收拾好了吗?”沈骁如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阿魄未去理会,此时他只想盯着邱灵赋这幅面红耳赤的慌张样子,好好把他铭记在心。   他凑到邱灵赋面前,邱灵赋经不住他这眼神,便想要后退。   阿魄也不逼他,便停留在那不远不近的位置,调侃道:“这么兴奋······说说,阿魄让你舒爽了吗?”   邱灵赋别过头不看他,心里却迫切地希望他放了自己。   “走开。”素淡脱俗的眉目要做出冰冷的样子,本该容易。可此时邱灵赋即使脸颊未潮红,眉目中也是风流淫-靡难掩。   阿魄牵起他紧攥衣服的手,邱灵赋却赶紧抽了出来,警告地望着他。   “你不是说要帮我吗?”阿魄笑道。   邱灵赋闻言,忽然推开他站了起来,将自己的衣物胡乱收拾了一番。   “去哪?”阿魄拉住他的衣袖。他坐在地上好整以暇,还笑得可恶。   “滚!不许靠近我!”这句话说得凶恶,说完便冲出房间,从二楼飞身而下。   接着阿魄立刻听到楼下传来桌椅碰撞声。   “哎!走这么快干什么!做贼心虚啊?我就知道是你害的桂仁!”肖十六骂骂咧咧,“婆婆老伯,可以把他宰了吧!”   这话要是在做那事之前被邱灵赋听到,恐怕又要胡思乱想。但此时却能当做耳边风,这也难怪邱灵赋会对这些事上了瘾。   阿魄看着晃荡的门,忽然嗤地一笑,接着手在地面一掷,又压抑着声音笑了起来。但他忽然想着方才邱灵赋在快-感支配下醉生梦死神色,这笑又渐渐含-在了嘴边,深深地收敛在了眼里。   他低头,看到自己下边未消的反应,又捂住眼睛,将头埋在手臂中,只露出了彤红的耳朵。   不是要说正事么?可就像是饮酒一般,他与邱灵赋都热衷于颓靡地去麻痹自己的思考和行动。真像是那些醉死红尘的侠士,恨怒不成气候,浑噩度日闻者唾弃。   可阿魄心底却只觉得喜欢。这分明是无上的享受。   自己确实如肖十六所说的那样,这复仇昭雪越是声势浩大,却越无毫无干劲。   阿魄起身,颓丧地看着午后变得灰蒙的天色。   邱灵赋怎么就自私地走了,他此时好想抱着他。只是抱着,然后看他鲜活的眼睛,一定要惹得他让自己看到人间的炙-热才行。   人影憧憧,各家酒楼客栈前喧哗不止,从楼上一眼望去,像是山雨欲来时的乌云,看得人心沉甸甸。   各门派各自为营聚集,除了各派掌门之间偶尔也打着不冷不热的招呼,门派弟子之间甚少有交流。   不少人也往这扇打开的窗张望,只看到一位容貌清淡的江湖书生立在窗前,像水墨画中远山那样置身事外,淡漠地看着楼下的一切。   但是这人与楼下这些粗鄙莽撞的江湖气却混不到一处,许多人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但这些人只要知道他名字的人,定会知道这人出现在此处绝非偶然。   许碧川轻叹了口气,把窗阖上,转过身子,一位眉眼沉静的女子出现在眼前。   衔璧知道许碧川定是发现了什么。   即使他只是站在窗边,往楼下看着。   “许诸葛为何叹气?”   许碧川道:“我只是想到,这江湖已经平静太久了。”   衔璧问:“如何得出这番结论?”   许碧川忽然一笑,这要是他人在自己面前,问的就一定是“哪里平静”。   如何得出,这的确是衔璧才会问的问题。   “这各派掌门之间的生死交情,都是年轻时的不平静得来的,而晚辈之间交情浅淡,便是江湖安宁,来往交手不足所致。况且,你听过这晚辈中有什么横空出世的英才么?要知道,江湖已经许久没有武林盟或武林大会了,而这样平静的江湖,是肯定会埋没奇侠。”   “比如阿魄?”   “有的种子,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埋下了。”许碧川笑道:“埋没他的可不是平静的江湖,造就他的埋没他的,恰好是不平静。乱世出英雄,所言不虚。”   衔璧听了许碧川这一席话,却似乎想到了什么:“许诸葛,苏无相这个名字,你可记得?”   许碧川神色一滞,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衔璧道:“当初邱灵赋说,沈骁如肖十六阿魄,这三人的武功,都出自这一人。我当初对阿魄心存怀疑,怕他对邱灵赋下手,曾派人调查苏无相,却发现此人要是活着也上百岁数,且在许多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根本寻不得半点消息。这般神秘之人,他恰巧救了白家的人,还授予阿魄一身武功,是否是凑巧。”   既然衔璧说寻不得半点消息,那一定是真的找不到。   许碧川思虑道:“此时暂且搁置,事后我亲自去彻查。”   衔璧点头,可又问道:“许诸葛,上次江湖上有这般讨伐,也是崇云城,也是为了白家,对吗?”   许碧川话里有些嘲讽的味道:“当初谁也没料到,那是一场谈不妥的恶战,死伤无数。而现在,江湖上已经平静到连江湖人也要去酒馆听说书人的故事。对,这最近的两次风波,相差十五年,却都是因为白家。”   衔璧只道:“这江湖不太平像是与花雨叶有关,可我们却什么也不知道,花雨叶怕是会遭到劫难。”   许碧川看着衔璧:“江湖的太平盛世和腥风血雨是不一样的,现在花雨叶兢兢业业秉持的那些道义和体面,到了那时候便不值一提。衔璧,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衔璧疑虑:“可是那样······”   许碧川打断她:“没关系,太平盛世里就该繁花似锦,腥风血雨中就要锋芒毕露。”   许碧川说着,又到窗前,用那玉扇抵住紧闭的窗,窗户颤颤打开,露出一道缝隙。   从这道缝隙,他正好可以看到那人群之中,那位衣着楚楚低调内敛的年轻男人。   那段惊蛰向左右侠士作揖问好,举止之间谦逊有礼,随后微微侧头,抬眼朝这边看来。 第57章 心毒(十四)   茫茫红雾浸没白雪。   像是墨滴在了纸上,以白家为源,江湖为水,朝四面八方飞速晕散开去。   即使是最冷血的人,往那看去一眼,也会感到惊心。   白驹过隙里,天高地远中,那副场景就像是烙印在心上的伤疤,不断提醒着阿魄:即使并非家门仇恨,就算是毫无关系的旁观者,对此也不能袖手旁观。   可是仇人是谁?又是否还活着?这伤疤再次揭开,可否能得到良药。   如学识武艺一样,阿魄对自己用刃的角度偏颇要求极高。   滥杀无辜只是平添心劫,他贪求用自己的刀,精确无误地,插进罪魁祸首的胸膛。   骏马嘶鸣,让阿魄恍然惊醒了过来。他低头一看,竟是自己下意识间握紧了缰绳,座下的马仰颈驻步,堪堪停了下来。   众人都停下来往这边看,邱灵赋不过瞥了一眼,便侃道:“前边才是白雪岭,你难道是久不来此处,忘了怎么走?”   邱灵赋的语气向来用得抑扬顿挫,嘲讽起来也是活灵活气,阿魄听着心里也跟着活灵活气的,嘴边一抿便低了眼,这低了眼,方才冷漠的眼神就在阳光中簌簌化掉了。   他拍了拍座下的马,当作是安抚,又在马后轻打一鞭:“驾!”   马应了命令往前奔去,阿魄迎着风,嘴上噙着笑。   身后的马蹄声亦步亦趋跟着,阿魄不必回头,也知道邱灵赋正在马上朝这边望来。   阿魄懒散道:“肯理我了?”   那客栈距离白雪岭不远,今晚就能到。可这路上邱灵赋可没少给他眼色看,也不知气的是什么。   好像那忙里偷欢是被自己逼的一般,孩子似的不讲理,闹着要糖的也是他,千辛万苦买回来翻脸不认人的也是他。   可这千辛万苦买糖的人,也确实有着自己的私心,正因为这暗地里把糖偷偷尝了一颗,这才心虚地承受着这火气。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心和蛇一样灵锐,没准正是因为察觉到了自己的贪心,才自己也不清不楚地动了肝火。   邱灵赋没好气:“我不理你,难道要理后面那帮随时要把我杀了的吗?”   这声音甚至不屑压抑,身后传来一声夸张的怪笑,像是能把树上的鸟惊飞一样响亮。不必想也知道是肖十六的。   邱灵赋权当未听见,可又看阿魄抿着嘴角。   邱灵赋一瞪:“笑什么?”   阿魄道:“你现在不怕我杀你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也渐渐变得寒冷。可这天色越暗,阿魄眼眸却越是明亮,这一眼看来,就像是深夜雾雨中的一点渔火,这杀意也雾里看花似得,嚣张而不知真假。   邱灵赋虽知这人是在吓自己,却还是下意识躲闪了一下眼神。   这个动作自然是被阿魄看在眼里。他往身后看去,肖十六等人都不远不近跟着,便压低了声音:“从初次见面,起了杀心的是你,怀疑我要取你性命的夜是你。如今不信任我的是你,担心我愚蠢和背叛的也是你。你说,我委屈不委屈么?”   又笑道:“但我也理解你为何会想不通,思虑过重,便看不到我并非是不信任你,而我是想着彼此了解才知如何帮你。”   邱灵赋辩道:“我怎么信任你?你可没把真名告诉我,阙青。”最后一个词咬得重,像是杀敌前念着仇人的名字一般。   他一定要告诉阿魄自己是何等介怀。   阿魄朝他看过来,他看向邱灵赋的眼神从来是懒散又温柔,即使是邱灵赋极其在意的小事,视线也像是清风拂水,带着欢喜和轻盈,看不出是逗弄还是安抚。   “名字不过是身外物。白家灭门,我连烧香都得小心,有这么个不吉不利名字,也当是为祭奠他们。你说的那个名字,我已经忘了,你又何必在意?”   阿魄说着又转口,向邱灵赋凑来,“不过,你要是哪天要向月老求姻缘,这个名字倒还是可以用一用。那你该好好记在心上,以免······哎!”   “驾!”   不愿听这番胡言乱语,邱灵赋给了马一鞭子。   阿魄很快赶了上来:“还不快停下,我怕我忍不住,又想与你同坐一匹马。”   邱灵赋下意识往后扫去一眼,却正好看那柳婆婆正盯紧自己,嘴上挂着冷冷的嘲讽,回过了头:这老太婆!不过是马走快些便要紧张我逃走,怕是心里已经料定我是凶手了。   又看阿魄嘴角上翘,碍眼得很。   他的笑总就像是不平整的纸面,就算是凝神提笔,只要邱灵赋看着就忍不住去在意。恨不得伸手抚平整了,好让自己的视线能从那里挪开。   邱灵赋看着自己攥住缰绳的手,直到手指被攥得发白,才呵出热气一般轻声:“桂仁,他是在我面前死的。”   阿魄一怔,朝他看过来。   上一次崇云山的不眠夜,已经是十五年前。   江湖人作息从来颠倒,有酒有肉有朋友,便是良辰吉日。   即使是这江湖大事当前,也不怕人说不是,这一夜,各家酒馆皆是一醉涂地的江湖人。   除了紫霄佛门等修性之门克制律己,其余门派管辖不讲究,一眼望去,这酩酊大醉之人是各门各派的都有,上至赫赫有名的侠客掌门,下至资质平平的无名小辈。   段惊蛰与几位小门派的侠士才作别,转过身便露出了嫌恶的神色,像是看到鞋上沾染瘫软的烂泥,厌恶之后,这接下来一路心里都膈应。   几位弟子来至身边,他最后望了这酒馆一眼,嘴里吐出一个词:“废物。”   这说着,他忽然注意到一束视线,黑色的眼珠一动,便看到那烈云霞正偷偷往这边看,踌躇不前,似乎正犹豫是否要走过来。   他转过头,面上的死气就像是常年笼罩山谷的烟雨,这是他极少露出的表情。   像是尸体上的瘴气,陈年的怨气中透着杀意肃肃。   这样的神情他只露出了一瞬,便是在转身,那身上暖光未褪去,而冰冷月色还未将他完全浸没之时。   之后,那神情便在黑夜里掩埋,像是从前被时间掩埋一样,无人能看得见。   他也未看见,不远拐角处,一人雪白衣裙在夜风中浮动,收在身侧的长剑若隐若现。   不怪他察觉不了,这路两旁的酒楼住下的人,数得上名字侠士至少二三十,资质平平者也有上百。可这女子眼盯着那段惊蛰的身影,在酒楼之上穿梭纵跃,杀气收束得极好,无人能察觉。   这一路段惊蛰也感不到丝毫异常,只是踱步走回客栈。到了房门,便挥手让弟子下去了。   才进门,便见一位黑衣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段惊蛰坐下来,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喝了两口,才道:“邱小石到哪了?”   那人俯首道:“两日后到白雪岭。”   段惊蛰道:“拖一日,这边江湖人懈怠得很,两日到不了白雪岭。”   那人掷地有声:“是。”   段惊蛰一挥手,那人便又跃出窗外,消失无踪。   嗤!   那人后脚踩在窗上的声音还在耳边,刀剑磨在骨肉上的声响让段惊蛰立刻警觉起来。   他才看去,便见一袭白衣翩然入户,杀意就像是大雪凛凛破窗而来。   他看到了那白衣之中寒气逼人的长剑,以及那面如冷霜的持剑之人。   剑锋势如破竹,段惊蛰只来得及把那手中的杯子向前飞去。那碎瓷在剑刃上便被破成七零八碎,几乎散成粉末。   那人功力极其深厚,段惊蛰剑还未抽出,便要硬着头皮面对那直奔命门而来的杀气。才侧身躲开,却只感到一阵剧痛从肩到腰侧裂开。   那在肉里划动的声音,就在耳边,段惊蛰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如此接近。   但他知道,如果是此人,剑未抽出就命丧此人手中却是一点也不奇怪。   铛!   就在此时,窗外突然飞入一团黑影,身手从未有过的迅疾,以身掷力,才将那人长剑重重打偏。   随即一黑一白两人,瞬间锵声如急鼓,剑花飞快缠在两人之间。   说是缠住,但那黑衣人显然不是对手。   不过十招,便被那白衣人一道妙逸诡谲的剑花击得乱了分寸。   那白衣人紧接着气势如虹一剑,这年纪轻轻的黑衣人便跌撞在床边,头破血流。她此时一心想要杀人,长剑在夜光下闪着辉光,下一瞬就要刺向那黑衣男子的心脏。   那在一旁的段惊蛰忽然道:“邱灵赋身中剧毒,你猜会怎么样?”   那人突然觉得手中的剑像是被千丝万缕所牵引,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心中感到恐惧,不是为这句话,而是为自己所做的。   从十七年前起,这剑只要刺出去就绝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因为她知道,真正致命的剑从来覆水难收。   她意识到了这份恐惧,所以这剑只停顿了不过瞬间这瞬间,像花落下时在空中卷停的一刹,下一刻便要义无反顾坠去。   在那双黑色的眼眸张开时,与所有存在传闻中的武林高手一般,能从里面看到凌冽和死亡。   这双目光,出在当年就令恶人闻风丧胆的邱心素身上,一点也不奇怪。   “这心毒可不仅仅只是死了这么简单,所有愉快的事都会让他锥心刺骨。直到一年后死之前,我保证这人绝对是行尸走肉,比你这十七年,过得还要痛苦,还要可悲。”   作者有话要说:   等两天后我整理一下,CP和JJ同步更   如果JJ被阉,大家可以去CP··· 第58章 心毒(十五)   有的女人很美,这种美不是身为女人的欲-望之美,反而是掐灭了欲望,超凡脱俗染不得一丝烟火。   这种女人身上看不到性别,也看不到爱恨,更有仰望感。   因为不像人。   但这种美不仅会让人丧失警惕,无论男人女人,都会身不由己要和她站在同一边,宛如面对着神灵。   邱心素便是神,是二十年前便庇护着花雨叶的神,如今还有人对她仰望着。   这样的神有两尊,邱心素与孙巧娘。红色灼烈,白色素淡。   素淡的人,素淡的衣,素淡的名字。   她的名字刚在江湖上响起,便是带着脱俗的美。   但不久,这身白衣就因为手中的剑,染上了杀气。那如灵幡的白衣,甚至比那烈烈的破地长鞭,更让人闻风丧胆。   人们才知道,这个美人,她身上的剑是用来杀人的,而不仅仅只是江湖的象征。   男人挑选女人,向来分为江湖女人和普通女人。但杀人的女人,是不能被挑选的。   隐匿江湖后,她给江湖带来的那些血腥伤痕渐渐结痂愈合,说书人也渐渐只说她的眉眼,她的身段,她的颠沛,她不知真假的故事。   就连那杀人的厉害,也成了美人身上的一笔点缀。   现在这个女人也很美。   岁月给江湖女人和普通女人带了风韵和成熟,让她们向磨难低头,变得包容和平和。却让杀人的女人,心肠更冷,也更擅长杀人。   孔汀从一开始,便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女人手上的剑,他不敢有一丝疏忽。   邱心素的剑已经登峰造极,也没有给他疏忽的机会。   她不是来谈判的,也不会和邱灵赋一样,因为不明其中根本而步步为营。   她的目标很明确,她此行就是为了杀人。   可现在她却把手中的剑停了下来,让孔汀得以喘息。所以他这才有机会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发着抖。   他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纯粹的杀气,这杀气与她飘逸诡变的剑法融会贯通,自成一派。   孔汀是个严谨细致的人,他曾在邱灵赋身上见识过这套剑法,此后也时常琢磨这套武功,以便再遇上他时,自己能够应付。   可邱心素的剑却透着岁月打磨的寒冷肃杀之意,她从决心杀他到把剑指向他的胸口,不过是瞬间的事。   那些所谓的应付方法,还没有死亡的恐惧在脑中来得更快。此时他冷汗涔涔,觉得自己的魂魄已经从地府游走了一遭。   门外喧哗声响起,那是孔雀滨弟子上楼的声音。   这座客栈除了门内弟子,没有外人。   “别进来。”段惊蛰命令道,“全都到十丈以外。”   门外弟子彼此之间眼神稍做触碰,便服从命令在门外侯着。   邱心素道:“我把你放在最后,就是知道你最难杀。”   邱心素的剑只要停下,就将她的弱点暴露无遗。段惊蛰对一切心中有数。但即使他心中无数,恐怕也是这番淡定自若的姿态。   他肩上衣衫已被血染红,却仍旧带着笑容,好像察觉不到痛,也察觉不到死亡。   “邱前辈与邱小少爷想的可真不一样,他可是想着先杀我,这样便能少些阻碍。”   又笑道:“但还是前辈更聪明些,你晚些杀我,邱灵赋便能晚些中毒,多过些快活的好日子。”   邱心素的剑未从孔汀身上拿走,只道:“解药拿来,换你兄长的命。”   段惊蛰料到了她前半句话,却死也料不到后半句。   段惊蛰听了兄长二字,只一顿,神色有些不自然。   但看向孔汀,在他那破旧丑陋的面具上看了许久,才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我兄长?”   邱心素冷冷地扫了孔汀一眼。   孔汀喘着气,勉强一笑:“我叫孔汀,不是他兄长。”   邱心素道:“孔家不会有这种废物。”   孔汀没有生气,他此时也没条件生气。   他自嘲道:“以邱前辈近年来的武功,怕是当今九成的门派掌门在邱前辈面前,也都是废物吧。”   邱心素道:“经脉滞涩,天生不是练武的料,难道不是你们段家的特色?”   邱心素看着段惊蛰:“即使冬伏夏暑,日夜苦练,还是废物。即使阴谋诡计,耍尽手段,还是废物。”   段惊蛰神色未变,只是笑着。但那笑像是一种习惯,一种专门面对这类侮辱的习惯。   孔汀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当初我祖父在太平镇偶遇一名县官,把酒言欢畅谈三日,一个月后,祖父背叛孔雀滨,三年后,孔家与段家几十年休戚与共的情谊彻底破裂。不知这叫许渝的小县官,与前辈是什么关系。我在孔雀滨沦为孤儿成为废物,没准还是拜前辈所赐。”   人死了,会被这个世界渐渐遗忘。   无法看见,无法听见,无法触碰。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想念他的人:他死了。   但偶尔听到那个名字,听到别人口中关于他的往事,就像是收到了一封来自他的信。   有信便意味着藕断丝连,便意味着缘分未尽。   那是千辛万苦、穿过阴阳两界的、极其微弱的缘分未尽。如何不珍惜?   邱心素第一次正眼瞧了孔汀,这一眼就像是抚摸着信笺,一点点感受着上面消逝的温度。   段惊蛰忽然道:“无论是不是废物,你杀了他杀了我,也得不到解药。段某在江湖不太有名气,邱前辈可能对我不太了解,但是我与我爹不一样,无论是别人的命还是我的命,对我而言都毫无价值,前辈只要做一件简单的事,这解药便能给你。”   邱心素想也未想:“我不会做的。”   段惊蛰道:“若邱灵赋是许先生,只要他知道我要威胁你,恐怕他就会自行了断,这就比较省前辈的事。但邱灵赋可不同,他不一定会愿意为你而死,他会埋怨你,恨你,再像乞儿一样求着也得想办法活下去。”   又笑道:“自私的人不一定活得快乐,但至少为了活命能做任何事。若足够自私,他还能沉浸在金钱挥霍的享乐中,就算邱前辈真的死了,也根本不会露面。这样的儿子最乖,不会让前辈行事百般拘束。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牵扯,只会让彼此寸步难行。”   邱心素只是看着他,眼神很冷,她可以听废话,却从不说废话。   “但是前辈没想到,这么自私的人,却还是来找前辈了。而解药只有独一份。没有解药,他又想活着,你说他痛不痛苦?”   段惊蛰说着,邱心素虽然依旧面无神情,却似乎能察觉到一道铁链已经渐渐被自己拽在了手中。   而这铁链的另一端,正将邱心素的心脏慢慢束缚。   他装模作样地叹道:“这小子真是可怜,这讨人厌的性子养成了倒也不错,至少少遭罪。但也许是做娘的在过去的日子里,无意中流露了点微不足道的温情,他便要为此跋山涉水。什么也不懂,却也把什么都做了,甚至不惜丢了命,也算是勇气可嘉。但没想到他最爱的娘却对自己的命不管不顾······其实我很钦佩前辈,上次您看着许大人死了,这次还能眼睁睁看着邱灵赋死,有前辈这样的铁石心肠,这惊天的秘密一定能掩盖到最后。”   段惊蛰心里却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比剑更伤人。江湖从没有白白忍受剑伤的道理,此时要不是自己手中有那解药,不过顷刻之间,自己便会被刺成一具冰冷的死尸。   可江湖压制人的,从来不是武学造诣。   邱心素沉默着。有时候沉默并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压制自己杀人的冲动。   段惊蛰知道。   可他对自己的死亡已经想象过千万次,竟是麻木得感不到一点胆怯,因此面对如此危险的人物,他竟然还能做出如此平静的语气:“该打听的,你都打听到了?该杀的人,你都杀了?”   邱心素看着他的眼睛,这眼神光是让人触及便觉得寒冷:“还差一个。”   段惊蛰笑道:“不止一个。”   邱心素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点明显的变化,她在疑虑,却不想知道答案。   段惊蛰不紧不慢:“邱前辈别不信我。各地县令官差三十人,商人十二,百姓十五,江湖人七个。这是邱前辈最近杀的人,对吗?”   段惊蛰叹道:“不够,已经不够了。”   他虽然叹气,目光却很兴奋。   邱心素依旧看着他,她杀人前便会露出这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但她想要杀一个人却迟迟未动手,却是头一次。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次的不一样,这个人要死,她还得费些功夫。   邱心素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段惊蛰道:“说出你知道的,邱灵赋立刻就能得到解药。”   邱心素依旧道:“我不会说。”   孔汀在一旁看着。他注意到,她说出这句话毫无杀气,温柔至极,她看的地方也并非段惊蛰所在的地方,而是她垂眼可见,怀中的位置。   这句话不像是对段惊蛰说的。   段惊蛰道:“前辈不懂我的意思,我对称霸武林从来没兴趣。我的意思是,说出你知道的。”   邱心素终于又看向他,目光一瞬间的明亮,像是沉寂的火炭被吹了一口气。   段惊蛰笑道:“聪明,前辈知道了我的意思。我不逼邱前辈,邱前辈可以去考虑两个月。”   “两个月?”   邱心素知道这个时间并非轻率定下的。   段惊蛰惊奇:“前辈还不知道?许碧川已为邱灵赋寻了毒鉴宝盒,可保两个月安然无恙,这两个月,前辈如果不愿意,也可以选择与自己的骨肉做最后的告别,但我建议,两个月后最好把他杀了,因为苟活会痛苦百倍。邱前辈别怪许诸葛,因为我向来体贴周到,制这份毒时,也把蛊地的宝盒考虑在内。”   段惊蛰说出这些话,就像是说一件喜事,光是说出来就足够享受:“邱灵赋平日自私贪欢怕痛,真不知那时会是什么表情?”   邱心素道:“你真不怕我杀了你?”   段惊蛰笑道:“天下人对死的误解未免太大,我可是还随身备着一枚给自己的□□,死威胁不了我。”   “什么能威胁你?”   她知道杀死这人的方式定与其他人不同,而自己也不能用正常的方法杀他——真正的杀了他,而非让他变成一具尸体。   让人变成一具尸体是她一直做的,但她第一次希望真正地杀了一个人。   段惊蛰自信道:“没有。”   他话中带着一种文人豪客落笔的干练,或是下棋人落子时的确信无误,那是一种足以迷惑自己和对手的胸有成竹。   邱心素剑一凛,指着孔汀:“那我杀了此人也无妨。”   孔汀肌肉一紧,眼睛看向段惊蛰,却不是在求助。   段惊蛰摇头:“当然不行,我身边已无可用之人,我需要他给我做最后的事,比如——将解药给前辈送去。”   邱心素的眼睛渐渐低下了,剑也渐渐低下了。   “两月内我来找你,我若不来,你也不必再为难他,因为我会来杀你。”   邱心素来杀他,便意味着已经不需要解药了。   段惊蛰笑道:“看来邱前辈比我想象中更狠得下心。”   邱心素像是什么也未听见,她转过身,脚尖一点,衣袂如死人的灵幡鼓动,苍凉冰冷,然后不过瞬间便消失了。   孔汀死里逃生,第一句却问:“她去哪?找邱灵赋?”   他知道段惊蛰会懂。   段惊蛰道:“找叶徽和。”   孔汀问:“你觉得她找不到?”   段惊蛰笑道:“我觉得叶徽和治不了这毒。”   他既然这么笑着,就是一定确保了万无一失。他每次这么笑,他所预料的事就一定没有偏差。   所以孔汀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看到他肩上延伸到背后的伤:“你也该找叶徽和了,你伤的不轻。”   “你怕了?”   孔汀看向他。   但当他看到段惊蛰脸上那轻蔑的笑意,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孔汀苦笑:“在这样凌冽的剑意下,不怕才奇怪。你······你呢?你为何不怕死?”   段惊蛰面上依旧轻蔑:“不怕死的江湖人这么多,很奇怪?”   孔汀低声道:“不怕痛的人更容易负伤,不怕死的人更容易丧命。”   段惊蛰悠然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奇怪,孔汀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疑心重重,犹疑不定,像是看着雾中花。   段惊蛰突然伸手把他的面具摘下,动作之疾,甚至手还未逼近孔汀,孔汀都能感觉得到那拂面掌风。   看来段惊蛰以为孔汀会躲,他也希望孔汀会躲。   但孔汀没有躲。   他只是堂堂正正站在那里,依旧挺直着脊背,甚至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   滴答,滴答。   段惊蛰的手因为突然使力,深深的伤口顿时鲜血直流,滴在惨白的月光上,像是滴在雪上。   茫茫红雾浸没白雪。   像是墨滴在了纸上,以血滴为源,江湖为水,朝四面八方缓慢晕散开去。   孔汀道:“看我是不是段惊澜,需要分辨这么久?”   屋内还未点灯,依旧只有惨白又悲凉的月光照进来,段惊蛰的神色也惨白又悲凉。   孔汀看他这幅模样,放缓了声音:“按理来说,就算带上面具,你都能分辨我是不是他。你有多久没去见他?”   段惊蛰与别人不一样,轻柔的声音反而让他顿生警觉。   他恨恨地看着他,又冷声道:“是他不见我。”   孔汀沉默着,因为不是所有的话都能继续下去。   段惊蛰忽然道:“我要你杀一人。”   孔汀问:“什么人?”   段惊蛰道:“女人。”   孔汀摇头:“三个我都不是邱心素的对手。”   段惊蛰道:“不是邱心素,是烈云霞。”   孔汀想了半晌,没有接受:“对于段惊澜重要的人,我不会下手。”   段惊蛰看他,第一次觉得这人如此有意思,他笑道:“你是第一次拒绝我的命令。你不怕见不到我哥哥?”   孔汀道:“我更怕见到了他,却见到他难过。”   段惊蛰听了有些生气。但他知道不是与孔汀说话会感到生气,而是因为他们总是无可避免地,时常会谈到自己的哥哥。   可他还是说得又急又笃定,突然地崩溃:“他不会难过!他们不过是少年时见过一面,何来难过!”   孔汀看向他:“那你为何要杀?”   段惊蛰又冷静下来,他眼里露出的寒光,让人想起狼犬:“我想杀便杀。”   狼犬是执着和偏执的,无论是狼,还是犬。狼执着杀戮,犬执着忠诚。   段惊蛰既像狼又像犬。   孔汀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多。   段惊蛰再次下了命令:“三日内,我要看到她的尸首。否则,你会看到我哥哥的尸首。”   孔汀没有吭声,他今晚已经沉默太多次,所以出门前,他知道段惊蛰一直在看着他。   他道:“你用他来威胁我,我自然会想办法做。”   段惊蛰笑道:“你心甘情愿,不是吗。”   “那你心甘情愿吗?”   孔汀出了门,屋里陪伴他的,只剩下惨白又悲凉的月光。   亘古不变的月光。 第59章 雪岭(一)   亘古不变的月光。   亘古不变的爱情,亘古不变的仇恨。   风朔朔,雪茫茫。   此处看不到月光,也看不到天。   别处的夜雪,天地之间就像是被一剑斩开,黑白分明。   但此处天地交融,黑白混杂得就像是说书人的草稿。   一行人已经到了崇云山脚,往那黑不黑白不白的深处走去。   去往苍茫的天上。   不过是半日的马程,邱灵赋已经加了好几层衣服。   肖十六深吸一口凉气,神清气爽:“淮安的风太软,可看不到这样的好景色,邱小少爷可得好好看看。”   景色的确是好景色,苍茫、无垠、壮美。   可邱灵赋的眼神只是望着前边。   阿魄的背影明明就在前边,不远,步履稳健而快,他怎么也追不上。   这背影被大雪淹没得透明,如果永远追不上,就会消失飘走。   邱灵赋往前奔了几步,南方的鱼在大雪里寸步难行:“阿魄!”   他的呼喊声嘶力竭,可嘶鸣的风雪却更声嘶力竭,把他的声音淹没得一点都不剩。   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阿魄!阿魄!”   在晴光潋滟里养得娇惯的人,在风雪里还没学会走就要跑,被绊倒也是几步以内的事。   双手往那常年不化的寒雪扎去,疼得刺骨,邱灵赋浑身冷颤,把手一缩。   面前出现了一双破败的鞋,他可以想象穿着这双鞋会有多么寒冷。但紧接着,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扶起。   邱灵赋把那双手死死地抓住,然后死死地靠近那人的胸膛。   他仰头便道:“我没来得及救他,也不愿救他。要是你现在要与他们透露,我有无数种办法,可以保证你这一路不会好过。在白家和我娘的事处理清楚好,你要杀要剐随便你。”   他把话往狠里说,恨不得句句都带着剑锋,和这里风雪一样锋利。   可他眼神却是低顺的,低顺得就像被锋利的风雪所摧残的花草。   阿魄将他拉起,在他手里呵了一口热气,用力搓揉着他的手,笑道:“何必装模作样威胁我?你是知道我不会透露,知道我相信你,才敢说出来。”   邱灵赋一怔,又道:“我只是发现,若这是段惊蛰挑拨我们合作的把戏,我坦诚不坦诚,他都能得逞。”   阿魄问:“那他得逞了么?”   不知是怕身后几人听到,还是本就要说得轻,这嘴里逸出来的字,一个个像是拂在耳边的喘息,只不过动情的喘息让邱灵赋身体颤栗,而这柔声细语,却是让他心中颤栗。   这把戏说不得高明,是自古以来惯用的伎俩——让不该死的人死了,死在不该杀人的人面前。   但是自古以来,对重情之人都有奇效。   但阿魄足够聪明。   聪明的人习惯把自己至于局外,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东西。就像是藏在树上、房梁或屋顶,睥睨下边的发生的事。   “他得逞的,是对你下了毒。从此你娘便有把柄握在他的手中,我们该快一些将这个把柄拔去。你难道光想着我,却没有好好想这个?”   阿魄想起了那个夜晚。月明如水的夜晚。   花雨叶的黑叶白花层层叠叠,邱灵赋的手鲜血淋漓,意图留住邱心素。   邱灵赋的面孔被硕大的月季影子所遮掩,但只要往那双眼睛瞧去一眼,不论是谁都能看到其中的可悲可怜。   如今邱灵赋的神情,与那时何其相似。   这伤而不治,与此人自私自利的性子背道而驰,诸多原因里却是有一个,让阿魄瞧得清清楚楚。   ——为了讨得人心疼,好骗得个不离不弃。   可这人自己却浑然不知。   此时阿魄眼中浮起柳暗花明的明媚,也浑然不知。   但这明媚最后泯做一笑,却是什么也没开口。   邱灵赋怔怔地看着阿魄,他笑了,自己便也笑了。   可这嘴角才扬起不过片刻,又忍住了,骄傲地反驳:“我身中剧毒,好歹也能想办法治好,总比被挑拨落网,直接栽在那段惊蛰手中好。哪里是想着你!”   昨夜亲口承认的事,也像是忘得干净。可这便是邱灵赋此人的本事,即使是狡辩,也硬是说得上几分道理。   阿魄道:“那你为何追我追得这样厉害?”   邱灵赋道:“你又为何躲得这样厉害?”   阿魄向后看去,身后的几人眼神倒是不避讳,皆是明目张胆往这里看来,只是碍于阿魄,没有真正靠近。   阿魄笑道:“这一路可不是详谈此事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在此时与我坦白······让你别说,你还要追上来说。”   邱灵赋道:“我想何时坦白,就何时坦白。”   阿魄笑道:“你是怕了,等不及了。”   邱灵赋挑眉:“我怕什么?为何又等不及?”   阿魄摇头:“说了你也不懂。”   邱灵赋觉得好笑:“与我有关的事,我怎么不懂。”   阿魄道:“就是与你自己有关,你才不懂。”   这你推我往像是逗猫,邱灵赋可不打算继续吃他这一套,便聪明地闭上了嘴。   两人沉默了一阵。   风雪呼啸,身后的人落后一大截,天地间像是只有两人。   这地方举目望去天地茫茫,若是没了人声,人难免会想到天地浩渺,想到时间无涯,想到生,想到死。   两人却都觉得过于清净了。   阿魄终于问道:“尸首在哪?”   邱灵赋道:“跌落山崖。”   阿魄没有再说话。   但邱灵赋却自顾自道:“你想说要给他好好安葬,但又想着我身上中的毒就是他害的,便没有说。”   阿魄轻轻一笑,依旧不回答。   邱灵赋道:“我不同情他,因为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   想了半晌,又瞟着阿魄道:“但也不恨他,因为他已经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而且我暂时还没死。”   这里太寒冷,连心都能静下来。连邱灵赋这样阴晴不定好记仇的人,也能静下来。   阿魄道:“我却没有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不恨我?”   邱灵赋问:“什么选择?”   阿魄道:“没你有先见之明,在上山前把桂仁杀了。”   邱灵赋道:“你杀了他,他那时没做什么,你会后悔。你不杀他,他最后做了什么,你也会后悔。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是后悔,你不想负责也得负责。”   阿魄沉默半晌,又笑道:“你说的不错,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你的毒解了。”   邱灵赋问:“你怎么不关心你的复仇?”   阿魄笑道:“那你怎么不关心你的毒?”   邱灵赋道:“你们复仇的计划是什么?”   阿魄不答反问:“你不关心自己生死的原因是什么?”   这么问着没完没了,邱灵赋便倔道:“我不会医,要怎么关心?”   阿魄也学他:“我没有武器,要怎么复仇?”   邱灵赋盯着他:“因为你暂时还不想复仇。”   阿魄笑道:“因为你暂时还不想把毒治好。”   两人相视片刻,忽然大笑。   但这其乐融融的气氛并不持久,邱灵赋脚下一点,突然往前腾去,好似一只警觉逃命的狐狸。   但皑皑大雪,南方的狐狸怎么逃得过雪地里猎人的追捕。   猎人捉猎物捉后颈,他却勾住了邱灵赋的腰带。   邱灵赋感觉不对,不得不停了下来,往后一看:“无耻!”   阿魄笑着又在那腰带上拉了拉:“也轮到你说我无耻。”   邱灵赋往阿魄手上抚去,阿魄眼尖,瞧见他手中的暗器,赶紧放开。   邱灵赋眼里带毒,把自己好好地裹紧了。   阿魄道:“你当真不想把毒治好?”   邱灵赋敷衍道:“怎么治?”   阿魄笑道:“我知道,你是想既然已经中毒了,那就等邱心素来找你。见了邱心素知道来龙去脉,也比现在没头没尾被动做事的好。因为你根本不关心这事情背后是什么,只想要邱心素平安无恙。”   邱灵赋瞪他:“那你呢?你是根本不知道找谁复仇吧?”   这座雪岭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笼,离这座雪山越近,阿魄就越沉默,眼神也越冷。   这里本是家,是生他的地方,是即使作为一个浪子飘泊天涯,也能落脚歇息的地方。   但如今,这个家却让他迷茫和疲惫,放他做浪子反而能让他自在。   这里的雪太大,夜太冷了。   身后肖十六不远不近地跟着,大刀在地上铿铿作响,好端端的一把锋刀被用来当拐杖使唤。   阿魄又沉默了。他也知道,今天在邱灵符身边沉默太多。   但如今一行数人,也只有在邱灵赋身边,他才能沉默。   邱灵赋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只是低头看自己腰上的软剑。   锵!   他将软剑抽出,朔朔寒光映在脸上。   不过是瞬间,他便感受到身后戒备的目光。对那些目光,邱灵赋不过是嘴角轻蔑一抿,抬眼看阿魄,阿魄的神色也比以往更放松。   只有外人才会对两人之间的拔刀试剑而担忧。   邱灵赋将那软剑倒提,朴实无华的剑柄立在两人眼前。   一般越锋利的好剑,越是朴实无华。   所以先前阿魄那把系上流苏的锈匕首,才会叫人嗤之以鼻。   邱灵赋道:“这剑名叫锐刃,你是知道的。”   他介绍它的时候面带自豪,像是平日炫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样。俗话说越缺什么越是要炫耀什么,但邱灵赋可不是,他缺的不缺的都要炫耀。   但邱灵赋此时可不是来炫耀自己的锐刃,他要炫耀一个自己从未在第二个人面前炫耀的东西。   邱灵赋手在那剑柄末端一动,只听“喀”的一声,从那剑柄末端竟然拔出一柄仅有一掌长的短匕首。   这匕首立在两人之间,阿魄从这边看过去,只见那刀面光色浑厚,映出自己一半的面孔。他看到自己的眼睛,被这匕首照得明亮。   这刀面中自己微愕的半张脸,与刀一旁邱灵赋笑着的半张,合二为一。   邱灵赋道:“这匕首叫沌光,与锐刃出自同一铸剑师之手,一短一长,一坚一韧。见过锐刃的都知道这锐刃在我手中,却不知这沌光也在我手中。”   那沌光刀光混沌,像是从未开凿过,但在雪吹落刀面似乎能听到铮铮声,浑厚而古老。   这柄匕首不适合锋芒毕露的人,更适合游走天地心纳百川的人。   邱灵赋拿着那沌光在手中一转:“川川把它藏在了锐刃中以备我不时之需。但我不喜欢人近我的身,人靠近我之前就要把他宰了,所以从未用过它。”   他把那柄匕首在阿魄面前晃:“想要?”   阿魄看他笑,痴痴道:“想。”   他说这个字,却一眼也没看那柄匕首,只看着邱灵赋琥珀色的眼睛。   邱灵赋把刀收在袖中:“本来是要给你,可现在我后悔了。”   阿魄怔愣,又一笑:“为什么后悔?”   邱灵赋骂道:“因为你孬种!脑子变傻了,你师傅让你走江湖这么多年,面对家门仇恨,你连该杀谁不杀谁都不知道。”   邱灵赋骂完就跑走。   这次他是做足了准备,那脚点在雪地上腾走,翩翩如云,好像花叶水上漂。   阿魄往前捉他:“给我!”   邱灵赋跑得快,邱心素的武功讲究步法飘逸,邱灵赋身传自她,这一下便在雪上点出两三丈外。又借助软剑在地上点划,整个人有如御风而行。   鸟儿走着不快,飞起来倒是轻盈。   阿魄心里却真想把那匕首抢到,哪里会放过他,这一下终于提起十二分精神,使出浑身解数也要追上。   雪是冷的,打在脸上刺痛,可阿魄却毫无知觉,他眼中只有那把刀,只有那个人。   但是邱灵赋却会痛,别人觉得痛的,在他这里要痛十倍。他才用袖子抬起,遮了一下迎面刮来的雪,阿魄便把他追上了。   一人无心逃,一人有心追,追上不过是片刻的事。   两人跑出去足够远,远到身后的大雪已经把两人的背影淹没。   阿魄从身后把他死死抱住,凑到他耳边: “我该杀谁?不该杀谁?”   邱灵赋挣扎:“你自己说过。。。。。。”   阿魄道:“我说过的话这么多,怎么记得?不过我倒是记得你说的话。”   邱灵赋猛地回头,后边的几人确实已经看不清楚了,这才放心道:“我说什么?”   阿魄感觉邱灵赋挣扎得小了,笑道:“你说你喜欢阿魄,要把你的匕首给阿魄。”   邱灵赋道:“我没说。”   阿魄在他脖子侧边狠亲了两口:“哦?难道是我记岔了。那你说你喜欢阿魄的是什么?我记得你在那山洞中说的,你说了好多次,让我开心得好几天都睡不着······哦!我记得了,你说你喜欢与阿魄交······”   邱灵赋猛地将阿魄推倒在雪地里,逃也似地往前边奔去,阿魄伸手要捉他,他便奋力扬起手,用那匕首往后划去。   阿魄可不管那刀锋会划到哪里,捉住他的手便放在唇边亲吻,直到亲吻到那紧握匕首的指尖,便用舌撬开那手指。   邱灵赋冰凉的手就像是被炙热的火燎过,手一软,那刀柄便被阿魄咬住了。   阿魄终于把想要的拿到了手中。   阿魄抓紧了那匕首又紧紧把邱灵赋搂住:“是我的了。”   邱灵赋道:“不是你的,是我借给你。”   阿魄笑道:“就是我的,你想要东西用偷用骗,我用夺的。我夺了就是我的。”   阿魄看着高兴,赶紧从怀中取出一缕流苏系上——还是原来那绺流苏,不过是路边几个铜板买的,但它曾系过一柄邱灵赋送的锈匕首,阿魄就把它好好放在了怀中。   邱灵赋终于亲眼看到了他给匕首系上流苏的模样,他嘴边含着笑,眼神多温柔。   他布满伤痕的手上还有一块新伤,是今天中午为自己挡了柳婆婆的石子留下的。他用这粗糙的手系上那流苏,小心翼翼,极其认真。   邱灵赋道:“就这么想要这把匕首?”   阿魄道:“当然想要。”   邱灵赋道:“因为你喜欢我。”   阿魄笑道:“因为我想让我们看上去更像是天注定的一对。天生一对的人,都想要天生一对的武器。”   邱灵赋问:“难道之前看上去不像?”   阿魄摇头:“不像,因为你明明是最有生气的人,却一心求死,我本该是最死气的人,却想着快活。”   邱灵赋道:“我没有一心求死,我只是······”   远方厚重的雪幕中传来呼喊:“阿魄!去哪了?”   是柳婆婆的声音。   这么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声音却如同成年男子那般浑厚清晰,可见这么多年武功是只增不减。   没准就是为了今日能重上白雪岭。   邱灵赋道:“走,先去找地方避避。”   阿魄却拉住他:“只是什么?”   邱灵赋明知故问:“什么只是什么?”   阿魄道:“你刚才的话还不快说完。你具体的计划是什么?”   邱灵赋别过头:“在我被点穴后,你们一定讨论了复仇计划,那又是什么?还有你们这些人这些年的经历,你也没告诉我。”   阿魄道:“我会告诉你。”   邱灵赋道:“但是与他们在一起,我们基本没有好好说话的机会。为什么不离开他们?我可不介意背上杀桂仁的罪名。”   只要阿魄相信自己,他介意什么?   阿魄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为何不能离开他们。” 第60章 雪岭(二)   像这种飞雪连绵的天气,只是恶劣的时候才会有。   但入冬之后,便是没日没夜的风雪。   这些风雪会将这座雪岭变成一座孤岛。   曾经这座孤岛被用以全门闭关修练,静心养性。后来它让白家灭门的原因成了谜。   此时进入雪岭的时机最好。   柳婆婆等了一阵,便看见浑浊的风雪之中出现了一点黑影。   一前一后的两位少年,同样挺拔清秀,同样英姿飒爽,破开厚重的风雪,从混沌里走来。   这混沌之中,邱灵赋的目光就像是最清澈的东西,明亮耀眼。   他远远地就看到,柳婆婆身边几个人影挤着,肖十六的大刀在雪中向什么劈斩着。   坡上的雪被斩得七零八落,然后露出一点点黑色。接着这黑色又随着不断的劈斩而渐渐放大,像是刨花生一样,尘封的宝贝终于面了世。   那宝贝并不值钱,那棱角分明的,竟然是一扇门。   与其说是一扇门,不如说是一块竹板。   这片竹板凭空从雪中出现,被肖十六以刀用力一撑,结实的双臂便将那门掀开了。   风雪迫不及待地往里边灌去,板子是向上掀的,那后边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像是这雪岭上千疮百孔中的一个。   肖十六用大刀把这门撑起,徐老伯背着手,朝沈骁如一点头,让她先进去。   接着那脸色苍白的穆融先进去了,进去时回头看了一眼肖十六。   邱灵赋远远地看着,忽然哈哈大笑。   阿魄看他:“不是说要冻僵了?怎么还有力气笑?”   邱灵赋笑道:“你们的徐老伯对沈骁如倒是挺上心的。”   徐老伯若有所感,往邱灵赋看来。   这风雪厉害,徐老伯这么远,定是听不到邱灵赋的笑声,也听不到他的话。   阿魄一瞬间还有些警惕,可那邱灵赋居然把手招摇举起,与他有模有样打了招呼,嬉皮笑脸。   徐老伯朝他点了点头,便进了那漆黑的洞中。   邱灵赋脸不红心不跳,比在外人面前说谎时还要轻松。   阿魄笑道:“师姐是我们几个晚辈中唯一的女孩,柳婆婆与徐老伯对她一向照顾周到。”   邱灵赋道:“你那个远亲弟弟穆融,看着脸色苍白,在这雪地多走几步就受不了的模样,身体还不如沈骁如,怎么就得不到这种关心。”   阿魄挑眉道:“所以?”   邱灵赋道:“我很奇怪,你与肖十六沈骁如都是师承苏无相,怎么你与肖十六被教成了浪子,只有沈骁如一个会被佛门点化。我看你们就不像是一个师父带出来的。”   阿魄道:“这很奇怪?”   邱灵赋撇撇嘴:“当然奇怪,可不是谁都会接受佛门点化的。”   “比如你?”   邱灵赋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阿魄:“比如你。皈依佛门,某种程度上便是作茧自缚,这可不是一般江湖浪子会做的。因为这个选择太聪明,能够规避江湖的伤害,浪子最不怕的就是伤害。”   阿魄笑道:“那倒未必,师姐本就不喜欢······”   嘴边的笑却戛然而止。   邱灵赋看他的神色,聪明地问道:“她是怎么遇见的佛门弟子?”   阿魄沉默半晌,抬眼看了那洞口,即使徐老伯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神色有些严肃:“佛门渡云师傅是徐老伯旧识,师姐浪迹江湖碰巧遇上的。”   邱灵赋道:“我从不相信碰巧。”   两人离柳婆婆已经太近了,正如阿魄说的,这里不是说话的时候。   两人都不禁放缓了脚步,从进入那道洞口开始,要说话也得千万分小心,所以都对此时格外珍惜。   邱灵赋坦白的时间,不早,也不算晚。   邱灵赋又趁着此时低声添了一句:“徐老伯如果有子嗣,大概也是沈骁如这个年纪。不过有的事不应该是我插手。”   不应该是我插手?这是什么意思?   阿魄还想问,两人却已经走到肖十六与柳婆婆身边。   肖十六眼睛盯着邱灵赋,埋怨道:“还不快进去,故意走这么慢,要累死我!”   邱灵赋扬起下巴:“如果知道能累死你,我还能走得再慢一点。”   说着便从那锋利的刀刃下钻进了洞中。   柳婆婆冷着一张脸看他进去,才转头对阿魄道:“跑哪里去了?”   阿魄笑道:“带他去玩玩。”   柳婆婆的语气像是在怪罪孩子贪玩道:“冰天雪地,什么也看不见,有什么好玩?”   阿魄笑道:“就是什么也看不见才好玩,要是什么都看得见,那小子才不和我玩。”   柳婆婆也笑了:“你和你爷爷越来越像。”   阿魄问道:“哪里像?”   柳婆婆的笑渐渐收拢了,她不紧不慢道:“眼光都很差。他相信邱心素,可邱心素最后却没来救白家。”   柳婆婆曾是赫赫有名的女侠,老时成了一门德高望重的操持者,若白家还在,也算是江湖人从生到死最好的路。   她到了这个年纪,本来可以隐居在白雪岭的某座亭阁里,等着弟子侍奉,颐养天年,什么都可以不必去看,也什么都可以不必看清。   可因为十五年前的变故,现在她的眼睛依旧和姑娘一样年轻锐利。她需要清醒的意识,清醒的眼睛。   阿魄笑道:“婆婆不是说相信我的眼光么?”   柳婆婆长叹一口气:“是。婆婆老了,即使我觉得你眼光很差,却还要相信你。走吧走吧,过几日要苦了你了。”   肖十六在一旁埋怨:“婆婆,我才是最苦的,你们有什么话不能里面说。”   阿魄目光深邃地看了眼肖十六。   肖十六注意到阿魄的目光,朝他笑了笑。   邱灵赋说的没错,这所谓互相尊重不闻不问的逍遥生活,也不过是众人各怀心思的借口。   这白家剩下的人,每个人都有秘密。   本是平衡着端着一碗水,彼此安静处着,却被邱灵赋这生硬狡猾的一粒沙石打破了。   阿魄弯腰进了洞中,他一进来,就把身后的光遮掩了一半。   但这洞内的样貌,他不必借助光也清楚,这洞口两丈处的地面,有一个仅容一人身通过的洞。   阿魄跳下去,手脚熟练地撑住那粗糙的四壁,一点点往下挪动,在这个地方若是没有结实的肌肉控制身体,人可能会坠下。   三四丈倒是不深,只是这洞又不太窄,要是任由身体跃下,恐怕到了地面已经被磨蹭得血肉模糊。   阿魄显然对此处已经十分熟悉,他的双脚很快落在了地上。   地上是干草,但已经被外人带来的雪浸湿了。但越往里走越干燥,光线也越明亮,人也越暖和。   火是才生起的,但有光的地方总显得更暖和。   在那最明亮最暖和的地方,他第一眼就看到邱灵赋。   这个人就算穿着一身灰暗破旧的粗布衣,整个人也是光彩夺目。再多个性鲜明高谈阔论的人站在他身边,他也能把他一眼望见。   这人像是那诞生自纸醉金迷街市的精怪,浑身上下外露着一股子七情六欲的味道。   但这七情六欲却有着不疯狂不噬人的伪装,清澈得诱人亲近。   就像是这世间许多自圆其说的荒谬借口,让你名正言顺地厌恶着清规戒律,理所当然地去接受罪恶,理所当然地去做一个人。   光是朝着那人望去一眼,便让阿魄心神激荡,忍不住往罪恶处遐想。   他是唯一能够理所当然能看着这人往罪恶里想的,因为他是唯一尝过并拥有了他美好的人。也正是他,诱使这人身上的欲-望之气更为昭然。   邱灵赋正与沈骁如交谈着什么,注意到阿魄看来的目光,还闪烁着眼睛往这边笑。   然后笑着那目光又转回到沈骁如身上。   他在对沈骁如笑。   阿魄忍不住道:“过来,邱灵赋。”   邱灵赋却当做未听见,与沈骁如又多说了几句,还暗中递给了她什么东西,才慢慢走来。   阿魄低低问道:“你给了她什么?”   邱灵赋笑道:“你猜猜?”   阿魄借着两人的衣服厚重,偷偷用粗糙的手指握住邱灵赋的手,又顺着那手滑向他的手腕。   他轻声:“我费了好大劲,才讨得两个匕首,你给了她什么好东西。”   握着手尚且是发乎情止乎礼,但再往里就意味着这礼也不要了。   阿魄眼睛含着笑,正在观察着他。看他神色顿变,又刻意摩挲着他的手臂内侧。邱灵赋呼吸一紧,一个激灵便把手收回。   知道他这是故意在挑拨他,邱灵赋却不讨厌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瞪着他,又气急败坏低声道:“我没有给她什么,不过是物归原主!”   阿魄手指还留着那人皮肤上的余温,他笑道:“你把那个玉佩给了她?你怀疑徐老伯?”   邱灵赋道:“我怀疑所有人。”   外面风雪声已经听不见,零散行走的几人也都聚在了一起。但大家聚在一起相顾无言,只闻柴火的劈啪声,反而有点冷清。   肖十六从外边带回一身寒气,也带着外边风雪呼啸的热闹:“好了好了,终于暖和了些,今晚就在这睡一晚?”   “这地方我这老太婆可睡不下。”柳婆婆道,“继续走。”   邱灵赋道:“继续走?”   他往这山洞看了一圈,却看不清这洞中的情况。   因为众人围着火,这周围的洞壁便被几人硕大黑影子遮掩许多,他看不清这洞里的秘密。   邱灵赋回过神,只见柳婆婆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   她把视线慢慢收回那火中,往里边丢了一块木头,慢慢烧着,让那木头自己燃起来。   “休息一下,吃点东西,等一下会很辛苦。”   那块木头把旺红的火压去了一半,火苗从它四周包起,一点点把它烧红。   邱灵赋注意到,那木头被削得平整,像是从某件桌椅上拆下来的。   夜深了,凉月如水。   这样的夜晚,独自照到月光难免会让人感到寂寞,所以江湖人还在喝着温酒,而律己者已经将窗户关严实。   许碧川也是律己者中的一个。酒喝多了会糊涂,他一刻也不能糊涂。   但此刻他也没睡,他坐在桌旁,那桌上沏好了两杯茶,在月光扫落的窗影之中侯着。   他坐在其中一边,喝着茶慢慢等着,一杯又一杯。   月光从茶上流过,那杯无人品啜的茶凉了。   突然之间,那落在月光里的茶被一片阴影所笼罩,不过一瞬间,那窗影重新晃在茶杯里,像是什么也未发生。   窗户没有半点声响,这寂静也没有被任何一丝声音所打破,这屋内却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从衣衫到容貌,都和月光一样苍白的人。   许碧川笑道:“你来了。”   邱心素看那桌上一杯热茶一杯冷茶,慢慢走到那杯冷茶边坐下:“看来是等了很久。”   许碧川笑道:“不久,不过半年而已。这茶是给你准备的,你不是喜欢喝冷的吗?”   悬梁刺股的人,喜欢喝冷茶不奇怪,因为温暖的茶水会让人太放松。   邱心素终于露起了一个笑容,她的笑容很淡,也很难看到,看到了也很难察觉。   她把冷茶像是祭酒一样倒在了月光下:“今天我想喝温的。”   许碧川给她沏了杯温茶。   邱心素端着茶泯了一口:“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许碧川笑道:“不光我知道你会来,段惊蛰也知道你现在在我这里。”   邱心素道:“你在段惊蛰的客栈安排太多,他已经发现了两个,并且在她们身上用香味做了记号。”   许碧川摇头:“我让她们每次盯梢回来,一定得从头到脚洗洗把衣服处理了,含嫣还说我麻烦。”   他说着又饶有兴致:“没被发现的那个是?”   邱心素道:“阿鹊。”   许碧川满意道:“不错。那段惊蛰盯梢我们的人有几个?”   邱心素道:“死人两个,活人没有。”   许碧川埋怨:“你怎么把他们变成死人了?我还指望他们给我带点消息回去给他们主子。”   邱心素道:“反正他还会再派人过来。”   许碧川道:“要发现这些盯梢的影子,也要很费心思的。特别是段惊蛰派来的,相当狡猾。不过你心情不好,杀了便杀了。”   邱心素看了他一眼。   许碧川道:“你来找我,说明你已经知道邱灵赋中毒之事。”   邱心素沉默半晌,才缓缓开了口:“你有办法吗?”   许碧川叹气:“这是你第二次向我求助,但是你每次都给我出难题。”   只不过十七年前邱心素的求助,更像是一种诉苦,许碧川那时还是个孩子,又能帮上什么忙。   “找叶徽和也没用?”   “没用。”许碧川有些为难,他不知该不该用这么坚决的语气,“虽然我不知此毒究竟是什么,但是邱灵赋的脉相奇怪,书上从未记载。就算叶徽和真是扁鹊再世,天赋异禀,也只能在固有的医理上对奇毒进行推导,但这毒远在医理之外。”   邱心素道:“段惊蛰叫他心毒,说是任何愉悦的感受都会让他痛不欲生,一年后变成行尸走肉。”   许碧川听着,眉头蹙起。   窗影在地上无声爬动,他想了许久才低声道:“他叫心毒倒是有意思,□□一般都伤体,哪有伤心的说法?世上的奇毒很多,在药理之内便致病,药理之外便致死,这致心死的,闻所未闻。”   他看向邱心素:“这是一种来路不明的毒,循着来路不明的医理,需要来路不明的药。”   许碧川的眼睛向来很温和,他这辈子虽当的是个看不见的师爷,但目光在女子身上放的时间太长,便养成了这种目光。   但他此时是在询问她,而不是在回答。   她却只道:“我听闻花朝会时有个姑娘中了寒冰尘,后来救活没有?”   许碧川耐心道:“活了。”   邱心素问:“谁给的药?”   许碧川摇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看出那寒冰尘的特殊之处。但叶徽和给的那是他制的百解丹。他那百解丹,说是百毒丹也不为过,毒性药性都极强,伤身毁脉。世人都以为那是灵丹妙药,但叶徽和要是拿出那东西,那必是下下策。治好也是用半条命换一条命,胡乱服用便只有死。寒冰尘在江湖也有许多年了,他当然知道那百解丹能不能解寒冰尘,但你说的心毒······”   邱心素清楚他未说尽的话。   她看着手中的剑:“既然你说没有用,那便是无药可解了。”   许碧川看她:“段惊蛰有。”   她沉默了半晌:“那便也是无药可解。”   这个女人侧面很冰冷,因为从侧面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神。   他面露出一种悲哀的神色:“叶徽和是天生的神医,你若告诉他这毒的来路,他也许能有办法。在我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毒以后,我派了人去打听叶徽和的去处,也继续派人去找你。现在叶徽和的去处已经找到了,你也来了。”   邱心素静静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好像连呼吸都没有。   许碧川不忍心邱灵赋就这么被放弃,终于道:“你知道这毒的来路。”   邱心素精光的眼睛陡然锁在许碧川身上:“你知道多少?”   许碧川问:“若是我知道得太多,你难不成也要把我杀了?”   邱心素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许碧川苦笑:“我只知道那件事与花雨叶的花草有关,与毒与药有关。那段惊蛰给邱灵赋下毒,就一定要下得妙,那也一定与那件事有关。若是要救他,你无论找不找叶徽和,都要透露那个你一直未说的东西,这的确是盘妙棋。”   又低声道:“十七年你守着的秘密,十七年守着你的人,的确很为难你。”   邱心素把眼神缓缓收到自己的剑上,又闭上了双眸:“他太不小心了。”   许碧川道:“邱灵赋已经很小心了。他是天生好运气的赌徒,直觉一直很准。在遇到阿魄之前,有点风吹草动就不敢吃不敢睡。但是你也知道,直觉不是万能的,就算是武林前二十的高手,突然被暗算杀死的也有二三。”   又叹道:“如果你选择不救他,再多的借口也不会让你心里好过。”   邱心素道:“这个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没办法告诉你更多。但如果我把事情透露出来,恐怕会天下会大乱。”   许碧川观察着她半晌:“你不是那种会为天下牺牲自己的人”   邱心素道:“他是。”   许碧川顿住,心脏猛烈跳动,他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说出任何话来。   茶已经凉了,邱心素最后饮下的,还是半杯冷茶。   茶喝罢了,便该走了。   邱心素提着剑站起来:“从今以后花雨叶与邱心素绝无关系,与邱灵赋也是。”   她说绝无关系,便真的是绝无关系。   许碧川道:“他给邱灵赋设计中毒,是为了寻你。但协助青山盟对付花雨叶,怕是另有原因。你不必做得这么绝情。”   邱心素道:“人与人过多的牵绊,只会绊住彼此。”   许碧川看着面前的人,他被称作许诸葛也有十余年,窥破的事看破的人无数,可他只对眼前之人露过这样悲悯的神色。可她本是冷血的人,从来只有人怜悯她剑下的人。   “花雨叶弟子有朝一日,能知道你曾是她们的掌门么?毕竟十多年前惊鸿与我还是个孩子,花雨叶青黄不接,全是靠你。你值得被她们仰望和尊敬。”   邱心素道:“没必要,把我当做敌人会比较安全。”   只这一句话,便让许碧川哑然。自己与邱心素的距离终究已经太遥远。自己一直活在风平浪静的江湖之中,而邱心素已经在残枯的岁月里变得成熟冷漠。   悲悯的情绪只会幼稚地将目光困于小事上,无论是花雨叶还是其他门派,需要的都是冷漠的军师,而不是被故人左右的菩萨。   他将所有多余的感情一缕缕悉数收住,收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自己年纪也不轻了,悲秋伤春也不是时候。   邱心素也看着他:“现在依旧青黄不接,包括你。”   他怔愣着,又无奈笑道:“不错。”   又突然道:“不过有件事错了。”   邱心素等着他继续说。   许碧川道:“我派去监视段惊蛰的三人是当做障眼法,另有一人才是真的在盯梢。这人连你都没发现,那便好。”   邱心素问:“谁?”   “衔璧。”   邱心素点点头,眼底露出了知足的神色。   夜色已经足够浓,即使窗户紧掩,都能感觉得到天地之间毫无人气。   此时不宜生者出户,倒是适合鬼魂与失魂人分别出走。   邱心素要走了。十七年来,她已经习惯在这种夜色中出去。   她来到窗前,月光便通过窗影落在她脸上。   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邱灵赋在哪?”   许碧川却答非所问:“叶徽和在江南,你来去要三十日,这三十日你自己考虑。做了决定,我会告诉你邱灵赋在哪。”   许碧川当然清楚,邱心素要想知道邱灵赋在哪,不是仅能通过自己。他这么说,只是为动摇她的心做最后的努力。   “三十日?”她喃喃道。   许碧川道:“怎么?”   邱心素却没有说再多的话。   地上的月光一晃,屋内只剩下一人。   许碧川在窗前站了许久,他自认为武功不如人,所以听不出那只白色的蝴蝶会飞往江南,还是飞往江南以外的别处。 第61章 雪岭(三)   哐!   肖十六的刀在壁上某一处斩去,那刀子深嵌在墙中,即使松开刀柄也纹丝不动。   邱灵赋这才看到,那刀子深嵌之处,有一道蜈蚣一样扭曲的裂缝,从地上斜上延伸,延伸至石壁上未被火光照亮的黑暗中。   这裂缝不是被刀斩出来的,它原本就在那里,只是被刀子嵌入,那严丝合缝的裂痕才足够让人用眼睛看清。   那脸色苍白的穆融瞥了邱灵赋一眼,不紧不慢把随身的行囊打开,从里边掏出十多个铁锲子,塞进了那道裂痕之中。   接着用那病态的看似软弱无骨的手,在那铁锲子上拍出几掌,看上去不过是轻轻几下,那锲子竟然一个个生生沉了下去。   那裂痕成了一道窄缝,大刀弛然落下。落地之前,被肖十六一脚勾起,厚重的大刀竟然毽子一样弹飞而起,落在他手中。肖十六潇洒地吹了吹那刀上的灰,却没有收在身后。   邱灵赋看着那道窄缝,忍不住走了上去,看阿魄未反对,便知没有危险,他伸出两根手指探去,那中指指尖恰好能触到冰凉。   那冰凉仿佛能触到死气,他吓了一跳,伸出手来。   又往地上一瞥,立刻知道了这门究竟有何玄妙。   原来这门是利用地势左高右低,巨石倾轧斜合上的,想要开了这石门,必须能承受得住这硕高的石壁的厚重。   有力气可不行,还得武功好,否则既打不开石门。就算是打开了,也可会在撤离时受伤。   邱灵赋又伸出手指,往那道缝隙中探了探,这会儿便清楚了,里边是一层石壁。   可即使是两层门,也不必贴合得那么近。这里边怕不是真的石壁,而是为了从里边将门缝掩合的门坎。   邱灵赋道:“这门只能从外进入,从里面可出不来。”   柳婆婆在一旁看着,也不去阻止他,听了这句话才冷笑道:“看来你娘没与你说。”   邱灵赋听到自己的娘,却丝毫未动,依旧在看着那石缝。   柳婆婆看着他:“你娘十五年前若在这里候着,我们白家尚不至于灭门。”   邱灵赋听了,突然嗤笑了一声。   他不过笑了一声,柳婆婆却觉受到侮辱,脸色一变:“笑什么!”   “渔舟寨翁一苇可是白还谱故友,他作为一派掌门,权利何等之大,也没来施救,而那些白行义的许多故人,现在还仍旧认为他死得其所。”邱灵赋笑道,“我只是想到,我娘光是没有施救,便落得和凶手一样的名声,那么你们的复仇可真是任重而道远。”   柳婆婆听得语顿,但徐老伯却道:“可掌门他只求了邱心素一人,她是见死不救,背信弃义!”   邱灵赋却笑道:“我爹死后我娘便藏匿起来躲着敌人,她可是自己便有难处的。而明明知道事关一门安危,非要把希望寄托于一人之上,还把一门性命和自己性命的取舍,抛给故人去抉择。谁才是背信弃义?”   柳婆婆沉下一口气:“掌门深思熟虑,既然委托了邱心素,自然是非她不可。当初的情况,谁也不知道!”   邱灵赋回过头,一双眼睛烧得淬亮:“既然谁也不知道当初的情况,柳婆婆何必和路边敲板的说书人一样瞎猜测,一路对我冷嘲热讽?”   邱灵赋说着又往周围看了一圈,除了阿魄站在自己身后,肖十六一脸好整以暇,盯着自己似是有趣,而其他人也是纹丝不动,光让那铁锲子插在门缝上冷落着。   他顿时心中有数:“你在这与我说我娘的事,不会是想把我留在这里?”   外边来时雪路纷纷,现在自己要出去,雪消融了不识路,不消融也不认识路。要是雪未消融便走出去找大路,运气不好,雪停得晚,邱灵赋怕是要葬身雪中。   而这既然是密道,那定是千万重机关或千万道岔口,邱灵赋自己要走也走不了。   进不得退不得,这地方对于邱灵赋来说便是天然的牢笼。他们是想要把邱灵赋留在这里,等他们把事情解决了,再回来收拾。   柳婆婆不置可否:“说出我们带上你的理由。”   邱灵赋听了呼吸一顿,下意识偷偷看阿魄一眼,却见阿魄只一笑,走近柳婆婆,在柳婆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邱灵赋向来看阿魄对人悄声说话,总会恼火多疑,可这次他却只觉得心安得很。无论阿魄说什么,这侧身低语的模样,就连动作都潇洒好看。   柳婆婆听阿魄说着话,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看向邱灵赋,上下打量着。   邱灵赋站得笔直。   阿魄说罢,柳婆婆终于不情不愿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   她冷哼道:“走吧。”   肖十六有些惊奇:“带上那小子?”   柳婆婆闷哼一声。   肖十六不乐意了,明明是高大的男人,却偏厚着脸皮撒娇:“阿魄说的什么话,这么管用?柳婆婆,您真偏心!”   穆融盯着邱灵赋,脸色阴霾。   那边吵吵闹闹,阿魄只笑着,径直走到邱灵赋身边。他二话不说,便把食指都伸进那缝隙中。   邱灵赋等着阿魄把门开,可阿魄只是侧头看他,低声道:“不问我说了什么?”   邱灵赋道:“柳婆婆同意就行。”   阿魄笑道:“你刚才的歪理只对好人有用,坏人可不讲理,不管道理还是歪理。”   邱灵赋哼了声:“我与坏人不讲理,我讲利······那你说柳婆婆是好人坏人?”   邱灵赋挑起眉,端着看笑话的心思,非要阿魄说出个柳婆婆的不是。   阿魄却一愣,笑道:“可能是坏人。”   邱灵赋笑道:“那好了,我也是。”   阿魄看着邱灵赋,嘴上一弯,忽然全身使劲使劲,那门发出微微的颤动。   邱灵赋伸出手来帮他。   “不必。”   阿魄的笑让邱灵赋一愣神,突然压在手指上的压力一轻,那门居然被阿魄猛地推开了两尺。   阿魄咬紧牙关,满脸涨得通红,浑身肌肉绷得紧,脚下在地上沙沙地滑了一寸。   邱灵赋伸手继续要帮他。   可随着石墙被推开,那背后的石壁渐渐映上了光,接着石壁像是断了,断了的光打在了这石门后地面的一个骷髅头上。   一阵恶臭袭来,遍地纠缠的枯骨依次见到了烛光。   “这······”   料是邱灵赋从来得心应手地装成冷静模样,这幅场景的惊悚恶心,依旧超出了他所想象过的所有场面。   邱灵赋只觉得胸口一阵闷气,突然一手撑住那石壁吐了出来。   肖十六协助阿魄,把那巨门一点点撑开,柳婆婆的影子首先映在了那些零碎的骷髅之上。   她踩着那些枯骨,骨头与泥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在说着话。   她面不改色:“邱小少爷从小锦衣玉食,要是觉得恶心,那便可以在此止步了。”   穆融和徐老伯依次进去了,邱灵赋在一旁吐着,阿魄无暇顾及他,但他却看到一块干净整齐的素色帕子伸到自己面前。   他想也没想便赶紧接来,捂着嘴便要继续走。   沈骁如惊讶:“你还要进去?”   邱灵赋面色苍白,扶着墙向前走:“难道要我一人留在那里,隔着门守着这一堆枯骨不成?”   他本要忍住胃里的翻腾,想要快些走过这段路,可他走过肖十六与阿魄后,便听到身后的响动。他忽然想起阿魄,下意识便往后看了一眼。   此时肖十六一只脚已经踩在人骨上,阿魄手才松开石墙,正要侧身进来。外边地上的火把还未熄灭,在地上被妖风吹得大晃。   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一根极其细小的针从自己耳边飞过,朝着身后的位置射去!   不是肖十六的位置,这针意在阿魄!   这巨石何其沉重,阿魄从那巨石之侧全身而退需要何其敏捷的身手!而此时全神贯注,精力都用在控制肌肉的协调上,哪里会注意到这从黑暗中、从他所信赖的友人中射出来的针!   邱灵赋想要提醒阿魄,可这突变只在一瞬之间,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话哽在喉中,哪还能发出一点声音!   他下意识便伸出手向前抓去。   手中突然尖锐的刺痛,借着巨石未阖上的最后一丝光亮,他看到自己指尖血花飞溅。手指逆着光僵硬扭曲,后边是阿魄奔来的黑影。   那针从他手中刺出后,失去了势如破竹的冲劲,落在了那些枯骨之中。   腐朽的气息灌进肺腑中,呕吐后的虚弱再次袭来,邱灵赋这浑身力量突然地爆发就像是垂死一挣——这一下有多迅猛,这后劲的无力便有多绵软。   身子一斜便跌入一人怀中。   肖十六夸张地惊叫:“哟!怎么啦我的邱小少爷?”   接着,邱灵赋又觉得自己迅速落到了另一个更温暖的怀中。   一个声音被亲昵压在耳边:“怎么了?”   不远处徐老伯给那小火把上加了点油,火光顿时明亮起来。   邱灵赋头昏眼花,这突然的光亮却让他看到这一路满目密麻的人骨,便又扶着阿魄在一旁呕吐不止。   柳婆婆哼了一声:“邱小少爷是体虚,受不了这肮臭的血骨味。”   邱灵赋吐够了,还未喘气,立刻怒气腾腾驳道:“放屁!刚才有人要杀阿魄,你们不知道?”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看向身边的肖十六。   肖十六指着自己的鼻子,好笑道:“我杀的?”   邱灵赋颤着声:“你看到了。”   肖十六摊手:“我没看到。”   邱灵赋将手举起,指向脚下的人骨,烂肉糜骨之间隐约有一根针,又抬起手,手中一片血红。   不过区区一枚针伤害如此,可见此人功力不俗。   不过这里的人,有哪个是武功平平的?   阿魄看得心惊肉跳,几乎是抢过邱灵赋的手,沈骁如倒吸一口凉气,也凑过来看。   “没有毒。”沈骁如检查了半天才道。   “没有毒?我看是有人在自导自演,用苦肉计。”说话的是那沉默一路的穆融。   徐老伯和柳婆婆未说话,但面上的表情却因火把而显得冷酷。   邱灵赋心还未平,正怒在心头,才要反驳,阿魄却道:“别说了,既然都无事,那便继续走吧。”   邱灵赋看阿魄不追究,心里当他软弱,骂道:“怎么无事!我手还······”   说着想到穆融说的那句“苦肉计”,又闭上了嘴,不再抱怨。   “走吧走吧。”   邱灵赋看得出,自己的话并不是对这些人毫无作用。他们比刚才紧张得多,互相也开始在彼此脸上打量。   而肖十六是这些人中姿态最轻松的一个,嘴这么说着,人真的向前走去,像方才邱灵赋说得不过真是一句玩笑。   轻松的人总能让紧张的人跟着他的步调走,其他人也慢慢动起了身,像是真的什么也未听见,什么也未察觉。   阿魄与邱灵赋落在后面。   “我知道。”阿魄低声道。   “你知道还不躲?”邱灵赋脸上肌肉跳动,几乎是怒不可遏。   “我说的是,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阿魄笑道,“射来的针,只有你的针不会躲,还有因为保护你必须挡的针不会躲。”   邱灵赋认真地注视着他,不可思议道:“你还在笑。”   阿魄将他的手包扎好,又在那伤口的位置亲了亲:“不笑,我心疼死了。”   邱灵赋看得心里一动。   阿魄却又咧嘴:“但是又开心。”   邱灵赋用那受伤的手便往他脸上揍去——却又被阿魄捉住了。   阿魄嘴角翘起:“你担心我死,我很开心。”   “你到底怕不怕死?”邱灵赋问得认真。   阿魄笑道:“遇到你之前不怕。”   看邱灵赋愣着,又赶紧道:“这里有人要杀我,也有人要杀你,你我都知道,这样就好。而其他的人,你就算费尽心思也说不明白。再说下去,我怕你累着。” 第62章 雪岭(四)   邱灵赋看他笑眼盈盈,察觉自己就要露出软和神色,便忽然把手抽出,扭过头不去看他:“走吧,这里太瘆人了。”   “瘆人?”阿魄嘴角一抿,“别人都觉得恶心,你却说瘆人。”   邱灵赋只觉得腰上被一只大手揽住,接着脚下一轻,不过几个纵跃,便落在了别处,前边徐老伯举的火把又依稀可见了。   脚下已经不再是那种软绵又冰冷的土地,恶臭也减轻不少。   “那当然瘆人。”邱灵赋道,“尸骨在门口堆积,那定是因为被困在此处无法出去死的。”   后来的人抱着一线希望,忍受着满地的腐尸也要候在此处,最后却与那些尸体一起在此腐烂化为枯骨。   邱灵赋依旧捂着鼻子。   闻到人化成尘土的味道,会让他不断想象这些人死去的画面。   阿魄道:“这些不是白家子弟。”   “我知道。”邱灵赋道,“如果是的话,柳婆婆不会就这样踩在那些尸骨上。”   一行人默默行着路,耳边只有脚下踩着沙石泥土的脚步声。火光因为几人的呼吸和移动而跳动,众人的影子在墙壁上群魔乱舞。   时而遇见几具横陈的尸体,或死了许久,几乎化为枯石,或仍旧发着不死心的腐臭。   邱灵赋终于知道,为何这些白家人不怕将自己一个外人带来,因为就算自己再走进来一次,也未必识得路。他一开始也抱着记路的心思,可不过拐了二十多道弯,便已晕头转向。   邱灵赋借着那一晃而过的火光,观察着这洞内的奇观,那些火光未及的黑暗就像是巨兽的大口,谁知道好奇凑近了会有怎样的下场。   这里的洞道错综纵横,幽暗昏惑,如果不是对此熟悉至深,必定只能死在此处。   这一路还见到不少破碎的木器瓷器,邱灵赋想起在外边烧火时用来生火的东西。   邱灵赋终于问道:“这里是用来做什么的?”   柳婆婆道:“给死人歇脚的。”   柳婆婆果然不愿明说,但邱灵赋问的不是她。   阿魄道:“这里原来是座墓。”   邱灵赋听了并不觉得惊奇,因为这里生气死气混杂,明明充斥着死亡的压抑,却依旧要伪装得和阳世一样。   “谁的墓?”他问。   “不知道是谁的墓,白家在此建立,某位先辈便发现了这座墓,因墓内景致奇异,便当做了掌门练武的密地。但从十多年前,这里便多了许多前来探究白家的刺客的尸体。”   这是刺客的墓。   “这里通向白家之内?”   阿魄道:“通向厚土,白雪岭下的一处密林。”   白家人放着大路不走,偏偏走这里,就是为了遮人耳目,以免撞上蜂拥而至的武林人。   邱灵赋的声音孜孜不倦打破着这洞内平静:“这座墓,发现时便是空墓么?还是······”   “邱小少爷问够了?”柳婆婆声音愠怒。   人需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因为情绪总能告诉他人许多答案。邱灵赋深明这一点,所以在大多数人面前,他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白家幸存下来的年轻人们,此时都看着柳婆婆,邱灵赋看得出他们对此事并不知情。   也许对于这些人来说,这个墓的存在仅仅只是一个常识,就像天上地下日月交替一样的常识,所以从未让人想到过它与白家的关系。   或者是有过相似的念头,却因为忽视或其他原因并未问出口。   此时,恰好邱灵赋问出了口,他们也恰好得到了答案。   邱灵赋口气变得得意洋洋:“你们在墓内发现了什么?”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思考。   显而易见,这发现的东西,曾让白家富饶,也让白家走向毁灭。   这是白家人的墓。   邱灵赋的问题接连不断:“与那些奇花异草有关?”   任凭邱灵赋猜下去,柳婆婆不知道邱灵赋最后会猜到什么,她开始后悔放邱灵赋进来。   可此时她又暗暗希望这小子能够继续说下去。因为比起她知道的事,她不知道的事更多。人老了不善于观察和思考,但坐收其成的经验却是相当丰富。   她冷哼一声:“我也曾想过是否与这奇花异草有关,可我们白家可不似花雨叶,大肆种植这些奇花异草。”   “但是白雪岭有这些花草。”邱灵赋道,“有就够了。”   穆融道:“若真有那些奇花异草的方子,那为何我们不似花雨叶那样播种?”   邱灵赋好笑道:“这问题不该问我,该问你们柳婆婆。撑起白家的收入究竟是什么,江湖人可是好奇得很,柳婆婆作为一门的长老,该不会不知道吧?”   黑暗中又平静下来,这该接下话头的是柳婆婆,可柳婆婆却沉默着。   这些人平日里几乎是四海为家,天涯各一方,靠着相同的命运维系着联系,一旦聚在这么狭窄的墓里,那些所谓深藏的秘密就暴露无遗。   阿魄却忽然问道:“但这里究竟是谁的墓?”   其他人闻言,也忽视了这柳婆婆诡异的沉默,开始往这四周张望起来。   徐老伯把火往这洞壁上打,却根本未见什么异常。这样规模的墓,通常壁上总会记着些什么,但此处墙面上却空空如也,只有人影交织如鬼魅。   “我不知是谁的墓,若掌门还在世,他也不知是谁的墓。”柳婆婆终于开了口,“这白家的秘密还重要吗?人都已经死了,我们只是来报仇的!”   “不重要。”说话的却是邱灵赋。   讨论这般沉重的话题,他两瓣嘴唇却轻快得就像是小鸟扑翅:“段惊蛰此次弄了这么声势浩大的局就是为了讨得秘密,又不是真的想要为你们昭雪。你们不知道,这样才能继续守住它。你们不必理会我怎么猜的,我只是觉得有趣猜着玩,其实并不是很想知道。”   扑哧一声,阿魄笑了。   邱灵赋说的是这个理,但在场的要说不想知道秘密,怕是只有阿魄一个。所以他们不愿意邱灵赋真的沉默下去。   而邱灵赋不是来复仇的,解决复仇的方式是杀人,而劝自己娘回家可复杂得多,他也需要知道秘密。   邱灵赋的手在黑暗中偷偷捏了一下阿魄,警告他别戳破自己的谎言。   这一路,再也没有人说话。   但大家的嘴巴很闲,眼睛却很忙。   这地方,究竟能藏住什么秘密。   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沉默,让人极度渴望阳光和风声。   在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中,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尽头——另一扇巨大的石门前。   这扇门与第一扇门一模一样,仅能从他们所在的这一面打开。   “奇怪。”邱灵赋嘟囔了一句,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众人都竖起耳朵,却没有人开口问他。   阿魄看得清楚,心中一笑,便主动与邱灵赋一唱一和:“奇怪什么?”   邱灵赋装得好奇:“这边的门从里边就能打开,那是意味着有人能从这扇门出去?”   阿魄笑道:“你没看见这一路的死人越来越少?”   邱灵赋恍然大悟:“哦,没有人能真正活着走到这里。”   悄悄放在他身上的目光都默默移开了,只有肖十六还明目张胆看着自己。   “可是——”邱灵赋又道。   “可是什么?”肖十六好奇。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两扇门,那么白行义当初至少会派两个人候着将门打开。那另一个人是谁?”   那一定是一个白行义信赖的心腹,熟知洞道秘密,且武功与邱心素一样顶尖。这个人不是白行义的得意助手,就是某位与邱心素一样武功卓越的大侠。   “为什么不能是一个人?在这山洞里待到外边没人再出去不行?”肖十六像是在听说书,一双眼睛兴致勃勃,比阿魄还要捧场。   “因为你们掌门想的下下策是救所有人,而不仅仅是你们几个。这么一大伙人不见了,该逃就逃,何必躲藏起来,也不怕被找到?”   “是我。”说话的是徐老伯。   “当时白家仅有我与柳婆婆知道这墓,而那时门内大乱,掌门从未不甘心临阵逃脱,便需要与柳婆婆商议对策,便只让我与邱心素二人候着,以作下下策救助弟子。”   他不是解释给邱灵赋的,他是解释给这些白家晚辈的。   “掌门相信邱心素听闻此事一定会来,但是我迟迟不见邱心素,而门中已经大乱。我放了信号告诉掌门,便进了这洞中。柳婆婆将他们几人带至这扇门后,我打开门迎接,与他们在此等到外边杀戮平息了再出去。”   肖十六似好好地回想了一番,他点点头:“我有印象。”   柳婆婆又恨恨道:“要不是因为邱心素······”   要不是邱心素,白家不至于灭门。   邱灵赋终于懂得了这句话的意思。   柳婆婆看向邱灵赋的眼睛里怨毒又愤恨,若不是多年来的是非黑白之道让她克制,她恐怕会立刻把对邱心素的仇恨发泄在邱灵赋身上。   但她忍住了。   她只叹了气,语气凄凉又凄厉:“开门吧。”   邱灵赋怔怔地看着她,若是柳婆婆说要杀了他,他倒是不会这样出神。   稍微软化一点的语气,就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判官宣布斩首的罪犯。他想到那门口的横尸,又想到了桂仁。   在许多人眼中,血缘意味着继承。   继承仇恨,或者继承被仇恨。   阿魄攥紧他的手,在他耳边道:“别怕。”   邱灵赋发现,从一开始,阿魄说的话对他就很有一套。   现在也如此。   邱灵赋突然松了一口气,如仗剑行走那般心安。 第63章 雪岭(五)   门开了,从墓中走出来,就是重返人间。   雪停了,夜还没走。   天地银装素裹,空气依旧冷冽干燥,却因为视线开阔而让人觉得明媚。   邱灵赋正要向前踏去,却听肖十六道:“邱小少爷小心点,这雪下的每一寸土壤都有白家的尸骨,可别又惹婆婆生气了。”   邱灵赋一听,只觉得眼前的景色都阴沉起来,他偷偷看向阿魄,怎么也不能往前踏出几步。   他忽然想到什么:“你们想怎么报仇?”   从刚才那片阴冷的黑暗中出来便知道,所谓沉冤昭雪,一定是谎言。   因为白家永远无法将真正的原因昭告天下,除非······除非他们要违背死人的意志!   肖十六笑道:“你也见识到这墓的厉害,若是能将那些罪人从那边引到这墓中,那岂不是·····”   “十六!”柳婆婆怒斥。   肖十六一副吓得不轻的模样,赶紧上去哄道:“婆婆别生气,邱小少爷聪明,很快就会知道的,十六知道自己多嘴不讨人喜欢,打嘴巴!”   说着还真的笑嘻嘻,扇了自己几个耳刮子。   又称赞道:“婆婆的办法已经足够仁慈了,还得把罪人挑出来杀······”   邱灵赋却想起了阿魄曾说过的话,便道:“但是这么多江湖人,难免会有误伤。比如蛊地的阿骨姑娘,她才十四岁,当年白家之事发生时还未出生,或者别的门派也会······”   “邱小少爷是觉得这仇报的不妥?”柳婆婆冷声问道。   邱灵赋并没有觉得不妥,他有什么觉得不妥的资格?况且他听过比这疯狂的复仇多的是,这样的复仇已经足够冷静。   但他只是逆着风往阿魄看去。   阿魄一路极少与其他人说话,几乎能让人忘记他才是这场复仇计划必不可少的人。   他此时站在离邱灵赋不远处,他看过来,高束的长发在冷风中飞舞,几乎要将他轻扬的唇角遮去。   他的眼睛总是明亮如水,一笑起来脸上的线条便柔和,像是轻风穿山过海,浑然一股秀致清冽又超凡洒脱的少年气。   他伸出还包扎着伤痕的手,在邱灵赋头上摸了摸,邱灵赋直视他的尖锐目光立刻被揉散了。邱灵赋终于知道了他的目的。   他不愿意来,却必须跟来。   若他想要通过大开杀戒复仇,在花朝会之行就已经将六大门派的人一一杀了。此时跟来,无非是假意顺从——好在这场复仇之中,做个头脑最清醒的人。   可是白家的独子,能站在什么位置去保持头脑的清醒?   仇恨不仅毁灭良知,还会毁灭理智。   等到真正的复仇开始,会有许多一念之间决定的事,一念之间决定的剑法。这说得头头是道的柳婆婆,为了将仇人杀死,也未必不会伤及无辜。   这古往今来,可从未听说过有人要像阿魄一样,要做一场绝对冷静绝对完美的复仇!   “窝囊。”邱灵赋脱口而出,但他说得不是本意。他说出的许多话,通常都不是本意。   其他人确实看不懂,这气焰嚣张的邱灵赋,为何突然骂起人来。   可阿魄却听懂了:“乞丐都很窝囊。什么都没有,能窝囊就窝囊。”   有的人深明上天的公平,这个东西拿的多了,其他东西就得撒手。   阿魄有的东西向来是摸不着看不见的,比如邱灵赋的心,比如自己的心。   所以他看上去不仅一无所有,还很窝囊。   一行人在密林一处屋内住下,等着那浩荡的江湖大军到来。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因为一无所有的人要复仇,通常都不计后果,下得了狠手。   所有后果对于他们来说,都会比现在更好。   只是邱灵赋不知道,这些人中究竟有几个是真正心怀仇恨的。   四处都是坟地,再美的地方也染上一层恐怖阴森,邱灵赋对这类东西向来不愿靠近,还不如在屋内等着。   等,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阿魄进屋,看邱灵赋竟然望着雪发呆,这幅安静的模样,美而罕见。因为刨去人欲,邱灵赋这皮相,便像极了他的母亲在传闻中的模样。   在传闻之中,她是一抔雪,是一轮月,是一把剑,却从来不像一个人。   阿魄问他:“去练武么?”   邱灵赋转过头来,惊奇道:“现在练什么武?”   正要问一句话,他便能打破那种与邱心素相似的仰望感。   阿魄笑道:“现在怎么就不能练武,就像你的剑,什么时候不能磨剑?”   邱灵赋问:“你就这么淡定?”   阿魄笑道:“你就这么不淡定?”   邱灵赋盯着他的脸,笑得狡猾:“比起练武,你教我别的,可能会更让我淡定。”   邱灵赋这么一笑,便似吹散冰雪露出红梅,阿魄看着他,眼神一变,心中鬼迷心窍,便转头把门阖上了。   他走过来,牵起邱灵赋的手,把它覆在自己唇上,呵着热气,眼神直勾勾看着邱灵赋:“什么别的?”   果不其然,他立刻看到邱灵赋因为自己的挑逗呼吸大乱,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立刻变得氤氲勾人起来。   “我想知道这白家的地图。”喘着热气,邱灵赋说话的声音不像自己,自己听了便立刻恼怒起来,要把手抽出。   但阿魄却把他的手攥得紧。他不喜欢他逃脱,又在手心蹭了蹭。   阿魄问:“你想找我爷爷?”   邱灵赋只觉得从与阿魄接触的手开始,自己的身子正一点点麻软。他在压抑心跳。   “这是其一。”   阿魄问:“其二是什么?”   邱灵赋道:“如果我们走散,我至少还能从这雪地里活着回来。”   阿魄笑道:“你认为我们会走散?”   邱灵赋的确有这样的预感。   许多关于段惊蛰的信息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联系让他产生了预感。   可是因为点燃段惊蛰的计划,还缺乏某个昭然而必备的关键点,所以在从别人口中听到之前,他还认识不到这个预感。   此刻他认识到了,便立刻觉心中焦躁如麻。他天生知道如何缓解焦躁,比如此时他便想要亲吻阿魄。   他再次把手回抽。但这次却不是真要把手抽出,而是让自己身子借力凑了上前。   他在阿魄的手上亲了亲,又仰起头,狡黠又迫切的眼睛看得阿魄血脉里情-潮沸腾。   他咬住了阿魄的下唇,急不可耐地吸吮啃咬起来。阿魄立刻抱住他的肩,将他压在椅子上,以更凶狠坚决的撕咬回应他。   阿魄看着他的眼睛:“凡是能让你活着的事,你不求我我都要给你。”   说着便伸手把窗户掩了,又把邱灵赋抱到了床上。   邱灵赋按住他在自己腰带上熟练松解的手,眼角已经发红,却还道:“不是先告诉我地图?”   “先?”阿魄故意把这个字挑出来。   邱灵赋听恼了,正要爬起身子,阿魄却把他压在床上,一手放下帘子,笑道:“时间紧迫,我一边做一边告诉你。”   时间确实紧迫,这一点邱灵赋从在那遇到白家人就已经感觉得到。   所以一路上他恨不得什么都说了,也恨不得什么都快些知道。   恨不得只与阿魄待在一起。   即使两人一直在忽视这事情的来临,但越靠近这座雪岭,时间就越少。   他们两人都有各自要解决的事情,在这座山上。   邱灵赋把按住阿魄的手松开,小声道:“那就快点!”   这一声催得邱灵赋自己是面红耳赤,他还未在欲-望崩溃前这么主动。   阿魄将他的衣服摊开,贪婪的目光梭巡着他的身体,他伸出手指便在左边的一点按了下去。   邱灵赋喘了一声,又只得捂住嘴巴。   两人在这房间内行着苟且之事已足够大胆,但邱灵赋可没想让外边的人听到什么。   却听阿魄在那处又坏心眼揉了揉,他低声道:“这个地方,是我们进来时的那个小门。”   阿魄的胡说八道,等邱灵赋听明白只觉得羞耻,怒道:“哪里是门······嗯!”   阿魄倾身下来用吻和舌尖在那处打转:“这里。我们进来时已经是半山腰上了,你不知道吗。”   “停······停下!”邱灵赋不敢大声,可那声音压在喉咙里,却更显得淫-靡。   “不行,我得让你记住。”阿魄忍着笑,又伸手滑到他另一边,“往旁边去便是大路,白家的门是在山腰上的,就是这里。”   “唔!”邱灵赋抓住了他的手腕,指甲深陷进去。   阿魄这才放过了他的胸口,又亲吻他的唇:“这里是山顶。”   接着顺着脖子一路吻下:“山顶到山腰有许多石洞,各有危险的地方,平日是用来给弟子训练的,我猜爷爷就在这里的某处,但你别自己去那里。太危险,我带你去。”   阿魄说道这,眼睛一直未离开邱灵赋的脸,看他有些神魂颠倒,又笑了,在他下巴轻轻咬了一口:“你别光顾着舒服,记住了吗?”   这一咬让邱灵赋浑浊的眼神里清醒不少,他低头看阿魄:“闭嘴,我记得住。”   阿魄笑道:“那我继续。”   他的手指在顺着邱灵赋敏-感的腰往下,一路走走停停,告诉邱灵赋这里是哪里,那里是哪里,把邱灵赋逗得欲-火焚-身。有时候说得详细了,邱灵赋不乐意,还恬不知耻地抬起腰蹭动,催他快些。   “快什么?有的地方可不能快,我说的你都记住了?”阿魄话说得轻松,却已经是满头汗水,像是真领着邱灵赋把这山里里外外跑了一遍,气息混沌不清。   “有一个地方没记住。”邱灵赋说这话时几乎魂不守舍,阿魄看得心中早就化成了一江春水。   他吻了吻邱灵赋的眼睛:“哪里?”   “密林后。”邱灵赋认真道。   “密林后?”那是什么地方,自己有说过么?   “唔······”他闷哼了一声。   邱灵赋伸手向下揉着阿魄的灼热,然后双-腿不安分地箍在他腰上:“告诉我······”   阿魄猛地将他压倒在床上,在他身体上落下重重的密吻。   他喘气道:“凡是能让你活着的事,你不求我我都要告诉你。”   垂下的帘子上两道人影纠缠在一起,精壮挺拔的少年疯狂摆动着身体,用了所有亲密无间的动作拥抱着身下的人,让他无法再放纵迎合。这次即使两人不说,也一定要像是送别临行的饮酒,足够酣畅淋漓,至醉方休。   外边狂风呼啸,掩盖了屋中任何声音。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是个饮酒的好天气。 第64章 雪岭(六)   两天后,太阳终于照进了这片密林。   黄昏时在望台处等候的肖十六,也在此时回来报信,他说已经可以看到江湖人在山脚歇息。   徐老伯从袖中拿出一枚掌心大小的烟火,对其余的人道:“这枚烟火可在白日或夜里燃放,烟彩和光亮都极淡,难以被人察觉。”   这是专门防外人的烟火。   说着他把那烟火放在地上,耐心嘱咐道:“但依旧要小心,总会有敏锐之人察觉得到。如今江湖人在另一面山脚,看不到这东西,我点燃这个,你们记住这烟彩的样子。”   他点燃那枚烟火,火花立刻窜进那圆柱之内,那灰不溜秋的圆柱飞入苍穹,形成一道极淡的灰烟。   “它仅能维持半盏茶的时间,一定要观察仔细了。”   他嘱咐好了,又往屋子二楼别有深意看去一眼。   众人都仰头看去,只见邱灵赋在那远远地站着,听得津津有味。   邱灵赋一看这伙人都看过来,便懒洋洋转过身,背对他们大声嚷嚷:“谁要看你们说话,我只是见你们放个烟花还这么惨淡,也不怕不吉利。”   邱灵赋说完却竖起耳朵。   后边安静了一会儿,徐老伯又吩咐:“你去备马车,我们三日内把事情解决了便去找你。”   邱灵赋悄悄侧头偷看——这无性命堪忧的轻松活,果然是给沈骁如的。   沈骁如神色似乎有些迟疑,她也悄悄抬眼往邱灵赋方向偷偷望去,但还是领了任务。   她正要走,脚步却迟疑了,又转头对徐老伯道:“我的任务岂不是太容易了?”   徐老伯道:“骁如不愿沾染这类肮脏事,那我们也无从强求。”   这话邱灵赋听了暗里冷笑。   沈骁如面上有些难堪:“什么肮脏事?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思,也希望你们活着,所以才跟来······”   “我们能活着。”柳婆婆道,“去吧。近日大雪不封山,这帮人狡猾,定会逃出去不少,杀不完的今后再算账,你自己要藏好。注意联系。”   邱灵赋这下却是明白了。   他想起当初阿魄说此次白雪岭会聚不能赶上大雪封山,求衔璧找说书人推波助澜,怂恿江湖人早些来。   那时阿魄的话,只说了一半。   他确实是担心大雪封山以后段惊蛰为所欲为,但亦是担心白家人的举动。   这人自称游手好闲,活着却比谁都真累。   邱灵赋不嫌事多,大声嚷嚷:“怎么不让那个小白脸去做这种轻松活?”   穆融知道他在说自己,冷冰冰看了邱灵赋一眼,嫌恶道:“我不走,我要看着他们死!”   邱灵赋听着有些意外,回头有趣地看着他。   肖十六看穆融拳头紧攥,却问柳婆婆:“然后呢?我们怎么办?”   “等。”柳婆婆道,“等那六门派的人收到我的信,自己来找我。”   “他们什么时候会收到?”   “今晚。”   今晚有明月。   明月旁有硝烟。   硝烟淡得像是一炷坟上的香,肖十六发来信号,那些人已经入了白家大门。   除了沈骁如,其余的人就在密林未消融的雪地中等着,柳婆婆冷笑:“这些人懂得享受,知道这山中住着房子会更舒服。”   邱灵赋在那二楼搬来张椅子,还拿出一张被子盖在身上,多嘴道:“他们是来找宝藏的,又不是来看白家冤不冤的,当然要享受。”   阿魄在下边倚着枯树,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也有真心来调查白家之事的。”   “调查会有,却有可能不是真心的,江湖大门派要有江湖大门派的样子,不管闲事,怎么能算是大门派。”邱灵赋趴在那栏杆上朝他眨了眨眼。   阿魄本也朝他微笑,可突然之间,阿魄的眼睛像是鹰一般,一瞬间便锁住了密林中的某处。   邱灵赋往那处看去,他只看到漆黑一片。   但居高望远,他没听清那黑暗中的异样,却发现了别的趣事。   这觉得不对劲的不止阿魄,邱灵赋看到柳婆婆与徐老伯也都朝那处望去。   “什么人!”   柳婆婆才喊出话来,阿魄已经一道黑影飞逐去。   柳婆婆正要去追,徐老伯却劝道:“让阿魄去就好,勿要打草惊蛇。”   柳婆婆虽觉得不妥,可一时念及那复仇的计划,脚下却迟疑了片刻。   可而就在此时,从二楼飞身而下一道身影,邱灵赋已经追随而去。   夜色冰冷,雪地上深蓝如海。枯木一道道虬生其中,如同海里伸出的枯骨。   阿魄像是一只穿越在枯骨中的黑燕,敏捷地避开乱立的坟冢,他从再遥远的地方,也能精准地知晓虫蚁的动向。   他没有将沌光取出来,因为他离那人越近,越清楚那人的武功并不高。   但依旧不可掉以轻心。   遮挡住那人的枯木像是重重帷幕,被一根根拨开,阿魄渐渐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但林中漆黑,你只能看出那是个人,却看不清是个什么人。   阿魄想也未想,脚往树干上轻点,旋空而起,不过瞬间便无声无息逼近那人,食指中指凝聚一股力道,瞅准了那人的身子,眨眼间便封住那人的穴道。   那人笨拙得很,眼睛还未往这个方向看来,便只能一动不动。   阿魄往那人脸上看去,却怔住了。   “小石?”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阿魄转头,看邱灵赋远远地飞奔而来。   邱灵赋又是惊奇又是欣喜:“你怎么在这?”   阿魄给邱小石解了穴道,邱小石怒瞪他一眼,赶紧跑到邱灵赋身边,上下打量着邱灵赋,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你怎么扔下我偷偷就跑了!我好费劲才从花雨叶里跑出来的!”   邱小石看他一身磨边破口的粗糙布衣,丰润饱满的脸颊消瘦下去,精雕细琢的骨相彰显出来,原来那纨绔子弟富贵相荡然无存,越来越像个漂泊江湖的可怜浪子。   邱小石看得心里难受,脱口而出:“对不起······”   邱灵赋奇怪道:“怎么一见到我就对不起?”   邱小石张了张嘴,看见阿魄在一旁便没有声音。   邱灵赋带着邱小石往那屋子里走,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小石听得出他话里的戒备,他心想许久不见,自己跋山涉水来到这地方,这邱灵赋却不见得一点开心,心里不由得有些委屈。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一旁的阿魄,不高兴道:“别人的家仇,你在这里又做什么,快跟我回去!”   可邱灵赋却不依不饶,他认真道:“小石,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邱小石没看他的眼睛:“许诸葛说的。”   邱灵赋步步紧逼:“我是说白雪岭这么大,你怎么知道这个位置?”   邱小石可没忘记邱灵赋看不惯李兄,他便怀揣着隐瞒的心思:“我······我自然是有高人指点!”   邱灵赋听了一愣,与阿魄二人对视一眼。   他又哈哈大笑:“这世间的高人,可都是不是什么好人。”   邱小石心里还把邱灵赋当做孩子,却被孩子给嘲笑了。邱小石气得脸铁青。   这孩子不久前还机灵可爱,现在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却没说过一句让邱小石舒服的话。又看邱灵赋与那阿魄暗里默契亲近,想起从前邱灵赋向来讨厌这阿魄,又觉得奇怪得很。   这么一想,不由得便把自家小少爷多出来的这些毛病、以及这吃苦的模样都归在那阿魄身上。开口便别有所指:“我好歹比你多吃了几年盐,只怕分不清好人坏人的,是你不是我。”   “我是分不清好人坏人。”邱灵赋厚颜无耻地承认了,但又道,“但我知道,你自己来这里,不说清楚原因,可能有人会想杀你。”   邱小石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惊诧,还未把那恶人做的事都往阿魄身上套,便看到一位气度非凡的白发婆婆,披着乌黑斗篷,领着几人在雪中往这里走来。   那老婆婆年纪不轻,步子却稳健如男子,眉间一股寒气,正逼着自己而来。   邱灵赋却还轻松笑了:“遇见这种情况,那带你来的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房间被锁上厚重的链子,邱小石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我就知道这阿魄不是什么好人!”他一副终于彻悟的模样,恨恨道,“装成一副好人的模样,现在却把我们关在这!”   邱灵赋却在旁喝着茶,那茶烫嘴,他只能捧在手中慢慢地喝:“是把你关在这的,我是自己走进来的。而且是那老太婆关的,不是他关的。”   这个时候,邱灵赋还要为那阿魄说话!   邱小石气道:“那老太婆和他就是一伙的!”   “那我与你是不是一伙的?”邱灵赋问。   邱小石道:“当然是!”   邱灵赋遂做出愤愤不平的模样:“那以前许诸葛把我关着不让我去玩,你怎么不帮我?”   邱小石气得不轻:“这有什么关系!许诸葛是为你好!”   邱灵赋道:“那老太婆也是为他好,你来路不明,还撒谎,她没把你杀了就不错了。”   “我没——”邱小石本说得理直气壮,可看到邱灵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又心虚道,“我没撒谎。那······那他们为什么不杀你?”   “因为我乖。”邱灵赋与阿魄以外的人说话,语气总是像是在开玩笑,“他们嘴上不承认,但心里觉得我是好人。但他们一看见你就觉得你要来惹事。”   邱灵赋又锲而不舍地问他:“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第65章 雪岭(七)   邱小石走到他身边,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我听说你中了毒,我来救你。”   邱灵赋挑眉道:“你来这里,谁救谁?”   话里的讽刺,邱小石却权当没听见,只道:“我救你。”   “你怎么救我?”邱灵赋觉得有意思。   只有愧疚的时候,邱小石才不会以长辈的身份对邱灵赋的轻视加以斥责。   他愧疚道:“是我害了你,我一定会救你。”   “你害了我?”   邱小石低眉顺眼:“当初小姐不在,我本来可以隐瞒得再久一点,是我有意让你察觉到不对劲的。”   邱小石满脸愧色,一咬牙,全盘托出:“因为光凭我的武功和本事,救不了她。我知道只要给你透露一点点消息,你就会去找她。”   邱灵赋听着也不生气,只是问:“你那时知道救不了他,现在就能救得了我?”   邱小石听了这话,倒不怎么在乎邱灵赋挖苦自己,只是胡思乱想,猜想那毒是不是真无可救药,所以他才说这种话。   邱小石心急道:“救不了也要救!”   邱灵赋问他:“小石,是谁告诉你我中毒的?”   邱小石依旧紧咬着牙关。   邱灵赋又问:“是不是他告诉你,如果你说出是他说的,对他会不好。”   “别问了!”邱小石心烦意乱,自己不愿说,又不是大事,他不知道邱灵赋为何苦苦逼问。   他又关切地看着邱灵赋:“你的毒是他们的人下的吗?”   他们指的是阿魄这一伙人。桂仁是他们的人。   可邱灵赋看邱小石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模样,怕这傻小石被利用,只干脆答道:“不是。”   “还说不是,我都知道了!”邱小石气道。   邱灵赋心里有些意外,心想原来小石竟然知道?这带他来的一定是段惊蛰的人无疑,可这人有没有乱说别的话,又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邱小石看邱灵赋一瞬间的沉默,更觉得李兄说的只真不假,又道:“那个阿魄根本不是表面上的样子,他根本就是想害你!你认识他以后,做了多少危险事,又吃了多少苦!”   邱灵赋看邱小石急躁,知道此时说不清楚,便只挑了关键的回答:“这毒不是他下的。别人说的什么你别信,小心被利用了。”   后一句话着实是简明又实在的劝告,可邱小石却没听进去,一心只放在了邱灵赋所中的毒上:“他是他们白家的少主,不是他下的,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什么白家少主白家少主的,这亡国的皇子,还能叫皇子吗?   这白家的遗孤,可不是白家少主,他分明叫阿魄。   邱灵赋笑道:“小石,你真天真,什么也不知道,还要救我,你对我真好。”   邱小石眼里,邱灵赋才是天真!   邱小石哪管邱灵赋此时故作的撒娇,只恨铁不成钢:“我看你对阿魄如此提防,还以为你能保护自己,可我看你现在,早已经被他骗得团团转!”   邱小石说着又警惕地朝四周看了一圈,压低声音:“你小时候以武欺人,没人与你亲近。这突然出现的家伙缠着你说尽好话,久了你便以为他是真的对你好!可江湖里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多得是,你可别被他害了!”   邱灵赋看邱小石上跳下窜,本还只是听着乐一乐,可听着听着,却像是误吞着了一根针,疼了才知道不对。   他心中有疙瘩,便脱口问道:“他会为了什么目的不择手段?”   “那你说你们是朋友,为何他刚才不帮你我说话,让那老太婆误会我们?”邱小石反问。   邱灵赋踌躇道:“我有自己的事,他也有自己的事。”   这些事,对邱小石是说不明白的。   白家的计划这样大胆,而其中还有奸细,有的是阿魄头疼的事。即使阿魄没有说。   就像邱灵赋要找邱心素,对这白家的秘密觊觎着,还要与那狡猾的段惊蛰斗。阿魄也只是陪着他闹,问也只问点甜头,从不真正地问到底。   这其中事情复杂,而邱小石忽然的到来,本身便让人误会。有的误会,“说”得多,便误会得更深。   邱小石却以为是那邱灵赋答不上,只冷笑:“那你说说看,究竟是什么事?可以把兄弟晾在这里不管。”   邱灵赋低声道:“他现在得和老太婆暂时推心置腹,老太婆不信你我,有的事做多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我在这里只是歇歇,和前几日一样,又不会死。”   邱小石冷哼道:“是他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猜的?”   阿魄没有告诉他。   邱灵赋呼吸变得急促,他自己也无法察觉,他的话里渐渐失去了那种运筹帷幄的嚣张。   他的眼睛开始认真地放在邱小石身上:“是我自己猜的······但是,我猜的事不会有错。”   说着说着,他语气又陡然直挺挺坚定起来。   他对别人极少信任,对自己倒是乐于高估。   这最后一句话,是在说服自己。   邱小石只是冷笑:“你也说过,许多人做坏事前都会有一个道貌岸然的借口,做的事越坏,说出口越正义。你说说,阿魄究竟要做什么事,他的理由是什么,不贴切的理由一般都过于高尚,让他显得贴切。你真的相信他?”   阿魄要做的事······   哪有被满门冤杀,复仇还得斟酌下手的人?哪有一无所有,拿回自己的东西还得犹豫再三的人?   说书人口中千百个故事里,也没有过这样的人。所以说是虚伪也确实不冤枉。   自己以前可是从不相信他的话。   但邱灵赋沉默着,却又摇头。   “他不是。”   “不是?”邱小石看向邱灵赋,眼里本是讥讽着,可忽然神色却一滞。   因为邱灵赋眼神落在了地上。   邱心素与邱灵赋几乎同是一副骨相,安静时便是一副冰冷单薄的模样,只是懂的人才看得到,他们的眉眼从不安静。   扬眉时杀气凌冽,低眉时脆弱可怜。   邱灵赋现在在低眉。   他低声喃道:“连我这样的人都相信他不是,那他一定不是。”   邱小石听了怔了片刻,才知道这小子还在倔强地说服自己,只得当他还未长大,又气又无奈,不愿再与他吵架。   他在这屋内走了一圈,幽幽烛火映得他的影子在门窗上乱晃。这门窗他看了几百遍,两人被锁得严实。   过了一会儿,他不甘心,又问邱灵赋:“你是不是知道怎么出去?我们一起出去。”   邱灵赋道:“我告诉你怎么出去,但我不走。”   邱小石看他似在赌气,因为他的眼睛坚决又任性。   邱小石他这时候还在和自己撒气,也甩手坐在旁边,气道:“那我也不走。”   又过了半盏茶,邱小石却又醒悟过来:邱灵赋身中奇毒,两人又困在这里,这哪是生气的时候?   他看着邱灵赋阴沉的脸,平时要是与自己命有关的事,这家伙早就想出一百种办法自救,现在怎么还要钻牛角尖,在那为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纠结苦恼。   阿魄这人到底给小少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药!邱小石愤恨地想!   邱小石用自己的榆木脑袋想了一会儿,许久才心生一计。   他忽然咬牙道:“那我走,你告诉我怎么出去。”   邱灵赋听他这么一说,只无精打采地从怀中取出个瓷瓶子,在那窗上的锁链轻轻洒去,几滴浑浊的液体从那瓶中流出。   那液体一触及铁链,链子便滋滋地冒着烟气,像棉线一样被火苗迅速吞噬绞断。   不过片刻,那链条便熔了一个断口。   “你走吧,找含嫣她们去。”邱灵赋道。   “她们在哪?”   邱灵赋道:“从这片林子往南走,有一条石阶道,顺着石阶道绕过去,你就看见白家弟子曾住过的楼屋。她们就在那里。”   邱小石惊讶:“你怎么知道路?”   邱灵赋脸忽然发烫,久久才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说这话,却又是带着气的。   邱小石看他:“那柳婆婆和阿魄武功这样好,肯定会察觉有人要走,不如你跟我一起。”   邱灵赋扑哧笑道:“小石,你这借口太明显了。”   又道:“你下去的时候,我就从正门出来,他们发现不了你。”   邱小石气不打一处来:“我来这里是来救你,怎么又轮到你救我?”   邱灵赋看他,觉得他好玩得很:“我不想走,你来救我做什么?我也不是只要救你。我进来这屋子里,是怕你寂寞,我出去这屋子,是我寂寞了。”   说着邱灵赋便又将那瓶子里的液体滴在门口的锁上,不过是一两滴,那锁很快啷当掉地。   屋外开始有嘈杂之声。   邱小石眼睁睁看着邱灵赋走出去,心里又恨又急,一咬牙,却想着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还是转头从窗户翻出去了。   邱小石从那二楼窗上吃力爬下,脚正要落地,却发现有一人站在一旁。   阿魄正笑着看他。   阿魄看邱小石的表情,笑道:“你很不甘心,因为才来就要走?”   邱小石盯着他,模样警惕。   阿魄道:“他一闹我就知道你会从这里出来。快走,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的。”   邱小石心底确定无疑,这阿魄此时的笑真是虚伪可憎。   方才在一旁看着自己与邱灵赋被欺负,一句话也未说,现在却跑来说这种话。   没准等一下自己要走,就要在背后捅自己刀子的。   这阿魄的功夫自己是见识过的,邱小石没有逃出他手掌的信心的。   但他也没想过要逃。   邱小石道:“我不是不甘心,我是开心。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去找你!”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凶恶,手突然亮出一柄银光匕首,他拼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便往阿魄的胸口刺去! 第66章 雪岭(八)   如果是邱灵赋,阿魄会时刻警惕,留意着狐狸的口牙。   但这眼前的人,是武功低下、和颜悦色的邱小石。   阿魄没想到,这几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邱小石,竟然对自己抱着如此浓烈的杀意!   即使一时惊诧,却依旧有着敏锐的本能。阿魄反射性后退一步。   邱小石虽武功不如人,却也是师承邱心素,那飘逸诡谲的武功学不成形,偶尔却能出其不意。   现在就是偶尔的时候。   此时邱小石胸中怀着必死的决心,那刀尖也像被风磨得更锐利,这是他第一次拿着刀刺人,但他觉得这刀一定能刺伤眼前的人。   因为这几乎是他在往日练习中,出手最完美的时候。   刀上沾染了血花。   但刀尖却没有刺进阿魄的胸膛。   不远处一颗石子飞来,轻易击落了匕首,锋利的刀尖翻转坠落,扎破了邱小石的手指。   一颗石子。   邱小石睁大眼睛看着那颗依旧在滚动的石子。一颗石子就能阻止他。   他久久忘了呼吸,像是忽然醒了,恐惧吞噬了他。   不远处,四道人影朝这里飞奔而来。   邱小石听着那脚步声,只可怜又绝望地捉住阿魄的领子:“解药!”   解药?   阿魄朝邱小石看去,他看见了邱小石眼中含着愤怒。   阿魄疑虑的神色突然荡然无存,他明白了这邱小石误会了什么。   “我早该知道你们有问题!”柳婆婆看着地上那带血的匕首,眼中一寒,剑锋带着磅礴的怒意,朝邱小石刺来!   邱灵赋紧随柳婆婆其后,他看到邱小石与阿魄这番情形,像是遭了一道雷,只呆傻傻地看着。   直到他看到柳婆婆要杀邱小石,才一下子惊醒过来,抽出软剑就要冲过去。   此时,身后一股强劲的内力袭来,邱灵赋微微偏头,只看到徐老伯目光灼灼,手中凝着一股浑厚劲韧的掌风,像是老鹰杀人的尖爪,就要往自己后脑勺拍来。   这一掌下来自己哪还有命!   邱灵赋不得不将软剑在地上一点,整个人立刻像一只灵活的飞鹏鸟,旋空而起,这才险险避开。   可那软剑却在空中感受到那掌风隔空的力劲,发出铮铮响声,剑身鼓动乱跳,几乎如狂风中银绸。   而那边邱小石被这股腾腾杀意吓得脑袋一片空白,不得动弹。   就在此时,有人却在他背后用软劲一推,他整个人往旁边一倒,正巧飞快地从那剑下抽去。   锵!   夜色在那匕首上反射出混沌的刀光,映得邱小石什么也看不见。   待看清楚时,眼前邱灵赋与那老伯、阿魄与那老太婆,已经两两之间打得不可开交。   只有不远处一位脸色苍白的少年看着自己。   邱小石忽然感到这夜空里寒气,还有旁边密林中的死气,压抑得自己无法呼吸。   他昏头昏脑,又见那阿魄提着那匕首朝自己跑来。   邱小石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脑袋,却只听“叮”的一声,他睁开眼,只看到那匕首刀面上自己惊慌失措的眼睛,而一根针打在那匕首另一面,正滑落在自己面前。   这银针差点就要射向自己的眉心!   他吓了一条,抖着身子,让那针落在地上。他看着那针心有余悸,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阿魄!”柳婆婆怒喝道。   阿魄道:“柳婆婆,这是误会。”   邱小石听着人说话的声音,这才从眼前这刀光剑影里醒来,喘了口气,趁两人说话,爬了起来,趔趔趄趄就把地上那匕首捡了。   柳婆婆看他狼狈,只冷笑:“你那匕首,拿着也是白拿!”   邱小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只强迫自己直视着她,声音发颤:“给我解药!”   邱灵赋应付徐老伯吃力,听了这声嘶力竭的喊声,也往这边看了一眼。   邱小石站在柳婆婆面前的模样,真是可怜。   柳婆婆听了眼光一转:“解药?那小子中了毒?”   邱小石拿着匕首的手发着抖:“给我解药!”   苍天明月下,夜风萧瑟冰冷。   柳婆婆看着他,冷冷地笑。   邱小石只又一遍喊道:“给我解药!”   他朝柳婆婆冲去,模样并不英勇,慌张得像一只惊弓的鸟,又怕又急。   但阿魄却来不及捉住他。   柳婆婆不用剑,等邱小石逼近了,只一手在他腹部拍去。邱小石便往后跌了半丈远,重重摔在地上。   看着邱小石面部扭曲,柳婆婆脸上嘲讽:“我没有什么解药。”   邱小石颤着声:“你们下的毒,怎么会没解药!小少爷从你们崇云山上下来就中了这毒!”   柳婆婆一怔,心中不过一思考,便看向阿魄:“桂仁给这小子下了毒?”   阿魄忽然对邱小石道:“快走!”   邱小石不受这假惺惺的恩情,可他下一刻便看到柳婆婆手中的剑一颤,寒光凌冽。   但那剑没有朝自己刺来,而是朝那忙着与老伯对峙、无暇顾及其他的邱灵赋刺去。   阿魄却比柳婆婆更快到了邱灵赋身边。   阿魄的短匕首虽不过掌心大小,却比长剑更快。   他手中像是握着一道浑浑的白日天光,要破开这混沌的黑夜!   那光一动,疾飞到徐老伯面前,刀面与徐老伯的掌心相击,轻易化了那向邱灵赋面门袭来绵长深厚的力道。   那光又逆着一动,他又借了这道厚劲,手中刀花飞转,流光溢彩,刀刃向那柳婆婆的长剑挡去。   刀刃与剑刃之间擦过了两三尺,激烈得几乎能看到火花飞溅,才勉强将那汹汹长剑抵住。   “走!”阿魄对邱灵赋道。   这瞬间便争取来的空隙,不是每个瞬间都能争取到的。   邱灵赋甚至不用等他说话,早已经抽身出来,朝邱小石奔来,带着邱小石便往林中跑去。   “阿魄!”身后柳婆婆的声音勃然大怒,她定是对阿魄所为无可理解。   邱灵赋知道此时必须要赶快离开,可听了这个名字,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那阿魄一人与柳婆婆徐老伯二人相峙,居然也能应付得过来。   肖十六还在远处监视着那深夜到来的江湖人,只有那看着单薄的穆融站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这边。   接着他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神情,才不紧不慢加入了那场混乱的刀光剑影中。   他的加入让徐老伯终于得以抽身。   邱灵赋心知不妙,不敢再看,只得最后又望了一眼那拿着沌光挥洒自如的阿魄,才紧紧地带着邱小石,奔如凄凉蚀骨的密林之中。   徐老伯在身后紧追不舍,邱灵赋要是一人跑倒是能绰绰有余,但此时,他身边还有一个邱小石。   邱小石此时也彻底清醒了,他知道当前是什么情况。他把邱灵赋的手甩开:“小少爷,你先走吧。”   邱灵赋紧拽着他的手:“你现在知道帮不上我了?”   邱灵赋平时对人极少对人撒气,从来都是忍得妥帖,事后在想着如何报复。更别说是最亲的邱小石。   但与阿魄相处久了,这脾气就像是煮开了的水,怎么压也压不下来。   那些会暴露弱点的无用情绪,吐露出来太过爽快。   但听邱灵赋责备,邱小石反而心中轻松不少:“要是我武功好······”   邱灵赋看他还在执迷不悟地犯傻,知道说再多也没用。   “小石你快走。”   “那你······”邱小石开口,却也知自己留在邱灵赋身边只能拖累。   邱小石咬牙道:“要是我半炷香后不见你,我就回来找你。”   说着,便硬是别过脑袋,不再看邱灵赋,往那林中没命奔去。   邱灵赋抽出软剑,对那林中飞驰而来鬼魅大声喊道:“我给沈骁如下了毒,你要是再靠近,她就没命了。”   徐老伯像是未闻,一道掌风朝旁边的一棵枯树劈去,那树直挺挺朝邱灵赋栽去。   那黑色的树像是巨怪的脚,朝邱灵赋踩下。   邱灵赋却像是一道烟,脚上步法几度变幻,便像一道烟,轻而易举地就避开那砸下的大树。   大树把另两株树砸得稀巴烂。   邱灵赋心中虚晃晃的,不是为了那气势恢宏后的一片狼藉,而是看徐老伯面不改色,心里不由得犹疑:难道自己猜错了两人的关系?   他后退几步,这仿佛能让他得到安全感,让自己心跳不会跳得那么杂乱。   他道:“不信你可以去问阿魄,或者也可以问沈骁如——阿魄到紫域找我那天晚上,她是不是睡死了。”   一道灰影从那残败的树后窜出,徐老伯手携一根粗壮的树枝逼近邱灵赋。   他长满短须的老嘴一动,沉声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那人还未逼近跟前,邱灵赋身子猛一侧,只听碰碰几声,几片毒镖便射入了身后的粗干上。   那徐老伯看似用着光明正大的招式,实际上暗里也藏着不少阴把式。   此时不过一分神,徐老伯手中树枝便已经当头打来,邱灵赋手中的软剑绞如银蛇,朝那树枝缠去。他就借着这一根树枝,轻飘飘腾空而起。   不过顷刻之间,邱灵赋人已经几个纵步,轻轻稳稳落在三丈外,而徐老伯手中的树枝就像是被砸碎的冰,一眨眼就断成了十几块。   邱灵赋道:“你不怕引狼入室,就别怕我会知道。那玉佩我已经交到沈骁如手中!”   听到那玉佩,徐老伯脸上依旧淡然,但眼中曾有的那热情和慈祥,早就荡然无存。他看向邱灵赋的眼中,分明是怒意!   虽然从未听过徐老伯这一号人,但是邱灵赋心中清楚,这人的武功与柳婆婆怕是不相上下。   他立刻便看到,那徐老伯的脚不过是这一撇,他踩着的那雪上便像是放了块烙铁,瞬间沉下了一个深深的脚印。   邱灵赋几乎什么也未看清,只知道一道鬼魅已经带着死亡的气息袭到自己跟前。   脖子上被一个冰凉的手紧扼。   邱灵赋疾步后退,那徐老伯就疾步逼来,手中紧紧地不放。   他手劲之大,邱灵赋被疼痛折磨得无法思考,只能从那颈脖处紧迫的血液里,听到自己一下一下重重的心跳。   此时并非邱灵赋得心应手的场面,他的痛苦从脸上就能看出来。   “你······你不怕沈骁如死?”他把这个问了阿魄无数次的问题,向这个人再次抛了出来。   但他不确定会有用。   徐老伯将他的头狠狠砸在粗糙阴冷的树干上,邱灵赋只觉得头痛欲裂。   徐老伯冷冷道:“我觉得你更怕死。逼你交出解药,怕是比向你妥协更容易。”   他说的不错,邱灵赋是第一次遭受到这等粗暴屈辱的威胁。他的意志从来不坚强,心中已经开始妥协,只是求饶的话还未说出。   邱灵赋看着漆黑不见尽头的密林,眼睛也渐渐发黑。   没有人回来了,邱灵赋永远直觉敏锐的脑袋告诉自己。   徐老伯慑人的目光、脖子上紧压的刺痛、密林的黑暗和腐坏之气,无一不让他想到了死亡。   他还没有真正要直面自己的死亡,所以也从不知道在面对死亡时,要如何思考。 第67章 雪岭(九)   一道光亮晃得邱灵赋眼睛刺痛,几乎要流下眼泪。   他低眼看去,手中攥得颤巍的软剑,映射出微弱的天光。   他想起阿魄的刀,又想起阿魄的脸庞。   不是阿魄的身姿眉眼,也不是阿魄灿烂如骄阳的笑,而是他在自己身上滴着汗水口中吐着热气的时候。   邱灵赋这才隐约意识道,他这辈子到这里,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那个时刻活着的感觉更强烈。   邱灵赋看向徐老伯,软剑往两人之间那狭窄的距离忽地一卷。   徐老伯只低眼一看,只见那软剑有如岩缝中伏击的毒蛇,盘虬地缩成一团,蓄势待发。   如此近身的距离,那锋利如纸的剑刃却像是长着眼睛似的,不伤邱灵赋分毫,只留着一个阴狠蛇信朝自己的胸膛咬来。   徐老伯松开手,猛大退几步,这才险险避开那冲来的蛇口。   但那蛇口随即又变着角度俯冲而下,在徐老伯急退的双腿上划去!   唰地一声,血花飞在空中,好似刀做的鞭子狠甩了一道!   邱灵赋大喘一口气,仍旧还想着要骗这老狐狸:“解药不在我身上,你逼我也没用。我已经交给阿魄了,要是我受了什么伤,阿魄也不会给你。”   徐老伯听了,只轻轻冷哼:“如果沈骁如真的中了毒,他不会因为我与他的恩怨,让沈骁如死。”   邱灵赋一怔,倒吸一口冷气。他开始责怪自己脑子不清醒,怎么就说出那样傻的话来。   这时徐老伯那厚劲的掌风又迎面袭来,邱灵赋赶紧以剑挡去——死里逃生后,这次绝不敢有一丝疏忽。   邱灵赋又急急大喊:“我娘不会为了一具尸体委身于你们,但是会为了一具尸体而杀了你们。”   话刚说罢,徐老伯一手运起掌风,隔着三尺便将他挡在面前的软剑震得歪斜,另一掌趁机袭来,重重拍在邱灵赋腹部。   腹部翻江倒海,五脏六腑都绞做一团。   邱灵赋飞去老远,背脊打在树干上,几乎要折断。   “段惊蛰希望你活着,但我不是他!”徐老伯说这话,脚下却疾走而来,绝不给邱灵赋一丝喘息的机会。   即使浑身没有一处不痛,邱灵赋也不敢停下来好好喘气,他手中赶紧划出一道剑风,趁着老伯稍微回避,便立刻从那地上打挺跃起。   一个能在白家潜伏如此之久的人,哪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现在已经知道此人老练稳重,武功深厚,绝不会被自己的话所迷惑,便不敢再多嘴,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应付。   那老伯知那软兵的弱点,以那气势雄浑的掌法步步贴近,心中计策着迫使邱灵赋手脚束缚,不能由着性子使那软剑。可令他吃惊的是,纵使自己详尽紧紧相逼,邱灵赋的步子却依旧如行云轻巧流畅,手中的剑法虽有些凌乱,却是依旧不依不挠伺机咬来。   但邱灵赋也无法伤到老伯一分,密不透风的掌风,让他有些耐不下性子。   不久,邱灵赋便因为长时间的专注,步法开始有些松散。他本不是耐心的人,剑法与这不慌不乱始终如一的徐老伯僵持下去,只会比他更早精疲力尽。   还需要多久?   邱灵赋开始琢磨着投机取巧,他右手剑花如雪,使得眼花缭乱,左手悄悄在藏在暗处发出暗器。岂料这徐老伯眼尖,邱灵赋发出多少暗器,都被徐老伯一一躲了去。反而邱灵赋因为分了神,还被徐老伯反将一军,因为躲避那气势欺人的掌法而乱了步伐。   等到邱灵赋面色苍白,汗流浃背,此时已被逼至一处乱生的密林,后退着时时踉跄,终于被地上腐烂的枯枝绊倒!   他抬头一看,那徐老伯迎着天灵盖就要击来!也不知道这一掌躲不躲得去!   就在那掌心就要往邱灵赋头上砸去之时,徐老伯的手却忽然停在了空中。   邱灵赋见状,立刻将软剑向上扬起,同时又在地上往旁边一翻。   徐老伯跌在他方才的位置,他捂着腹部,指缝中渗出鲜血。   他身前添了剑伤,那是邱灵赋新补的。这一剑并非让他收手的原因。   徐老伯依旧是处变不惊,只看向邱灵赋:“什么时候淬的毒。”   “你来之前。”   邱灵赋用剑指着他,他的心跳仍未平息。   以暗器逼得徐老伯不断躲避,以此便能让上一道剑伤的毒快些发作。这毒发作的不晚,邱灵赋此时只是心有余悸。   两人对视着,邱灵赋的剑仍旧指着他。   若是别人,此时定要抓住好机会把徐老伯杀了,但邱灵赋却不敢向前。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他知道就算徐老伯此时坐在地上,也依旧能杀死自己。   与这眼神深刻的老狐狸对视,让他浑身不舒服。   他后退了一步:“你身上的毒和我中的毒一样,都是难得的奇毒,你好好享受。”   他说完这些话,一瞬不眨地看着徐老伯,不断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直到很远。   等那老伯的身影在他眼中成了林中一小片雾,他这放下心来,转过身跑了。   他不是能够威胁徐老伯的人,这一点他确信无疑。   逃命······此时要做的只是逃命!   邱灵赋心里强烈地告诉自己:此时的贪心,只会让他死无全尸!   林中弥漫着一股死人的寒气,让邱灵赋像是在水雾中穿梭,衣角都能感受得到阴间的湿重。   手里的剑不敢收起,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吓得激灵。   不知跑了多久,他便远远看到一个静立的人影,在那黑暗中虚浮站着,单薄的身子活像是这林中的鬼魂。   邱灵赋奔向邱小石——即使奔向那人他也感觉不到安心。   离开了邱心素,离开了花雨叶,离开了阿魄,哪还有什么安心!   邱小石的脸色比他还要苍白,看邱灵赋来了便要扶住他,可邱灵赋却像是被蛰了一般甩开他的手。   邱小石呆看着他,甚至不敢呼吸。   邱灵赋看了邱小石好一会儿,才慢慢松懈下来,终于让他扶自己到一旁坐下。   可人还未真正坐下,他又站了起来:“不能在这站着,他会追来。”   邱小石问:“他没有死?”   “他中了毒。”邱灵赋脑中一转,“我们往另一条路走,没准能躲开他。”   邱灵赋有些语无伦次,邱小石便只问道:“他中了什么毒。”   “我不知道什么毒,我胡乱淬了三种······有可能是四种毒,现在记不得是哪几种了。”邱灵赋拉住邱小石,“走,我们绕个复杂的路,他肯定找不到。”   邱小石看邱灵赋嘴角紧抿,眼角的肌肉绷得很紧。知道邱灵赋心中不安,邱小石便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着邱灵赋的指示,跟着他走。   如果不这样,那么邱灵赋永远无法平静不下来。   因为在从淮安到醴都的路上,遇到许碧川或是阿魄前,邱灵赋便是一直如此。   警惕慌张,像一只惊弓之鸟。   两人在浑噩的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耳边只能听到地上沙石枯叶被碾碎的声音。   这声音在安静林中沙沙作响,愈加显得凄凉可怖,像大胆吸引着这黑暗中谁的目光。   邱灵赋不说话,邱小石却想要让这周围有点生气:“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邱小石转过头看邱灵赋,只见他正四处张望,似乎是在担心自己那句话是从别人口中说出的。   邱小石低头道:“我在想,要是你出事了,我该怎么办。我刚才还有勇气的,怎么在这林子里一下子就耗尽了。”   他又小声道:“还有为什么阿魄会帮你,我难道做错了?”   “是,你是。”邱灵赋终于闷闷地开了口。   阿魄,阿魄。   这个名字让他忍不住开了口,忍不住去作恶,去为不知来路的愁而报复。   邱小石忽然苦笑:“小少爷你也真是的,说得这么直白。”   他叹气道:“你以前说这世间好人这么少,因为坏人是坏人,傻人也是坏人,只有聪明的好人才是好人。我可能就是那个傻人。”   邱灵赋又咬牙道:“你是傻!”   邱小石想笑,可是却笑不出来,连苦笑也不成。   邱灵赋以前说过无数次他傻,只有这次是真的在说他傻。也是邱小石第一次承认了自己傻,并为这个傻懊悔愧疚着。   邱小石看邱灵赋身上被树枝刮伤的伤痕,灰头土脸,模样凄惨,张了几次口也没出声,只觉得呼吸如堵。   自己是傻,傻子在江湖里就是做敌人的垫脚石,可自己居然妄想做朋友的解□□。   邱小石深呼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说话听起来与往时无异:“是他们对你下毒,为何他们知道了,还要杀你?”   邱灵赋道:“因为那下毒之人已经死了。”   “死了?”邱小石惊诧。   “我被他下毒,那我害他便终于显得情有可原。”邱灵赋道。   邱小石想不明白:“即使这样,也不能就断定是你······”   邱灵赋道:“只要我们彼此之间有了间隙,就是敌人。因为他们不会相信,他们的人给我下毒之后,我还能继续视他们为友人。他们要做的事,可容不得敌人在背后捅一刀。能让我跟着走一路,也算是阿魄的本事了。”   邱小石听邱灵赋说了这么一席话,虽是半懂不懂,但看到邱灵赋眼角下似开始渐渐轻松,心中便舒了一口长气:“你坐下来休息一下吧,我给你包扎包扎。”   “休息?没有顶尖武功的人想要操控江湖大局,身体累,心也累,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哪能休息啊?”   就在他们面前,这密林笼罩下的黑暗里,有声音如鬼魅闷闷地回响。   面前渐渐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看不清五官的人。   要不是那身光鲜的衣衫,邱灵赋还以为就是这林中久等的鬼魂。   “你是谁?”他问。   “我是谁?”那人像是觉得好笑。   他接着又轻声道:“我是你,你死了就是我这幅模样。看你活着,我就不开心。”   那人走进了,脸上挂着笑。他的神情很满足,满足的时候人便很像个人。   “段惊蛰。”邱灵赋一字一字念出他的名字,把软剑再次握紧了,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压抑而缓慢。 第68章 雪岭(十)   段惊蛰带着冰冷的笑容,他往前走一步,邱灵赋便往后退一步。   他欣赏着邱灵赋面上警惕的表情,惬意地吐出一口气:“上次见面,你不是要杀了我么?这么现在却拿着剑不敢向前?”   邱灵赋用余光观察着这四周的黑暗,不知这段惊蛰身后是否还有人。   段惊蛰一步步向前,逼问道:“是因为阿魄不在身边,还是因为这傻小子在身边?”   邱小石听了这人说自己,心中愧疚懊悔愤怒,五味陈杂,不知哪来的勇气,粗着脖子喊道:“小少爷别怕,小石我可不怕死!”   段惊蛰看着他有趣:“哦?你倒是懂得多,不怕死的人确实很让人畏惧。”   段惊蛰又看向邱灵赋:“但是你家小少爷怕死,他不仅怕自己死,还怕你死。”   这冰冷的目光比这黑夜更浓,邱灵赋被逼得毛骨悚然。   邱小石偷偷看了一眼邱灵赋:这小子,真会怕我死?   邱灵赋的眼神却依旧装得淡定自若,这是他咬牙守住的盾防:“你要用我对付我娘?”   段惊蛰道:“一半是,一半不是。”   “你想知道我娘掌握的那个秘密?”   段惊蛰依旧道:“一半想知道,一半不想。”   “那么你是人么?”   段惊蛰一愣,邱灵赋这个问题问得意外。   只见邱灵赋忽然嗤笑起来:“难道也一半是,一半不是?”   段惊蛰也笑道:“你一半可爱,一半可恨。”   他的笑像是画在脸上的,一半真一半假。   段惊蛰忽然道:“何必站着,你不是累了?我们坐下来谈谈。”   邱小石听了,只浑身僵硬着,连他也能料到这段惊蛰心怀诡计。毕竟敌人突然示好,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邱灵赋的剑刃也依旧朝着他:“我不坐。”   “那我坐了。”段惊蛰也不管邱灵赋坐不坐,原地找了块枯木桩,将上边未化的雪用袖子拂荡去,便一撩衣袍,风度翩翩地坐下了。   邱灵赋远远地站着:“坐着脑袋就离泥土近一分,离泥土越近,越像死人。”   段惊蛰摇摇头:“站着太累了,当死人就当死人。”   邱灵赋冷笑道:“你想死,那为什么不自行了断,省得别人为你操心。”   段惊蛰道:“如果我把花雨叶灭了门,再把阿魄、邱心素还有你身边的那傻子都杀了,你想不想死?又会不会自行了断?”   邱灵赋一瞬间了然:“你要复仇?”   段惊蛰一拍大腿,像是找到了知己那般高兴:“对,我要复仇。”   他这幅模样,既不像平时在众人面前展露的那般彬彬有礼地端着,也不像上次听到他与孔汀对话时那般凶恶阴冷。   倒像是累了一日,终于能畅快饮酒的醉汉,终于能大吐苦水寻求知己。   “找谁复仇?”邱灵赋问。   “找谁复仇?”段惊蛰也问。   “找我?”邱灵赋知道这个答案并不准确,可这人是的的确确算计了自己。   他让桂仁死在自己面前,便是让阿魄离开自己,让自己无处可依。   阿魄自己不离开,那便让柳婆婆拦着他,把自己逼走!   “找你做什么?”段惊蛰像是看着一个可笑的傻子,“邱灵赋,你初出江湖便算计了湘水宫,好大一步棋子,但你知道你为何算不过我么?”   他自顾自道:“因为你与丁奢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看这个江湖,是通过钱眼里看的,你看江湖,是从野书里看的。你们足够聪明,有一套掌握这江湖的规律的方法,但这规律并不适合所有人。”   “比如你?”邱灵赋问。   “你真不走运,因为我确实是一个例外,我既不想武林称雄,也没有爱护的人与事。这些普通的规律搬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受用,除了我。”段惊蛰别有深意笑道,“连我都不知道我想做什么,目的又是为何。包括你娘,她可比你聪明。”   邱灵赋神色果然有变,他一时间竟然无法保持冷静的头脑,脱口而出:“你见过她?”   段惊蛰笑道:“见过。”   邱灵赋道:“你威胁了她,用我身上的毒?”   段惊蛰拍手叫好:“聪明。”   邱灵赋眼里凌冽起来,握剑的手开始颤巍巍发抖,若是在以前,他早就扬起剑朝那人头颅劈去——可他遇见了阿魄,阿魄逼着他学会忍耐。   更何况,他还有想听到的东西。   段惊蛰却是一动不动,他像是感受不到邱灵赋忍着怒火:“你不问她是如何反应的?”   邱灵赋道:“用剑让你把毒交出来岂不是更实在!”   段惊蛰笑道:“今夜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因为你的武功与我太像,百招之内难分上下。我今夜还有要事,没精力与你过百招,你身边有挂碍,心里一定在算计着如何不动手把我解决了。”   两人面对面过招不过一次,这段惊蛰却已经暗中摸清了彼此的功底,这心眼的确足够敏锐。   他看邱灵赋依旧寒气未收,这幅模样看着腻味,便懒洋洋道:“即使你身边有个傻子我也杀不了你,因为这是一个随时可以送死的傻子。”   邱灵赋没这么好骗:“孔汀呢?”   段惊蛰有些意外:“你知道他是孔汀?”   “难道不是?”   段惊蛰只笑道:“比起杀了你,他今晚有更重要的人要杀。”   “谁?”邱灵赋问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他脑中闪过好几个人的面孔。   段惊蛰笑道:“烈云霞,因为他与我哥哥儿时有过定亲。”   邱灵赋听到了一个意外的名字:“烈云霞?”   段惊蛰反问:“阿魄与他人有定亲,你要不要杀那人?”   邱灵赋微怔,心中不可置信。   段惊蛰道:“你与我真的很像,你想杀,还想碎尸万段。我也是。”   邱灵赋忽然笑道:“你与你哥哥,果真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觉得实在太荒谬可笑,他看向段惊蛰的目光开始戏谑起来。   段惊蛰却不恼:“无妨,邱小少爷尽可能大胆猜测。”   他伸手往这周围的黑暗轻轻一晃,像是在介绍着什么壮阔的美景,神色前所未有的轻松怡然:“这片林子太像地狱,所以我很喜欢这里。我说了,我们杀不了彼此,我只是来聊聊天,说说彼此知道的,邱小少爷不如坐下?”   他这幅轻松的神态足够迷惑人心,邱灵赋问道:“你什么都愿意说?”   无论段惊蛰回答是或否,邱灵赋都不抱指望,也不会相信。他并不一定要听段惊蛰的真话,因为假话并非一无是处。   段惊蛰道:“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是问不出东西的,但现在,我可以说一半。”   “我听故事不喜欢只听一半。”   邱灵赋这么说着,却坐下了,邱小石的手依旧攥着他的衣服,邱灵赋见他脸色苍白,便也拉着他坐下。   两方人隔着三丈远,遥遥对坐着。   段惊蛰终于笑道:“邱小少爷果真很有听说书的诚意。”   邱灵赋道:“那段二掌门有没有说故事的能耐呢?”   段惊蛰只道:“我说故事可比不上一个人,那个人,连饭酒老儿也比不上。”   邱灵赋脸上虚假的笑渐渐垮了下去,他隐约能猜出那是谁。   段惊蛰果然道:“世间早已没人记得许渝许大人的名字,但他所做的事却影响江湖至今。邱小少爷,你可知道孔雀滨与别的门派的不同之处么?”   “喜欢与官府勾结?”邱灵赋虽几乎足不出淮安,对江湖各大门派的听闻却收集得足够丰富。   “这是其一,但这其一你也只说对了一半。”   “一半?”   “另一半在我不愿说的那一半故事里,邱小少爷以后便知。我要告诉邱小少爷的是其二。”段惊蛰拖沓着嗓子卖关子,“所谓精锐暗卫的孔氏家族,其实是整个孔雀滨的支柱。没有了他们,孔雀滨便只有将,没有兵。”   他轻易透露着自己门派的秘密,就像是说着一个可笑的笑话:“江湖上的传闻经过何种修饰我不知道,但实际上孔家并非孔雀滨的精英暗卫。孔雀滨暗中分为孔部雀部,雀部主谋略,总领整个门派,但只有孔部才能让我们在江湖里立足。有孔部在,我们便是笼中鸟,孔部不在,我们出了笼子也活不下来。”   邱小石在一旁暗暗咋舌。   邱灵赋听着心中有些吃惊,可却笑道:“听起来像是朝廷的机构。”   “所以我们才与官府合得来。”段惊蛰也笑道。   “后来孔部被我爹毁了?”   段惊蛰点头:“毁了。”   这其中是怎么毁的,无人知道。但邱灵赋清楚的是,自己的爹可不会武功。   “为何雀部无法在江湖立足?”   段惊蛰道:“习武要看天分,有的人天生不适合习武,却适合动脑筋。”   听着这话,一旁的邱小石满脸通红,自己是既不适合习武,也不适合动脑筋。   邱灵赋却道:“但你的武功不错。”   “那自然不错。孔部毁了的时候,我和哥哥尚且年幼,我爹又身有重病。身有重病之人却还心有抱负,便只能把希望寄予下一代。那时我十一岁,哥哥十二岁,我们两人被门内长辈严格训练后,却依旧毫无长进。因为我们兄弟俩关系好,每日互相照应,长老张椿心肠软,我们总有办法让训练并不那么严格。”   “后来被你爹发现了?”邱灵赋猜测。   “没错,他发现了。”段惊蛰点头,他嘴角不经意地翘了翘,一个极冰的笑。   “后来呢?”   “后来我哥哥就死了。”   “死了?”   邱灵赋大惊,这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段惊澜段掌门,竟然是个死人?难不成这么多年,都是段惊蛰一人饰两角,骗过天下人的眼睛的?   段惊蛰说起哥哥的死,语气很平淡:“有的人折磨敌人很在行,折磨家人却更在行。古往今来,凡是要训练出人的血性斗性,都会想着如何把人逼到绝境,如何让人学会竞争。”   不过几句话,邱灵赋不知为何,却是听得心惊肉跳,他只问道:“你杀了你哥哥,作为强者活了下来?”   段惊蛰轻轻地摇头,嘴边又轻轻笑了。   他这次的笑,终于笑进了眼睛里,甚至有些温柔:“不,活下来的是弱者,因为强者才敢死。”   寥寥几句话,邱灵赋已经能设想到这故事其中的惨烈。但他并不同情眼前的人,因为他从不同情人,特别是害了自己的人。   他问:“所以你要找我娘复仇。”   “你娘?”段惊蛰觉得好笑,“我并非是非不明的人,我要复仇,也是找我爹复仇。”   一个害人无数的人,说自己是非不明,实在太可笑。   但此时邱灵赋却笑不出来:“你爹?”   “他杀了我哥哥,我难道不能找他复仇?”段惊蛰自嘲道,“难不成你还要以为我要从邱心素口中找出秘密,带着孔雀滨称霸武林不成?无趣。”   这的确很无趣,执着于爱恨情仇多么有趣。邱灵赋也觉得如此。   不过他看得出来,对于段惊蛰来说,复仇也很无趣,但复仇能让他兴奋,至少像个活人。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   段仲思死了,死在许多年前,这是天下人都知道。但既然那段惊澜都是个死人,没准这段仲思是个活人也不一定。   “难道不能对死人复仇?”段惊蛰像是在听一个笑话,“我上次与阿魄说了我们就是一伙的,可他偏偏不信。”   这个人实在是不可理喻,对死人复仇,为何还要折磨别的活人?   提起阿魄,邱灵赋却突然硬着语气道:“你的那些过往,我都不想听。”   段惊蛰笑道:“因为你想听的我还不能说。”   他的这个笑与刚才的都不太一样,这个笑甜蜜又毒辣,像是阴谋终于得逞。   邱灵赋看得浑身警惕:“难道今晚你来这里,就是找我说你的故事,好让我把你的伤心过往传颂出去,让人同情你?”   段惊蛰轻轻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是为了让你坐下。”   “坐下?”   段惊蛰笑容冰冷:“因为你太警惕了,我想让你放松一点。坐着虽然与黄土更近,但是舒服。”   咚。   邱灵赋心里大震,侧头一看,坐在身边的邱小石已经瘫软在地,不省人事。   段惊蛰也站了起来,他笑道:“不是所有毒都需要张扬地抹在剑上。有的毒比较温柔,听着心里最想听到的说书故事,慢慢品下去,甚是享受。”   邱灵赋浑身虚汗蒸腾,手中的软剑已经渐渐地握不稳:“你能找到我,因为知道我不敢走直道。你会在这里边停下来,是因为只有我脚下那一片地方下了药。”   段惊蛰点点头,看得出他在某些方面,确实很欣赏邱灵赋。   “这四面开阔的地方,下药可不轻松。但要是得到你娘手中掌握的秘密,下毒便可不需要花费这些心思。那些奇毒光是一副,要是用得好,操纵武林便轻松多了。”   他说着不想武林称雄,为何又要操纵武林,难道操纵武林便是对一个死人复仇的方式?   邱灵赋听着,眼前已经渐渐模糊,但他仍旧咬着牙关,紧紧握手里的剑。   他最后看见的,是段惊蛰朝他缓缓走近。   “把它们浪费在破事上的,也就只有你。” 第69章 雪岭(十一)   人在温暖中容易昏昏欲睡,在寒冷中容易惊醒。   邱灵赋被一阵寒风扫得浑身激灵,他打了个寒颤,猛地把眼睛睁开。   眼前一片漆黑,手上的剑已经没了。   猎物被捉住了,若还要养着,那么爪牙自然要拔去。人被捉住了,若还不杀,那剑自然也不能放在他身边。   邱小石不在这里,邱灵赋向四周摸索着,只摸到了粗糙冰冷的岩石。   他想着阿魄所说的雪岭地貌,心里猜测此处是白雪岭上某一个山洞。   这地方不大,邱灵赋很快就摸到了石门。   这里像一间小小的牢房,怕是白家曾经的一处让弟子思过的地方。   “啊······”   邱灵赋倒吸一口气,赶紧把手收了回来。摸上石门手像是被又细又小的针不断扎入,火辣又刺痛。这段惊蛰好深的心思!还细心地要防着自己逃出去。   他大喘几口气,许久那疼痛才渐渐隐去。   疼痛就算隐去了,他也不敢再碰那扇门。   他人要是驯马驯犬,用疼痛勒令它们不做不该做的事,尚且要个三五次才驯服。但邱灵赋不过疼了一次,便不敢再犯。   聪明的犬一向比笨犬更好驯服。   “段惊蛰!”邱灵赋大声呼喊,“段惊蛰!”   要是能把他引来这里,自己尚且有逃走的机会,但要是没人理自己,想逃出去便是难上加难。   没有人回应自己。   他不过喊了两声,便不再喊了。   像段惊蛰那般聪明人,就算是不需要忙于在武林人面前伪装做戏,也定是不愿节外生枝,来这里看自己。   他只会在确保自己不会逃出的情况下,在需要宰杀的时候再来寻自己。   邱灵赋这么揣测着,便小心找了个地方坐下。他又冷又饿,此时只想要凭空摸出一把剑,或是摸到阿魄的手。   段惊蛰说得没错。   邱灵赋想要做什么,段惊蛰很清楚,但段惊蛰要做什么,邱灵赋却是一概不知。   他要对一个死人复仇,那么这就要知道这个死人想要做什么。   段仲思将白家这么多人口杀害了,就是为了要一个秘密。但段惊蛰不也是想要这个秘密吗?   一个关于花草百毒的秘密,父子俩都要,那便是要做截然不同的事了。   邱灵赋无法继续深想,因为他知道的本来就不多。   邱灵赋觉得冷,便把自己浑身缩了起来,一旦没有了剑,没有了伺候他的人,没有了用嘴余地,他便和什么也不会的富家少爷没什么两样,只能等死。   不,不能等死。   邱灵赋又赶紧爬起来,他在地上细细摸索着,企图摸索出一块石子或一把干草,好让自己隔着东西触摸那堵石门。   可地上没有任何东西,连一片拇指大小的石子都没有。   他又在身上摸索着那些神奇妙药,却发现所有的东西都被搜刮去了。   邱灵赋心中只感到绝望:这段惊蛰对困住狐狸的法子,真算是一清二楚!   可邱灵赋心中又一动,他将衣摆撕下一块,隔着布往那石门摸去。   小心翼翼地隔着布料移动着手,可他却始终摸不到这门缝究竟在哪。摸着摸着便没了耐心,只能朝那门重重拍去,又用腿脚狠狠踢踹着。   那石门怦怦作响,在狭窄的空间里激荡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有人吗?有人吗?”邱灵赋朝那门之外大喊。   没有人回应。   忽然间,他听到就在这狭窄的石室中发出一点异响。   “谁?”   邱灵赋只觉得毛骨悚然,这石室自己方才已经摸索了一圈,不过三丈长宽,这里怎么会有人?这么近的距离,又怎么没让自己发现?   “谁?你是谁?”邱灵赋一动不动。他忽然想到自己是被一阵寒风惊醒,既然有风,那自己苏醒前,门一定是开着的。   “你是段惊蛰?还是孔汀?”邱灵赋强迫着让自己的语气冷静,但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这石室中回荡。   邱灵赋又小心道:“你是白还谱?”   白还谱就在这座山上,他还没死,这是娘告诉阿魄的。   这么近距离却不被自己发现的人,一定武功高深,这人极有可能是白还谱。   “你,是饭酒老儿?”   苍老又低沉的嗓音,在这黑暗中像是摩挲着沙子的脚步。   邱灵赋听见了人声,又惊又喜。比起独自一人,他更喜欢身边有别人,因为邱灵赋擅长利用别人,而不是利用自己。   只是这人为何会猜他是饭酒老儿?   邱灵赋只觉得奇怪,可他又小心问道:“你是白还谱?”   那声音道:“如果我是白还谱,你应该称我为白老前辈,而不是直呼其名。”   邱灵赋问:“那么你是吗?”   “我不是。”   他是,他一定是。   这人让邱灵赋有一种熟悉感,与阿魄给他的感觉很相似,他觉得这种熟悉感与血缘有关。   他说话的节奏很平缓,如果要用这种嗓音念书,一定让人困倦得打瞌睡。这种语调,一定是心境很平和的人才说得出来。   心境若充斥着欲望,说起话来一定是又急又快,恨不得把敷衍铺设的前词吐干净了,迫不及待露出罪恶的嘴脸,露出嘴脸后,还以为自己瞒天过海天衣无缝。   就算是真的有心思沉下语速,那气息或眼神中一定是带着兴奋的。   那人心境既然是平和的,便与阿魄相似,邱灵赋便没那么害怕。   但邱灵赋也知道,独居多年的老人的性子都很怪。   他只问道:“段惊蛰把你捉来这里?”   “捉来?你是被他捉来的?”   “你不是?”   那老人的声音让人想到枯叶被踩碎,平静而沙哑:“我不是,我是来这里歇息的。”   邱灵赋道:“能自由进出才叫歇息,不能自由进出的是囚禁。”   那老人道:“你被囚禁了,而我是在这里歇息。”   邱灵赋恬不知耻:“我也想在这里歇息。”   那老人缓缓道:“不行。我最讨厌不守职责的人。”   邱灵赋不服气:“我哪里不守职责?”   那老人道:“身为说书人,武功不行,还胡说八道。”   邱灵赋只道:“我哪有武功不行?”   他话里轻松,但身体依旧是紧绷着,这一提起武功,他便开始暗暗与那人的武功比较起来。   那人问:“那你是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我现在就是遭了祸。”邱灵赋不以为然,“我是在胡说八道。”   那人并未说话,邱灵赋却接着道:“那你看我这句话是不是在胡说八道——你,是不是太平镇伍老先生?”   天底下说书人千千万,有哪一个是坚持不去胡说八道的?   若真有这么个人,那便一定是太平镇的伍先生。   一声柴火划开的声音,漆黑的石室破开一盏亮光。   一位白须老者,身着灰色长袍,两颊削瘦,颇有仙风道骨之姿。他枯柴一样的手中捏着一根柴火,另一只枯柴似的手中拿着把浸了油的火把。   他将火把点燃,一双耷拉的老眼看了过来。   他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看着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   邱灵赋笑道:“你要说我很像邱心素?”   那老者慢慢道:“你的确很像邱心素,但你一旦说起话,眼睛便很像伯平。”   “伯平是谁?”   邱灵赋虽然这么问,但他已经心中有了答案。   那老者道:“许渝,许伯平。”   邱灵赋把这名字放在口中嚼了一会儿,轻声道:“这个字取得更好,许渝这名字,听起来便很像是个薄情的人。”   那老者摸着胡须,像是在学堂老先生讲书一般,缓缓道:“许秉章大人的夫人名为俞碧,他退耕还乡后,收养了两个孩子,一位赐了俞字,一位赐了碧字。”   邱灵赋问:“然后他是生来是五行缺水?”   那老者深深看向他:“他死,也是因为五行缺水。”   “为什么?”   “因为若水三千,他却只取一瓢。”   邱灵赋终于笑道:“我娘是那捧水。”   那老者叹道:“你娘是那抔雪。”   邱灵赋张大眼问他:“你也要说,是我娘害了我爹?”   那老者摇头道:“不,是你爹害了你娘。因为活人无法再伤害死人,但死人还可以伤害活人。”   邱灵赋听了这话,不知为何胸口猛跳几下。这活人死人的,他听着便突然想到,不知明年今日,自己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也许是这座石室太过干净,这老人也足够安详,身边任何熟悉的人或物都没有,邱灵赋想到死,竟然不觉得恐惧,只是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似是在为谁心疼。   那老者看他不说话,又问:“为何不坐下?”   邱灵赋看着他:“我是被囚禁的,又不是来歇息的。”   不过是因为自己贪舒服,便被捉到了此处,他哪里还敢重蹈覆辙。   那老者道:“你倒是很警惕。”   “我要是够警惕,也不会被捉住。”邱灵赋道,“况且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你方才已经说出我是谁了。”   邱灵赋心中像是一把色子都恰好都亮出了自己要的数,看来自己又猜对了——这人果真是太平镇的说书人,伍老先生。   邱灵赋只问道:“你来这雪岭做什么?”   伍老先生拂须道:“我听闻这里有好故事,就来好好探查一番,以免说错。”   邱灵赋问:“说书人需要对任何故事的细节都这么上心吗?”   伍老先生道:“是因为对这么多事情的细节都上心,才成为说书人。”   邱灵赋嘴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被火光照着,炯炯有神。   伍老先生看出了端倪:“你知道了什么?”   “伍老先生可曾因说错了什么,酿成了大错?”他的推测一向是又准又快,敏锐地让人心中称奇。   伍老先生却道:“但现在酿成大错的可是你。”   邱灵赋虚心请教:“什么大错?”   伍老先生道:“你让我想起我不愿再想的往事,我不愿救你了。”   邱灵赋高兴大笑:“老先生,你原来是要救我的?”   伍老先生道:“是。”   邱灵赋又问:“为什么我会相信你是来救我,不是来害我的?”   那老先生沉吟一会儿,只道了一句:“肖十六此人,你可认识?” 第70章 雪岭(十二)   邱灵赋摇头道:“不认识。”   他面不改色,只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理直气壮地看着伍老先生。   伍老先生只抬着眼皮看他:“你若不认识,就会问我他是谁,而不是只说一句不认识。”   邱灵赋笑道:“只知道名字,不知道来历和目的,就不叫认识。我这不是在等着老先生和我说说他么?”   伍老先生沉吟道:“当年雨儿创立花雨叶,收留了一批孤女做弟子,孤女通常没有家人,或是被家人所抛弃,都是无牵无挂的浪子。但也有少数人例外,比如花雨叶的如意婆婆。当年她聪敏过人运筹帷幄,为花雨叶在男子汗臭的江湖中谋得一席之地。但与此同时,也在江湖上树立了不少敌人。二十年前,她的仇人之一探得她家里的住处,便雇佣了血蝠门的杀手前去刺杀泄恨。”   这伍老先生说话的调子总是拖得老长,像是穿着归于宽长的鞋子在地上走着,又缓又吃力。要是说的是有趣的事,便让人听得人焦急,但凡是少了一点趣味,便会让人昏昏欲睡。   邱灵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显然是觉得颇有趣味。   “如意早年虽是被家人卖去,与家人早就断绝来往,但得知消息后,又挂念家中长兄和弟妹安危,暗派了邱心素前去探看。但因为某些缘故,这杀手虽然没有将他家人杀害,却错杀了另一户百姓人家。”   邱灵赋饶有兴致:“这家人姓肖?”   伍老先生就坐在那火把边上,闭着眼睛,好似在修道冥想,嘴中接着说那故事:“肖家人几乎全遭毒手,仅剩下一个在别家玩耍的小孩。其实那太平镇一向不太平,大小江湖混混在附近建了寨子,□□掳掠无恶不作,小偷窃贼多如闹了鼠疫。但即使如此,也从未发生过全家十余口惨遭杀害之事。”   伍老先生张开眼睛,看向那边在火光中的邱灵赋:“那时恰逢太平镇来了新县太爷。那县太爷初来时大家不过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可刚上任时便立刻大整顿了县衙内差职,将与贼人暗地勾结的官差找出了,一一罢免,又捉了一批贼子头严惩。他才将里里外外肃清一遍,便摊上了这件事。”   这年轻刚正的县太爷是谁,邱灵赋心底清楚得很。他心中涌出一股热潮,像是能感觉到血液在心口烧着。   “伯平那时惩处了一批贼子,本就触了这周边寨子的底线,可他足够聪明,利用这几处寨子的不和,相互牵制,让他们拿他这文弱的小县官毫无办法。可那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就太大了。那杀人的凶手他没捉住倒还好,可他偏偏捉住了。他要面对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黑道大派血蝠门。”   邱灵赋问:“他不是不会武功么?那他是如何捉住的?”   他挑着这个问题问,便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定与邱心素有关。   伍老先生也知他为何问这个:“那时事发,几个官差胆子比老鼠还小,哪里敢前去捉那凶手,也就只敢远远站着。伯平对此早有预料,便亲自到了肖家,当场下了死命令,让人把邱心素与那血蝠门的杀手一起捉了。”   邱灵赋奇道:“他怎么捉得住我娘?”   伍老先生也道:“他捉不住你娘,但是他有办法捉住。”   “什么办法?”   “那血蝠门的杀手已经被你娘制伏,捉起来是容易。只是你娘可不好捉,她逃了几次,就被你爹捉回来了几次。别看伯平不会武,他对付江湖人的想法可是层出不穷,下毒使计,还逼着那些周边的寨主为他效劳。其中不免一些法子颇有冒犯,惹得你娘几次要把他杀了。”   邱灵赋听得笑了。这些法子是什么,他现在就能想出几个,就像那法子本就是自己想的一样。   “但我娘没有杀他,还与他生了我。”   伍老先生道:“江湖人在天下以武犯禁,但极少会有县令知府插手江湖之事,特别是与大派有关的事情。你娘那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执着的县令,她知道这人刚正善良,要杀他,可又不忍心杀他,所以才叫他一次次捉住了。而等伯平查清是凶手究竟是谁之后,想到自己对你娘所做之事,便羞愧难当,本还花了点心思赔礼道歉,可你娘却已经不见了。”   邱灵赋哈哈大笑:“江湖人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   伍老先生嘴边也挂着点笑意:“也许就真是神是鬼,要不然你爹当时为何魂不守舍,还害了场大病。”   邱灵赋听这么多说书故事,所有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个有意思。他听得津津有味,还评道:“文人都爱得相思病,一犯相思便受不了。”   “这相思病倒是不致命,惹上了血蝠门才是致命的。伯平知道不趁早斩杀了那杀手,必定会有人想办法将他救出,如此一来,肖家永远无法伸冤。于是他便使了一点手段,擅自让那杀手死在了牢狱。自那以后,官场江湖都是麻烦不断。官场上还好,他学识渊博,又认识许多知己故人,问题总能迎刃而解,只是人不会武,江湖上的事却总有些难对付。但他运气好,总有高人暗中相助,一直都是逢凶化吉。”   邱灵赋轻声道:“我娘喜欢他。”   伍老先生那干涩的嗓音也变得柔和起来:“之后两人渐渐走在一起。伯平在太平镇做官这些年,为了太平镇百姓得罪了许多恶人,打交道的江湖人也不计其数,他若只靠自己,命也许能留着,却会过得很苦很难。但他那些年过得很快乐。”   邱灵赋问:“那他为什么死了?娘给他带来的危险比保护更多?”   伍老先生望着他:“极少有人愿意听父母的死因,人最好是听那些美好的过往便止住。”   邱灵赋却道:“我越听他的好,越觉得自己现在可怜。所以我娘从不说,我就从不问。”   伍老先生嘴上的胡须轻抖,他不紧不慢动着嘴皮子:“那你为何料定他的死因,会让你觉得自己不可怜。”   邱灵赋嘴角弯起,眼眸明亮带笑:“所以我便提前与你说,让你把他说得更可恨些。你快说说,我娘真是眼睁睁看着他死的?”   他问得轻巧,像是在谈论别人家的旧事。   伍老先生身边的火把将石室里燃得火红,邱灵赋色浅的长发被火光晕得朦胧,衬得他整个人年纪更轻,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   伍老先生绝不会把一个人说得更可恨,也不会把一个事说得更可怜,他只会不偏不倚说这件事本身。所以他的故事通常枯燥无味,因为不经润色的江湖,便一直是枯燥无味的,永远在侠客美人与爱恨生死里循环往复。   伍老先生道:“江湖人一贯的做法,便是对付不了一个人,便会挑着他重要的人下手。邱心素的敌人,要从她口中得到某个消息,追寻邱心素无果,便挑了伯平下手。”   邱灵赋问:“我娘为了守住那消息,放弃了他?”   伍老先生摇了摇头:“你娘压根不曾把那秘密放在眼里。她一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为了救你爹,她没有任何犹豫。伯平失踪的第三天,她便找到了我,我告诉了她伯平所在的牢狱,但也告诉了她伯平留的话。”   邱灵赋清楚这话最后造成了什么后果,但他不明白这究竟是一句什么话。   他稀奇道:“我娘竟然会因为一句话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伍老先生道:“伯平让我告诉她,他已经服下了一种毒。”   邱灵赋心中一咯噔,怔愣道:“什么毒?”   “一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毒,直到死之前,所有的快乐都会让他心碎欲裂,痛不欲生。他很聪明,服下毒的分量,恰好能让他的命撑十日。这十日邱心素找不到解药,也无法将他救出,却恰好能让邱心素在伤心欲绝后赶来,去见他最后一面。”   这最后一面,自然是遥遥望着。因为他不会让她为一个将死之人陷入暴露在敌人面前。   邱灵赋倒吸一口凉气:“既然要死,为何还要服这种毒。”   “他服这毒是在告诉邱心素他什么都知道。他早已察觉你娘被这秘密所纠缠,心放不下,便翻阅相关卷宗,又向江湖人暗中打听,凭借他的聪慧,早将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些与江湖背地有勾当的官府势力,也是以偷阅密卷的罪将他暗捕折磨。他知道自己若是落入此番境地,邱心素一定会不顾一切来救自己,甚至不惜败露那所谓的秘密,所以他便早早准备了毒。”   邱灵赋心跳几乎要涌出胸口:“这秘密究竟是什么?”   伍老先生摇头道:“我不知道,但你爹认为不便暴露的事,便一定是个害人的秘密。”   邱灵赋听到这,沉默了半晌,忽然轻轻地嘲讽:“以一死去伤害所爱之人,他还当他多么伟大。”   “所以他对我说,这毒便是天生为他准备的。”伍老先生又闭上眼睛,他眉头的白须像是愁云,悠然挂在苍老的树皮边上,总散不开,“他说,这毒能让他在走向死亡的十日内,阻止他想起不该想的人,或不该想的事。因为他怕自己还想活下去。” 第71章 殊途(一)   伍老先生没有张开眼睛,但他能感觉到邱灵赋坐在了地上。他终于想要歇歇了。   他在心疼邱心素,因为邱心素的心一定很疼。   从前他是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心疼,但自己中的那毒何等奇妙,他现在好像也开始渐渐感觉得到什么是心跳,什么是心疼,什么是活,什么又是死。   伍老先生听到邱灵赋的声音:“那我便不能死,我要是死了,便和我爹一样,是个负心汉,让我娘过不好。”   伍老先生不知前因后果,只用探查的神色看他:“我都说要救你出去,你怎么会死?”   邱灵赋也在觉得自己奇怪,自己若真的要死,为何想到的都是娘会怎么样,许碧川会怎么样,含嫣衔璧邱小石会怎么样······还有阿魄,他会不会难过,他难过起来又是什么样子的。   光是想象的这些事,竟然就比死亡本身更让他呼吸如堵。   那毒又不是治不好,自己给别人下过这么多毒,该活着的人,不都还是活着?   邱灵赋不愿再想,只低沉着嗓音问道:“你说肖十六是肖家人的遗孤?”   伍老先生道:“你爹娘是他的恩人,他被邱心素送去白家做弟子,这些年来两人私下依旧有联系。”   “是他让你来的?”   那伍老先生却摇头道:“我提起他,不过是让你相信我说的,我只是得了江湖的消息上山来,恰巧路过此处,发现这里有人。”   邱灵赋把脊背渐渐挺直了,眼中渐渐有神了起来,像是因异响而警觉的狐狸:“我相信你说的,但我不相信恰巧。这一定是段惊蛰的诡计。”   相比邱灵赋的警惕小心,伍老先生面上却是平静,他缓缓道:“你知道这是他的诡计又如何,难道会因为你意识到了这是诡计,就在这里呆着不出去?”   邱灵赋怔然。   伍老先生道:“就算你知道是诡计,你也绝不会为此留在这里。他既然能料到了这一点,也算是你的知音。”   邱灵赋心中想:他是为了让我遇见这老头故意设下的局,那他便是为了让我知道那些事情······可他为何要让我知道?   伍老先生又道:“你不知道他所想,那你便不是他的知音。”   “那你是么?”邱灵赋真希望他说是。   但伍老先生摇头,可惜道:“我也不是。”   邱灵赋方才还被那些话压抑得像是死水,现在又忽然大笑:“他这种人,怕是没有知音。”   但他的笑声并不长,短得像是树上鸟惊飞时惹出的动静。   伍老先生手边的火把也快烧尽了,他只带来了这么多,也恰好只要用这么多。   火光渐渐暗下,像是多年前的那个似血的夕阳,终于沉了下去。   他的嗓音苍老而拖曳:“孤独之人只是不愿诉说,他们要是愿意开口,便会发现满天下都是知音。”   伍老先生不急不躁站了起来,他站起来人瘦长,这狭小的石室里竟然还要把头低下。   他一站起,邱灵赋便觉得有压迫之感,即使这只是一位白发长须的干瘦老人。   邱灵赋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但此举显得自己像是在害怕,嘴里开始又遮掩道:“这里小得像是棺材。”   伍老先生像是未发现邱灵赋的戒备,他拿着那最后一点火光朝门口走来:“既然是棺材,那就不算小。这最后一觉,有的人想要睡得狭窄些,有的人想要睡宽敞些。”   邱灵赋侧头观察那伍老先生:“什么意思?”   老先生没有理他,一双深陷的老眼只是看着那扇石门。   室内有了光,很容易便找到了那门缝。   邱灵赋这才发现,这石门与白家人领自己来时那密道的门一样,也是自右向左倾斜,利用这山势高低,巨大的石门关得严密。   老先生道:“别人准备的棺材,都是从外才能打开,只有给自己准备的棺材才能从内打开,”   邱灵赋问:“那这为什么能从外打开?”   “因为它被特地破坏了。”老先生道,“那外边被溶了一个坑缝,看上去是才溶不久的。是种厉害的药,因为此地的山石可没那么好破坏。”   不必想也知道,那段惊蛰定是用了自己的药。   邱灵赋思来想去,又想到了什么:“老先生说自己的棺材才能从内打开,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自己人’?”   “我是自己人。”伍老先生没有否认。   邱灵赋盯着他脸:“白家人?”   伍老先生道:“不是。”   伍老先生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将那纸展开,里边是一把腐朽的小刀。   他将小刀插在那门缝上,一点一点小心锲入,像是石雕的工匠刻一件精美的物件那般小心。   那门缝划开一个小口子,他又像穆融一样,从怀中掏出几个锲子,一一塞入门缝,门上已经可以放下一指,那小刀也落在地上。   伍老先生将小刀捡起,用手帕仔细擦了擦,又包裹在纸中。   “你知道怎么开这门吗?”他问。   邱灵赋道:“知道。”   伍老先生点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动作,在一旁空等着邱灵赋自己动手。   刚才两人同在这样狭小的石室中,邱灵赋却一点也察觉不到,这气息如此沉静,步履如此稳健,武功定十分高深。可为何方才这番举动,也要做得如此像不会武功的人。   伍老先生似乎看得出他要问什么,便道:“我是说书人,不是江湖人。”   邱灵赋问:“不是江湖人,为何要带刀?”   伍老先生道:“用来杀果子吃。”   邱灵赋听着撇嘴:难道能活到这把年纪的江湖人,都喜欢给自己定下许多古怪的戒律不成?   门开了,却没有耀眼的白光透进来。   门外天是浓黑的,地是淡白的。   依旧是黑夜,但已经不是自己被带走的那个黑夜了。因为那个晚上月在这个位置时,自己还与阿魄在一起。   邱灵赋揉着自己僵硬的手指——这石门着实沉重,刚才稍有不妥,便伤到了。他又偷瞧着那严丝合缝的门,心里暗暗琢磨,自己武功也不算差,若不是武功足够高深之人,怕也无法从这门里出来。   想到这里,心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思路忽然像是山泉涌出那般顺畅。   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抬起脚便往山下走去。   “去哪?”伍老先生问。   “这些山洞如果都是棺材,那一定是都高手的棺材。”邱灵赋说着得意地扬起嘴角,“在白家人来此处以前,此处一定还有他人在此生活,这伙高手的领首,就是下边那座大棺材的主人。我说得对吗?”   伍老先生只是沉默着。   但他也知自己沉默,也给邱灵赋透露了不该透露信息。他盯着邱灵赋的笑脸,只问:“如何猜得到的?”   邱灵赋道:“我只是觉得这白雪岭的奇怪之处太多,白家似乎占有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   那老先生叹息:“太聪明的人不适合做说书人。”   谁被人夸头脑好,都会开心。邱灵赋立刻神采飞扬起来,但又道:“为什么?”   伍老先生看邱灵赋确实得意,他为他谈话以来的敏锐聪明而暗暗惊叹,但与此同时,他也发觉了这少年的心热衷于所有虚浮的事物。他看那双透彻的琥珀色眼睛,心中不知为何一咯噔,呼吸一促,不由得道:“聪明的说书人,容易让天下大乱。”   邱灵赋听不出什么大事,只笑得狡黠:“我有这个本事,那也算不错。”   伍老先生胡须轻轻颤动,他绵长地喘了口气,等喘完了这口气,再说话时便已经又缓慢了下来:“我遇到你之前,曾一个黑衣人引入一个地方,也不知是不是你的敌人故意让我给你传递的信息。”   邱灵赋听他这么说,只有趣道:“您上山是来做什么的?甘愿当一枚棋子。”   “当一枚棋子,是读懂棋局一种方式。”伍老先生道。   这一老一少相视一笑,两人不过初次见面,之所以能如此默契迅速凑在一起,谁又不是枚心甘情愿的棋子。   两人沿着洞前的雪路走着,这几日天气好,雪要化不化,湿绵绵一片,路并不好走。   一路山石压抑,直到拐至一处峭岩边上,忽见天悬星河。   邱灵赋从那路上往远处天边望去,他心中本杂乱,现在一下子全静了下来。倒不是真的平静,只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天地的空旷,一股萧瑟的凉意涌上心头。   按理来说夜里听到那些事,人哪能静得下来。可邱灵赋的确觉得索然无味。   人死了就会很静。趋利避害是一种习惯,邱灵赋不喜欢这种安静,并且突然很想阿魄。   这样的夜晚要是能在阿魄炽热的拥抱里睡着,那一定是足够享受的。抚摸着阿魄瘦劲结实的背,直到嘴里吐出急促的喘息,胸膛中都是有力的心跳,血液里都滚滚发烫。   他正放任地想着阿魄的吻,连那人所做的讨厌事都一概不计较了。   突然肚子咕咕作响,打搅了他的遐思。果然是睡了太久,这一日还什么也没吃。   那伍老先生在前边走着,忽然从自己破布缝做的行李中拿了个东西丢给邱灵赋,邱灵赋伸手一接,竟然是一个硬邦邦的馒头。   冰天雪地里,谁愿吃一个硬邦邦的馒头?   邱灵赋拿在手中,闻了一下,丢也不是,吃也不是。   那伍老先生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太平镇的王面包子铺,伯平以前每天都要吃一个。以前是王掌厨做,现在是王掌厨的儿子做。味道确实一样的。”   邱灵赋听着,又把那馒头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此时肚子饿得又叫了几声,他便皱眉,咬了一口。   可能是因为肚子实在是饿,他放在嘴中慢慢嚼,竟然也咽的下去。   没吃几口,前边伍老先生便停住不动了。   邱灵赋望去,神色一怔,嘴里也忘记咀嚼。   这面前的山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上下二十丈高,左右也可容纳成百人——好大一个山洞。   邱灵赋惊讶的并非这座山洞的宽阔,因为阿魄曾经告诉过他这山中有一处练武之地。   他惊讶的是,这练武之地上,为何焦黑一片,遍地烧毁的痕迹?   邱灵赋上前摸了摸一处烧黑的木块,只见那上边被斩断的新鲜痕迹还如此清晰——那是被剑斩断的。   邱灵赋心里一紧,开始往四周搜寻起来。   伍老先生只站在一旁,静静看着邱灵赋一举一动:“你想找到什么,还是不想找到什么?”   邱灵赋的视线立刻扫了过来:“你知道了什么?”   伍老先生只悠然道:“你要找的东西可能在我这里。”   邱灵赋赶紧凑过来,伸手道:“那你赶快拿出来。”   伍老先生低头看邱灵赋伸过来的手,只轻轻出了一口气,像是无声的嘲笑。但他绝不是个会嘲笑人的人。   他道:“近来江湖上暗里有不少传言,说前些日子花雨叶与青山盟在崇云城大闹一场,花雨叶因此离开崇云城。花雨叶离开了崇云城,可是却依旧在这周围盘旋。动向不清,目的不明,而这又是在江湖人决定要来白雪岭之前的事。”   他看邱灵赋神色开始急促不安,便知道自己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只徐徐道:“我想你要的并不是一个东西,而是这个消息。因为所谓影响人判断的蛛丝马迹,可不只是用眼睛看到的,还可能是用耳朵听到的。”   邱灵赋说道:“江湖人会认为是花雨叶再次焚烧了什么。”   伍老先生只瞥他:“那她们有这么做么?”   邱灵赋一愣:“这······”   这个答案,邱灵赋也无法给出。因为花雨叶知道段惊蛰可能会在白家故设罪证加以栽赃,但她们不会知道,如果她们真上来烧毁“罪证”,再经段惊蛰煽风点火,反而才是留下了最可疑的证据。   这江湖故事听得这么多,难道还不清楚变成江湖众矢之的是什么下场吗?眼下白家便是最好的例子,连灭了门,还被当做棋子使唤。   毕竟似阿魄那般头脑清醒置身世外的浪子,天下也只有一个而已。   这时,身边的伍老先生突然道:“走。”   “走?”邱灵赋一个激灵,便立刻感到了有人朝此处走来。   不止一人,是许多的人。许多江湖人。   不早不晚,正是被精心定下的巧时候——若再不走,两人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邱灵赋二话不说,赶紧跟着伍老先生离开。他离开时借着冰凉的夜色,尚能看清此处满目疮痍的场面。   那漆黑粉碎的狼藉,像是被焚尸的骨架,一个个从地上站了起来。它们正狰狞地等着谁,来听他们不知真假的伸冤。 第72章 殊途(二)   邱灵赋终于知道了那段惊蛰要做什么!   伍老先生看邱灵赋并不是真的愿意走远,他找了个足够大的山石远远躲着。   伍老先生问道:“你不走?”   “你要走?”邱灵赋怀疑道,“你不是要看这山上的故事?还是你另有目的?”   伍老先生只拖着那沙哑是声音:“这种能预见结果的故事,我不太想看。”   这老爷子似乎知道得更多,只是不愿开口,邱灵赋怎么能这么让他走了。况且他目前对自己一个人可没自信。   他正要想些留住他的办法,可却眼见那老头子在山石后找了个地方坐下,似乎也并不想一人走。   “你知道你那仇人的目的了?”伍老先生看得出来,他面上有种压抑的平静。   邱灵赋也不隐瞒:“他想让我看着他一步步的设计,却毫无办法。”   伍老先生道:“你会因此放弃打破他的计划?”   “当然不会。”他回答得很快。   “那你的毫无办法,于他有何用?”   邱灵赋沉默着。这老头子,所思所想都会更深一层,邱灵赋与他说起话来,那高傲的气势都不由得弱了几分。   邱灵赋撇过脑袋:“我现在还不知道。”   伍老先生便道:“那你现在还不是他的知己。”   邱灵赋鼻子出着冷气:谁要成为那人的知己,我想做的不过是把解药拿了,再把那人杀了。   就在这时,那远处传来人声:“那信上所写的地方居然还得走这么大老远,这白家的老路实在曲折,还好陈盟主了解。”   邱灵赋听了,悄悄往那便看去,夜空下黑压压的人影,手中拿着火把的人也只是能照到自己的脸,像是黑色河流上飘着一张张冷漠的面具。   那陈盟主,果然说的是那青山盟的陈巍。邱灵赋心中终于明白:哦,这段惊蛰找来的另一个傻子,终于派上了用场。   而他们说的信,该不会是柳婆婆寄去的吧?   又听那陈巍叹气道:“十五年过去了,当年之事还时常在我梦里······”   他像是说不下去,这话生生被斩断。邱灵赋听在耳朵里,只觉得三分真都没有。这人向来不屑弄虚作假,所以这假象做得还不如丁奢。   那边各门派的领头人也没有个说话的,大家都不傻,不仅对这狼眼泪看得透彻,此时来这里,也都各有所图,谁也没心思安慰他那矫揉造作的伤心梦。   邱灵赋悄悄朝那边看去,来人举起了火把,一路星火点点漫向天边。他依稀能看到紫霄佛门的人,含嫣衔璧和焰云庄的烈百溪也在其中。那烈百溪一脸呆相,往四处左顾右盼,像是觉得寒冷。   烈老鬼倒是神色凝重,烈云霞不在他身边。   那翁一苇带着渔舟寨的人也在其中,邱灵赋想起这白家当初的计划,曾让肖十六与穆融去寻过翁一苇,说是要让他配合白家人。   如果柳婆婆是想要用那般极端的办法报仇,那去找翁一苇的最大的可能,其实是让这白家的老朋友保护好自己。   邱灵赋仔细观察那翁一苇,只见他神色严峻。   身边一名身材高大的手下俯下身子,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手下因为头戴竹帽,看不见真容。   当邱灵赋呆呆地看着那人的唇和下巴,他立刻心跳如擂鼓——这个唇和下巴,他用舌头都能勾勒出它的轮廓。   是阿魄!阿魄来了这里。   阿魄来了,那别的人呢?   邱灵赋在人群中仔细搜寻,却找不到其余白家人的身影,就连许碧川也不在。   只是他忽然察觉人群中一道尖锐的目光正往这边射来,他敏感地循着那目光看去。那人嘴边挂讥诮的笑,不是段惊蛰是谁?   邱灵赋不敢再看,他把背部靠在那山石上,吓出一身冷汗。   伍老先生还在闭目养神,嘴里却道:“你那仇人,知道你藏在这里?”   邱灵赋平缓了气息,调侃道:“我有时候在想,你和他到底谁更老狐狸。”   这时那伙人中忽然有人大喊道:“这是什么?”   那边突然嘈杂起来,突然之间许多人开始高声议论,邱灵赋仔细听着,却辨不出谁说了什么,只感觉那吵闹声愈加热烈起来。   他又从那山石之后偷偷看去,看那花雨叶弟子不过十人,果真被围在了中间,领头的含嫣对那陈巍脸红粗脖子,她本不是忍得住的人,衔璧却只在一旁冷静站着,一只手要拉住含嫣,目光却毫不避讳看向了那陈巍和段惊蛰。   不过争执片刻,这些人已经是剑拔弩张,看得邱灵赋心惊肉跳。   伍老先生道:“你救不了的,如果他们怀疑当年白家的遭遇与花雨叶有关,那便一定不会放过花雨叶。因为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而是那隐藏多年的宝物,他们相信异常的人一定掌握着一定的线索······你能对付得了这么多人?”   邱灵赋低声道:“我没想去救。”   那伍老先生悠悠道:“想想到是没问题,毕竟这些人都是你儿时的玩伴。”   邱灵赋暗暗捏紧了拳头,硬是道:“我没想,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救她们做什么。”   他说这话前,只觉得心安理得,但一将这话说出,便觉得心烦意乱,甚至不敢去与那伍老先生对视。他又添了一句:“难道不是?”   伍老先生没有说话,那边忽然惊起刀剑交戈的声音。   邱灵赋心中一紧,正要去看,又听到一个清冽悦耳的声音横空而来,凌驾在嘈杂的争斗声之上:“白家是生是死是你们决定,连仇人是真是假也要听你们决定吗?”   邱灵赋呼吸一紧,僵着身子竖起耳朵,一动不动。那声音却没有继续下去,接着刀剑交叠声不绝于耳,匕首鸣出的钝响像是穿透战场的大鼓,在那打斗声中清晰可辨。   邱灵赋忍不住看去,只见阿魄像是一只敏捷勇猛的玄猫,在各式锐利的武器中硬是破开一道大口,让含嫣衔璧护着花雨叶弟子离开。   天色漆黑如墨,花雨叶的弟子最俊逸的便是轻功,来这山中的弟子早被许碧川精心挑选过,都是武功上乘的弟子。稍微有空隙,就像是给猎空的鹰斩去了锁链,她们轻而易举便能化身夜鸟,没入黑暗的庇护里。   但衔璧似乎没打算离开,她留在了阿魄身边。   阿魄道:“你走吧,与他们说理是说不通的,因为他们是要来找白家的宝物。”   阿魄与她两人与四周数十人对峙,这些人中大多数是青山盟的人,不少门派足够精明,还不愿这么轻易亮出立场。   他的声音没有压低,当然惹得不少心虚的人恼羞成怒。   衔璧道:“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说理。”   “那是为了什么?”   衔璧留下来,自然是不想看到阿魄单枪匹马,但她却厉声道:“为了告诉陈盟主,我们不像他那样,是个懦夫。”   邱灵赋听了只觉得惊讶,这种废话通常都由含嫣来放,能从衔璧口中听到也是奇迹。   青山盟都是粗膀子大汉,他们从来鄙视懦夫,所以要是被人骂了懦夫,肯定要肝火大旺。   但这话从女人口中说出来,却只会让陈巍觉得好笑,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大笑道:“你们连男人都不是,当然不是懦夫。”   衔璧冷冷道:“那陈盟主是男人,就是懦夫了?”   “你!”陈巍大怒,正要扛起大刀往衔璧杀去,忽然一道极快的刀光闪过,大刀上被猛一震,陈巍手心发麻几乎要握不住那刀。   阿魄用一柄小匕首便将他压制住了。   “你是谁?”陈巍问。   阿魄从帽檐下露出一只眼睛,笑道:“你猜我是谁。”   “邱灵赋!”那陈巍大惊失色。   邱灵赋听到自己的名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是被发现了,随即又听陈巍道:“你是邱灵赋身边的那个仆从。”   阿魄听了一顿,似乎是好好地想了一想,随即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使得邱灵赋脸上燥热得快要烧起来。   自己在紫域时以饭酒老儿的身份,四处宣扬那阿魄是自己的仆从,所以这陈巍也当真这么认为。那阿魄笑,是在笑自己放出这谣言要擒他,最后却被他反擒了。所以那笑声就像是在邱灵赋耳边响起的那般,只有他知道是那人在笑什么。   三人终于暂时停下手来,在场的人议论纷纷。   阿魄,这是那个在花雨叶昙花一现,就再也不声张踪迹的阿魄!说书人口里的天才少年,自从名声打响,从此便一路接连不断开辟江湖的传奇,从未有过这般低调的人。   低调的人总给人神秘感,特别是那邱心素之子邱灵赋也极具神秘感。神秘的人,总让人忍不住要探出点底细,免得让人毫无安全感。   有人依稀记得这人是从翁一苇的人中跑出来的,便朝那翁一苇处看去。   “翁寨主不见了!”忽然有人惊呼。   “该死!是翁一苇的人都不见了,肯定是要与花雨叶把宝物独吞了!”   阿魄听了却嘲笑道:“宝物宝物,哪有什么宝物,这里到处都是坟墓。”   “你是谁?”问的人是在一旁静观其变的九思道长。   阿魄对这九思道长语气倒是温和不少:“我是邱灵赋邱小少爷的跟从。”   他念出邱灵赋的名字时最是温柔。   邱灵赋在暗处听得好笑,这阿魄还说自己爱撒谎,他何尝不是?   陈巍脑子里只想让那花雨叶遭殃,他便道:“素心派的人,为何会和花雨叶的人混在一起?”   江湖人都以为邱心素与花雨叶不和,所里邱心素自己创了个神秘莫测的素心派,却不知这素心派一共就邱心素邱灵赋邱小石三人。   阿魄依旧在那边胡说八道:“因为邱小少爷要找他娘,邱心素上一个消息便是与白家有关,我便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但是,我现在不是素心派的人了。”   “为什么?”有人问。   “因为我找到了很多死人,还有很多宝物。”阿魄笑着说道。   邱灵赋听那边的声音瞬间便大肆嘈杂起来。   疯了,他疯了!   谁与“宝物”联系在一起,谁就会成为这帮傻子的猎物!就谁像与“邱心素”联系在一起,就会成为知情者的猎物一样!   有人立刻兴奋地问道:“在哪?”   阿魄的声音轻轻扬起:“死人就在你们要去的地方,宝物在我手里。”   说着他对衔璧轻声道:“走。”   接着他目光里忽然透出寒意,潇洒灵活地避开面前的人,像一条顺流而下的游鱼。   他的匕首握在手中,刀面上掠过一个个火把的倒映,沌光浑浊且朦胧。他扬起匕首,往那不远处的段惊蛰杀去,如一道黑夜化成的鬼魅。   他口中咬牙道:“解药!”   这个速度,段惊蛰根本无法做出防御,只恰好能有时间做出投降和求饶的样子!   只要他做出害怕的样子,这柄刀就会停下!   但回应着阿魄的却是一个淡然的笑。   阿魄稍一愣,匕首已经刺穿段惊蛰的胸膛。他的胸膛被刺穿时,他脸上依旧挂着嘲讽的笑容。   另一道黑影从不远处疾驰而来,将阿魄的刀猛地打开,那匕首沾满了鲜血拔出,那道黑影将段惊蛰抱在怀中。   此时周围许多人已经反应过来,刀光剑影将阿魄重重包围。衔璧没有走,她也被淹没在其中。   山石后,那伍老先生道:“可惜了,这白家的孩子武功不错,却偏偏太傻。”   那边的厮杀声听得邱灵赋心惊肉跳,邱灵赋听这话只觉得恼怒:“他不想让这白家连死也要被利用!”   但邱灵赋没想到,他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去杀段惊蛰。   伍老先生道:“我说的傻,是因为他武功再高,也没办法从这么多人中间逃出来。九思道长渡德大师虽没有出手,但这人数还是太多了。”   伍老先生一眼也未往那边看,也能听出九思道长渡德大师未出手。   因为想要这传说中白家宝物的人,实在很多。   他们不想杀他,但难保会真的杀死他!   邱灵赋却道:“他能出去。”   伍老先生道:“如果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定会出去,但他没有。”   他没有得到解药,所以没有出去的心思。   邱灵赋道:“他方才也许并没有真正打算要到解药。”   伍老先生道:“但他很自信能得到解药,因为他的身手很利落。”   邱灵赋朝那边看去,夜色太浓,但他却清楚地看着阿魄的衣服已经被血污浊。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他难道想要死在这里?就为了这白家的破事死在这里?   他为什么不说自己是白家的人,这样这些人至少会因为伪君子的面具留下活口。换做是邱灵赋,他早就把身份亮出来,把大家虚假的怜悯好好利用一番。   浪子应该死在天涯,而非死在故乡。   邱灵赋道:“这个时候我能做什么?”   他下意识依赖与身边这个老头子。   伍老先生神色为难:“什么也做不了,这不是说书人动嘴的场合,你在一旁好好看着就行,就和刚才一样。”   从自己遇上阿魄开始,这人便一直将他的心思城府当做儿戏,甚至多次在危险之事袖手旁观,就是为了让邱灵赋知道自己其实有多么无能。   现在邱灵赋终于怕了,他感到心脏开始阵阵收缩,胃里翻腾乱搅,想要吐出来。   但他对江湖抱有敬畏,不是因为他所告诉他的那些危险。   伍老先生又道:“但是你并非什么也做不了,对付你敌人那样狡猾的知己,便是让自己不像自己。”   邱灵赋眼神锁在伍老先生身上:“你真的不是段惊蛰的人?”   伍老先生说话起来几乎像是要睡着了:“我不认识段惊蛰,但你娘是我亲自交给雨儿的。十年前我曾去你们淮安的屋子,也曾远远看过你们。那时正逢天气转凉,你生病后嫌药太苦不愿吃,你娘让那小跟从给你买了味锦铺的松子糖。”   邱灵赋傻傻听着,忽然笑了:“我就知道那些糖都是她让小石买的,她看我吃了还装作生气。”   他的笑截然而止,只觉得胸中本就郁气难纾,此时更是五味陈杂冲上心头,两只清透的眼睛里忽然流下泪水。他怔住,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不知道这泪水从何而来。   那毒没发作,只是那段惊蛰变成了心中的一份压抑的毒,这毒太厉害,若治不好,便会让他眼睁睁地失去一切。   纸上谈兵的十多年,让他能做的比自己想象中的少太多。   伍老先生看他,年老之人,要么已经对泪水麻木,要么看不了泪水。   他问:“你哭什么?”   他确实早该哭了,可不该是这个时候。该哭时不哭,该坚强时却流泪,他看得出这人内心的拉扯挣扎太多了。   邱灵赋猛地把眼睛擦了:“我想哭便哭。”   邱灵赋问那伍老先生:“我能不能借你的小刀?”   伍老先生从怀中拿出那把刀:“可以,但这刀不能杀人。”   “它很钝吗?”   伍老先生将刀子给了邱灵赋:“我只是不希望吃东西时吃到人血的味道。”   邱灵赋笑了,他将刀子拿起,又赶紧用泥土给自己的脸上抹了泥:“我走了。”   伍老先生深深地看着他:“保重。”   “你要走了?”邱灵赋敏锐,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伍老先生站起来:“我早该走了,看着你娘长大,又看着你长大,也算知足了。”   那边的刀剑铿铿,愈杀愈烈,像是夺命铃一样催着邱灵赋,他睁大眼睛看了伍老先生一眼,可能来不及把下一句话问出口。   “走吧。”伍老先生催道。 第73章 殊途(三)   伍老先生走了,他在这江湖已经待了许久,久到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所以邱灵赋不过一眨眼,他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就像他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要去哪里?   邱灵赋想到了一个地方,衔璧曾说邱心素还是个孩童时,就已经被人盯上。那这秘密,便是从血脉里带出来的。   血脉是从伍老先生那里带出来的。   邱灵赋看着手中那把朽刀,那是自己唯一的武器,他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给这老头子还回去。   但邱灵赋极少用这种近身的兵器,因为凡是人靠得太近,便会让他束手束脚。但此时容不得挑剔,他看那边黑影聚集如蠕动的巨云,已经杀得激烈,血腥和杀戮刺激了这些江湖人的欲望——阿魄与衔璧的命代表着那十多年来传说的宝物,切不可落入别人手里!   不少武林大派的掌门长老见此一幕,理智尚存,插手其中意图劝阻,可正如许碧川所说的,江湖如今没有武林盟,就算是泰山北斗紫霄佛门,也没有真正领导江湖的威慑力。   不过瞬息之间,场面已经像是一场控制不住的江湖屠杀,每个人盯着阿魄与衔璧的眼睛都是血红灼热的,与他们手中燃烧的火把一样血红灼热。   邱灵赋看到那些鬼火一般的眼睛,发热的头脑反而被这夜风吹得冷却下来。与阿魄那般英勇无畏一向不是邱灵赋的能耐。   更何况他心中清楚,他要是真的上去协助,阿魄恐怕更走不开。   他从湿漉漉的雪地里挖出许多冰冷的石子,这些石子拿在手中寒气刺骨,要是往时他连碰都不愿碰。他却越挖越多,攥在手中几乎灼热。   他往那边看去,观察着那两道年轻的身影,一粒尖石从手中飞射过去,打歪了一段意欲插进衔璧胸膛的铁矛。   阿魄在那洞中教过他,为了活下来,暗器和毒也不是不能用。   只是此时没有毒,只有暗器。   今夜这座山上聚集着天下最顶尖的武林豪杰,立刻有人察觉了暗处有人。   时不待人,邱灵赋手中的石子一粒粒飞出,打在那些朝阿魄衔璧劈去的刀剑上。   阿魄在密麻如荆棘的刀锋中回头望去,他很快找到了那人意欲为自己打破的缺口。   他与衔璧对视一眼,便挥起那贴身的沌光匕首朝那处破去,像是一个带着尖角的骏马扬尘奔出。涌上来的人潮见了这股气势,都不由得心生退意,节节后退。   他像风一样洒脱自由,是个会把他人的馈赠全盘收下的人,从来知道如何对得起别人——只要他不知道这冒着危险的好意是邱灵赋给的。   邱灵赋看阿魄英姿飒爽浴血破出,只觉得快意涌上心尖,两人之间这么遥遥呼应,也是极有默契。天生一对的人,就该有天生一对的默契。   阿魄从那缺口冲出之时,只觉得手中的匕首似在轻颤,他的心也觉得莫名地颤动。在这样危险的时候,他脚步却不由自主停了一下。   衔璧见他出神,只急催道:“快走!”   他将横在面前的几把剑挑开,义无反顾冲了出去。   这个缺口,光靠几颗石子是打不开,还得靠那暗中人对武林众的吸引。   数以百计的黑影像是发现食物的幽魂飞驰而来,邱灵赋面前的视线被这眼花缭乱的黑影遮盖,像是墨污染了水,渐渐看不到干净的部分。   他从那黑影之间最后的缝隙中,看到阿魄与衔璧冲出重围,没入这山中浓墨未散的阴影中。   来到他面前第一个的,是面露兴奋的陈巍,其次才是武功最为顶尖的九思道长渡德大师。而后焰云庄的烈老鬼也哼哧哼哧赶来。   还有许多邱灵赋见过或未曾谋面的人。   他们看邱灵赋不过坐着,一派温和友善的模样,也没有动手。能不动手的事,能用威慑力镇住的人,他们通常不会动手,这是他们测量自己权利地位的方式。   第一个惊叫的是烈百溪:“邱小少爷!是你!”   邱灵赋与他还算熟,烈百溪本就是个心思简单的人,此时不分场合,竟然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邱灵赋朝他笑了笑,这烈百溪立刻呆了,脸蓦然发红,在如此严峻的局势下,也不知这小子想到了什么。   但他立刻醒悟过来,疑惑道:“你在这做什么?”   陈巍一把亮闪闪的大刀架在邱灵赋脖子上:“还能做什么?他帮那阿魄小子和那黄毛丫头逃走了!”   烈百溪看那刀尖映着火光锋利无比,倒吸一口寒气,脚步欲前又止,神色紧张。   邱灵赋虽表现得淡定,但心中却狂跳不止,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真正的实力,知道自己无法游刃有余对抗这么多人。   可现在看了烈百溪惊慌的模样,他心里反而平静不少。   他摇头晃脑:“大家半年前在花雨叶把酒言欢,今日在白雪岭明争暗斗,我只是觉得要做点什么。”   话说出口,他还笑了。觉得自己这话说得道骨仙风,像是怀揣着那刀,便有几分伍老先生的意思。   烈百溪脱口而出:“半年前在花雨叶,不是也有明争暗斗吗?”   说完便遭了烈老鬼一个眼刀子,这傻小子立马闭嘴不敢再说话。   九思道长问:“邱小少爷可知道这花雨叶与阿魄,还有白家之间的关系?”   泰山北斗果真名不虚传,这紫霄佛门都是悠久的老派,经过历代的变迁,这掌门领袖都是精挑细选,看得最透彻。   邱灵赋听了又一笑,他可是说书人,说书人可绝不会放过任何观众侧耳倾听的时候。   他话语清脆平和:“孔雀滨当年利用说书人,诬陷白家持不义之财。而后贪财者顺势借此讨伐,寻而不得便杀人逼问,逼问不得全门灭口。如今那家伙再利用说书人诱使大家上这白雪岭,嫁祸花雨叶意欲挑起江湖纷争。我说到这里,你们信不信?”   把故事说得如此直白简单,邱灵赋还是第一次。这也是他第一次那么痛快尝到如此强烈的、作为说书人的快意。   信不信?他问在场的人。   不信,当然不信!   光给焰云庄、孔雀滨、青山盟等六门按了个贪财者的名头,就已经是满口胡言。而那逼问不得全门灭口,哪里是名门正派做的事?   连大门派都走了邪道,难道小门派还能明哲自保?   邱灵赋说的一个字都也不能信。   陈巍早已脸色大变,漆黑的苍穹之下也能见他的脸死人一样刷白了一层。   他扬起大刀:“把这小子宰了!”   但立刻有人吓得惊叫,赶紧劝阻:“先让他说出宝物在哪!”   大刀停在空中,被无形的枷锁死死拉住了。   “宝物在哪!”陈巍厉声恐吓邱灵赋。   “宝物在哪!”说书人口中正义的侠客豪杰们咄咄逼问。   “宝物在哪!”江湖上再不起眼的人,在这黑夜遮掩下,也有底气大声吼出这句话。   “宝物在哪!”   “宝物在哪!”   “宝物在哪!”   像是一呼百应的号角,鸣起无边又无止境的战事。   凶神恶煞的问句,再远也要传到邱灵赋的耳朵里。他会被吓得立刻交代所有真相,因为他们自己就畏惧这样气势汹汹的逼问。   邱灵赋知道宝物在哪,他一定知道!白家的灭门与他有关,宝物也与他有关。   他出现在这里,便与一切脱不了干系,这其中并不需要逻辑和证明去解释,江湖人下决定的方式都是武断的,就像是被斧头绽开的破败缺口。   不仅如此,就连逼问的方式也是武断的!   只要足够强大,足够勇猛,手中的剑足够锋利,手中的刀足够霸气,便能从弱小者手中夺来金银珠宝、各色美人、权利地位,能满足一切心中的欲望。   几十年来,写满江湖默认规定的破旧纸张,已经脆弱不堪,现在它将被这胸腔中的愤懑彻底粉碎!江湖本就该充斥着野心和欲望,本就该是血肉和武功堆砌起来的堡垒,逍遥又自由,永远豪气冲天!   谁要歌舞升平的花朝会?谁要清规戒律黑白分明的江湖?谁要杀人前的犹豫和杀人后的懊悔?   人与生俱来的,就是趋利避害,去满足心中的欲望,去摆脱所有折磨和寂寞!   邱灵赋面不改色。呼喊声不绝于耳,他竟然能听出一种皇帝临朝听着万万岁的麻木和冷漠。   在场的人没几个意识到当前的诡异,只有烈百溪被吓得惨白了脸,九思道长低眉凝重,那渡德大师道了一句佛号,无人听见。   邱灵赋只轻声道:“宝物只有一个,我给谁?”   他说得很轻,但是所有人都听到了,因为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连他呼吸的声音,他们都格外注意。   四周鸦雀无声,大家手中的刀剑握得很紧,每个人都在控制着肌肉,观察着四周。   所有的火光都打在邱灵赋身上,他被看得清清楚楚,脖子上的大刀和他的眼睛都被照得明亮。   邱灵赋笑了,他足够聪明,他意识到自己手中的权利和受到的威胁一样大。   他仿佛又在江海楼当上了饭酒老儿,一句话便能动摇人的念头,一个故事便能主宰人的心思。戏弄人的兴奋充斥着他的心脏,人所暴露的丑陋和愤怒,让他充满期待。   他只说了一句话:“段惊蛰让我给谁,我就给谁。”   人群中破开一道路子,一个挺拔英俊的黑衣人,怀中抱着一个惨白的人,那人上衣被血污浊,已经被悉心包扎好了。   他嘴唇上没有血色,但依旧挂着笑容,他现在和邱灵赋一样愉悦。   阿魄没有要把他置于死地,因为他知道将他置于死地毫无利处。   邱灵赋盯着他:“这也是在你意料之中?”   段惊蛰笑道:“你出不出来,都在我意料之中,但你出来,我更开心。”   邱灵赋一怔,心中不知觉涌出莫大的恐惧:“更开心?”   “今后你便知道我为何会开心。”   邱灵赋茫然道:“我做错了?”   段惊蛰欣赏着邱灵赋的神情,他看向邱灵赋的眼神,甚至充满柔情和怀念:“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因为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那陈巍心思粗,听不惯这对话,青山盟的好汉只想听到自己想听的。   便问:“段二掌门,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段惊蛰的眼珠子终于悠悠移向陈巍:“邱灵赋问我那宝物给谁好,我说给你好不好?”   邱灵赋身上真的有宝物吗?为何邱灵赋要让段惊蛰来决定给谁?段惊蛰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现在整座白雪岭就是一座与世隔绝的斗兽场,所有人都是明目张胆、血红着眼睛盯着那宝物,你大可以也明目张胆、血红着眼睛盯着宝物,绝不会显得奇怪。   陈巍不是傻子,他是这些血红着眼睛的人中,第一个察觉出异样的。   “为······为什么是我?”他问的语气太软了,他问出口便觉得自己做错了。   青山盟是群山之主。一片连绵不绝的青山在白云之中顶天立地,大小寨子遍布群山,一呼百应。   投靠在青山盟之下的人,无不向往着这征服高山长水的男儿血性。所有关于野蛮的欲望都能冠以豪迈之名,大声地肯定,疯狂地索取。   宝物在别人那里,那便会用凶悍去掠夺,宝物递到你的面前,那便会抱过来高声呼喊。   任何时候,青山盟的好汉都不该用这种软弱犹豫的语气。那是女人才会用的,他们喜欢又讨厌的女人们。   段惊蛰打量着他,有趣道:“陈盟主为武林辛苦劳累,那宝贝就给你吧。”   陈巍看着他,他觉得段惊蛰很奇怪。那人依旧是温和礼貌的,语气依旧谦逊恭维。但平日里端正贵气的模样,还不如现在这幅没有血色的虚弱样子可怖!   段惊蛰的语气,就像是那宝贝就在他自己手里一样。   一道反射着火光的亮斑扫进陈巍的眼底,他眨了下眼睛,低头看,邱灵赋把一把朽刀递了过来。   所有人都在盯着这把朽刀。它平平无奇,甚至已经痕迹斑驳,这把刀与半年前阿魄手中那把匕首,究竟有什么区别?   陈巍看见那把刀,一股莫大的兴奋冲上心头,将所有的恐惧和一样涤清了。   他将那把小刀抢来,像是握住了江湖的命脉,成为了全江湖最有权势的王者。   是这把刀!   这把刀让白家坐吃山空,让白家富饶强大。   他落在了自己手里!   哐当!他甚至将自己仗以江湖的大刀扔下了。   他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让这把刀更像是宝物!   “为什么是他!”人群中有人不服气道。   邱灵赋是要从这几百件扬起的武器下逃出,他此时说话绝不计后果,只要能活下来,他可以说出更可怕的话。   他只道:“我只是给了他,不然宝物只有一件,我还得分成几百份给你们?”   段惊蛰与他对视着,两人嘴边都噙着笑。   这是两人第三次面对面交涉,但却能够清楚读懂彼此的笑意。   拿着刀子的不是王者,大声怒吼的不是王者。这面色惨白的病人和被要挟的囚犯,才是真正能够呼风唤雨,戏弄人心的人。   段惊蛰扯了扯抱住他那人的衣服,那人没动。   他懒洋洋抬眼望去,只见孔汀看着自己,他眼底脉脉,似有伤痛,还伤得极深。   这眼神刺了段惊蛰一下,但他很快收回怔愣的神色,往邱灵赋那边看去一眼。   邱灵赋没有看他,他清澈的眼睛,已经落在了孔汀身上。   “为什么是他!”人群中又起呼喊。那是陈巍,是青山盟的陈巍,但一个无名小卒竟敢冲着他大喊。   “为什么是他!”   不止一人,不止一个方向,传来声音。   “为什么?”   过去几年,你若不服气,那必须精心陈列你不满的原因,小心拿捏语气,才能向权势者诉说。   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源源不断的询问声,像是太平镇县衙上拥护着县官大人的“威武”声,余音绕梁,经久不断。   孔汀转过身子,慢慢将段惊蛰抱了出去。   没有人发现他们离去,因为他的转身像是斩断了紧绷的平衡局面,一瞬之间给人以率先动手的错觉。   他不过是抱着一个人转身离开,场面却全乱了套。   黑夜中火把都被扔在了地上,已经看不到谁是谁的面孔,只看得见纷乱而急切的脚步!   刀剑暗器全往同一个方向刺去,黑暗笼罩之下,没有戴上面具的人,没有藏在剑鞘里的剑。   邱灵赋离开得很轻松,因为已经没有大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没有尖刀的威胁,花雨叶的人都是来去自如的鸟。   他听到那小刀落在地上的声音,回头看去,只见那刀身已经插进了土地里,给这座巨大山头上立了一个小小坟碑。   刀柄上被浇灌了浓浓的鲜血。   接着那刀被凌乱的脚步淹没,他听到一声裂响。   一把从未杀过人的朽刀,倒在了浑浊的血泊中。   作者有话要说:   文有点长,能看到这里的不知道还有谁。。。   有很多人说过这文开头不引人,情节也太拖拉,就这样还这么长!   ·······悄咪咪说,被几个网站拒签了很多次也是因为这个,所以能看到这里的人,我真的是要跪谢!   其实有个很大的构思,而这个故事是整个系列的前传,所以再爆篇幅也要善始善终,因为后边几对小可爱我都已经想好了。   《说书人》是一个邱小混蛋闯大祸的故事,下一个是烈胆小鬼继续闯祸的故事。会控制篇幅的!一定!   这篇狗年前会填平··· 第74章 殊途(四)   邱灵赋往人群外钻去,逆流的人群涌上,依旧有部分人察觉了不对劲。   有人大喝一声:“你去哪?”   那人怒目圆睁,人心中有底气,便会露出这样凶恶的神情,意图以气势将人吓倒。   那人目光停在邱灵赋脸上,神色一僵。邱灵赋看着他,面色阴沉,眼神恶毒。   下一刻他的左眼便火辣辣地痛,像是被熔岩浇灌进来。眼前血雾一片,一粒石子射进了他的左眼中。   那人尖叫着捂着自己的眼睛,血从指缝中渗出来,模样凄惨可怖。   更多的人注意到了这里。   邱灵赋将那些石子紧紧攥在手中,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足够机敏,让他能将迎面而来的危险全部击溃。   必须全部击溃,若是有一点闪失,他都无法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他脚下步伐诡谲多变,整个人飘渺得像是游魂,一个个向他伸出魔爪的人,都被他闪躲开了。他们捉不住他,就像捉不住一只狡猾的狐狸。   他喘着粗气,最终飘入那黑暗的林中。阿魄和花雨叶的身影便是从此处消失的,他往这里走,定能找到他们。   “捉住他!”   “不能让他跑了!”   身后穷追不舍,他们已经从各门各派追到了这天寒地冻的白雪岭,这最后一段路又怎么会放弃。邱灵赋觉得自己像是拖着一条巨大尾巴的蛇,甩也甩不掉。   他只能在林中盲目地跑着,白雪岭的林有一种压抑感,特别是在深夜,他有点喘不过气。   深夜给这座山蒙上一层迷惑人的黑雾,树木看着像是人,人看着像是树木。而树木和人看着都像枯骨,让人心底无限凄凉和绝望。   他希望那林中能够出现一双手,一双人的手,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去,他昨夜也是希望如此。   他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无法活下去!   “邱灵赋!”他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呼喊。   “邱灵赋,这边!”熟悉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像远在天边。   他不知为何,突然涌上一股莫大的悲哀。心中的死水像是被投入了一粒石子,接二连三荡漾起涟漪,眼泪几乎要溢出。   他往那声音看去。   他在树林之中,站得笔直,纹丝不动,脚像是已经扎根在地上,又极其瘦弱单薄。那是个人。   “小石!”这次邱灵赋看到他,只忽然觉得想要流泪。   邱小石站在林中,就像是昨夜站在那山脚密林中一样。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两片林子合二为一,邱小石一天一夜都站在这里。   “小石,快跑!”邱灵赋大声喊道。   跑!   从昨夜到今夜,一直在跑,绝不能停下来。因为再没有庇护的地方,再没有歪曲戒律就能浇灭的欲望,你要停下来便会被这座山吞噬。   邱小石没有动,他佯装镇定,但确实已经被邱灵赋身后的追兵吓破了胆。他在冰天雪地里汗流浃背。   邱灵赋很快到他身边,拉着他走。   此时不是问话的时刻,但邱灵赋离死越近,越知道要头脑清醒:“是谁带你来这里的?”   邱小石没有说话,他和昨晚一样紧咬牙关。   身后追来的人不是一个,刀剑破风的声音和急切的脚步声,就像密集的狂风大雨。   邱小石语气有些怪:“我不笨,我知道这是陷阱,你平常说的书,我也常去听的。”   邱灵赋眼睛微怔:“小石?”   他看到邱小石眼底点点亮光。他从未见过邱小石流过眼泪。   邱灵赋还在向着活路跑去,身边已经没有了邱小石的身影。邱小石已经把脚步停下,他和树一样停留在了身后。   一个武功低劣的人,在面对视人命如草芥的江湖人,能做什么?   弱小的人要承担伟大的目的,都是要付出牺牲的。   邱灵赋的双腿再也跑不下去,他是在淮安长大的人,是从小在邱小石保护下长大的人,只懂得荣华富贵贪图享乐,从来不知疾苦,从来不懂同情。   命换来的好意,通常是不可逆转的,你只能接受或是浪费。此时不该回头。   邱灵赋没有回头,但他却实在跑不下去了。他扶住身旁的树木,突然朝着树根呕吐不止,几乎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   他这一日没有吃什么,他吐出了那太平镇冰冷的馒头,接着便是酸水。他吐了足足一刻钟。   四周变得很安静,没有人追上来,连邱小石也没有。   邱小石死在他身后十丈的地方,其他江湖人也倒在他的身后。   有一个人在他身后站了很久。   “走吧。”孔汀没有戴面具,邱灵赋将他的眼神看得很清楚,他在怜悯自己。   邱灵赋吐得有气无力,脸上也是涕泗横流后的痕迹,狼狈得像个乞丐。   “你为什么不救他?”   他问这话,好像认为两人是一个立场一般,那孔汀本该救他。   邱灵赋突然扬起头,他看到林子中漏下的一小片黑夜,一束清淡的孤烟在夜空中弥留。   小石找到密林,就是因为这束孤烟。   徐老伯当初就是在自己面前放出的这道孤烟,将邱小石引到自己身边。   而这束孤烟,是谁放出来的,又要引谁过去呢?   邱灵赋嘴里喃道:“他让邱小石来,只是让邱小石死在我面前吗?就像让段惊澜死在他面前一样。”   他一眼也没有看邱小石。   自己第一次杀人,是在紫湘楼假扮邱心素的时候,他第一次杀人就没有手软,像是杀过无数次那般得心应手。   但他此时想到那时候尸体横陈的场面,便觉得心中一阵恶心,又扶着树吐。他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只能干呕。   孔汀在一旁站着,他脸上惊讶的神色依旧没有散去。   他看邱灵赋似乎有些浑噩,实在不忍,便点了他的穴位,让他倒在自己怀中。   今夜他怀中留过两个人,他抱起来的心情,却是别无二致。   这个夜晚,山上已经大乱。   这山上四处奔走的人,既目标明确,又漫无目的。他们在找邱灵赋,在找阿魄,在找花雨叶的弟子,却又无从下手,因为他们渐渐地发现了这座死山的古怪。   陈巍死后,他们四散而去,在这神奇的大山上搜寻。   孔汀将邱灵赋安置妥当,与数位黑影擦肩而过,大家都像是这山上的游魂,对彼此的存在无动于衷。   他走入一个山洞之中,那洞道狭长弯曲,他熟练地穿梭,直到面前渐渐开阔,室内有一豆烛光,他看见段惊蛰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胸口上的新伤是阿魄给的,肩上的旧伤也不旧,是前几日邱心素给的。   “死了么?”段惊蛰依旧闭着眼睛。   “死了。”孔汀答得很干脆,像是个利落杀手的回答。   段惊蛰道:“我是说烈云霞。”   孔汀瞳孔一缩,但口中答得很快:“死了。”   段惊蛰虚弱一笑:“她死了,为什么烈老鬼一点也不着急?”   孔汀看他要坐起,赶紧走上前来搀扶着他躺下:“你这伤虽不致死,但还是躺着比较好。”   段惊蛰躺下了,但他忽然捉住那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孔汀没有挣开,他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任人摆布。但他说道:“别这样。”   段惊蛰盯着他,细想他方才说话的模样,觉得实在有趣:“别那样?”   孔汀在他的手上扫了一眼:“别碰我。”   “还有呢?”段惊蛰将他的手拿起来,放在唇边轻轻蹭过。   孔汀盯着他:“别杀人。”   段惊蛰眼神骤冷,他伸出牙来,在孔汀的手上狠咬一口,孔汀眉心紧蹙,却并没有拿开。   段惊蛰咬出的血腥味,然后才满足地舔舐着。   “我要杀人。”他说得任性,又去问孔汀,“你做我的杀手,就是为了让我不杀人?”   他低低地笑了,眼神锐利又歹毒,直视着孔汀的眼睛:“说说,你在我手下放生了多少人?”   孔汀没有说话。   “快说,我求你告诉我。”他又拿着孔汀的手,在脸上蹭着,似是极享受。他嘴里像是在撒娇,但看向孔汀的眼睛里依旧是算计和狡黠。   可即使如此,孔汀依旧受了蛊惑,他手指颤动着,犹豫地主动去抚摸段惊蛰的脸。他眼里温柔得不像是个杀手:“我带你离开这里,然后什么都告诉你。”   “离开?”段惊蛰觉得好笑,“现在?”   孔汀的手顿住了。   段惊蛰察觉他的手要从自己身上离开,便死死攥住,阴森道:“我不离开,你也别想离开。”   他盯着他,又轻描淡写,近乎残忍地说道:“我哥哥已经死了,你永远见不了他。”   孔汀眼神悲哀,他没有说话。   段惊蛰问道:“你为什么不生气?”   他骗了这个人,利用段惊澜的名字做要挟,控制他折磨他,他为什么会不生气?   段惊蛰厌恶他,在意他,可就是看不透他。即使他再也没有让他带上面具。   孔汀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幼稚可笑的孩子:“他死了,只要你活着就行。”   段惊蛰的眼睛陡然缩在他身上:“你是谁?” 第75章 殊途(五)   孔汀轻轻笑了,他是个杀手,但是他的笑却不似段惊蛰那样冰冷:“你希望我是谁?”   段惊蛰很喜欢这个笑容:“你爱上我了?为了保护我待在我身边?”   孔汀笔直地站着,他的眼神依旧温柔。   段惊蛰又道:“可惜我要活着就会杀人,不杀人就会死。你是要我活着,还是要我不杀人?”   孔汀道:“我想让你不杀人,并且活着。”   段惊蛰像是审看他的忠诚,眼睛一瞬不眨:“曾经有个人想让我不杀人活下来,然后他死了。”   孔汀抚摸着他耳边的头发:“那你现在在辜负他。”   段惊蛰笑道:“我没有辜负他,他让我活下来,就是让我按照自己快活的方式活下来。”   孔汀轻声问:“那你快活吗?”   带上面具让他浑身凛冽,充满杀气,摘下面具后,这一副过于柔和的眉眼,却让人失去警惕。   段惊蛰看着这张脸,有时候话语也会不由得温和起来:“当然快活,但可能不比死了快活。”   段惊蛰那痴痴的眼神,不知是在透过他看谁,孔汀觉得那视线炽热又难忍,便默默地把目光移开:“你把邱灵赋找来,是为了威胁邱心素?”   段惊蛰突然把他的手打开了。他的情绪一向这么鲜明善变,这是孔汀与他相处这段时间得出的结论。   段惊蛰嘴角弯起,他即使此时躺在床上,即使面上没有一点血色,笑的时候依旧让人不寒而栗,一张英俊的脸野心勃勃又充满玩性。   “我原来是这么想的,但是你把烈云霞放了,我便突然想玩玩。”   孔汀愣道:“你现在身负重伤,还能玩什么?”   段惊蛰说了,要是不比死了快活,他不会想活下去,这是他活着的意义。但他要玩的游戏,通常需要人命来做筹码。   他看孔汀终于露出了点吃惊的神色,愉悦得大笑:“对我忠诚的人可不止是你一个,我身负重伤,要玩的东西,没有你还是能玩。难不成你要把我杀了?”   但大笑,但笑声又戛然而止,他拽住孔汀的长发,把他的头颅拉尽自己,让他可以直视他的眼睛。他躺在床上,却依旧和平常那样暴戾。   他缓缓说道:“但是你是唯一一个不需要我用毒控制的人。”   不需要毒,连作为筹码的人变成了死人,便没有了留在身边的借口。孔汀是自愿留在他身边的,他不会杀他。   两人离的很近,甚至能够感觉得到彼此的呼吸,孔汀僵着脖子,眼神警惕得像是被捉住后颈的狼狗。   段惊蛰拂过他脸上的呼吸急促起来,孔汀看到他又笑了。   他在孔汀耳边,声音像是鬼魂那样疯狂而低沉:“我现在想玩一个游戏,是我当年和哥哥玩的最后一个游戏。如果你在乎他,那你一定想知道那是怎么样的游戏。”   孔汀的瞳孔遽然缩小。   天是黑的,地是白的。   依旧是夜。   天地之间拔起一股浓烟,在雪上滚滚而起的浓烟!   不是似飘似散的孤烟,它热烈而招摇,将这山上所有人的目光汇聚此处——那烟来自半山腰上。   阿魄赶到那处时,肖十六正站在一旁,他脚下的雪地全部融成了污水。   肖十六笑道:“你来晚了。”   阿魄奇怪:“晚了?”   他来的只会太早,不会晚。他要是来早了,那便是没有把队伍拖住,让他们发现了这个秘密的洞口。   阿魄试探问道:“有人从这里进去了?”   肖十六摇头叹气:“还不止一个。”   从这里进去的人,只会死在里面。   阿魄看肖十六神色轻松,觉得不对劲,便问道:“谁?”   若是有人进去了,他又怎么会真正把这洞口烧毁了?   肖十六道:“一个老狐狸,一个极老的狐狸。老狐狸也许能走出来,极老的那一只,怕是要死在里面。”   他又笑道:“不过,是因为老死的。”   他又望着那浮向天上的浓烟,笑容渐渐消失了,两眼变得空洞。   他忽然把大刀插在地上,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在那融化的污水中,朝那浓烟一拜,再拜,又一拜。   然后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这是一座坟,那滚滚浓烟便是香。   阿魄看着他,又看向那座坟。   “那人是谁?”他问。   肖十六站起来,将那大刀从土地里拔起。   “活人是许碧川,死人没有名字,但大家都叫他伍老先生。他是邱心素她爹的仆从,她爹死后,就是这人将她送到了雨儿身边。”   阿魄听过这伍老先生,是太平镇的一位说书人。   他笑道:“那活人为什么是活人,死人为什么是死人?”   肖十六转过身子,这火已经如约放了,这坟里的死人不会再生事,他便已经完成了任务,完成了任务,便不必再逗留。   阿魄与他一起离开。   肖十六道:“我方才已经警告了许碧川走,他不走。他不走,那一定是知道如何活得下来,所以活人是活人。伍老先生终于决定要回到这座墓中,那死人便是死人。”   阿魄问道:“这是谁的坟?”   肖十六像是往常那样打开了话匣子:“邱心素当年说要把我送回她家,她却把我送来了这里。”   阿魄问:“这是她祖上的墓?”   肖十六懒洋洋点了点头:“这座坟是她祖父的坟,坟是给自己建的,所以只能从里出去,没办法从外进去。我们进山时那所谓的入口,才是最里的墓室,白家用了点脑筋将墓挖开,它便成了一个安全的密道。”   他又道:“在它还是一座墓的时候,墓中至少有两个忠心耿耿的仆从,一人守着一个门,主人家在最后将死未死的时候,才能进出自如。”   阿魄想了一下那副场景,只笑道:“这很奇怪。”   肖十六却耸肩:“不奇怪,这些人想把秘密带进坟里,又想把今后意欲知道秘密的人也全都一起带进坟墓,便建了一座巨大的坟地。岂料这秘密不仅被狡猾的白家人发现了,还借此辉煌了一个门派。”   阿魄看向他:“你又是谁?”   肖十六将大刀扛在肩上,他人瘦高,不适合用大刀。但他扛起大刀来却是意外的潇洒有度,他脸上扬起个笑容:“我是太平镇肖家人,家中十六口人被血蝠门杀害,太平镇县官许渝帮我惩治了凶手。所以这辈子,我不是来报仇的,我是来报恩的。”   阿魄好笑:“不是来报仇的,为何还叫肖十六?”   肖十六问道:“那阿魄是来报仇的?”   阿魄神秘道:“我也是来报恩的。”   两人相视大笑,都是正当年华的少年,心结解开,又是值得把背后交给彼此的伙伴。   “你要去和柳婆婆解释吗?”肖十六问。   “为何不是你去?”阿魄道。   肖十六摇头摆手:“别别别,还是你去吧,我有人要找。”   阿魄叹了口气:“我也是。”   肖十六听了大笑:“那正好!那事成后便一起去,省得婆婆只生我的气。”   浓烟在雪上滚滚沸腾,将方圆三十丈的雪都化成了冰冷的污水。   一声巨响惊起,几乎地动山摇。   那浓烟所在的位置,像是被巨人踩了一脚,轰然坍塌了下去。   邱灵赋醒了,但是没有睁开眼。   自己醒来,不过是要按照段惊蛰的计划,看到他要自己看的东西,做着他要自己做的事。那便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但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因为他想起了邱小石。他也曾因为他手中的零嘴就对他崇拜和喜欢,也曾因为疼痛难忍在渴望着他的安慰,但邱灵赋已经许多年没有正眼瞧过这个人了。   他想在梦里正眼瞧瞧那人的脸,但尖锥般疼痛却刺进他的心中。   人是趋利避害的,他需要张开眼睛找一些让他快乐的东西。   身边没有快乐的东西,只坐着一个人。   邱灵赋猛地爬起,坐起来便发现,他与那人之间隔着一道铁栅栏。那是一道将他囚禁于此的的栅栏,却让他感到了安全。   坐在栅栏之后的是一个苍白如纸的人,一动不动,远远地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自从昨夜之后,他便一直没了血气,像是一鼓作气终于撑到了尽头。   “醒了?”段惊蛰问。   邱灵赋没有说话,两人只是看着彼此,安静得就像此处没有活物。   邱灵赋看着段惊蛰,眼里充满着警戒,好像随时能把他杀死,但有时又忽然露出了害怕和厌恶。他一动不动,只是看着。   他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他不轻易流露自己的软弱。对阿魄对段惊蛰都是如此。他欺软又怕硬,品行低劣,现在只能以被动的状态等着。   可段惊蛰看他的眼神却很柔和,他的神情有时候像是在回味,有时候竟然又很痛苦。   他在折磨他自己。邱灵赋居然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甚至邱灵赋已经累了,不再把目光放在段惊蛰身上,可那人还在看着自己。   这座这地方头顶有一个一人宽的洞口,能看得到天空。天光从明亮到黑暗,段惊蛰足足看了半日之久。   像是终于累了,段惊蛰便拿着手上的一个东西摇晃了一下,那个东西没有发出声响,但是他身后很快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孔汀,他的态度很恭敬,是孔雀滨的一位弟子。   那人将那椅子直接扛在肩上,走之前往那栅栏地上扔了一个馒头。   第二天,段惊蛰又来了,坐着那个摇摇晃晃的人肉椅子。   地上的馒头,邱灵赋动也没动,段惊蛰只是瞥了一眼,又像昨天那样安静地坐着。   他为什么要看我?他又想做什么?   邱灵赋有无数的问题要问他,但又什么也不想问。   他开始躺在地上闭目养神,反正这人要对他做什么,自己也反抗不了。这地方他已经检查过了,一条洞道岔开几个口,全是死路,除了这道牢固的铁栅栏,只有顶上二十丈的地方,那个遥远又狭窄的洞口。   邱灵赋这一天没有任何动静,等段惊蛰再次摇晃那手中的东西时,他才抬头看了一眼。   段惊蛰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他又摇了摇手中的东西。   “很新奇?”他看着自己的手,“当年孔雀滨雀部有很多类似的玩意,就是为了让孔部护自己安全。”   邱灵赋只问:“阿魄呢?”   哪有说书人不愿开口的,他两日不说话,声音像是生锈的刀,拔出刀鞘时如此滞涩。   段惊蛰听了一愣,只露出个诡异的冷笑:“要是我是你,我可不敢问这句话。”   这句话让邱灵赋心惊胆战了一个晚上。   夜是真的寒冷刺骨。   地上连一层保暖的干草都没有,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一点光亮。就是与阿魄从紫域到崇云城的日子,阿魄也不会让他的夜晚过得如此寒冷。   邱灵赋从头到脚,就连心也像是结了冰,整个晚上也没有换个动作,像是这山中的一块石头。   这天太阳升到那头顶上的洞时,段惊蛰还是没有来。   邱灵赋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一天的不寻常。   他耳边听到了人声,嘈杂纷乱,他甚至想到了淮安街前的夜市。 第76章 殊途(六)   阿魄已经在这座山上寻找了两天。这座山常年飘雪,最擅长掩盖人的踪迹,也最擅长将秘密销毁。   其他人也在这座山上找了两天。   江湖人来者上百,来时浩浩荡荡,现在却已经七零八落。就像是被迫圈养在一个笼子里的老虎,谁也不相信谁。   正因为七零八落,所以他们只知道宝物不在手中,却不知宝物究竟有没有。   这山上的人,开始了对彼此毫无目的的猎杀。   阿魄一路寻来,总能发现一两具尸体。每遇上一具尸体,他都会仔细端详,观察之后又会松一口气。   他从一具尸体上拿走了破旧的斗篷,将自己藏在了斗篷中。   这片林子昨天他还搜寻过,今日又多了两具尸体。确认那不是邱灵赋后才要走,可又停下了。   其中一具尸体的怀中掉出了一个血染的纸包,他认识这纸包包裹的方式,这种纸包,邱灵赋在紫域手上总要拿几个。   他捡起来打开一看,果真是零嘴,可那松子糖已经被血污染了一半。   这死去的是一个和邱灵赋一样喜欢零嘴甜味的人。   阿魄将那几颗干净的松子糖用帕子包起,又不自觉抚摸着那支匕首,站在林中只觉得心中充斥着无端的萧瑟和寂寞。   邱灵赋那夜为他所做的事,他已经一清二楚。   捉来一人以刀逼问,很轻松便问出一切。现在这座山上,足够凶暴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什么报仇,哪里用得着去详略地策划报仇?这些人光是听说书人摆布,就已经轻易地自相残杀起来。这就是江湖惯有的恶习,只不过被遗忘已久。   阿魄想,邱灵赋只能在那些错综复杂的洞道中,也只能在段惊蛰手中。   因为他在这座山上没有发现孔雀滨的踪迹。   头顶上时不时能听到弱小的人生,邱灵赋想过要呼救,可又知道来了人自己死得可能会更早。   但有人声总比安静无人好,他在那嘈杂中变得愈发冷静。   他忽然听到了有人走近的声音。   一人扛着一把椅子,脚步平稳,椅子上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   段惊蛰被阿魄一刀重伤,虽不致死,但连续两日来这冰寒阴冷的洞道中久坐,这伤一直未见好。   不见好的伤,没有血色的脸,但此时又因为那毒辣的眼睛和嘲讽的笑容,显得容光焕发。   那属下将椅子小心放在地上,段惊蛰也在椅子上颠了一颠。人因为伤病而慵懒少动,人又变得削瘦苍白,这颠了一下,整个人便像是一个木偶,优雅而死气。   但是他的眼睛明确地告诉你,他绝不可能任人摆布。   段惊蛰对邱灵赋笑道:“他来了。”   “阿魄来了?”邱灵赋问得并不惊讶,两个聪明人之间可以省去很多废话,也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情绪。   段惊蛰道:“以他的本事,一个人翻找这一整座山,就是需要两日。他必须确定你没有被带走的可能,才会来这里找你。因为天下之大,你要是被带走了,他可更找不到你。”   两日以来,邱灵赋看上去足足瘦了一圈,两颊略微凹陷,但眼睛却显得更明亮。他在等着段惊蛰继续说。   段惊蛰看着地上那两个馒头,问道:“你两日没吃了,不饿?”   邱灵赋道:“看到你我就饱了。”   段惊蛰笑道:“但我看到你就饿得很。”   他又拿出一个馒头,眼睛盯着邱灵赋一眨不眨,把那馒头咬了一口。   他缓缓咀嚼着,像是逗小狗一般,又将那馒头再次丢入那栅栏之中。   他笑道:“没有毒。”   邱灵赋依旧没有捡那馒头,只迎着他的视线:“我已经中毒了,下一步你难道不是要找我娘。”   段惊蛰悠悠道:“不急。你娘来不来找你,都没关系。”   邱灵赋现在几乎没力气站起来,却依旧很有精神地睁着眼睛:“为什么?”   “你可知道有个词叫做殊途同归?”段惊蛰耐心解说,“有的东西已经千疮百孔,你做什么都能将它得到手,所以我不必拘于一个办法上。这也叫做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笑道:“后悔吗?出来找你娘。”   又轻声道:“你一定要好好后悔。”   邱灵赋闭上眼睛:“你是不是也有后悔的事?”   段惊蛰停顿了一下:“后悔是再回到当初还能换个选择,我没有选择。”   邱灵赋睁开眼,恨恨道:“那我也不会后悔,我也没有选择。”   有谁能够放任自己的娘陷入危险之中,即使是足够聪明又足够无情的他。   可他恨恨的神情却又停在了脸上,他用端详着段惊蛰,因为段惊蛰正在思考。   “但他会后悔吧。”段惊蛰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邱灵赋没有问下去。   那是段惊澜。   邱灵赋意识得很快,他心里突然嚣张地快活起来,嘴里狠道:“你哥哥一定会后悔的,放弃自己的命只救出一个死人。他要活着,肯定恨不得把你杀了。”   邱灵赋不会骂他丧尽天良,因为他知道这对于真正丧尽天良的人毫无攻击力。对他有攻击力,只会是一个死人的恨。   但段惊蛰挑眉道:“我还活着。”   邱灵赋道:“很快就要死了。没准是你哥哥还魂来索命也不一定。”   段惊蛰不生气,反而笑得自得:“你觉得阿魄杀得了我?”   这个笑容让人不寒而栗,邱灵赋下意识把手按在腰间,但那里没有软剑。   段惊蛰道:“他身边这么多羁绊,就算你不在我手中,我随便抓来一个,就够他吃一壶的。”   “什么意思?”这是邱灵赋最不想问出的话,问出这句话,就证明他已经落在下风。   段惊蛰又摇了摇手中那无声的东西。很快,邱灵赋听到了人的脚步。   那脚步声很古怪,不是一个人的脚步。脚步声凌乱又勉强行进,像是一个人强迫着另一个人。   邱灵赋心跳加速,浑身紧绷看着那片黑暗。   一人浑身被严实捆绑,孔雀滨弟子粗暴地他走来,然后把他重重扔在地上。   那人身上五六处皮开肉绽,浑身早就被血浸透,口中被一块布塞住,他抬起怨恨的眼睛。   这着着一身血衣的人,竟然是穆融!   段惊蛰笑道:“这座山若变成了屠杀场,那这小子便是最大的赢家。”   他让弟子将穆融口中的东西扯开,那弟子扯开后立刻把手拿开了,像是怕被毒蛇咬一般。   “狗东西!杀了你!”穆融通红着眼睛,朝段惊蛰撕心裂肺地喊道。他原本低调安静的模样不复存在,眼睛中射出疯狂又偏执的光。   段惊蛰只是轻轻地笑。邱灵赋很清楚他此时的快感,看人愤怒而无能的狼狈模样,足够让人兴奋。   段惊蛰假惺惺道:“别生气。你一人把焰云庄烈老鬼和溯元派薛昆都杀了,一下子便成了两派仇敌,还把当年那六派的弟子杀了十一二个。你就算是下了这座山,也是活不了多久。我是在救你。”   听闻那穆融两日内竟然杀了这么多人,其中还不乏一等一的高手,邱灵赋心中大为震惊。这看似病弱苍白的少年,单薄的身子板下,竟然还藏着这般身手和杀意。   穆融怒不可遏,咬牙切齿道:“我还没杀你,就不会下这座山!”   他这幅几乎癫狂的模样,便是一般人面对仇恨时的模样。愤怒,极少有人像段惊蛰那样,恨起人来如此冷静。   段惊蛰将手一抬,身边弟子便会意,朝穆融的肚子猛踢起来,穆融□□着,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嘴里流着鲜血。   邱灵赋将头别开,他最怕疼,要是段惊蛰要这么对他,他立刻就会求饶。他清楚地知道段惊蛰不是阿魄,自己硬碰硬讨不得那人一点温柔。   可穆融却没有一声求饶。   突然,只听一声清响,穆融手中射出一道寒光,邱灵赋眼尖,看到那是一枚针。   那针像是长了眼睛似地,打在那石壁上,瞬间变了方向,直向段惊蛰脑门射去!   段惊蛰坐在椅子上,本无法避开,但他手朝那椅子一拍,那椅子像是被风刮起一般,以一条椅子腿为支撑旋转了大半圈,便将那枚针巧巧避开。   那弟子看自家主子就在自己面前险遭暗算,吓得不轻,赶紧喝道:“你这小子,还敢放肆!”   说着便立刻一重脚,将那单薄的身子踢开,又踩着他的脑袋,将他头死死按压在地面。   那穆融被踩得整张脸涨得通红。   邱灵赋看着那地上的针,嘴里脱口而出:“原来是你。”   与白家人走那密道之时,曾经有一根暗器在黑暗中射向了阿魄,好在自己挡下了。邱灵赋的手心还时不时隐隐作痛,他不可能忘记那根针有多么精妙无声。   穆融扫了他一眼,不屑回答这个问题。他还在艰难地大喘粗气。   段惊蛰笑道:“这座山上的人,除了要杀人,还要忙着寻宝物,但你却只要杀人。其他人一无所获,而你却报了你想报的仇。你应该感谢制造这场动乱的人,不应该对他如此无礼。”   穆融听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又瞥向邱灵赋,这次他盯了他许久,但又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段惊蛰突然道:“来了。”   谁来了?要来做什么?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就连穆融也屏住呼吸。   只有邱灵赋眼中突然发亮,他的心忽然轻快起来,像是天寒地冻的无边黑夜里,终于要迎来了阳光。 第77章 殊途(七)   但是他们却听不到那黑暗中传来的脚步声,只听得到上边洞口传出的远远的嘈杂声。   段惊蛰对那洞口道:“我劝你别打歪脑筋,你没有那个立场。”   无声之中,黑暗中出现一道挺拔的人影,虽然看不见人的模样,但邱灵赋依旧能感受得到他的视线。   是阿魄,只有阿魄!   阿魄的身手一向很快,他瞬间逼身进来,刀柄一招袭向那弟子的胸口,把那人重伤在地,再眨眼之间,那小刀已经架在了段惊蛰的脖子上。   段惊蛰还是挂着那冰冷从容的笑容,好像他才是那个把刀架在人脖子上的那一个。   “呕······”穆融突然猛烈地抽搐,接着是不断的呕吐声,他吐出了浓稠的鲜血,在地上铺了一片。他本就浑身是伤,这么一吐,整个人像是一张在风中大晃的薄纸,下一刻就要被撕破。   段惊蛰问阿魄:“穆融的解药,邱灵赋的钥匙,你要哪个?提前说一句,这人的毒,发作后半日就会死,而这栅栏是你们白家最坚固的栅栏。”   邱灵赋一双眼睛紧盯着阿魄。   阿魄没有看向他,只是目光冰冷,手中的匕首一压,段惊蛰的脖子上便渗出一道血痕来。   他笑道:“我怎么会把解药与钥匙带在身边,让你来威胁我?你应该知道,你除了需要这两个东西,还需要邱灵赋的解药。所以你那个晚上不能杀我,只能重伤我。现在也是。”   阿魄将刀从他脖子上拿开,收回自己手心里。他直视段惊蛰,笑道:“玩这种游戏有什么意思?我们不如玩另一种游戏。”   段惊蛰也笑道:“好,看来你并不喜欢这个游戏,那你说说,什么游戏好玩?”   阿魄道:“你把解药和钥匙都给我,我帮你完成你想做的。”   这是一个很诱人的提议,因为凭阿魄的武功,可以完成许多别人做不到的事。   这也是邱灵赋设计要把阿魄捆在自己身边的原因之一。   可段惊蛰却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在这个山洞中回荡,这洞中像是有千百个鬼魅。   “我想让邱心素为我所使唤,你能做到?我想要杀许多许多人,你能做到?我想看邱灵赋把你杀了或是你杀了邱灵赋,你能做到?”段惊蛰每说一句,阿魄的脸色便沉一分,直到这最后一句话,他看向段惊蛰的神情却是不解。   段惊蛰道:“如果你不能做到,或者不如我自己做得好,我要你做什么?”   阿魄沉默半晌,只问他:“我不知道你如此大费周折,就是为了玩弄人心。”   “当然不止是游戏。”段惊蛰笑道:“不过两道毒,两个人,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游戏,便把你逼得无法抉择。你说好不好玩?”   这不是他最终的目的。   他这个笑容,几乎与邱灵赋曾经有过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同样是天真恶劣,充满着对人命和人情的轻浮。   但邱灵赋更多一分天真,此人更多一分恶劣。   阿魄这个决定没有想太久。因为这玩游戏的人要折磨你,便不会因为选择而减轻对你的折磨。这是他从邱灵赋那里得来的经验。   他只能尽量选择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也清楚,这段惊蛰已经料到他会怎么选。可是有的选择,不会因为被敌人看透而改变,因为这个敌人足够聪明,让这意料中的选择足够合乎情理。   他将神志不清的穆融从地上搀扶起。   邱灵赋像是被这寒冷的空气冻住了,只傻愣愣看着阿魄。   段惊蛰懒洋洋看着这一切,手中又摇起那无声的铃,一位弟子给阿魄递上解药。   阿魄拿了药,又问:“这解药如果是假的?”   段惊蛰笑道:“是真的。但如果是假的,你也没有办法。”   阿魄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把这药收下了。   邱灵赋突然整个人扑到那铁栅栏上,粗着脖子喊道:“他要杀你!你不能救他!”   他从未如此怒不可遏。即使他知道一把重获自由的钥匙和救命药根本无法比较,而自己就算重获自由,离活下来也还差得远!   但是阿魄怎么能不假思索,就选择了一个要杀他的人。   邱灵赋感受得到接二连三的事,重创着自己的理智和自尊,可他一向如此,情绪一旦外泄便不可收拾,更何况是在饱尝黑暗的折磨之后。   邱灵赋抓住那栏杆,声嘶力竭地喊道:“是因为我曾经要杀你吗?是我错了······我不是真的想杀你!”   那个从容不迫戏耍江湖的少年,何曾发出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声音。   此时他又哀哀恳求道:“你救我出去,我不想呆在这里,我肚子饿了,这里好冷!”   他一向是这样的人,他想离开,就会聪明地想尽办法,求着那些爱护自己的人,去动摇他们的心,让他们心软和心疼。   但从未用过这种崩溃的语气去动摇人。   “我求求你,求求你······小石死了!他死了!”   他语无伦次,说到小石的死,声音便哽了。他指着穆融:“他是要杀你的,死了就死了!你应该救的是我!”   他的嫉妒和自私一览无遗,可更多的是害怕。   这次阿魄走了,他还要因为邱心素和邱小石继续惶惶不安,而这段惊蛰一定会对他做更可怕的事!   这里又黑又冷,他哪里受过这种苦?他为阿魄担心了多久,又等了多久才等来阿魄。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命算什么,阿魄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那些人的命?   阿魄的脚步有些迟疑,邱灵赋全看在了眼里。他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又赶紧求道:“阿魄,让我出去······”   阿魄知道这人性子本就软弱,他的面具本就薄,一撕就破。阿魄时常逗他,要去撕他风光的江湖面具,让他露出恶习累累小少爷的真面目来,可那也只是要逗他,阿魄从未真的要粗暴地去摧毁他那可怜的自尊,这是他一直以来温柔的规则。   真正会伤害他的事,阿魄怎么会去做?   此时穆融抬起眼睛看他一眼,哑着嗓子,露出满是血的牙:“我不要你救······他来后,我更加······更加知道你是个叛徒!连父母的仇都不想报······”   阿魄看着他,只道了句:“我很想。”   “阿魄!阿魄!”邱灵赋在身后叫着他的名字。他要大声地喊,像是耍赖或逼迫着人那般,他绝不会将自己的欲望隐瞒起来!   阿魄不能再听下去。虚伪的假象可以让他假装不看到不听到,但邱灵赋从来是□□裸把自己放在他眼前,他既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喜欢,又可以清楚看到他的不理解和痛苦。   “我会回来。”阿魄对他说道,他必须快点走。   邱灵赋愤怒地命令道:“我现在就要走!”   阿魄听得手上青筋暴起,他攥紧了刀,想往那悠然自得的段惊蛰身上插去。   可他又忍住了。他在他身上划一道伤口,而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不知道段惊蛰会给邱灵赋添多少伤口。   他眼睛血红,与段惊蛰瞪视片刻,在邱灵赋愤怒又崩溃的声音里匆匆离去。很快带着穆融没入黑暗之中。   走远了,还隐约能听见邱灵赋咬牙切齿地厉声威胁:“你不许走!我救了你,你也要救我······”   段惊蛰静静地在一旁看着,高高在上。   邱灵赋坐在那铁栅栏前,脸上眼泪污泥混在一起,实在可怜。   段惊蛰问他:“杀人就能活着出去,你杀不杀?”   杀!当然杀!   不过是拿着剑在别人脖子上一抹,便能从这又黑又冷的地方出去,为什么不杀?   走出去后,邱心素也不必直面段惊蛰的威胁,他也可以再想办法解毒活下来。只要能离开这寂寞寒冷的地方活下来就好!   寂寞和寒冷让人只想到死亡,他要活下来!   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吃东西了,他想吃东西,也想杀人,更想在阿魄的怀中发泄情-欲,还想让邱心素摸一摸他的头发。   不过是像半年前那样不择手段,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罢了。他在心里狠狠地下了决心,从今以后也不会再听阿魄的胡言乱语,不会再被他甜蜜的教训所欺骗,不会再为他一句话委屈自己,不会再同情任何人。   可这么想着,邱灵赋又突然扶住铁栅栏,往地上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他几天没吃东西,身体已经很虚弱,吐不出任何东西。所以他只是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声音,像是要把心和血呕出来。   他又想起了邱小石。   段惊蛰看着他,自顾自道:“我知道了,你会杀。”   他当然会杀。对于如何摧毁脆弱之人的良心,没有人比段惊蛰更清楚。   可就在此时,邱灵赋手中却突然飞出一粒石子,朝段惊蛰打去,这石子力道虚浮,段惊蛰很轻易就躲开了。   段惊蛰手中反飞出一个暗镖,往邱灵赋腿上射去,邱灵赋腿上血花飞溅,整个人又痛苦地歪在了一旁。   段惊蛰轻蔑道:“没准你吃了那三个馒头,还可能打中我。”   邱灵赋听了,又抬起脚另一只叫,将身旁那三个馒头碾得稀巴烂。   段惊蛰可惜地摇头:“意气用事。希望你能活着见到你娘。”   邱灵赋心中杂乱,又觉得头昏眼花,他慢慢倒在了地上,冰冷的大地让他感到舒服一些。   他眼前渐渐黑了,所以他没有听到段惊蛰最后一句话。   “你也可以尽早放弃活命,因为你活下来,只会更苦。” 第78章 殊途(八)   远在天边的吵闹,好像突然近在耳边。   腿上伤痛难忍,让邱灵赋一直处于半睡半醒之间,疼痛让人保持戒备,他立刻张开了眼睛。   段惊蛰如此紧凑地逼迫他,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从知晓过去的事,到邱小石死去,直到无边的黑暗与寂寞,最后是看着阿魄被迫放弃自己。   那人知道所有自己最怕的事。   他听到这嘈杂声不是在耳边,它们在这广阔的山洞之中不断回响糅合,像是水上的浮光,带上了一种虚实不清的诡异感。   “他醒了!”   “快快!他醒了!”   邱灵赋忽然坐了起来,两三日未进食,猛地坐起让他头昏眼花。   洞内没有一丝光,但却不是黑夜。他抬头往那洞口看去,之间几个人头挤着,正诡异地在那往自己看来。   救我。   邱灵赋还未开口,便听上边有人聒噪道:“他娘的还在睡觉!害死了我们陈盟主,倒是睡得安稳!看我下去宰了他!”   另有人道:“宰你个王八蛋,先问他宝物在哪!”   远处又传来个飘着的声音:“这是什么破地方!这么隐蔽,你们找到别的口子没?那里好像有一个栅门!”   又有人道:“找不到!找个屁!就从这里下去吧!”   邱灵赋强撑出一点力气,即使心中知道不一定有用,却还朝上边喊道:“你们放条绳子,我上去什么都告诉你们。”   上边的人立刻爆发出嚣张的狂笑。   “这小子死到临头还想骗你爷爷!”   一把飞刀射来,邱灵赋在地上狼狈翻了个滚,才勉强躲开。   有人道:“我们宰了你,也能让你什么都告诉我们!”   上边人影晃动,时不时落下一束光,邱灵赋看到他们脸上新伤旧伤密布,衣服上血渍斑斑。   他低头,看到那柄软剑,居然在自己手中。   杀人就能活着出去,你杀不杀?   邱灵赋耳边突然想起了段惊蛰的话,手中一松,那剑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而此时,那二十丈之高的洞口上,缓缓垂下了一根粗大的麻绳。   这里左右也有三十多丈宽,四面洞道□□,却只有邱灵赋旁边这个洞道有出口,只是已经被坚硬粗实的铁栅栏封死。   这里就像是一个将无数溪流引在一起的死潭,邱灵赋一人在时,只敢靠近这道铁门。至少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只有这个道口死气最少。   现在这帮人利欲熏心,居然想要从那一人宽的洞口下到这死境来!   邱灵赋下意识又把那落地的软剑攥在手中。   麻绳是一股一股缠绑起来的,上边的人也知道这洞高而危险。   但他们不怕危险,等麻绳贴近地面,便开始迫不及待手脚并用下来。前人才下了几尺,另一人的脚便接着脑袋跟着下来,几乎是鱼贯而入。   邱灵赋拿着软剑,站了起来,背靠着那石壁,一步步一动。   上边有个攀爬的刀疤脸有的急切,有的小心,其中一人眼瞥见邱灵赋像是要走,脚下不由得焦急了几分,鞋子不留神就往下边一人的手踩去。   下边一个人疼得哇哇大叫,怒道:“急个屁!你踩到我了!”   刀疤脸早心急如焚,粗声粗气道:“磨磨蹭蹭!你没看见那小子要跑走了?”   说着还撅着屁股继续往下踩。   下边的看他变本加厉,一手把那在自己头上晃动的腿脚打开:“能跑到哪里?这么多人!”   刀疤脸被彻底激怒了:“我去你娘的!我们找了多久?哪由得你这腌臜耽误大爷我的财路!”   这时两人上边的人也开始骂咧:“吵什么!还不快点!”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一眼,都是怒目圆瞪,但也只得暂且闭嘴,又继续动作起来。   可这一起了争执,都是心怀芥蒂。下边那人故意慢悠悠的,上面那人也非要把脚往下边那人头上踢。   邱灵赋在下边看着这一串从天而降的人,知道他们全都要来对付自己,只觉得胆战心惊。他正想着要往哪走,却突然一声“砰”地巨响。   一人从那十多丈的位置上坠下,摔在地上,顿时血肉模糊,肝脑碎了一地。   邱灵赋看了这恶心的画面,只觉得胃里又开始翻腾,赶紧别开眼睛,逃也似的往不远的一个洞道里便跑去了。   他听见上边传来一个声音:“不是我,是、是他自己怕得太慢······”   那刀疤脸还未说完,又有人叫道:“他跑了!他跑了!”   谁还听那刀疤脸解释,被那坠死的人伤了胆量的人,即使心惊未定,也全都开始加快了速度。   邱灵赋数过这里的洞道,除开被封住的出口,还有九条,每条还会有几道不深的岔口,但最终都是死路。   他往哪里躲都是没用的,但此时也只能随便找个地方躲着。他这状态根本无心与人正面交锋,躲着总比暴露在人面前的好。   这才站住了身子,他眼前又浮现出刚才那滩血红,只觉得浑身无力,冷汗惊出。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软剑,自己上次握着这把剑,所运的剑势何其流畅灵变,现在自己却连握都握不牢。   就算要他杀人,哪里杀得动?   阿魄,阿魄。   他心里又念起这个名字,他真心实意地在恨他,可现在又无端地想起了他。   自己应该怎么做?   若要投机取巧,这些被自己一席话激起兽性、杀人不眨眼的江湖浪子们,就算自己能保持清醒去欺骗他们,他们现在还会信吗?   若要杀人,自己现在能否杀得动。   没有一条路是完美可靠的。   可如果阿魄真来了,他会怎么做?他会为了自己杀了这些人?   他不会。他极少会选择用杀人的方式解决问题,除非迫不得已。   容不得邱灵赋多想,外边的嚷闹声已经逼近,他将剑握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些人料想邱灵赋敌不过,也不去隐藏自己的踪迹,只大喇喇道:“邱灵赋,你还是赶紧束手就擒的好,也少受点苦!”   肮脏的气息一下涌入这个并不复杂的小洞道,邱灵赋听着那脚步,知道自己与那些人已经只差了不过十步。   他将那软剑抵在身旁,闭上眼睛,仔细听那些人的气息,知道这已经进来的就至少有五六人。   那五六人嘴上劝降,手上的刀剑却一一立了起来,谁都知道,那邱灵赋可是身传邱心素,为人又狡猾。人多了可以壮胆,但可不能壮心。   这伙人不知道这洞道的结构,正小心向前探查,突然一道灰影从暗中袭来,像是一片浮来的尘,看不清也挡不住。   迎面一人惊叫一声,身前立刻被那软剑削了一道。   第一剑先发制人,那人身前的衣立刻被血染得红透,已经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但身后立刻有人喊道:“捉住他!”   这伙人眼睛被血烧得红亮,他们都是无所畏惧的江湖好汉,迎着那千变万化的软剑,袭向那脸色憔悴的少年。   洞道外的人听洞中铿锵声不绝于耳,陆续不断要进来相助。   邱灵赋纵使有那个心,却因为身心疲惫,只得吃力地使着那软剑。他将那些袭来的刀剑暗器一一抵挡,但那朝他身上压来的武器只多不减。在这逃不出的死路中迎战如此密集的剑锋,他手中的软剑很快就被击落在地,人在立刻就被擒住了。   这伙人哪里想到那么容易,都觉得一切顺心顺意,大笑着把他双臂捉住,往后粗暴一扯,结识捆绑在一起,任他狼狈扭打也挣脱不开。   他们看着他在地上无力地挣扎,发出得意的怪叫,也奇怪这花雨叶上风光的少年,原来是这么不禁打的三脚猫。   众人牵着一根绳往外有洞光的地方拖去,让地上粗糙的沙石刮得邱灵赋背部鲜血直流,听着他愤怒又痛苦的□□,反而更加得意。   忽然有人担心道:“这可是邱心素的儿子,要不咱们好好对着点?”   另有人粗声粗气道:“怕什么!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把他杀了,谁会知道?”   其他人心里也道是,这动作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邱灵赋就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被这伙人用兴奋的目光盯着。   他们把邱灵赋拖出来后,重重摔在了那洞顶洞口之下,这样便可好好看清他的脸。   那洞口只上也探出了几张脸,看到那在花雨叶上风光得意的少年,如今遍体鳞伤动弹不得,全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上边传来声音:“你们快点,要是再来人了,这一杯羹可不够分。”   有人道:“都有份都有份,白家可是靠着那宝物辉煌了好一阵,我们一人一点,回去没准都能弄个小门派······还能像现在一样没名没气受欺负?”   邱灵赋听他们讨论着那莫须有的宝物,他喉咙里逸出一声笑,但接着又因为不稳的气息大咳起来。   有人看他笑,气道:“你小子还笑!问完给我们青山盟回去宰了,拿你的血祭我们盟主!”   说着便抽出剑在在他遍布伤痕的身子上又划了一道,邱灵赋身子一抖,像虫子一样立刻蜷曲起来,痛苦得眉头直皱。   这在场的人看了他这反应都不免心中鄙夷,这不过多道浅浅的剑伤,在场的谁都能面不改色承受了,哪用得了露出这幅死去活来的模样?   但除了鄙夷,给他们带来更多的还是那手到擒来的江湖快意。邱心素的儿子被他们降服了,这是何等的荣耀?他们这些在江湖留不下名字的人,哪里想过能与那叱咤风云的邱心素沾上一点边。 第79章 殊途(九)   邱灵赋清楚对这些人脾气太硬会更受苦,声音便软道:“他又不是我杀的。”   岂料那人看他示弱,说起话来更趾高气昂:“不是你杀的也和你脱不了干系!用一把破刀也想骗我们!”   好在他嚣张归嚣张,却也没有再伤邱灵赋。   邱灵赋只想着自己好歹是走对了一步,他喘了好几口气,才虚弱问道:“一把破刀,怎么骗得了你们?”   本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可听到的人无一例外,全都脸色大变。   那人得意的神色僵在脸上,竟然像是被问住了,他盯着邱灵赋,嘴里支吾道:“骗不了······当然骗不了!还不是你在作祟!”   说着语气又渐渐硬了起来,人也恼羞成怒,又用那剑在邱灵赋伤痕累累的背部乱划,每在他身上划一道,邱灵赋就像垂死的猎物那样抽一下,痛苦得喉咙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邱灵赋受不了这折磨,立刻不敢再多说话,哀求连连:“是我在作祟!是我的错!饶了我······”   他们怎么会饶了他?邱灵赋这幅轻易俯首的模样,才叫他们真正心满意足,他们巴不得再多看些这可怜悲惨的样子。   “啊!”   这伙人还在想着要如何折磨邱灵赋,可突然间一声瘆人的惨叫从洞顶传来。洞里的人全都不由得噤了声抬头看去,这洞中瞬间便安静下来,只有邱灵赋沉重的喘息声还在这洞中断续回响。   身边安静了,才把这头顶的厮杀与惨叫声听得清晰。   这才有人慌喊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那洞口笔直而下的长绳突然一抖,像是垂死的蛇,软软地摆动着尾巴,自尾及头依次鞭打在这地上,打在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上。   那断口一端恰好落在了那刀疤脸脚边,他低头一看,脸色一变:那绳是被剑斩断的。   这时,又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到了他的头上。   刀疤汉子伸出手,奇怪地摸摸后脑勺,又放在眼前一看,大惊失色——这天上竟然掉下了血雨!   “血!是血!”他声音颤抖着,几乎失声。   上边打斗与惨叫连绵不绝,血一滴滴从那洞口滴落下来。   在场的人脸色都不好,这绳落了,上边的人死了,这洞还有出口吗?   就在此时,突然一声闷响,洞内一片漆黑。那洞上像是被什么盖住了。   谁也没有看清楚,但谁也都知道,盖住这洞口的只能是尸体。只有尸体才能让这被夺走光亮的黑暗,如此阴冷死气。   众人终于开始慌了阵脚。有人赶紧点了火,这洞内最需要的就是光亮。   这光恰好打在邱灵赋身上,这些人才从那突然的变故中醒过来,把目光重新放在了邱灵赋身上。   上边的厮杀已经平息,这黑暗的洞顶依旧无人揭开那具尸体,这杀人之人,不是来救邱灵赋的。   在场的人人都清楚,这座山上要救邱灵赋的人,远少于要杀他的人。   那刀疤脸往邱灵赋身上狠踹了一脚:“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邱灵赋闷哼一声,接着有气无力道:“是段惊蛰给我准备的牢房,没有出路。”   “哎!我记得这边不是有个门?”有人突然想起从上边往下看时的地貌。   “在这里!”   这帮人嚷嚷着,又跑到那铁栅栏前,接着是劈斩声阵阵,众人的刀剑全都斩在那门上,在洞中铮铮回荡,却越发让人感到绝望。   邱灵赋听着那劈斩声,即使这伙人如此暴虐地对待他,他心中也希望这些刀剑能将那门斩断。   这门真的斩不断吗?   那劈斩声停了,邱灵赋听到这伙人又往那些洞道四处摸寻,不过多时,最后又全部聚了回来。   东北角有人回道:“没有!”   南面也有人道:“这边也没有!”   “看清楚了吗?”另有人问。   有人不死心:“再找找!不可能没出口!”   等这一大伙人把这洞摸索了七八遍,才终于意识到了现在面对的状况。   真的没有出路,出口外的人也真的已经全死了。   一人恼火,猛的抓起邱灵赋的头发:“是不是你又盘算着害死我们!”   头皮的刺痛让邱灵赋不得不看向他,他艰难地为自己辩解:“不是我让你们下来的。”   他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害怕,可最终却并没有用,他对疼痛向来无法忍受。   他看着这人的脸上一道蜈蚣似的刀疤,他心中又无端地愤恨,这人何以如此粗暴地对待自己?即使此时是人案上鱼肉,他也在暗暗心想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要杀了此人!   邱灵赋的眼睛流露出来的东西,让那刀疤脸看着心中怪异,他把邱灵赋狠狠甩在地上。   有人已经开始害怕:“怎么办?”   这人本就瘦小,尖嘴猴腮,两只眼睛耷拉着,害怕时整个人耸肩歪腰,整个猥琐难看。邱灵赋方才头昏眼花什么也看不清,这会儿才发现这人从头到尾就一直是个没胆量的角色。   “能怎么办,先问这小子!我几次在雪原大漠里闯荡,哪次不是逢凶化吉?怕个屁!”说话的是个粗膀子大汉,头上系着一个红额巾,那人的手臂几乎有普通人脑袋那么粗。   豪言壮语确实能让人壮起气胆,大家心中开始给自己打气:的确如此,都是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的人,谁不知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总有出去的办法,总有天赐的良机。   方才那刀疤脸也鼓起勇气,他又把邱灵赋的头发扯起,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子,用那刀面贴着邱灵赋的脸:“小子,把你知道的说说?”   邱灵赋的头被拽得艰难后仰。   突然的光刺得邱灵赋睁不开眼,他眼睛一眯,头顶上那束被隐藏的天光又打了下来。   大家心中开始大喜——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人将那堵住洞口的尸体挪开了!   直到那洞口出现了一位少年。   很快有人认出了他是谁。   这少年在江湖上不过露出几次面,但他的嘴角总是扬起,整个人有一股阳光似得懒洋洋的味道,他们记得这股懒洋洋的味道,就像是记得阳光的温度。   他们更记得,他挺直的鼻子使得他眉眼足够英气,可那股子英气又好像是从发边的风捎来的,轻而无色。江湖的人都是浓烈或无色的更招人眼球,像他们自己这种四处沾染的混杂货色,通常总是被遗忘。   而那个少年,他看着便像个永远不会背负什么仇恨,也永远不会有深重情爱的人,可以永远潇洒无度。   这股子洒脱的少年侠气,与他那让人过目不忘的身手极其吻合。没有人能够在见过一面后把他忘记,即使听闻他是邱灵赋的随从,他们也不敢把他当成一个随从来蔑视。   这人是阿魄。   但他此时嘴角并不轻浮,那眼神也沉得可怕,整个人不是清风,而像是这山上生出的凛冽寒风。   一滴水从那洞口上落下,不是红色的血,是自他下巴流下清冽汗水。   他方才是从什么地方拼命赶来的。   那耷拉眼看到了光亮,像是终于抓住了一点希望,他知道阿魄与这邱灵赋的关系,“嘿哟”一声,竟然自作聪明,把一柄明晃晃的利钩架在邱灵赋脖子上,吊着嗓子:“臭小子!还不快把我们救出去!”   几粒碎石从那洞口落下,那刀疤脸眼尖,正巧看到那阿魄俯下的身子抓住洞沿的指头使劲发白,那碎石竟然被他捏下的,他心中一寒,不仅赶紧把贴在邱灵赋脸上的匕首收好了,还对那耷拉眼道:“夜鼠子,你快把爪子拿开!”   这说话间,只听哇地一声,那夜鼠子嘴中凄厉一声,那爪子便当啷落地,血一滴滴落在那钩子上。众人仔细一瞧,这才看到那夜鼠子手中插着一把沌光匕首,那伤口处正汩汩流淌着鲜血。   那夜鼠子看着自己的手,张大嘴巴,喉咙又发出一声惨叫。   眨眼之间,天上的光一暗一明变幻,一道人影就这么脆生生从那二十丈的高度一跃而下。阿魄身披着那灰斗篷,衣袂翻飞迎风坠落,他手中拿着一柄从尸体身上借来的浴血长剑,整个人像是一头断翅自绝的雄鹰,朝那地面刺去。   这山上的人用的也是江湖上一等的兵器,但这二十丈的高度,哪里是开得起玩笑的?那剑刺到地上后便从中间啪一声断去,那连着刀柄的断刀又错落一旁,继续朝那大地上刺去。   阿魄借这断剑缓了自己的身子,在空中翻旋身子,像是蜷羽的燕子,稳落在众人面前。   下一刻他便已经把那刺入云虎手中的匕首抽出,抱起地上的邱灵赋,便往其中一处洞道走去。   他这么跃下又将人夺走,不过是片刻之间,所做一举一动绝无半点犹豫,这股坚决利落的气劲,一伙人看在心中是又惊又怕。他们的惊都写在脸上,怕都藏在心里。   谁也没有吭声,那柄从天上飞下的沌光匕首,二十丈的距离,竟然能精准地刺穿了那只拿爪的手,那它也能够瞬间要了任何人的命。   这人可是前几夜,与衔璧二人大战各路英雄的阿魄。   两人从更加绞织如麻的一等武器下逃走,他们做不到,今日的邱灵赋也做不到!就算是当初借助了邱灵赋的掩护,不是惊世的奇才也不可能做到!   他们没去追两人,只是互相劝慰道:“反正,他们也逃不了。”   反正也逃不了。说出这句话,他们就仿佛依旧是这山洞中的猎手,但实际上心底哪怕只有一点的胆怯,就已经证明了他们自知已经不可能再去要挟邱灵赋。   邱灵赋激发了他们嗜血的兽性和天生的恶,让他们以武犯禁,而这阿魄便以武压制着他们的恶。   只是他们又不可思议:一个衣着粗陋的懒散浪子,何以给人以这么正气凛然的震慑?   耳边那夜鼠子咿呀着呻-吟不止。   是那柄匕首!那柄随时能瞬间了结人性命的匕首。 第80章 殊途(十)   阿魄找了个地方坐下,他用匕首将邱灵赋身上的绳子割断。然后把挂在身上的水壶打开,递在他嘴边。邱灵赋才感到唇上湿润,立刻抓住水壶便仰头大喝了起来。   喝得太快,邱灵赋呛了好大一口。   阿魄正要给他拍背顺气,却见邱灵赋浑身一缩避开了他的手,阿魄这才发现他背后伤口血淋淋一片。阿魄虽实在看不清楚那伤究竟如何,可他耳边听邱灵赋像是没事发生那样继续喝着水,心中又涩又苦,他拿出药粉,要给他处理起来。   可正要把邱灵赋的衣服脱去,邱灵赋却忽然往他身上猛推了一下,不让他继续动作。   阿魄知道他一定恨自己,一双大手便紧箍住他的身体,让他的头转向自己,强硬地朝他嘴唇的位置凑去。他对在黑暗中亲吻这个人实在轻车熟路,很快便找到了他的唇。   耳边都是喘息与暧昧的亲吻声,两人撕咬在一起,很快,阿魄口中便全是自己的血腥味。   吻了片刻,阿魄便将那人的脑袋抵住了,不让他继续。只问道:“饿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真的从怀中拿出个东西,此时邱灵赋早就饿得头昏眼花,还未真的清醒,他一听有吃的,知道那是阿魄给的,根本不经思考,便将那东西抢来。   那是一块烙饼,不是冷的,它和阿魄的体温一样热。   他闻着那香味,终于觉得极饿,抖着手便将那饼塞入嘴中,狼吞虎咽撕扯着,混着阿魄的血味吃得香甜。   阿魄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可怜,将他抱紧了,嘴里只道:“慢点。”   可邱灵赋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他身体需要食物,他眼中便只有这一块烙饼。曾经渴求的山珍海味,哪有对这个饼渴求得那样厉害?原来的都叫饥渴,这几乎失去理智的吞咽,才叫邱灵赋知道什么叫饥渴。   阿魄听他喉咙里过于急促的吞咽声,又在暗中摸到他手上,想要让他别吃太快,岂料邱灵赋将他的手重重打开,身子往旁边一扭,和狼兽护食那般,好像生怕阿魄把那饼抢走了。   虽知邱灵赋未必看得见,阿魄却将手举起来:“好,好,我不抢,你小心吃点就行。”   但话刚说出口,他又忽然把邱灵赋整个缠住,硬是伸手把那饼扯了出来,邱灵赋疯了那般拼命挣扎,嘴里发出闷闷地哀叫。阿魄艰难又小心地压住他,他将那饼撕开,塞了一块到他嘴中,邱灵赋这才安静下来。   阿魄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邱灵赋口中的收缩吞咽,他身子一僵,赶紧把手指抽出,动作不过稍顿了一下,那邱灵赋便又躁动起来。阿魄又沉下气,把那饼撕得小片,慢慢往邱灵赋嘴中送去,邱灵赋哪次不是就着他的手指便要往喉咙里吞。   阿魄一边喂他,一边吻着他的因为吞食而颤动的颈脖。等吃完了,不知在何时,两人唇舌又缠在一起。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阿魄一边吻他,一边轻声道。他听邱灵赋的气息已经不似方才那样急促,便知道他此时已经填饱肚子,清醒不少。   阿魄背叛他,即使情有可原,即使只是一瞬,也能让邱灵赋虐待自己一般钻进牛角尖里。他对某些东西执着得不可思议,不会在乎对错,只自私地在乎自己心里的感受。   邱灵赋没有说话,他伸手朝阿魄的领口扯去。   阿魄没有阻止他,只是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让阿魄惊醒。这地方可不止他们两人。   他伸手摸出那匕首,往那旁边的主洞道飞去,那匕首锵地一声,竟然深嵌入石壁之中。   他口中道:“谁过来,我杀谁!”   说着便将邱灵赋抱起,移入洞道更深处坐下。   阿魄喘着粗气,听着外边的脚步声停止了,没人敢进来。   邱灵赋肆虐的吻已经咬在了阿魄的颈上,阿魄也几乎无法思考,他撕开他的衣服,又把两人下身的衣物脱去。   邱灵赋很快就迫不及待地坐了上来,开始疯狂扭动着身子。他喉咙中逸出无法满足的呼吸,阿魄便堵住他的唇,把他放纵的声音吞在口中。   邱灵赋整个人沉醉又贪心,几乎心魂错乱,阿魄怕他伤口绽开,又把邱灵赋的肩按在自己身上,固定住他的身子,自下而上摆动着腰。阿魄脸上淌着汗水,他清楚要足够疯狂、炽热和忘我的交欢,才能满足自己和邱灵赋的空虚。   他们在这样冰凉黑暗的洞中做过许多次,即使是黑暗中,对彼此的情绪敏感至极,两人都没有忍着,很快,邱灵赋便软在了阿魄的身上。阿魄也大汗淋漓,身上交界处一片痛快的狼藉。   忽然,邱灵赋一口咬住阿魄的耳朵,咬牙切齿道:“杀了你!杀了你!”   他咬着阿魄的耳朵,在阿魄耳边重复着这句话。他听着阿魄隐忍痛楚的倒吸声,身体又不知餍足地动起来。   阿魄却不生气,他因疼痛而吸着冷气,却笑得由衷:“好,好!杀了我!”   他又在邱灵赋耳边暧昧地轻笑道:“你能杀我多少次?”   他抱住邱灵赋,又一下一下重重嵌入他的身体。   这个人怎么能又轻描淡写想获得他的谅解?   软剑不在邱灵赋手上,但他要像崩溃时一样痛快地泄愤,痛快地把话都变成刀子,插进阿魄的胸口里。他和崩溃之时一样清楚如何能刺伤阿魄。   “把你杀了!我要杀了你!”邱灵赋喘息着道。   阿魄喜欢他,便给了邱灵赋伤他的机会,他道:“杀了你,就找别人做我们现在做的事!每天都做!”   他冥冥之中也摸得出阿魄最怕他做什么:“然后和他一起杀人,把沈骁如杀了,把穆融杀了,把柳婆婆杀了!全都杀了!”   “等我死了,也不去找你······啊!”邱灵赋说这话时,既痛快又痛苦。   这些都是心声,却不是最准确的心声。他的确想要这么做去报复阿魄一时的抛弃,即使是一时的抛弃,他也绝不能忍受。   可他又为自己所说的话而感到痛不欲生。   阿魄听到“找别人做我们现在做的事”,便已心如刀绞,更别说那些自暴自弃的行径后又要“死也不找自己”。   他把邱灵赋的身子抓紧,下身动作更为粗暴。一边惩罚着邱灵赋的口不择言,却又并不去堵邱灵赋的嘴,让他继续发泄,继续折磨自己的心。   阿魄肩上一片冰凉,邱灵赋一边咬着他,一边又流着眼泪。他在为自己的矛盾而痛苦,阿魄感觉得到。   这人向来如此,他对自己的痛苦从来不加了解,所以容易被心中寂寞和扭曲吞噬。   他需要自己,自己也需要他。   凶猛的动作让邱灵赋心中喷涌出一股晦暗的邪火,他咬阿魄的耳朵本咬得狠,忽然一下便直接咬去了一层皮,他吞咽着阿魄的血肉,感受着情潮一波波侵蚀他的意志,才觉得真正心满意足。   这次泄欲后,邱灵赋却还不知足,他自己浑身是伤,在阿魄拥抱中却不觉得痛。   但阿魄却硬是把他按在自己怀中,就着依旧连接的动作,他终于取了药,用嘴开了塞口,给邱灵赋□□的背撒上药粉。   随着药粉的洒落,邱灵赋身子不时颤动,他想要缓解疼痛,所以又摇动起身子。   阿魄笑着阻止了他:“别动,我忍受不了。”   邱灵赋却动作更快。   阿魄喉咙中逸出难忍的一声喘息,却又将他抱紧了,让他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处理伤口。   邱灵赋挣扎着要动,嘴里又狠声质问:“你为什么没有救我?”   阿魄吻了吻他的头发,轻声抚慰道:“我这不是来了?”   邱灵赋看他温柔,更加咄咄逼人:“我救了你,你也要立刻来救我!”   他把那匕首给阿魄,便是想要他不顾一切地看着自己,就像自己不顾一切要救他那样!他何曾会把他人放得比自己重要?可当自己真的迈出了这一步,换来的结果却让他感到如此凄惨和寂寞!   通常人只道爱不论得失,可邱灵赋却非要论得失,只有得大于失才能让他满足。   阿魄抚摸着他的头发:“我也想像你那样,想要什么便一定要做什么,恨不得丢下穆融,把这牢门撕碎了抱你出来。”   他又牵着他的手,放在唇边吻,希望能把自己的心意好好传达到他心里:“你明白吗?”   “那你为什么不做?”   为什么不?若邱灵赋遇到同等状况,即使他放弃了阿魄,定会有千般借口,合乎常理的,或是自私气人的。可他只要没有遇到,便鲜少会产生同情和理解,他只会照着自己的方式往牛角尖里钻。他眼中永远只有自己,除非把他残忍地置身同等状况。   阿魄又怎么会把他置身到同等状况?   阿魄知他永远不懂,也希望他永远不懂。他不多说,只哄道:“我错了还不是?以后我像你一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用这条命好好对待我家邱小少爷。”   说着便真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又擅自抱着邱灵赋挺动起来。   邱灵赋立刻心神大乱,可心中又为自己在阿魄的花言巧语下轻易妥协而大怒,嘴里又狠道:“我不信你!”   阿魄一低头便凑来吻住他,笑道:“我还想像你那样心口不一,可以让人占不到半点好处。”   邱灵赋讨厌他此时的笑,他希望阿魄好好对他低头。   可他此时也只能喘息着,嘴里倔强道:“我不信······”   外边的人没有一个敢进来,两人也不顾一切在这不知死活折腾得精疲力尽。   邱灵赋最后靠着阿魄的身体,有气无力,没头没尾冒出一句话:“小石死了。”   阿魄在他耳边轻吻:“那你更要好好活下去。”   邱灵赋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从未没有如此渴望过一份安心的睡眠。   敢于面对死亡的人固然勇敢,但能在亲人为自己付出死亡后好好活下去,却更需要勇气。   作者有话要说:   天呢,邱小混蛋把阿魄QJ了。。。 第81章 同归(一)   外边是天寒地冻,这洞中也见不得温暖,这座山连石头都是冷的。石头连着石头,这洞中是寒上加寒。   邱灵赋醒来时,人是被阿魄用那斗篷罩着搂在怀中,因为受过前几夜的苦,此时只觉得温暖得像是泡在热水中。   “醒了?”邱灵赋不过稍微动一下,阿魄便察觉到了。   邱灵赋要立起身子,可腰却又突然酥软下去,这才发现两人身体还连接在一起。一时之间羞臊的热血烧到了他脸上,可这里光线不足,他知道阿魄看不见,便也任由着自己的脸难堪。   阿魄的确什么都看不见,可看邱灵赋手忙脚乱,他便知道了邱灵赋现在是什么脸色。他也不敢笑出声来,怕这邱灵赋一时恼怒又说出什么蜇人的话来。   可邱灵赋脸上还是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你在笑?”   阿魄强忍着严肃着口气:“我没笑。”   邱灵赋没有继续问,只是更慌忙地去远离阿魄,可邱灵赋每一动都会牵扯浑身伤口,汗水直流。最后还是阿魄将邱灵赋抱起,好好地放在地上,然后把两人身上一起清理了。   邱灵赋大气不敢出,只怕阿魄又笑自己怕疼,可阿魄却是没有再笑他。   邱灵赋心中还有怨恨,暂时不想这样轻易与阿魄好声说话,可他看着这四周的黑暗,便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阿魄应答道:“这是白家用以闭关的地方,为了克制律己,特地请了当时天下最有名的锻造师锻打的一道牢固的门锁,据说是世间没有任何刀剑可以斩断。”   邱灵赋奇道:“你说的锻造师难道是铁横七?五十年前被人称作淬火刀,他手中做出的武器,现在在江湖上还是人人相争的宝物。”   阿魄笑道:“像我对这白家的事,也未必比饭酒老儿听得多。”   可邱灵赋想着不对:“段惊蛰怎么会有那钥匙?”   阿魄却不奇怪:“半年前我们见那段惊蛰,哪注意得到这号人,他的事,有什么是我们想到的?但我只知道这白家已经不是白家,早成了他人手心里的一颗棋子。”   邱灵赋却又忽然道:“这不是白家用来闭关的,这是那座墓的人留下的,这等地方,他用来做什么?”   阿魄停下手中的动作,奇怪道:“那座墓的人?”   邱灵赋将那伍老先生和段惊蛰与自己说的话,都说给了阿魄。他只是粗略说了一遍,将许多事潦草概括,因为说得越多,越是觉得自己就是那段惊蛰手中的猴,那小石也像是的的确确是被自己害死的。   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过邱小石。   他说着声音便干涩起来,他对阿魄道:“这几日就是被那段惊蛰玩弄的,你若是笑,我杀了你。”   阿魄只是将他揽入怀中,嘴唇在邱灵赋额头上轻碰。邱灵赋要真把伤心的一面露出来给人瞧,那便是真的伤心彻骨。他真的伤心,阿魄又怎么会笑。   阿魄什么也没说,可他不说话,邱灵赋心里反而舒坦了不少。   所以他便能说得更多:“段惊蛰让伍老先生告诉我的话,我明知道是他的陷阱,却还是听了。”   阿魄轻声道:“他和你一样高明。”   “和我?”邱灵赋可不想与那段惊蛰有什么“一样”的。   阿魄笑道:“你不是也清楚我知你歹毒也要奋不顾身接近你?你心中明白你对我足够吸引。”   邱灵赋一听,只觉得这阿魄不正经,未把自己的伤心事听进心中去。他怒道:“别开玩笑!”   阿魄却只是抚摸着他的头发,继续道:“他也清楚你爹的事对你的吸引。你们都厉害,会设计一个让人舍不得逃走的局。”   邱灵赋可沉不住气:“我想逃,现在就要逃!”   阿魄却忽然故作神秘:“那我告诉你怎么逃。”   “你知道?”邱灵赋将信将疑,那段惊蛰如此狡猾,谁又真的能料到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阿魄的怀抱突然一紧,倾身凑到邱灵赋唇边,偷吃了一下,才笑道:“你又何尝不是我手中的小猴子,又何尝不是从未逃过我的局,所以你说我知不知道你如何逃出他的局?”   邱灵赋看不见他的脸,却也是僵着身子面向他,他真的觉得阿魄会知道。   阿魄低声道:“他这般了解你,你若想逃过那人的掌心,便只得让自己不像自己。”   邱灵赋似想起什么,惊道:“你这话与伍老先生说得一样。”   “伍老先生?”阿魄忽然了然一笑,“这伍老先生倒是真的对你好。”   邱灵赋觉得阿魄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阿魄问邱灵赋:“你不知道这墓的主人是谁?”   邱灵赋问:“是谁?”   阿魄突然沉声道:“你说原谅我,我就告诉你。”   这个时候,阿魄还想玩弄自己,邱灵赋忍了口怒气,咬牙切齿道:“我不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   阿魄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触龙须,但看到邱灵赋这般好精神,便知他身体元气已然恢复不少,心中反而开心。   邱灵赋只知道阿魄在笑,却不知他在笑什么,正要发火,阿魄赶紧握住他的手,放到嘴边碰了碰。   “那墓的主人,怕是与你有关。”   邱灵赋一怔:“与我有关?”   与他有关的人并不多,他很快便记起到衔璧曾经说的话——在邱心素幼年时就已经开始被盯上。   这意味着她一生的命运便要受到血缘的影响,现在也影响到了邱灵赋身上。   邱灵赋喃道:“与我娘有关?”   阿魄道:“那个地方,有可能是你娘祖父的墓。”   话到这里,阿魄便将他这几日所想所做一一交代了,他一开始所想,不过是呆在柳婆婆几人身边,以防他们被段惊蛰所利用,犯下害人性命的大错。   岂料,从中横出了个邱小石,使得阿魄不得不与柳婆婆对峙。   柳婆婆那时怒上心头,阿魄劝慰不成,只能暗中离去,单枪匹马尾随那伙江湖人之后,伺机而动。   期间见那肖十六在暗中,两人虽有芥蒂,但在此事上却是一拍即合。他们决定将那杀人的墓毁了,让所谓秘密与仇恨一同埋葬在此处。   两人寻得机会,与渔舟寨翁一苇说明了来龙去脉,阿魄假作弟子待在他身边,以在这些江湖人之中做个照应,肖十六一人去准备摧毁那墓。   而后,六派果真收到柳婆婆暗传的密信。   那信上虽要几人暗自赴约,这些人明知是陷阱,可又对那“宝物”念念不忘,正犹豫着是否要暗中赴约,却惊闻那孔雀滨已经率先将信的内容昭告所有人。   他们害怕白家弟子前来复仇,哪里有真的胆子只身前往,孔雀滨一坦白,这些人便一一出来做了证实。   白家竟然有这么一个无人知晓的密道?   所有人都相信那密道必有玄机,没准所谓的宝物,就在那处。   有多少人知道了这个密道,便有多少人要死在墓中。   柳婆婆就算只想凶手杀死,但不可能控制得住这样大的局面。   人已经来到了这座山上,就在这座诞生了仇恨的土地上,哪管计划错洞百出,人心中只有因失去而倾泻不尽的怨恨。   一行人浩荡去往那半山腰,阿魄便警告翁一苇,如果局势无法控制,至少要自保。所以在阿魄为花雨叶弟子争夺一线生机之时,翁一苇察觉不妙,暗暗带人离去。   阿魄道:“让渔舟寨保全自己本就是柳婆婆的意思,若我与柳婆婆没有决裂,也得想个办法将渔舟寨引开。”   邱灵赋想起这白家几人之间的关系,又念起那浑身是血的穆融,问道:“那穆融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恨你?”   阿魄苦笑道:“他当然恨我。当年是哪六派上了这白雪岭,江湖上人人皆知。你瞧瞧他们这复仇的计划,不过是针对当年六派的简单仇杀,哪里需要等这么多年?那段惊蛰稍微推波助澜,他们就能轻易动手。”   邱灵赋面对他:“他们之所以拖到今日,不过是因为你在拖。”   阿魄听他一语说破,心下一动,便在暗中与邱灵赋的手缠在了一起把玩。   他沉声道:“我想将当年之事调查得一清二楚再做打算,可这么多年我也交不出一个确切的幕后人让他们泄愤。是我害了穆融。”   当孔雀滨露出马脚时,段仲思已经死去多年。再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幕后人,让他们问罪。   邱灵赋奇怪:“你害了他?你哪里害了他?”   阿魄看他问得天真,所说的这些也不知这人明不明白,语气便轻轻扬起,他不指望邱灵赋能懂,只要他听自己说便好。   “仇恨不是什么好东西,穆融可是一天天摧残他的身子,他是我们中最刻苦的,日日苦练一刻也不停。你想,在那几乎不见天日的崇云山洞中,他的心有多幽闭多痛苦。要是能早点复仇,把那六派参与之人杀了,他心中断不会酝酿出那般极端的恨。”   邱灵赋不解道:“那你为何要拦着他杀那六派的人,那些人都参与了当年之事,难道不该杀?他们难道不是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阿魄笑道:“该杀,当然该杀!但他们是掌门,是大侠,若在真相未昭告天下时死了,死不服众,现在也只是让我们继续招致罪名。说是快意,但今后哪里好过?你爹是肖十六的恩人,你可知道那是多大的恩人?我希望白家也有这么一位恩人。”   邱灵赋依旧不解:“你这是江湖身,朝廷心。江湖哪里有什么公道?别让视人命如草芥之人活着便是,这是你说的。何必这么累?”   阿魄道:“他们到死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死得这样干脆,倒是没有受什么苦。可穆融从今以后,就要被千万人所仇恨,他是在替他们受苦。这叫什么复仇?”   邱灵赋思考了半天,只觉得混乱,便问阿魄:“那你想如何?”   阿魄却只抱着他,在他耳边懒懒地叹气:“我不知要如何,我想让饭酒老儿告诉我。”   被阿魄触碰的地方全都麻痒一片,邱灵赋难受地将头别开:“饭酒老儿听过的故事里,从未见过如此优柔寡断还想着报仇的人!”   阿魄是因为对善恶更为明了才更会迷茫,邱灵赋此人本就对善恶不加思量,又怎么会理解这种心思?   阿魄又佯装软弱,恳求道:“饭酒老儿不知道,那我想让邱灵赋邱小少爷告诉我。”   邱灵赋又怎么知道要如何,他想杀便杀,任性够了心里若会受折磨,便继续任性下去、想方设法逃脱那折磨。若是没有遇上阿魄,这一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了。   邱灵赋对那些杂乱的愁丝一向是快刀斩乱麻,他清脆道:“我又不是县太爷,也不是这江湖的江湖太爷,做不了公正的判断,给不了你恩情。”   阿魄笑道:“我知道了,你在我身边,让我亲让我抱,就当给我恩情。”   邱灵赋听他说得露骨,以为他又想亲自己,可阿魄只是将他的手紧握在了手心。   邱灵赋被他粗糙的手指捏得心中暖流回漾,一时只觉得自己脑子空空的,整整半盏茶回不过神。   等回过了神,邱灵赋才想起方才两人在说穆融。   他道:“我觉得穆融不是真的要杀你,他射来的针无毒,你受了伤又不会死。”他说着又咬牙切齿:“他是想栽赃我,让你不信任我。他怕是以为是我让你更不想复仇。”   阿魄笑道:“就是你让我更不想复仇。复仇多苦,与你在一起多放肆,把我骨子都泡朽了。”   邱灵赋手依旧被阿魄捏着,他的眼往两人手心的方向看去,光线太弱,他什么也看不到。   以前总把阿魄的戏谑当做侮辱,现在手被他捏着,就像是心脏也被他放在了手里。他的话不再是威胁,而是迷惑人心的甜言蜜语。   邱灵赋眼睛一眨,眼睛又垂了下来:“徐老伯就是那奸细,你知道吗?”   阿魄停了一顿,又笑道:“只有他了。”   阿魄立刻察觉到怀中的邱灵赋肌肉紧张起来,甚至不安分地把腰板直挺挺立了起来,接着果然听他问道:“他和沈骁如去哪了?”   阿魄见他警惕,反而觉得有趣,又把邱灵赋拽倒在自己怀中,让他放轻松,他在他耳边低声道:“这几日都不见他们,我也不知道他暗地打些什么算盘。不过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出去?你方才不是要问我那墓的主人为何与你有关么?”   阿魄看邱灵赋安分下来要听,接着道:“肖十六告诉我,那墓里可能是你娘的祖父,那伍老先生就是你祖父的仆从。伍老先生,他现在已经回到那密道之中了。”   阿魄所说的话,邱灵赋已经猜到了十有八九。他沉默片刻,低声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出来?”   阿魄轻声道:“他不再出来了。”   邱灵赋知道阿魄说的是什么意思。   两人静静坐了许久。   邱灵赋一睁眼看到的都是黑暗,他问阿魄:“那我们能出去吗?”   阿魄笑道:“让我们出去我们也不出去,我们就在这看段惊蛰要做什么。”   阿魄语气轻松,可邱灵赋却听出了他这是在安慰自己。   他问阿魄:“你为什么直接从那上边下来了?”   阿魄暧昧道:“你说为什么?”   邱灵赋气道:“你怎么这么笨!”   阿魄却无赖道:“我才不笨。我就算扔下绳子,救上来的也不是你。”   阿魄当时所见邱灵赋在地上奄奄一息,身上全是血,还就被利器所威胁,等到邱灵赋上来,怕也不知是死是活。   邱灵赋听了没说话,却摸着阿魄的脸,又忍着疼痛凑过去,往阿魄唇上亲了一下。   “我们出去吧。”他说。   阿魄却道:“出去有什么好玩的?要与那些人打交道,我一时片刻都不想。你看我把沌光插在那里,他们都不敢来。”   邱灵赋心里却通透得很:“那刀只能唬住他们一会儿,要是久了,他们怕是怀疑我们已经找到出口逃之夭夭,拿着武器就要来对付我们。”   阿魄笑道:“你倒是了解他们。”   邱灵赋不以为然:“我当然了解,因为我和他们一样坏······啊!做什么?”   阿魄一手搂住他的肩,一手穿过他的膝弯,竟然将他横抱起来。   阿魄道:“你腿上被他们做了几道伤,我抱你出去。”   邱灵赋愠怒,手往阿魄脸上扒去:“不用!快放开我!”   阿魄果真将他放了下来,可邱灵赋脚落在地上才走一步,又只得赶紧抱住阿魄,疼得龇牙咧嘴。   邱灵赋颤抖着喘息:“如果小石在,他身上一定会有止痛药膏。”   阿魄在他额上一吻,又将邱灵赋抱了起来:“是我没有好好准备。”   邱灵赋突然低声问道:“我如果没有你,没有邱小石,没有花雨叶,是不是早就死了?”   阿魄觉得好笑:“若没有我们,你也不会真的去铤而走险。这世间的命运何其复杂,你何必在里边找个因果?你从前可不会这样。”   阿魄说着,突然将一个东西塞进他嘴中,邱灵赋嘴中立刻充满了甜丝丝的味道,那是一颗松子糖。   邱灵赋喜欢甜味,他没再说话,他任由阿魄抱着他要出去。   这时,他外边一阵凌乱的躁动,声音突然嘈杂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17年最后一天,这个不更新,好好过节!   1号更,顺便加更一章邓猪傻孩子甜一甜!   谢谢你们,2018见! 第82章 同归(二)   阿魄取了那匕首,他将邱灵赋抱起走了出去,邱灵赋也不再反抗。   外边天光已经暗下来,全靠所生的火把来看清这周遭的场景。   众人都围着在那洞口之下,那地上有一包东西,像是从上边投下的。   “什么人,做的什么把戏,有胆量站出来说话!”那红额巾的魁梧大汉朝上喊道,声音气沉丹田,几乎震得这山洞嗡嗡回响。   许久,上边才飘来一声轻笑。这声轻笑像是对这气沉丹田的声音的轻蔑回应。   接着传一个上扬的声音:“这吃的不多,你们看着分。”   那声音没有刻意捏着,众人都听出那是段惊蛰的声音,每个人额头上都渗出一层汗珠。   “你······你什么意思?”   连那红额巾的大汉,说出话也不由得结巴。   一个隐藏极深的敌人不再掩饰身份,那么在他眼中你便已经活不长久了。   上边却不再有回应,也不知人走了没走。   那人的话是该回答什么便回答什么,多余的话一句不说,像是对这些喜爱虚张声势之人的鄙夷。   众人静静仰望那洞口,浑身紧绷等着回应,这幅场景让人觉得诡异而紧张。   片刻后,他们低头看着地上的袋子,那袋子正好砸在先前那坠下来的尸体所在的位置,那尸体虽然已经拖到了一旁,但地上的血渍还在。   那刀疤脸上去把袋子拆开,里边滚落出一个个大饼。   每个人都饿着,可无人敢去拿。   阿魄抱着邱灵赋靠近,这些人才发现了那两人已经从洞中出来。   众人让开了一条道路,让阿魄抱着邱灵赋走进那袋子,眼神都小心而提防,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人敢对两人亲密而暧昧的动作置喙。   阿魄看了那袋中是什么,只皱眉道:“快把这袋子拿开,沾了血谁还吃?”   “这段惊蛰给的东西,谁敢吃?”那刀疤脸一边说着,却还是把那东西扛到了一边。   阿魄蹲了下来,对邱灵赋道:“多拿点。”   邱灵赋看了一眼那袋子,立刻把头往阿魄胸口撇去:“我不要。”   段惊蛰给的东西,他一点也没吃,这一个也一样。   阿魄在他耳边笑道:“帮我拿,多拿点。”   邱灵赋不情不愿地伸了手,从中拿了五六张饼。接着阿魄又站起身子,旁若无人,又往那洞道走回去。   这时那红额巾大汉道:“慢着。”   阿魄脚步未停,当做未听见,只邱灵赋探出只眼睛来,往后看着那红额巾汉子。   那刀疤脸拉住红额巾汉子,他朝那汉子使了使眼色,又朝邱灵赋道:“在下是阴风寨刀疤李,今天白日对邱小少爷多有冒犯,还请邱小少爷······”   刀疤脸话未说完,之间邱灵赋把头一转,脑袋又缩回阿魄怀中。   这显然不肯原谅之意。   红额巾汉子看得冒火,嘴里哝了一句:“江湖好汉不打不相识,这女人养出来的小公子就是小气。”   说着那红额巾汉子便大喇喇坐在一旁的石块上,一张脸尽是鄙夷。   何止是小气?阿魄只觉得好笑。   别说什么不打不相识,邱灵赋可不是什么好汉,身上凡是有一点毒,腿上再灵活点,这人早就已经生不如死。   那刀疤脸是个知道变通的,他又连忙赔笑道:“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刀疤李也不求什么宝物,只要能从这里出去,我什么也不求了。”   这时众人便想起了邱灵赋在陈巍刀下之时说的话,这才在心中暗暗猜测,难道这一切都是段惊蛰在陷害不成?   阿魄抱着邱灵赋在那洞道口坐下,两人也不打算继续躲起来,在这洞口还能看清这洞中的状况。   邱灵赋这才对他们道:“我也不知怎么从这里出去,段惊蛰本只是要害我一个人,是你们自己要下来。”   那刀疤脸听着,眼睛一溜儿就溜到了阿魄那里,恳求道:“既然如此,我们都是要出去的,不如一起再想想办法?也许阿魄少侠能······”   阿魄知道他要说什么,只道:“我不能。这地方有二十丈高,下来容易上去难。怕是燕九龄在也不能。”   燕九龄是江湖鼎鼎有名的杀手,轻功了得,连他也不能,更别说阿魄。   那红额巾的人听阿魄邱灵赋二人不愿配合,只觉怒火冲上心头,他又冷笑道:“你就不该下来!”   阿魄只看着邱灵赋笑:“我爱下来便下来。”   阿魄为何想也未想便从上边跃下,这里的人都清楚。特别是那夜鼠子,要不是自己把爪子架在邱灵赋身上,阿魄怎么会看清了这伙人的立场,知道他们出来也绝不会放过邱灵赋。   那夜鼠子是个什么人?   他其实是焰云庄的弟子之意,夜里偷摸抢盗从来是一把手。本是给焰云庄做些暗活的,可人又爱名气,所以人人都知道了这夜鼠子的名号。   既然知道了名号,又怎么好做暗活?这焰云庄也不敢再用此人做暗活,烈老鬼又舍不得他的本事,便把他留在身边。   现在焰云庄烈老鬼才被杀了,门内正上下大乱,他却溜到了这里来。这人平时也机灵,只是有时的机灵只在皮面,有时机灵却能一下让人亮眼。   此时他一边还心疼着自己的手,又看着邱灵赋此时再阿魄怀中坐着,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脑中想起阿魄一跃而下奋不顾身的模样,突然之间醍醐灌顶,什么都明白了。   他左顾右盼,很快便发现只有他一人明白了这其中的妙处。但此情此景,他自然什么也不会说。   实际上他也没力气说,这一帮人一共十九个,都是饥肠辘辘,看着那袋面饼的眼睛里也都馋着,却是一个也没去碰。   他们就望着那洞口,时不时吆喝一声,心想着迟早有人会找到这处地方。   夜里凉,天上的月光在这洞中晕出一层冷光,看着便让人觉得寒气入骨。   那伙人下来不过是来捉个邱灵赋,哪有准备太多木材。邱灵赋与阿魄出来时便已经快要熄干净了。   这一夜那十九人便在黑暗中,用那坠下的麻绳,试着将爪子钩子往上投掷。   可却是没有一个成功的。   邱灵赋和阿魄在那洞道口依偎着闭目养神,那周遭的动静干扰不了他们一点。   实际上两人都是劳累至极,但也就只能稍微闭上眼睛清净一点,哪能睡得着。邱灵赋悄悄开了眼,看着那边一伙人的动作。   “在想什么?”阿魄还闭着眼睛,手却把邱灵赋搂紧了。   “我可能知道了段惊蛰想要做什么。”   阿魄轻轻笑了,他懒懒睁开眼睛:“这句话你是不是说过好几次?”   邱灵赋一听,心中急道:“这次、这次一定是对的!”   阿魄搂过邱灵赋,在他额头上一吻,摸着邱灵赋的头发,让他安静下来:“你说对的便是对的。”   邱灵赋看阿魄神色悠然,奇怪道:“你不急着出去?”   阿魄笑道:“急着有用吗?”   “可是——”   阿魄反问他:“若我们没有出去的办法,在这洞中如何活得更久?”   邱灵赋顿时语哽。   阿魄眉眼舒展开来,笑得格外轻松,语气也格外轻快,他神秘道:“有吃,有睡,还有你,我能活很久。”   邱灵赋想了一会儿却道:“我不能!”   “我知道。”阿魄眼中狡黠。   邱灵赋奇怪道:“你知道什么?”   “你除了吃饱、睡暖、让我陪着你,你还想杀人。”阿魄故意压低声音,像是在说个不能告知的秘密,“你想杀这些人,还想杀段惊蛰。”   邱灵赋脸色一沉:“胡说。”   但他说出这句话时,手又不自主将阿魄的手臂抱得更紧,阿魄眼一低,往他的手看去,嘴角却翘得更高。   邱灵赋又看见了他拿来的几块饼,问阿魄:“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阿魄神秘道:“你忘了我是谁?”   邱灵赋只觉得好笑,眉一挑:“你是谁?”   阿魄道:“我当了十多年乞丐,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遍了,就是为了今日,看出什么能吃。”   他说着,便把那饼撕了一块,就要放在口中。   邱灵赋赶紧伸手去抢,可阿魄已经咀嚼着吞下了。   邱灵赋急道:“这没有毒?”   阿魄好好思考了一番:“我看着没有。”   邱灵赋惊道:“你也不敢肯定一定没有?”   “我只知道有毒便有解药,但饿了肯定没有解药。”阿魄又凑过来,又坏笑道,“我饿了,连你都吃。”   邱灵赋本紧张得很,听阿魄这么说,眉眼又笑开了,他的眉眼笑开,又是专注地盯着阿魄,便晕着一股极纯极恶的诱惑滋味。   他反问道:“连?难道我不好吃?”   阿魄注视着他,低声笑道:“就是你太好吃了,我都快无药可解了。”   邱灵赋忽然变了脸色,不知缘何又带着怒气,他阴沉道:“这些话你以前是不是老对谁说?”   阿魄看他生气,反而笑了:“怎么?知道要开始喜欢我说的话,不把我当做流氓无赖了?还在吃醋。”   邱灵赋看他不正面说话,反而来奚落自己,一气便是怒上心头。心里就像是一点牛皮糖往四面八方硬拉去,脑中想到的都是极端又痛快的路数,想要把阿魄好好惩罚一顿。   他又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这么对阿魄,便沉默着不说话,一双眼睛烧得发亮。   阿魄看他如此,赶紧哄道:“哪有人愿意听我说?也就是你,总要引诱我一遍遍告诉你我喜欢,否则你死也不会相信。”   任由阿魄哄着,自己反而更显得幼稚可笑,可此时仍旧生气,什么得意话也说不出。   说不出得意话,那自然便什么也不说。   阿魄凑近他的脸:“你相信了?”   邱灵赋往后一仰,忍着疼痛也要远离阿魄的脸。   阿魄将他的肩擒住,不让他后退,又咄咄逼人:“你相信了?”   阿魄凑得近,他的气息也近,邱灵赋只觉得脸上挂不住,他将阿魄猛地推开,凶道:“相信什么?”   话刚出口,便发现自己这话说得实在太大声。   这哪里是两人说荤话的时候?那边十余人朝这里看过来,邱灵赋这般厚脸皮的人竟然觉得羞愧。   阿魄却偷笑道:“这就对了,既然活下来了,就要有活下来的模样,愁眉苦脸便是在浪费时间。我们就轻松点,在这等着人来。不要中了那段惊蛰的诡计。”   邱灵赋余怒未消,可听阿魄这么说,却是有些惊讶:“谁会来?”   阿魄笑道:“你说谁会?”   作者有话要说: 第83章 同归(三)   还有谁会?   这座山上,愿意与他们站在一起的人并不多。可人人自身难保,他们真的会来吗?   邱灵赋看阿魄笑得轻松,却心知肚明:“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   阿魄凑过来,装模作样地低声:“我不安慰你,你紧张得把那些人杀了怎么办?”   邱灵赋一下子怒道:“胡说!”   阿魄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到自己眼前。   他有模有样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邱灵赋也任由他看着。从前他避之不及的目光,现在却足以凭此安抚他的心情。   这副任人摆布的神情,看得阿魄心动,他在邱灵赋唇上狠亲一口,又窃笑道:“哪里胡说?你这看这眼神凶得很······就和你当初在那花雨叶洞中看我的眼神似的,要不是剑不在手中,你怕已经没那么冷静。”   邱灵赋听了阿魄的话,却迷茫道:“若我杀了他们能活,杀不杀?”   他这话像是真在请教。   岂料阿魄什么也不回答,偏偏只问:“为何你料定杀了他们能活?”   邱灵赋道:“若这是段惊蛰的规则呢?”   阿魄笑道:“制定规则的人,就能改变规则。那你有没有自己的规则?”   邱灵赋头轻轻一别开,便脱离了阿魄指头的控制。   他看向那个装饼的袋子:“这些吃的,要是所有人分了,不过吃一日罢了。这些人很快就会认识到这一点。就算他们现在不想对付我们,也难免会因为饥饿改变主意。他们要杀我们,我们难道还让着?”   阿魄道:“我们可以不让,也可以不杀。”   邱灵赋憋了片刻,气道:“你累不累?”   阿魄却叹了一口气:“你若动手,等你活着出去,会更累。”   说着他的手便悄悄抚上邱灵赋的胸口,轻轻按压着,从指尖感受邱灵赋的心跳。   这个动作阿魄似乎曾经做过,暧昧又温柔,它让邱灵赋心跳不止,紧张如浑身赤-裸。   随着他的抚-摸,邱灵赋只渐渐觉得飘飘然,疲惫也逐渐从身体抽空而去,他眼睛里几乎要流下泪水:“你说累,那便累。”   阿魄将他的泪水吻去:“不是我说的,是你告诉我的。”   邱灵赋竟然认真想了想:“我没有告诉你。”   阿魄笑道:“说书人可不仅仅只能用嘴巴说。”   邱灵赋双手紧紧抱着阿魄。   他攥着阿魄身上的粗布衣,攥得指尖发白。阿魄揉着他的手要他放开,他却是死死攥着不撒手,甚至阿魄要他放手的动作,都让他焦躁难忍,满不耐烦。   他伏在阿魄的颈窝里,眼睛一动,瞥见那夜鼠子捂着那伤手,远远地看着这边。   邱灵赋心中毫不在意,只在阿魄怀中又渐渐闭上了眼睛。   布袋昨日从那滩血里拖过,留下的血痕已经干涸。   没有人去动那些饼,那些饼昨天是什么样子,今天依旧是什么样子。   但这伙人已经开始觉得自个儿的眼珠子实在控制不住。   他们时不时就要往那饼子处看去几眼,不往那处看去就不舒服。特别是那夜鼠子,那夜鼠子早就饿得发昏,口中直咽口水。   那红额巾大汉子耳朵厉害,听了这声音,冷笑道:“不怕死你便去吃!”   夜鼠子也不恼,好似还要感激这大汉子给了自己个台阶下,只搓搓手,嘿嘿笑道:“不怕死你便不吃。”   说着他左右看了眼,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那饼子,也不嫌丑:“这冷天实在是饿得快,我夜鼠子宁愿毒死也不愿饿死······我先吃我先吃!也给各位爷爷试试毒。”   说着那夜鼠子也不怕其他人的目光,便慢悠悠蹲了下来,从那袋子里用那伤手磨磨蹭蹭挑了一个,捧到角落里,亮着两颗大门牙快快啃食,吃起来真如老鼠一个模样。   其他人碍于面子,都没有拿正眼看他,可当夜鼠子不动时,他们又能即使察觉,然后好好地看去一眼,看他是死是活。   就连那放出豪言的红额巾大汉子也是如此。   夜鼠子吃着香甜,头上一片阴影袭来,他抬头看去,竟是那刀疤李。他才挤出一个笑脸,刀疤李把他那瘦小的身子挡住,把他像是揪老鼠那般揪起。   夜鼠子缩着肩小心看着他,他心里倒是不怕,只是也不知此时是该动还是不动。   那刀疤李往夜鼠子的胸口拍了两下,低声狠道:“你刚才磨磨蹭蹭,往胸口塞了多少面饼?”   原来方才自己暗中的小动作,竟然被这刀疤李看了去。   那夜鼠子一听是这事,便知道这人不是真来索命的,脸上笑得体贴,爽快承认了:“这饼没毒。”   “没毒?”那刀疤李也不笨,只眯着一双眼睛往阿魄邱灵赋那边瞅去,“他们吃了?”   夜鼠子不说话,只嘿嘿笑。   那刀疤李看这笑,此时已心中有数。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欣喜若狂地走到那袋子面饼前。   可周围的视线,却让他实在下不住手,他敷衍地给自己找了个豪迈借口:“死便死了!谁怕他!”   刀疤李不敢回应这许多目光,他揣着几个饼子,也赶紧缩到一旁啃。   那刀疤李啃得龇牙咧嘴,那些面饼想来也是又冷又硬,但周围的人听那刀疤李放在嘴里嚼咽的声音,却只觉得饥肠辘辘。   人最受不住的就是饥饿,特别是饿了这么久,而吃的就在眼前。   既然已经有人开了先河,很快这伙人便一个两个耐不住,都到那袋子前拿了饼。脚步声是越来越急,最后连那红额巾也一骨碌爬起来,把前边几人往后撞开,气势汹汹过来,一手便毫不客气抢夺了十几张。   袋子中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饼,没拿到的人蜂拥而至,场面一下子激烈起来,像是饿了数日的乞丐抢食一般。其他人嚼着饼的人,只远远地冷眼看着那几人争得头破血流。   只是袋中被血染过的饼,无人去动。   邱灵赋与阿魄在不远处坐着,阿魄神情自在悠闲,那邱灵赋却是目眦欲裂。   他一动不动,实际上他根本无法动弹。   阿魄也不怕被人看到,搂着他,在他额上啄了啄,才好好看着邱灵赋。   邱灵赋干瞪眼,像是恨不得上来咬他一口。   阿魄笑道:“我们的食物还够,你看,谁有我们抢的多?”   邱灵赋呸道:“等逼到无路可走,你还怎么当你的活菩萨。”   一般都是富家子弟有闲心做活菩萨,哪轮到乞儿做活菩萨?   “嗯?”阿魄好奇道,“我记得邱小少爷可是不屑吃面饼的,更不要吃段惊蛰的面饼。你爱吃的东西都在淮安紫域的酒楼和街边。”   邱灵赋愕道:“你怎么······还能开得起玩笑?”   阿魄笑道:“怎么开不起?等从这座山下去,我便和你去好好吃一顿。”   邱灵赋却绝望道:“我还能好好吃吗?”   这话听着好笑,像是这人对吃的有多少执念似的。但只有阿魄只道,他这次为了救自己露此一面,恐怕今后就是人人喊打的恶人。而阿魄自己也既没有为白家讨得公道,反而为了花雨叶也成了恶人。   以一己之力终究无法得到两全其美,两人都贪心,顾此失彼,事情变得一团糟,今后哪能如曾经那样在街上好好玩乐。   阿魄却笑道:“当然能,你尽管相信我,放松心情。我看你不过被困了几日就受不了了。”   邱灵赋看着他笑,颤巍巍喘出一口气:“可我一放松,就想睡。”   “那便睡,什么也别想。”   不去想吃的够不够,不去想着天气冷不冷,像一个乞丐一样,活到何时便懒散到何时,连心都是懒的。   懒得去计较生死得失,永远不会被马鞭催着心脏,无法入睡。   可他怎么能睡得着,光是平常,他都得抖出十二分警惕,更何况是现在。   可邱灵赋很快就睡着了。   阿魄自作主张,在邱灵赋胸前点了一点,那个不得不时刻挺直腰背、竖起耳朵的邱灵赋,便整个人软软地垮下了。   这个山洞之中,只有他与那具尸体一样,能这样奢侈的好眠。   这是阿魄来到此处,他第二次完全睡着。   他再次醒来时,是被刀剑的交鸣所惊起。   安稳的沉睡让他抖擞不起精神,他在交叠的刀剑声中依旧懒散。直到他看到那杂乱无章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影似乎倒在了地上。   他只觉得心中一惊,还未看明白,阿魄便已经捂住他的眼睛。   “怎么了?”邱灵赋嘴唇发白,颤声问道。   未等阿魄答话,他便将阿魄的手推开,仿佛自己只要能勇敢看上一眼,便能战胜心中他不敢面对的东西。   现在已近日落,他却看得清楚,有一人头破血流,倒在那污黑的血泊中一动不动。   这与他所预料的发展别无二致。紧缺的食物,必定会带来生命的威胁,生命的威胁必定会让人乱了分寸,因为自己比谁更怕死!   可邱灵赋不像以往那般获得料事如神的安心感,他浑身冰凉,那通天的寒气,似乎都灌进了这座洞中,再灌注进了他的身体里。   他似乎见过更惨的画面,闻过比这更浓重的腥臭味,可他却觉得那地上浓黑的血仿佛灌进了自己血脉里,他浑身血液都在抗拒着自己。   喉中说不出话,也吐不出血,他只再次歪向一旁,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一只手立刻拉住了他,又在他背上温柔轻拍。   渐渐耳朵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听得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干呕声,那些人似乎也不打了,全部停了下来。   别人都在争夺吃食,怎么就邱灵赋把吃的吐了。   翻江倒海的不像是邱灵赋的胃,而是邱灵赋的血液。   等他把所有东西都吐得干净,阿魄给他把嘴边的污秽擦去,又抬起他的脸。   他只见邱灵赋惨白着脸,面上泪水纵横,嘴里连声道:“不杀人,我不杀人了······”   他重复着这句话,好似方才杀人的是他。 第84章 同归(四)   阿魄抱起邱灵赋,对那些人道:“我们会不会饿死我不知道,但你们可能在饿死前就撑不住了。”   他说完,便将邱灵赋抱进洞道中,让黑暗断绝他与外边的视线。   邱灵赋紧抓着他的衣服不撒手,问他:“什么意思?”   邱灵赋声音颤抖,听着便能想象他的脸色有多苍白,眼神有多可怜,阿魄虽看不见,却是一边心疼,心中又生发一种充满恶意和爱意的冲动,想把这坠落山崖的虚弱狐狸彻底揉碎。   手上更用力捏住邱灵赋的身体,他喉咙里发出笑声,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在说什么,我的邱小少爷?”   邱灵赋因为疼痛而吟了声,他抵住阿魄:“你很奇怪。”   阿魄忽然笑道:“我奇怪你还要抓我这样牢?你说谁奇怪。”   这黑暗里,又阴又冷,不抓住他抓住谁。   邱灵赋害怕道:“阿魄,别这样。”   阿魄坐在冰凉的地上,把邱灵赋捂紧了:“我只是突然觉得更喜爱你。”   邱灵赋的指甲深深陷入阿魄的衣服里,阿魄吃痛,却还是笑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是?你好些了吗?”   是该好好道歉,哪有人在喜爱之人痛苦的时候,还要说更喜爱的?   邱灵赋逼问他:“你说实话。”   邱灵赋脸颊感到阿魄的喉咙轻轻颤动。   “什么实话?”   邱灵赋问道:“你为何觉得我们不会死?又为何根本不怕?”   阿魄笑道:“我怕过什么?我连邱小少爷的奇毒都不怕。”   邱灵赋浑身颤抖,气愤道:“不准骗我!不准骗我!”   阿魄知道他最爱穷追不舍,便轻拍他的身体,低头闻了闻他的头发:“这事因为我自己的原因,我只说一半。你得保证我说了那一半,不会问另一半。”   邱灵赋想也未想:“好。”   阿魄听他答得干脆,知道他的话未过心,却也当做不知道:“因为段惊蛰做了一件很多此一举的事,我便觉得他不会让我们死。”   “什么事?”   阿魄未接着说,邱灵赋便知道他不说的便是那另一半。   邱灵赋立刻就把自己的允诺忘得一干二净:“你要说是把穆融带来让我看?他那是想要折磨我。难道······还有别的事?”   邱灵赋把心声说出了口,便已经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他肯定道:“一定是还有别的事。是什么?”   阿魄叹气道:“他没有真的摧毁你,那件事也不是大事。”   这个从来直言不知羞惭的阿魄,竟然开始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邱灵赋硬是挺起伤痕累累的背,凑到阿魄面前亲了一口,他的眼睛往黑暗中那呼吸的方向看去:“告诉我,让我安心。”   阿魄向前把他抱住,嬉皮笑脸:“我在这里还不能让你安心吗?”   只有更让他不安心的事,阿魄才会不说。就像白家之前那漏洞百出的计策。   邱灵赋更要逼问:“不,我要你告诉我。”   阿魄像往时那般与他说荤话,调笑着又把薄唇压在他耳朵:“我得好好吊着你的胃口,等出去换点平时要不到的好处。你不如放宽心平稳地睡上几个觉,出去我怕你累着身子······”   这般明着煽情,邱灵赋早听得心如擂鼓□□暗烧,他却难得没中阿魄这蜜计,将阿魄吻上他颈脖的脑袋用力推开,又无情地掌掴了他的脑袋。   他愤愤道:“段惊蛰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当初我怎么也不愿告诉你,现在你怎么也不愿告诉我。”   阿魄听得大笑,又无赖道:“反正我不告诉你,你还是不会因此离开我。”   邱灵赋在黑暗中摸准了位置,一口咬上阿魄的肩膀。他知道自己咬得足够重,所以又拨开阿魄的衣服舔舐,果然出血了。   他看那死人的血便作呕,但阿魄温热的血却让他安心。他轻轻吸吮着那渗出的血珠。   阿魄像是总是欠着这个人似的,依旧忍让着他折磨自己。他长长叹了口气。   这人的灵魂就没有真正的得到过安稳,所以便极易沉迷最恶性的愉悦。   段惊蛰折磨他的食欲,拔除他对暴力的兴趣,又永远压制着他唯一仗以反抗的小聪明。他此时能够获取愉悦的,便就只有情-欲了。   他却拒绝了自己的求欢,非要自己回答个是非不可。   阿魄突然笑了,可惜地摇了摇头:“邱灵赋,邱小少爷,你这么把我当宝贝,我死了你怎么办?”   自己初见他便是厌恶,现在怎么可能便要把他当宝贝?   但邱灵赋听到死字,心中便一咯噔,大喘口气又狠声道:“你不死,我还得杀你!”   阿魄嘲笑道:“你怎么杀?你连看见死人都受不了,你还要杀我?”   邱灵赋未吭声,却是紧抓住了阿魄的衣服。   阿魄将双手从邱灵赋身上拿开,枕在自己的头下,邱灵赋便将他抱得更紧。   他没前没后来了一句:“毒真是个好东西,杀人不干脆,给人以希望,又慢慢折磨人。早知道世界上有那些稀奇宝贝,我就给那些仇人每个都下点,只要下得不声不响便好,也省得辛苦。”   邱灵赋道:“你又不好用毒。”   邱灵赋清楚,不光阿魄不用,连柳婆婆也不用,而穆融可能都是偷偷学的。白家明明能像花雨叶那般种药种毒,却偏偏不做,只取了前人的财物。   用不义之财本就不义,还非要挑个看上去光明磊落的。   复仇也如此,明明不得以还要走阴险路子,也要显得光明。   阿魄想着白家遭了灾竟是源于曾经的不仁不义,又觉得惆怅绵苦。   他却像是不愿再想,又笑道:“你好些了吗?”   邱灵赋还未忘了刚才的事,只道:“你要告诉我,我便好。”   阿魄置若罔闻,他将他抱起:“好些了便出去。”   邱灵赋紧张地抓紧了阿魄:“出去做什么?你说我们不会死,我们便呆在这。想吃就吃,想做就做。”   大事临头,邱灵赋这话显得慌不择言。阿魄听着天真,好笑道:“外边要是堆满了腐臭味,你怎么吃,怎么做?”   邱灵赋硬是没想出对策。   阿魄叹道:“那帮傻子,也该清醒一点了。”   邱灵赋道:“你还要救他们?”   阿魄抱着他往外走:“我不救他们,我只不过不想让这座山上再多几座坟。我可是和邱小少爷一样,都讨厌看见尸体。”   夜已经深了,那洞口上投下一束淡淡的月色。   邱灵赋仰头看着那月色,他不愿往地上的黑暗处看去。   他听阿魄对他们道:“我有办法能出去。”   这一夜安静无事,连阿魄都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第二日天一亮,众人便开始尝试阿魄所说的方法。   这昨日争斗里死了一人,还有不少受了伤的,但现在这些人却又像是什么也未发生那般,又齐心协力琢磨着生路。   人一向是如此,可以为了自己利益轻易杀人,也可以为了自己利益,轻易与敌人握手言欢。   不过稍作商量,剩下这十余人便做好了阵势。   那红额巾大块头在远一些的地方扎马,让另一人借踏其肩施展轻功,再一人紧跟其后,从那红额巾汉子的肩跃至更高处,再借第一人的肩往上前跃去······   这样依次借力,若是彼此默契足够,时机契合得稳当,最后一人便有可能触到那洞口。   其外另有人在下边辅佐,防止受伤,免除人后顾之忧。   阿魄说的方法听着离奇,大家稍作思量,也许是已经无路可走,却也像是可行的模样。阿魄还提议,为保安全,这办法最好天亮才开始尝试。大家本就劳累,这么一听都同意了。   等倒腾起来,这座冰凉的洞中,便像是沿街杂耍那般热闹。   邱灵赋听见阿魄鼻息里轻轻笑了一声。   “这样可以?”邱灵赋问。自己武学造诣不如阿魄,看不出端倪。   阿魄轻声道:“也许可以。但是这些人武功参差不齐,又没有默契,在力气消耗之前,怕是成功不了。不过有生的希望,人手又那般紧张,他们便不会自相残杀。”   他又笑道:“就算是耗饿了,也不会。”   那些人练习了一番,磕磕坎坎,有成有败,却可以期盼。有次那最后一人说似乎都能感觉得到地面的寒气,这么一听,大伙儿都是喜上眉梢。   但再多试了几次,却又毫无太大进展,中间频繁出错,看得人跺脚,渐渐地越来越多人便不耐烦。   邱灵赋看着,忽然道:“夜鼠子,怎么又是你?”   夜鼠子方才摔下来,被人捞住了,正揉胳膊揉腿,他听这邱灵赋话里有话,心下一咯噔:“又······什么叫又?”   邱灵赋怕疼,这般没皮没脸地靠着阿魄身体许久,便一直是这番软散散的模样。   但夜鼠子在心眼里看得明白,从在那山上便知道邱灵赋危险得很,特别是他动嘴皮子的时候。   邱灵赋果然道:“方才也是你出错,现在还是你出错。”   夜鼠子嘿嘿笑道:“我都没东西吃,是有点没劲。”   他说这话,那刀疤李却有些神色古怪。   邱灵赋又道:“说起来你们是怎么发现这的?这几天了,外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洞口,偏偏你们注意到了,还真是缘分。”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一时都想不起来那时是谁引的路,邱灵赋这么一说,都觉得蹊跷,看向夜鼠子的眼神不免有些怀疑。   夜鼠子吓得面色苍白,连连大叫:“哎哟邱小少爷,你可别乱说话,我夜鼠子可清白着,我自己都快饿死啦!怎么可能害大家!”   那红额巾大汉子是个暴脾气,一下把那夜鼠子拎起来:“你说清楚!第一个吃饼子的就是你,你怎么知道没毒?”   夜鼠子拉扯着嗓子:“我是看着他俩吃了,我才吃的!”   红额巾汉子也大着嗓门:“这么多人怎么没看见!”   那刀疤李忽然道:“这么想着,那夜鼠子刚才是不是摔了好几次?”   夜鼠子脑子有时还灵便,朝他一呸,怒道:“我还不知道你想的什么玩意儿!你可别落井下······唔!”   那刀疤李找了块布塞进他嘴里,又凶神恶煞地用那根长长的麻绳将他捆住了。   捆住的时候,果然在夜鼠子怒视下,将他胸前的面饼偷偷拿走了。   众人对那夜鼠子拳打脚踢了一番,又决定休息一会儿再继续。   只有阿魄看出了端倪,他在邱灵赋耳边问道:“为什么是夜鼠子?”   这帮人就要失去信心,不给他们一个无法进展的理由,怕是又会回到最初的状况去。   邱灵赋道:“他第一个吃饼,又是尖嘴猴腮的面相,不是他是谁?”   他听阿魄在耳边笑,又凶狠道:“但我更想让那刀疤李死。”   阿魄立刻明白了他为何恨那人,便又心疼地将邱灵赋抱紧,可阿魄却发现自己似乎是越来越没力气抱住邱灵赋。   邱灵赋还未察觉什么,只是下意识自己紧紧地依住了阿魄。   他远远地看着那刀疤李脸上蜈蚣似的刀疤:“后来最要套近乎的也是他,我最讨厌这种人。”   后来的两天,这伙人省着吃的,少动多想,却依旧没能再接近那洞顶。   “阿魄!让阿魄少侠试试,难道不成?”   “你们把我当猴了不成?”阿魄笑得轻,“你们至少要再近两丈,我也许能做到。况且我要是离开邱灵赋,你们又用他威胁我怎么办?”   邱灵赋紧紧依着阿魄,他也不畏怕那些探看过来的目光。阿魄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因为他爱听。   其他人听了自然是一肚子的火,可现在却也不是发火的时候,因为能吃的食物已经越来越少了。   又过了一日,这一日没人再去看那一小片天空。那先前的伤者中又死了一人,尸体被移至一个洞道中放置。   所有人都在盯着彼此的怀中,暗算着这洞内的食物。   凡是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打破此时脆弱的平静。   可他们也几乎没有力气再去暗算,也没有力气再争吵。厚实的石壁似乎已经慢慢变得透明,寒风全贴着皮肤,所有的生机都要淹没在这冰天雪地里,这里似乎要变成了一座坟。   就连邱灵赋也没劲再说话,他这次睡的时间甚至太长,醒来时发现阿魄手还放在自己的手上,连手势动作都与睡前一模一样。   阿魄的身体不似几日前温暖,手更像枯树的冻枝般僵硬。邱灵赋立刻惊醒了,忙叫唤道:“阿魄!阿魄!”   阿魄的手倏然收紧,紧握住了邱灵赋的手,他依旧闭着眼睛,嘴角还轻轻翘了翘。   邱灵赋摇晃道:“阿魄!睁开眼睛,我求求你——”   阿魄睁开了眼睛,嘴角又翘起,含糊道:“你求我?求我做什么?”   邱灵赋一头撞进他的颈窝,只觉得眼前朦胧:“我不该吃最后一个饼,我应该给你留一点。”   阿魄轻笑了几声,却没说话。   邱灵赋忽然想起那夜在崇云城的月色下,阿魄说他若死的早,便会在奈何桥乞讨等他。   邱灵赋一时更是惶惶不安,又在两人身上摸索着,最后在阿魄怀中找到了一粒纸包的松子糖,已被阿魄的胸膛融得黏糊。   邱灵赋也不管有多少人看着,他将松子糖放在嘴中,吻向阿魄的唇,用舌尖往阿魄嘴中渡去。   阿魄嘴中尝到甜味,嘴角又扬了起来,他张开眼睛看着邱灵赋:“没放催吐的玩意?”   邱灵赋眼里的雾水扫下,阿魄的笑眼变得清晰明亮。   邱灵赋竟然觉得心酸,他后悔道:“你不应该下来,你应该稍微忍耐一下,骗他们把我一起救上去。这样我们就不会在这里······”   阿魄把嘴里的糖又推入邱灵赋口中,粗糙的手指将他眼泪抹去:“你不该让我吃,你应该聪明一点,等段惊蛰玩腻了游戏,我们至少还有个人能去报仇。”   邱灵赋听这话,阿魄像是知道自己活不了似的,一时震怒又害怕,便又要仰起头吻他,阿魄却避开了。   阿魄道:“我不要。我只吃邱小少爷酒足饭饱施舍的糖,不吃邱小少爷流着眼泪逼我吃的糖。”   邱灵赋道:“我不逼你,我想吻你。”   阿魄依旧不让。   那枚糖在邱灵赋嘴里已经化开,邱灵赋咽得苦涩,只觉得所有生气都被抽去,只剩下软软一身烂肉。 第85章 同归(伍)   再一日,这洞内便只听到到寒风灌涌的声音。   邱灵赋时不时往那些人看去,那边无人再动,也不知哪些是死人,哪些是活人。   不久前他还想把他们都杀了,现在却又期盼还有人活着。至少惑人能够让他不会感到这样可怖和寒冷。   邱灵赋挺着伤痕未消的背,贴在冰冷的石壁上,他将阿魄反抱在怀中,将他的脸压到自己的心脏前。   他时不时叫几声阿魄,阿魄都蹭了蹭他,或是环紧他的腰间。这些动作让邱灵赋安心不了多久,他会再次叫阿魄的名字。   邱灵赋此时饥肠辘辘又觉得冰冷,有时候却因为万籁俱寂而心神安宁。   他开始想,要是自己从未踏出过淮安,那么阿魄也不会跳下这里。   如果是那种可能,也许等阿魄解决好了自己的事,会到淮安看自己,两人依旧会相识。小石也不会死,而娘也许也能解决了事自己回来。   不是他们把自己牵入江湖,是他把他们牵入生活琐碎快乐的街市。   他后悔了,这次是真的后悔了。   阿魄在怀中动了动,邱灵赋赶紧亲吻他,嘴里唤道:“阿魄。”   他从未用过如此温柔依赖的声音,阿魄亲了他一口,接着才睁开眼,扭过头,眼睛锁住了那扇铁栏。   他眼睛渐渐清明:“有人来。”   邱灵赋一怔,心中像是活了过来:“谁?”   阿魄闭上眼睛思量片刻,又张开眼,眼色深沉:“孔汀。”   他才说完,只听喀的一声,不知何处发出一声细微响动,那栅栏门便开始摇晃晃松动。   “走!”邱灵赋欣喜道。   话音刚落,阿魄便已经将斗篷披在邱灵赋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衣飞身追去。   阿魄已经虚弱了两日,现在听了这声响动,忽然又活了过来,他面上仍旧憔悴,眼睛却亮如星火。   “阿魄,你去做什么?”邱灵赋不知他要做什么。   阿魄道:“取解药!”   两人的声音像是两道惊雷,洞中有不少人也像是苏醒一般,从冬眠中起来。他们发现了那铁门已开,都欣喜若狂地站了起来。   站不起来的人,也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邱灵赋眼看阿魄远去又折回,阿魄朝自己袭来并抱起,带着他一齐从这洞中出去。   阿魄与他解释:“孔汀脚步很乱,他不是受命来的。段惊蛰不只是要捉弄你,他是要逼着他最得力的属下背叛自己。”   接下来的话两人无需多说。   邱灵赋也曾用许多狠毒的法子,逼着阿魄背叛自己。无论背叛与否,都将同时获得痛苦与愉悦。   能捉弄到自己身上的人,都有不忠于自己的灵魂。   邱灵赋闭上眼睛,他从洞中出来,吃下的第一口是一颗定心丸。   他仿佛即将得到一瓶能将段惊蛰杀死的毒。   阿魄脸上滴下冷汗,砸在邱灵赋脸上。   邱灵赋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抓紧阿魄的衣服,求他别再追:“我好饿,我们先去吃东西。”   阿魄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两人的嘴唇都是干涩的。   阿魄笑道:“有解药,我们便去吃去玩。只吃爱吃的,只玩好玩的。”   洞道中黑暗无光,但阿魄在崇云山上洞道住过不少日子,听着前边一人的动静,很快就能摸清方向。   等阿魄追逐着钻出洞道,邱灵赋被这广阔的天光所刺痛,他眯着眼睛,往前看去,只见孔汀就在不远处,半软的雪地使他脚下踉跄。   他一眼便看出,他身上有伤。   两人一前一后,在融雪中起落,像是天寒地冻里的追猎,因为终于看到猎物而紧追不舍。   一人足下带伤,一人怀中有人,彼此都是竭尽全力,却又无法让对方的目的得逞。   阿魄脸上的冷汗越滴越密,脚下却不肯慢一分。邱灵赋对阿魄道:“你放下我也行,我先去找吃的。”   他真的饿了,等不了一分一毫,邱灵赋想要食物,想要自己与阿魄饱腹。   他自己都饿得发昏,甚至心中已经开始说服着自己,也许就算捉到孔汀也未必换得解药。   这几日处处让着自己的阿魄,怕是更疲惫不堪。   可阿魄却道:“要是你再被别人抱走了,我去哪找你?”   孔汀也渐渐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他知劝也无用,却还是道:“他不会为了我给你们解药。”   阿魄道:“既然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你为何要逃?”   孔汀沉默,脚下依旧不停。   邱灵赋把这饥饿之苦加诸孔汀身上,他咬牙骂道:“假慈悲!之前为虎作伥,现在你为何还要救人?难道他专门为你杀人,你便才愧疚了?”   接着孔汀的苦笑便落在邱灵赋的耳中。   “我根本不慈悲,更别说假慈悲。”   前边孔汀忽然消失,躲入了一座洞道之中。   阿魄想也未想紧随而去,邱灵赋却只觉得不安:“小心。”   一人绝不会在被人盯紧的时候躲入更狭窄无路的地方去,孔汀心中必定有所打算。   阿魄钻入洞中,耳朵静听声响,不敢有丝毫分心,可当他跟随着那声音追去,却忽见前边洞道燃起一道烛光。   心下才觉得奇怪,警惕着走近了,眼前的东西让阿魄一怔,脚步也便停了下来。   邱灵赋更是挣扎着要下去。   阿魄才将他放下,他来到邱小石冰凉的身体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扑向邱小石胸膛:“不追了!我不要解药!阿魄,你帮我将小石带走,我自己走。”   邱灵赋又何尝不知这是孔汀的脱身计,可他只是用手摸着邱小石身上早就冻结的伤口,无法继续聪明地思考任何事,只想着抱紧他。   阿魄攥紧拳头,他听着孔汀的脚步声渐远,脱口便道:“如果没有解药,你娘也会被······”   他又觉得此话太残忍,自己怎么会在此时对邱灵赋说出这种话来。阿魄蹲下来抱着邱灵赋,头埋进他浅色的发中,果然感受那人身体的颤抖。   邱灵赋流着眼泪道:“那就要解药!那就要!你先去找孔汀!我看着小石······”   阿魄闭上眼睛,邱灵赋若要像孩子那般撒泼,他又怎么能真的离开,放他一人与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在一起。   邱灵赋看阿魄不走,又安心起来,呼吸渐渐平缓。他不是真的要他走,他现在就想阿魄陪着自己。   邱灵赋道:“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他此时衣衫褴褛,长发杂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没有伤,就连脸上也是涕泗纵横。想起小石不久前还心疼自己穿着不讲究,可现在他看到自己这番狼狈模样,竟然也不来安慰自己。   他跪在地上毫无风度地放声大哭:“我又想要小石,又想要娘,想要你,还想活下来。现在什么也抓不住······是不是连你也会抓不住?”   阿魄听着他身体里传来的呜咽,却觉得自己无法再听下去。他从身后抱着邱灵赋,手指悄悄在他的胸前长发中一动,擅自让邱灵赋的哭声戛然而止。   邱灵赋身体朝后仰躺,软软地倒在阿魄怀中。   阿魄将他抱起,他看着邱灵赋的脸脏乱又疲惫,像是一天到晚疯闹,终于在黄昏累得睡着的臭小子。   所谓一开始便失去所有的人,才能生性自由,可自由的人又最容易被重新拴住。   羁绊永远便是这个江湖牵一发动全身的关键,也是人爱恨嗔痴的病根,但只要活着便能继续纠缠下去,只有死亡绝不可逆。   阿魄凝视着那面色平静的邱小石,嘴里喃喃问道:“你死的时候,想的又是什么呢?”   像是浸没在醴陵清晨的阳光中,邱灵赋从未感觉到这么温暖,像是大病初愈,第一眼就能看到帽檐下的那个微笑。   他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便睁开眼睛。   肖十六拿着一块炙烤的肉在邱灵赋鼻子下晃,笑道:“你看,我就说有用,邱小少爷馋醒了!”   话没说完,邱灵赋已经伸手将那滚烫的肉抓在手中,放在嘴中狼吞虎咽。   肖十六一愣,瞧着邱灵赋狼狈的模样,摇着头坐到一旁:“啧啧啧,真可怜。还好我生来什么也没有,噩运再也找不上我。”   他摸着自己的肚子划了几圈:“我也怕饿。”   邱灵赋吞了几口,听他这么说,便往四周看去。   中间燃着一团火,又是在石洞之中。这白家的人,似乎永远也离不开这墓一样的石洞。   除了肖十六,角落里还坐着一人。穆融看着身体还是那般虚弱,面色苍白地依着墙角,病恹恹的,对两人冷冰冰地看着。   邱灵赋问道:“阿魄呢?”   肖十六懒洋洋道:“他吃了饭休息半日,便去找解药了。”   邱灵赋却忽然脸色惊慌,他的手发着抖:“叫他回来,他死了怎么办?”   肖十六挑眉道:“谁死了?阿魄?”   他大笑:“阿魄怎么会死?邱小少爷还未睡醒,在说笑。”   邱灵赋压根听不见去,他想着阿魄,只觉得浑身难受,看着手里的肉竟然食不下咽。   肖十六道:“快吃吧。不是说饿了好几日?怎么你和阿魄回来,一个个都吃不下东西。”   邱灵赋低声道:“段惊蛰他什么都知道,阿魄也······”   他还想着这悲哀的可能,心中又是一股针扎一般地刺痛。他想到什么,又问:“小石呢?”   肖十六道:“小石在外边睡着,这里烤着火,太暖了。邱小少爷放心,吃饱了好好养伤,下了这座雪山就暖和了。什么都有,什么也不急。”   肖十六可是第一次好声安慰,可见他也觉得这邱灵赋看着实在可怜。 第86章 毒与药(一)   等邱灵赋吃饱了肚子,肖十六让邱灵赋擦干净手,便对邱灵赋道:“把衣服脱了。”   邱灵赋警惕道:“做什么?”   肖十六啧啧嘴:“你伤不好,如何去找阿魄?”   邱灵赋这才把衣服脱了,趴在那铺着干草的石床上。   肖十六看飞扬跋扈的邱小少爷变得这样乖巧,好笑道:“没想到呼风唤雨的饭酒老儿,也能露出这样后悔的表情。”   邱灵赋只是闭上眼睛。   肖十六娴熟地给邱灵赋背上抖落药粉:“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也没有不后悔的路。你娘没空疼你,阿魄疼你,难道不开心?”   邱灵赋问:“阿魄不报仇了吗?”   肖十六偷偷看了一眼穆融脸色,小声道:“你也看出来了,这个仇没那么好报。”   邱灵赋之前看不出来,现在看出来了。   一个人再有本事,是没有办法真正赢过江湖众的。段惊蛰也不能,他有一个为他所用的孔雀滨——即使已经丧失孔部成为强弩之末,也依旧被他用得淋漓尽致的孔雀滨。   更何况阿魄要的是绝对的真相,而江湖最难得的便是真相。邱灵赋知道制造假象何等容易。   “人这辈子长着,阿魄不过十□□,要报仇怕是任重而道远。”肖十六说时有意无意往穆融那瞧去一眼,“你不过十七八,解药可是迫在眉睫。他不笨,要是段惊蛰不来这座山,他才不会回来报仇。”   肖十六说话絮絮叨叨,邱灵赋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他只问:“那你能让阿魄回来吗?”   肖十六手上一顿:“回来做什么?”   邱灵赋道:“回来去紫域玩去,然后去找我娘。”   这邱灵赋性子本就天真,现在破罐子破摔,更是变成了幼稚孩童。肖十六只觉得好笑:“你也真自私,你想放弃自己的命,别人还不让呢。”   邱灵赋问:“谁不让?”   肖十六理所当然:“你娘和阿魄。”   邱灵赋道:“没有万事如意,我也没本事万事如意。我该怎么办?”   肖十六说话也不挑拣:“要是真没办法,阿魄若真死了,你就好好享用解药。若没有解药,你就多多看着阿魄。”   这算什么好办法?邱灵赋笑得心酸:“你和阿魄一样。”   肖十六笑道:“苏无相教出来的弟子都一个样。”   邱灵赋道:“我不一样,我是素心派的弟子,我不要阿魄死。”   “所以你宁愿自己死?”肖十六道,“确实,一个不怕死的人是没人能打败的,但你还怕别人死。”   邱灵赋突然想起:“嗯,其实这段惊蛰其实也并非无弱点······”   阿魄要找的人是孔汀。   “可他这弱点很聪明,自己躲起来了。”肖十六把药罐子收好,“这世间真是公平,性子坏的人,便是天生要把身边的人赶走。老天就是为了让他身边的人不会跟着他受苦。可就你例外,你性子这么坏,邱小石邱心素和阿魄都还爱护你,你走到哪儿还有花雨叶的美人暗中帮扶。你本就那么幸运,还在这愁眉苦脸。”   肖十六这么说道,却听到一声冷笑,不必想,就是从那角落里的穆融发出来的。   肖十六摇摇头,屁颠颠跑过去,手舞足蹈不知说什么,那穆融只是冷冷地坐着,没有一个正眼看他。   邱灵赋趴在床上,只在心里想着:还有希望,不要怕。   这是白雪岭下的一处山洞,就在埋葬白家人的厚土旁。   这里原是白家孩子们常来的玩乐地,现在洞口杂草丛生,反而很少有人会察觉此处。   山上的人不是在找穆融,就是在找阿魄和邱灵赋。据说花雨叶为保弟子安全,背着洗不清的罪名,已经全部下山离开。   “没走。”说话的是角落里的穆融。   肖十六听穆融说了话,又涎皮赖脸过去:“什么没走?”   穆融道:“还有两人在山上寻人。”   邱灵赋知道那几日穆融杀了许多人,走遍这座山,也许能得到不少见闻。   肖十六夸张地“哦”了一声:“我虽然不知道那两位美人是谁,但我知道她要找的是谁。”   “还能找谁?不就是找这里这个窝囊废么?”穆融如今混得一身伤,像早已百无顾忌,不再压抑和沉默,反而口无遮拦。   邱灵赋远远地看着他,两人都是伤者,穆融眼里满是煞气,邱灵赋的眼睛却反而显得冷漠黯淡。   “窝囊废,窝囊废,我们几个缩在这里都是窝囊废。”肖十六和稀泥,遭了穆融一眼刀,人却满不在意:“但她们还要找一人,那一人这几日如果不来找我们,怕就是已经命丧黄泉了。”   过了两日,还是未见阿魄身影。   邱灵赋心中的希望又一点点没落下去,他又开始摇摆不定,心中像是端着一碗热水走着长路,沉不住气。   他想起自己的软剑还落在那被禁闭的山洞之中,便问肖十六此处有没有其他武器。   “没有。”肖十六懒洋洋,眼里却透出光彩来,他显然知道邱灵赋要做什么。   穆融却道:“我有。”   穆融冷冷道:“毒针你要多少有多少,要做什么赶紧去做,省得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邱灵赋不甘示弱:“那你又为何在这?”   穆融脸一白,一眼向肖十六杀去。   肖十六像是真被杀了一道,嘴里嘶嘶地吸着冷气:“别说了小少爷,是我把他点了穴的,不怪他。”   肖十六说着又笑道:“当然,如果邱小少爷要出去,我也会给邱小少爷点个穴,保证四平八稳地躺着。”   邱灵赋早已心急如焚,一下撕破脸皮,喜怒无常:“外边发生了什么,阿魄怎么了,你一点也不想知道?”   肖十六摊手,瘦长的身子舒展开,更显得人更懒散:“我只知道连紫霄佛门之间都有了争执,这山是越添越乱,已经不是我等无门无派的人可以掺和的。我连我们的柳婆婆徐老伯都不知道去哪了······现在想着,还是把你们两条命看住最划算。”   他说着眨眨眼,可邱灵赋把头往旁边一撇,他当然也知道好生呆着最合理······可阿魄怎么还不回来?难不成是又落入了别的洞窟里,没有食物和火把,不知生死?   肖十六仿佛能一眼看穿他:“这江湖过去这般铤而走险的,死了便是笑话,活着便是传说。江湖上笑话多还是传说多,邱小少爷不知道,饭酒老儿不会不知道吧?邱小少爷出了一次风头,能活过来已经是万幸。”   肖十六说得他也明白,他本身已经开始畏首畏尾。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去找阿魄,投入这滩浑水之中,究竟会不会继续成为累赘。   可他不想在这火光昏昏的洞中,他想出去,想看凛冽的大雪或是灿烂的阳光。   他想见阿魄。   这里不知夜晚清晨,邱灵赋睡了又醒,度日如年。他醒来要么面对着冰冷的穆融,要么去看冰冷的邱小石。   这山的寒冷得天独厚,让邱小石像是睡着一般安详。邱灵赋要是不多看几眼,以后等小石回了大地,就再也见不着了。   与冰冷的穆融呆在一起,还不如去看看邱小石。   “你每天都来看,不会觉得伤心?”肖十六倚着墙,在他后边看着他。   邱灵赋看着邱小石的脸,慢慢站起来:“看不到才会觉得伤心。”   他从前可都不知道什么是伤心,是这个许诺让他快乐的人让他伤心的。   另一个许诺让他快乐的人,则让他寝食难安。   这是邱灵赋最后一次看到邱小石。   这天夜里,他吃了东西躺在那石床上,只觉得浑身发烫,肖十六一看,邱灵赋旧伤未好,又感了风寒。   此后几日,邱灵赋便再也下不了床,只能听着穆融的冷嘲热讽,睡了又醒,醒了想着阿魄小石和娘,又昏糊地睡了。   半梦半醒间,只觉得黑白颠倒,天地混沌。唯一做的好梦,是和阿魄走在繁华热闹的夜市里。   花红柳绿,华灯结彩,香飘十里,美人招摇,绝没有一丝寒气和寂寞的街市。   一只手摸上了他的额头,冰凉却柔软。   穆融另一只手把着脉,对肖十六道:“换药。”   他把手拿开,却被邱灵赋捉住了。   “娘······”邱灵赋嘴里含糊,又用力紧抓着穆融的手,嘴里一张一合,念的分明是“阿魄”二字。   穆融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把他的手拿开,放进了被子中。   当杂乱无章的梦渐渐远去,邱灵赋像是沉没在水中,脑子内外都清净得可怕。   他像是在水中,听着岸边遥远的声音。   一人问:“你不带他走?”   另一人道:“这山上有许多运送尸体的人,却没有能带着邱灵赋下去的人。”   前一人又问:“连你也不能?”   那人道:“我不能,邱心素能。我已与邱心素捎去消息,邱灵赋会在这座山上等她。”   邱灵赋挣扎着睁开眼,他浑身汗涔涔,大喘着气。   他吃力地扭过头,眼前许碧川一杆瘦骨,衣服上似乎还带着湿湿寒气。   许碧川见他醒了,掀开衣摆坐在他身边:“醒了?”   邱灵赋起了身,许碧川正要扶住他,却被邱灵赋一把抱住了。   许碧川笑了:“自从你长大了,有本事以戏弄别人为乐,你就没有这样粘我。” 第87章 毒与药(二)   邱灵赋将他拉开,看着许碧川的眼睛,许碧川面露疲色,但眼神却很温暖。   邱灵赋问他:“我娘会来?”   许碧川笑着点头。   邱灵赋道:“别让她来,我去找她。”   许碧川摇头:“我可劝不动她,况且花雨叶还在等着我。”   邱灵赋有千百个问题要问他:“我中的是什么毒?”   他问过许碧川许多问题,邱灵赋不愿答的,许碧川都会编造个看似合理的借口,他编的借口有时足够高明,邱灵赋没办法一眼看破。   但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依旧想不出什么高明的借口。   邱灵赋哀哀求道:“川川,告诉我。”   穆融在那边闭目养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此时眼睛也睁开一道缝,悄悄看来。   许碧川竟然露出满脸愧色:“我派人去调查当年之事,你爹被官府斩首前也中了此毒。此毒会致心绞痛,且我擅自给你用了蛊,可能四十七日后便会立刻毒发。”   邱灵赋听是许渝当年中的毒,不惊也不怕,只愣愣道:“哦,我知道了。”   许碧川看他如此冷静,只觉得心疼,他安慰道:“解药会给你拿回来的,你放心。我也已经派人找到了叶徽和。”   邱灵赋点点头,他看许碧川似乎不打算久留,又问:“她们不是已经下山了?你为何还要赶着回去?”   许碧川苦笑:“下山了还有无尽的后患。你可知这次掌门本就不让来,衔璧自作主张篡改了许多命令,门中弟子想着听从掌门自保,又忍不下欺辱,也想着随衔璧为花雨叶伸张,闹得如今功不成名不就。人已经为了花雨叶的名声来了这里,现在又全部撤退。”   邱灵赋问道:“你站在那一边?”   许碧川叹气:“我没有资格站在哪一边,这是花雨叶内部要解决的事情······所以我必须要离开。”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像是千百斤那般沉重。他是花雨叶、是天下的许诸葛,不是邱灵赋的许诸葛。   邱灵赋按捺着沉重的呼吸:“你都害我四十七日后就要毒发,也不陪陪我。”   许碧川沉默片刻,又低下眼睛,低声道:“叶徽和可要我们敞开半个花雨叶的花草供他自由取用,为了你为了花雨叶,我都得回去。”   许碧川说这话时语气很轻,可暗里却把手攥得发白。肖十六看去,暗暗收在眼底。   许碧川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并不高明,但邱灵赋竟然点点头,没有再纠缠。   邱灵赋只问:“这座山上,你有没有看到一个老人······”   许碧川问他:“伍老先生?”   邱灵赋道:“白还谱。”   他的话一出,肖十六和穆融两人都是一怔。   许碧川也觉得惊奇:“白还谱?”   邱灵赋只道:“娘说他还未死。”   肖十六和穆融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惊色。   许碧川却恍然:“怪不得······”   邱灵赋追问:“什么怪不得?”   许碧川嘴边噙起笑:“伍老先生说,此次他未见到老友,却见了小友,也算无憾。”   原来那许碧川进了那墓中,还与伍老先生交谈过。后来肖十六在那出口留了暗信,若许碧川能活着出来,他便可受到指点来到此处。   “他真的走了?”邱灵赋指的是伍老先生。   “走了。”许碧川道。   邱灵赋问道:“你在洞里看到了什么?”   许碧川道:“什么也没看到。”   这作墓建得也稀奇,能读得懂走得出来的都是奇人,而奇人都会守口如瓶。   让许碧川稀奇的是,邱灵赋竟然也不追问。他只淡淡道:“看来我这辈子,也别想通过你们得到秘密。”   许碧川苦笑道:“这算什么秘密,能轻易告诉你秘密的人,肯定是你的敌人。”   许碧川不过只是休息片刻就要走,走时他看到邱灵赋神色黯淡,几欲脆弱落泪,可却还是装作未看见。   肖十六倚着石壁,看许碧川将邱小石背在背上才道:“许诸葛好硬的心肠。”   许碧川淡淡笑道:“何出此言?”   肖十六道:“不过这世间能运筹帷幄的人,天生便不会拘泥于儿女情长。看来是那洞中秘密的确惊天动地,你才决定放弃邱灵赋。”   许碧川像是被刺了一下,但风度翩翩,笑容不减:“何谓放弃?”   “你若真的心疼他,应该会选择更简单的办法获得解药——比如向段惊蛰妥协。毕竟段惊蛰的目的,应该不是要杀邱心素吧?”肖十六道,“至少会把这个方法列为保底的办法,可是看许诸葛的样子,好像料定了他终有一死。”   许碧川与他对视片刻,又转头面对外边涌灌进来的冷风:“时间不早了。”   肖十六也迎风看去:“那墓中有何秘密,我们这几个,虽是白家的余孤,却没一个能看透的,也没人想去看透。但是若许诸葛掂量后决定了如何取舍,我倒是能给您提供一条路,没准能缓解一点您的愧疚。”   许碧川看向他,猎猎寒风吹得这少年两鬓凌乱飞舞,他嘴边带着笑,轻而懒散。   洞内的食物渐渐不足,肖十六隔三差五会外出找吃的,有时这里边只剩下邱灵赋与穆融。   穆融这几日似乎沉默了不少,不再对邱灵赋冷嘲热讽,邱灵赋觉得奇怪,无聊时也在暗中偷看他。   “你看什么?”穆融眼睛一抬。   被发现了小动作,邱灵赋也不慌不忙,只问:“你知道段惊蛰怎么抓住你的吗?”   穆融依旧是高傲的姿态:“精疲力竭,该被抓住时,就被抓住了。”   邱灵赋只道:“你们可知道,徐老伯是孔雀滨的人?”   穆融神色一顿,终于朝邱灵赋正眼看来。   邱灵赋看出他的不信任:“我说的话你又不会信,你就当听故事。我无聊,随便说说罢了。”   穆融眼底却弥漫着阴沉的血气,他沉着嗓子:“还有谁?”   邱灵赋道:“还有桂仁,已经死了。”   他看穆融浑身杀气,他好奇地看着他:“为什么苏无相单单不收你为徒?”   穆融听到苏无相这个名字,眼一恍,久久才道:“我身子弱。”   邱灵赋道:“你身子不弱,你的武功该和阿魄差不多。”   穆融不屑道:“差多了,他不用毒,我用。”   邱灵赋却道:“我用毒,也不如他。”   穆融眼睛锁住他,轻声道:“你们都是懦夫,畏首畏尾。”   邱灵赋笑道:“我是,他不是。但他喜欢我这个懦夫,是他的不幸。”   穆融道:“既然不幸,为了他好,你何不滚远点?”   邱灵赋道:“因为我是懦夫。”   穆融看着邱灵赋,嘴边竟然也淡淡地翘了起来。   “你不难过了?”穆融问他。   邱灵赋琥珀色的眼睛明亮透彻:“有时候我会觉得明天什么也没有,有时候会觉得明天什么都有。前几天我做了好梦。”   穆融沉默着,他想了许久,觉得这话该是乞丐才会说的。   一晃又过了几日,阿魄依旧不见踪影,肖十六带回来消息,说是大批人马搜遍了这座山,把该得到的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也得到了,近日准备撤离。   肖十六刀上滴着鲜血,他看邱灵赋紧张,笑道:“有人搜到这附近,我只能把他们宰了。”   说着又把刀抬起,用一块皱巴巴的布擦得锃亮。   当晚,邱灵赋就梦到了自己那柄随身的软剑,第二日,肖十六便把那软剑从外边带了回来。   肖十六道:“是阿魄让我带回来的。”   邱灵赋爱惜地摸着那软剑,痴痴道:“那你与他说让他回来了吗?”   肖十六道:“说了。”   邱灵赋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他忽然将那剑狠摔在地上:“下次见他,和他说我死了。我再也不会见他!”   邱灵赋这阴晴不定,肖十六听得手上的动作停下,穆融也往这边看来,洞内只有火苗兹兹跳动的声响。   邱灵赋大喘几口气,又把剑捡了起来,他对肖十六道:“不,你还是跟他好好说,拖住他,等我和他一起去找。你和他说是我想的,我一定要和他去!”   肖十六好笑道:“他都怕了,你还要一起去。你若是想安心,你就乖乖地让他安心。”   邱灵赋看着手中的剑,只觉得心中一股戾气。   忽然,火光跳动,邱灵赋手攥紧了剑一下跃起,像是一只蓄谋已久的猫往那洞口便奔去。   他的伤不如穆融的重,忍着痛尚且能正常行动,这么一下肖十六始料未及,一刀提起飞快劈去,却被邱灵赋的剑绵绵地击开了。   邱灵赋顺势将刀刃一卷,便又往肖十六手上挑去,肖十六不过稍微一避,那邱灵赋已在须臾之间将剑收在身边,要带着一起出去。   这剑真不该太早交到他手中。   眼看着邱灵赋就要得逞,他脚下却一趔趄,在地上摔了个狼狈。   邱灵赋腿上一片麻木,他低头看去,一根不起眼的针扎入了小腿。   他怨毒地看着穆融:“你不是骂我懦夫吗?”   穆融居高临下:“你现在难道不是?”   肖十六赶紧给邱灵赋扶起坐下,嘴里阴阳怪气地叹息:“唉,邱小少爷一提阿魄就忍不住,阿魄一看到你就忍不住。这谁也离不开谁的,牵绊受苦哪里才是尽头?邱小少爷你冷静一点,提着剑刀尖上走可是阿魄的事。”   肖十六说着就要将他的剑夺走,邱灵赋却死死不撒手。   肖十六看他浑身发抖,瞪得眼珠子凸起,连忙笑道:“好,好,你就当做是他,解解念想。”   邱灵赋悲愤道:“他连见一面我都不肯?”   肖十六窃笑道:“见一面哪还了得?我看着你都可怜,差点就要放你出去了。阿魄受得了你撒泼打滚?他这次默许你来这山,就是心软害的。他都不敢向我问起你。”   邱灵赋道:“你与他说,这世界上就没有做了不后悔的事,他让不让我来都会后悔,还不如同甘共苦。”   这说的就是肖十六告诉他的那番道理,肖十六百口莫辩。   他苦笑着,满口答应:“好好好,你说的有道理。”   邱灵赋又道:“你再与他说,他不同意,这辈子我都不会见他!”   这是把自己当传信的使唤,但肖十六哪能反驳,还是只得连声答应。   邱灵赋看着那剑,又觉得不对劲,他忽然抬起头,一双澄澈而锐利的眼睛直视肖十六:“他是不是要下山了?”   这问得突然,肖十六不过露出了一瞬惊讶的神色,邱灵赋一剑就几乎就要刺穿他的心脏,可惜腿脚还麻软着,动弹不得,那剑刺到一半便失了力劲。   肖十六险险避过。他心中大惊,这邱灵赋哪来的灵感,竟然被他察觉了。   眼看瞒不过,只得赶紧解释:“这山上人都盯着阿魄,那孔汀狡猾,知道待在这山上才安全。他专门把人往阿魄身上引,阿魄把人都追丢了几次。所以许碧川想了法子,根据那洞中之事稍作设计。虽怕段惊蛰阴险,不敢与孔雀滨硬碰硬,但这孔汀倒是好欺负。山上之人都误以为他偷了什么宝贝,那孔汀为自保只得被迫下山。所以阿魄也下山追去了······哎!你别气。你看,我老实说话你又气。”   肖十六几乎是冒着危险,一手压制了邱灵赋的胳膊,一手穿过那闪烁的剑刃,伸近他胸膛。   邱灵赋双目瞪圆,几欲冒火,穆融叫他腿脚动不得,现在肖十六又叫他哪里都动不得。   肖十六看邱灵赋安静了,长吁一口气:“还是阿魄真是老道,这小子太调皮,根本说不住。”   “谁叫你要与他解释这么多?”穆融道。   肖十六也知道自己多嘴,他看邱灵赋气得眼睛通红,只觉得无奈:“这小鬼机灵,是什么就是什么,我没心情编理由棒打鸳鸯。”   “棒打鸳鸯,是要遭报应的。”肖十六眼睛有意无意往那穆融身上瞟去,方才穆融不出手,他都没发现这人身上的穴道已经解了。也不知是谁解的。   他又悄悄往邱灵赋身上看去,就在这时,洞内忽然寒风汹汹,火苗呼呼跳动,似被冰寒压迫,火势都晃悠悠矮了一截。 第88章 毒与药(三)   那洞口被长草遮掩,但凡有人来,这火势都会随风大舞,以让洞中之人做好提防。   肖十六神色一凛,盯着那洞道口。他将大刀提起,才听那长草重新掩埋洞口,呼啸寒风戛然停下,一人便已经逼近自己面前,左手在那厚重大刀上轻轻一点,肖十六只觉得手骨阵阵发麻,一向稳拿手中的大刀几乎松脱落地。   来人没有继续动作,她只淡淡看了肖十六一眼,便将手放下了。   邱灵赋怔怔地看着她,他此时还被肖十六封住穴道动不得,只得以这番僵硬的姿态,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她披着一件不起眼的鸦青大氅,长发披肩,眉目清淡冰冷,望着人时,总好似人在远方。   肖十六一看是邱心素,松了一口气:“许碧川说你会来,没想到你······”   话未说完,只见顷刻之间,那大氅一掀,内里的白衣隐约一动,从中飞出一柄长剑,那长剑直指邱灵赋胸口而去。   肖十六倒吸一口凉气,竟然下意识要伸手去阻。   可他哪里阻得了,眼看着那剑气已经拂过邱灵赋胸襟,那剑又霎时间收住了剑锋,只平了剑面,在邱灵赋胸口拍了两下。   邱灵赋只愣着眼睛,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邱心素已将长剑收在臂侧,那长剑映着洞内的红光,像是一道早已与她的手合为一体的火鞭,收得利落干脆。   肖十六不知为何额上汗水涔涔,竟然觉得方才这解穴的方式有些凶险。   邱灵赋摸了摸那剑面拍过的地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才意识到自己又能动了。   他从那石床上站起来,看着眼前的女人,像是做梦一般:“娘······”   他腿还麻木着,站起来身子不稳,肖十六还想上去扶一把,但邱灵赋却自己站好了。   而邱心素却是一动不动,冷淡地看着邱灵赋。   邱灵赋将腿上的针拔下,腿才渐渐恢复知觉。   肖十六还以为邱灵赋该上去抱着邱心素大哭一场,可他却只是站着,甚至没有再近一步。   邱心素也只是转过身:“走吧。”   “去哪?”邱灵赋赶紧跟上去。   邱心素却问他:“你想去哪?”   邱灵赋殷勤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邱心素未说话,只是点点头。   邱灵赋满脸欣喜,像是身上那毒从未存在,而世间也从没有过阿魄这个人。他从地上把自己的软剑拾起,便赶紧一步一踉跄跟了上去。   肖十六拖沓着嗓子:“碍事的终于走了。可邱灵赋,你至少留个信吧?”   他朝邱灵赋眨眨眼。   邱灵赋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他会意了肖十六的话,也眨了眨眼,高兴道:“我会找他。”   这几日,哪一天他没在过分地为阿魄担惊受怕,可此时他见邱心素活在他面前,又觉得心中充盈无限希望。阿魄如此聪慧勇猛,会带着解药平安回来,届时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甚至,他走过洞道看空空如也的洞道,还幻想着小石可能还活着,并觉得极有可能。许多传奇故事中,江湖不都是处处蕴藏着死而复生的机会么?   洞内火光又一跳,柴火兹兹作响,渐渐又恢复了平静。   人已经走了,那邱心素从头到尾都没有看穆融一眼,可穆融却将她一举一动都收在了眼底。   他叹了口气。   肖十六也相当夸张地叹了口气,他嬉皮笑脸:“又只剩你与我,那臭小子好像挺喜欢你,他走了你不会觉得寂寞吧?”   穆融把眼睛闭上,对于此人他一向是眼不见心不烦。   深夜,月色如霜,山木渐稀。   白雪岭外的空气,干爽温暖。带着一身寒气和血气投身此地,便像是终于到了阳世来。   那个融雪鲜血化成一滩的地方已经远去,危险又安全的庇护所也已经远去。身后的人紧追不舍,孔汀已经精疲力尽,却不敢松懈一分。   他发现自己被引向了一片逐渐开阔的地方,无处可藏。   也是,这可是白家的地盘,自己怎么可能比他还要熟悉这地形。   身后之人却像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力气,他从无数次厮杀中脱身,又重新被自己设计卷入另一场厮杀,却总是能再次冲出血霾,继续追在自己身后。   此处无人可利用,无处可躲藏,背后的脚步声不可阻挡地逼近,孔汀知道被他捉住也是早晚。   他知道自己无法赢过他,所以他站住脚步,回过头。   “你······”   他才开口,却被阿魄利索地封住了血脉,嘴里被塞了一粒药。他正要反抗,阿魄却钳住他的下颌,硬是让他吞了进去。   阿魄将他结实捆住,又把他的武器丢在了地上,这才道:“若周围无处可藏,也无人可帮,那最好别让你说话。这是我这一年来从无赖身上学来的经验。”   他用匕首将孔汀一条腿扎去,直到那里鲜血直流,阿魄才给孔汀解了穴,他冷声道:“把你知道关于段惊蛰的事都说了。”   孔汀满头是汗,他凄然一笑:“你不该给我下毒。他不会给你解药,反而会谢你。”   阿魄明白他什么也不愿说,便只道:“那就试试他谢不谢我。”   阿魄将手中的绳一扯,孔汀往前踉跄一步,血汩汩从腿上流下。   孔汀忍着疼痛前行,想着自己实力不如此人,早该被捉住,却还绞尽脑汁逃脱,而今还是落入他的手中。   又想自己主动投降,还能获得点舒服,没想到还是被剜了一刀。他苦笑:“他自认为将人看透,还说你脾性好,极少真正伤人。”   阿魄听了只将那把匕首握紧。   “他错了。不打算伤人的人,便不会拿着好刀。”   明月凄寒,林影稀疏,地上像是生出黑色的枯骨,要把行人的双腿纠缠地绊住。   西北处山峦叠嶂,南面虫蛇密集,东面横河抢道,猛兽来往,少有人烟。   只有脚下的这一处,软红香土,酒香肉润,歌舞彻夜。   这是寂寥土地上的一粒尘,也是无边夜色里的一颗星。   邱灵赋没想到自己能这样轻易地再次来到这里。   邱心素熟知白家暗道,又剑势如虹,可出白雪岭的一路,邱灵赋却依旧被伤了数道伤口。而后几日跋山涉水,也足够辛苦。   但对邱灵赋而言,这几日就像是梦一般香甜。   此时走在街上,他脸上抹着脏土,浑身上下邋遢得好似一个不起眼的乞儿。   路上往来的女侠和乞丐众多,不会有人去猜测那幕帷帽下会是谁,也不会有人猜测那乞丐是谁。   就算注意到了,邱心素也不在意。   邱灵赋也不在意,他将泥土往脸上放,只是想和她一起这样安静地走在街上。   一阵甜香飘入邱灵赋鼻子底,他眼睛游离了过去,落在了那摊上个头饱满的炒栗子上。   一个个黄澄澄油亮亮,看上去香糯可口。   邱灵赋赶紧叫住邱心素:“娘,那个好吃。”   他腆着脸来到摊前,对小贩道:“来两包栗子。”   小摊贩看他是乞丐,面上有些古怪:“这位少侠,我绝不是歧视乞儿,可这来到紫域的要饭爷都是去讨酒和美人的,您真要买我这栗子?”   这紫域什么地方,小摊贩当然不敢歧视乞儿。所以几乎没有小摊贩真会多嘴说这么一句。   但这个小贩却偏偏多嘴了这么一句。   邱灵赋不高兴道:“我就是要讨这旁边的美人开心,你卖不卖?”   小摊贩多一句已经是不恭,看邱灵赋开始给脸色,哪敢继续碰硬。做生意哪有和钱和命过意不去的,他本就只是试探一下罢了。   他赶紧道:“卖,当然卖!抱歉,抱歉,小的在紫域见的怪事多,多疑是小的不对。”   那小摊偷偷看了眼那乞儿身边安静体面的女子,便手脚利索给邱灵赋装了满满两大包栗子:“您瞧瞧,走遍这条街,我这卖的栗子绝对是最大的!”   邱灵赋看了一眼,心里满意,正要掏钱,这才发现自己从那白雪岭上伤痕累累地下来,口袋里哪里有钱。   邱灵赋一时窘迫非常,自己平日里花钱不眨眼,怎么偏偏这时候要给连个铜板也没有。   那小摊贩还盯着他,只见邱灵赋攥着那两包栗子,却不拿钱,正要小心问上一句,只见帷幕里一只素手伸来,递过几个铜板。   邱心素将钱付了,邱灵赋拿着两包栗子,跟在后边默不作声。   邱灵赋嘴里道:“本来是我要付的······”   说着邱灵赋又不吭声了,只小心看着邱心素。自己就算要掏钱,他的钱也是从花雨叶拿的,多这一句邱心素未必会开心。   邱心素却对他的心思没有丝毫察觉,只问道:“还要吃什么?”   邱灵赋本还在自责,此时听邱心素这么问,心中又立刻雀跃起来,眉开眼笑。   颓败的空楼,被月色映得更颓败。   邱灵赋抱着满怀的零嘴,在其中穿梭,像是一抔死土中,硬是钻入的一只兴奋小虫。   他在前边领着路,又与邱心素介绍:“这里是个好地方,绝对没有人发现我们。”   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看一眼邱心素的反应。   邱心素将头上的幕帷帽摘下,她没有去打量周围,一双永不老的眼睛直视着前边。邱灵赋瞧她正看着自己,眼睛里更是欢喜。   邱灵赋找了一幢舒服的屋子,将干草铺好了,也不忌讳周围黑灯瞎火,便一屁股坐下。   邱心素也坐下,她将幕帷帽放在一边,一低头,邱灵赋递来一纸包的松子糖。   邱灵赋小时候要吃甜的,邱心素暗差邱小石去买零嘴,买得最多的便是松子糖。他便以为这是邱心素也爱吃的。   可此时他看邱心素一动不动,心中便疑虑起来,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又细细观察她的神色,却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心中便更是不安,畏缩着又要把纸包收进自己怀中。   可邱心素竟然伸出手来,从那糖中取了一粒。   邱灵赋只觉得欣喜,但他看邱心素久久不放在嘴中,又急了,软声道:“这个好吃,娘快吃一个。”   这屋顶不少破陋,屋内便充盈着月光。那糖捏在手中像是滚了一层糖霜。   邱心素却盯着那糖,淡淡道:“他当年也常送我零嘴,他以为天下的女子都爱吃甜的。”   她慢慢将那糖放在嘴里。   邱灵赋听着,心中只涌上一股落寞,他一直以为邱心素是真爱吃这个。   可他又想起什么,在怀中慌忙掏了一番,庆幸那东西还在。   他讨好地,将那一方绣着兰花的兜子拿了出来:“娘,你看。”   他看到邱心素眼中似乎瞬间点燃了一点光,她终于动容道:“怎么会在你这里?”   邱灵赋道:“是那徐老伯藏在了崇云山。”   他只看着邱心素,而邱心素只看着那帕子。她看了许久,布满剑痕的手指轻按着那绣花。   邱灵赋看了她半天,又觉得饥肠辘辘,转过身去翻找那成堆的吃食:“娘,我们先吃东西,我肚子都饿了。糖和栗子我们可以留着,这个酥糕不错,脆不腻口,找遍淮京都没有比这个好吃的······嗯!还是这个烧鸡最香,我前几日做梦都想着要吃这个,你一定要尝尝。”   在邱灵赋转过身去之时,邱心素眼睛就已经放在了他的侧颈上。她的眼神安静无声,冰凉得像是月色。   她的手暗暗摸到了自己的剑柄。手上有些粘稠,是因为方才取了糖,所以她握着剑的时间比平时更久。   “好烫!”邱灵赋突然大叫了声,他嘴里喋喋不休,隔着干净帕子捧着一只扯得稀巴烂的鸡腿,转身过来,“娘,你来——”   他看见邱心素正盯着自己,眼神有些寒冷。不由得有些愣然,连要说的话都停进在了嘴里。   邱心素见他回头,脱口道:“那毒······”   他赶紧道:“阿魄去找解药了,你应该与他见过。他很快就会回来,你别担心。”   邱灵赋听邱心素说那毒,不仅不觉得难受,还暗地觉得开心。   邱心素看了他许久,才点点头:“嗯。”   邱灵赋看到她将手从那剑上抬起,本觉得奇怪,可等邱心素接了自己手中的食物,他又立刻将那奇怪之处抛之脑后,心里好似做梦那般温柔。   夜里,待邱灵赋在身侧酣睡。邱心素盯着那屋顶上的窟窿,此时屋内彻亮,天上的月几乎圆满。   下一个圆月前,她不会再动自己剑。 第89章 毒与药(四)   邱心素一向浅眠,但第二日醒来之时,才发现身边空落落,邱灵赋已经不在身边。   她伸手过去摸那干草,她的手是冰冷的,那草也是冰冷的。   邱灵赋早就离开了。   她眼里一寒,正要执剑起身,那地面却破开了一道日光。   邱灵赋站在门口,拿着一壶茶,两个杯。   邱灵赋看邱心素那动作,乍然一笑:“娘,我都到了门前,你才发现我。”   邱心素听着神色漠然,只道:“我这十五日,退步了不少。”   邱心素应该远远地便能察觉来敌人,并在那人还未到跟前时,将他了断。   邱灵赋把门阖上,赶紧跑到邱心素面前,将茶水倒了两杯:“娘,我们就在这里等着阿魄,等阿魄拿了解药来,我们就再找个地方住下来,小石不在了,可以让阿魄陪我们。”   邱心素不知是不是从许碧川那里听了小石的事,她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可邱灵赋说起小石,却有些语哽。他低下眼睛,不想去看娘的表情,也不想让娘看自己的表情。   “娘,你不会再走了是吗?”他的语气尽量和她一般平和冷静。   邱心素端着茶,想了许久,点点头。   邱灵赋喝了茶,觉得嗓子舒服了好些,又问:“娘,你是怎么收养的小石?”   邱心素道:“他要收养的。”   邱灵赋点头,他清楚了。   邱心素也未去质疑阿魄能如何拿来解药,竟然也真的愿意与邱灵赋待在此处。   邱灵赋兴高采烈,说起这陋巷住着一帮乞儿,自己这茶是问他们讨要的,又从那乞儿说起如何与阿魄认识,那阿魄以前如何讨人厌,现在如何讨人厌。阿魄从不如自己意,所以自己对他无半点喜爱。   接下来的话再也没有离开过阿魄。他又说起一路的美食佳肴、崇云山上晚霞万里、白雪岭的银装素裹。他的每一句都有阿魄,就像那一路上每时每刻都想着邱心素。   “娘,你这一年是怎么过的?”邱灵赋刚问出口,又急急道,“你不愿说就罢了。”   邱心素只默然看着他:“你变了。”   邱灵赋听了只想起无尽的委屈,但他忍住了去拥抱邱心素的念头,红着眼睛笑道:“娘没变。”   邱心素眼睛又落到邱灵赋手中,只见他方才出去一趟,又买来了零嘴,她未问他哪里来的钱,只道:“我听闻了白雪岭上的事,你最好不要再出去。”   邱灵赋见她关心自己,高兴地拿出才买的热玉米:“这个涮上酱好吃。”   邱心素将那涮了半边料的玉米接了过来:“你平时就吃这些?”   邱灵赋奇怪道:“这些比饭菜好吃多了。”   从小邱心素给足了钱,邱小石又是个心软的,邱灵赋平日就爱光顾街上的零嘴,去酒楼也是点大鱼大肉,不爱吃素。   他睁着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脸上满是污泥,嘴边也啃得乱七八糟。   邱心素看着他的眼睛:“你十七岁了。”   邱灵赋不知她在看什么,只是停止了咀嚼,让她好好看。   邱心素又温柔道:“十七年了。”   邱灵赋没说话。   “十七年了,我也不会做一个菜。”她就这么冰冷又笨拙的一个人,竟然已经做了十七年的娘。   邱灵赋赶紧道:“没关系。”   他可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软弱,只希望她别再说,省得自己忍不住掉眼泪。   邱心素看着邱灵赋低头吃东西的模样,许久才收回目光。   邱心素不再说,邱灵赋也不再问。   这里四处很静,城那边又很热闹,是一个很适合邱心素思考的地方,也很适合邱灵赋享受。   每日两人都去那街上走一圈,等邱灵赋搜罗了一圈吃的,便又一同回到此处喝酒练剑。   一次邱灵赋终于击中邱心素的衣角,邱心素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邱心素道:“有进步,尚需努力。”   邱灵赋难掩喜悦:“是阿魄,他陪我练了许久。”   他到现在为止才开始感激阿魄的逼迫,即使那日日苦练已经让他从徐老伯手下逃过一劫。   “阿魄?”她才想起自己从未长时间陪邱灵赋练剑,只要她不陪,邱灵赋就极少自己练。   这一点笑容邱灵赋惦记了一日,这一天嘴角都是高高扬起。   但邱心素半夜却听到了轻轻抽鼻的声响,她看远处邱灵赋背过身,肩膀颤动着。   “睡了?”   邱灵赋没有回应,但那抽泣声却变得更轻了。   邱灵赋小心地抹着眼泪,如果邱心素过来,他至少可以用干爽的面孔假装这花脸本来就是这么花。   邱心素没有过来。   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敢仰躺着,面向那天上的窟窿,望向天上那轮月。   这一个月,他没有去打听任何江湖消息,也同样感到充实和自在。   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月,他在这月光中,想起了这十七年来所有最快乐的日子。   他不想死,也不想让那夺走快乐的毒发作。   还有三日又是月圆,他已委托如意楼小童传去消息,可阿魄为何还不来找自己。   第二日晚上,邱心素不见了踪影。   邱灵赋给自己洗了澡回来,看着空落落的屋子,手中的衣服和水桶通通落在的地上。   他拿着剑,连脸上的土也没抹便去找她。   这地方可是紫域,他素面朝天,让自己一张与邱心素相似的面孔肆无忌惮暴露在人群中,很快便有人暗中尾随,缠住了邱灵赋。   邱灵赋一心要找邱心素,手里的剑不长眼睛,可他才在那伙人身上划出血痕,胃里便开始隐隐翻搅,手中的剑几乎握不住。   正要被人擒住,一道剑光从远处驰来,电光火石之间,身边的人都已经没了性命。   邱心素去买来了酒,手中还拿着两个碗。   邱灵赋跟着她进了屋子,邱心素给两人倒上酒。   “娘······”邱灵赋的目光紧紧地,根本不敢离开她,生怕她要走。   “你要是要走,也等阿魄来了再走。”   他这会儿终于用上平时求人的语气。   邱心素不说自己要走,也不说自己不走。   酒是温酒,月是冷月,她端起碗来,对着这冷冷的月光喝了一口。   邱心素道:“我从小就被勒令勤苦习武,爹说我不一样,要活下去,必须好好习武。身在花雨叶,我不曾松懈半分,从遇上他开始我才会偷懒。”   她从来只说他,不说“你爹”。邱灵赋不记得爹,但记得娘最爱的人。   “那个秘密,其实算不得是什么秘密,只是从未有人去注意。也许是百年前,有人从邱家祖上发现了端倪,从此每一代都不得安宁。”   邱灵赋也端起碗来,他找她时有多想听那些故事,现在就有多不想听。但凡是邱心素愿意与自己说话,他便会安静地听。   邱心素道:“爷爷建了一座墓群,给意欲了结那事的人设了陷阱。几乎所有知道事情真相的人都已经死了,我爹与伍老因为不愿死在墓中,便悄悄出走。爷爷想在他那一代了结,却有一个我爹,我爹想在我那一代了结,却有个我。我又有了你。”   并非有神灵在诅咒,可生生世世,不得安宁。复仇与贪欲,这本就是江湖的诅咒。   邱灵赋急切道:“娘,你不必了结,让我来了结。”   他碰到地上的碗,酒水将月色摇碎,落在地上。   邱心素看着他,嘴里却叹道:“邱灵赋,邱灵赋。”   他并非一出生便叫做邱灵赋。   邱灵赋记得也是像今天这样的夜晚,邱心素对着月光,一个人坐了很久。   月光苍凉又孤寂,没有人能独自在这样的月光里待这么久。除非她比月光更苍凉孤寂。   那时四岁的许灵赋与小石从华灯结彩的街市上回来,便看见了她。   许灵赋小心地走过去。他不怕这个女人,但这个女人一直就像月那样远,与他毫无关系。   可他从街市回来,带着一身热腾腾的生气,他看到邱心素几乎融化在月光中,那一身热腾腾的气息,便被那月色逼进了心头。他身体冷了下来,心里却滚烫。   他发觉自己毫无意识地走向邱心素,像是彼此之间飘渺的血缘牵引,又像人与人之间单纯的惺惺相惜。   他眼睁睁看着她:“你是我娘。”   邱心素也看他,眼神苍凉又孤寂,好像看着远方。   他想要陪她,与她再近一些:“你是我娘,那我是邱灵赋。”   同一个姓氏,便让息息相关的命运更昭然地陈列在面前。孩子从父亲那里继承命运、仇恨和爱,也能从母亲那里继承。   邱灵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上还握着剑。   邱心素一动不动,低头看着他。仰望月光的眼睛是澄净的,他与那人一样,拥有一双天真无邪的眼。   苍凉又孤寂的月光下,她没有把他推开。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请假在乡下给奶奶过生日,没网没电脑,过几天补··· 第90章 毒与药(五)   邱灵赋第一次看到邱心素有这样的眼神,怀念又平和。   她通常怀念时并不平和,平和时不会怀念。   她此时能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邱灵赋竟然一瞬间觉得此生无憾。   但此生怎么可能会无憾,没有遗憾又怎么叫做人生。   邱心素道:“我原以为知道这事的人已所剩无几,毕竟白家已亡,而知道此事的少数人,都会以守口如瓶自保。当年你爹死后,我甚至也把自己藏好了。可白家下人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时,我便知道仍有不死心的人。”   她又道:“不久前我杀了许多人,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此事。但段惊蛰是非死不可的。”   邱灵赋习惯探看邱心素心中的想法,但他从来未真正看懂她。可这次,他敏锐的心似乎隐约知道了她此番话的意思。   邱灵赋看着她的眼睛:“娘,你一定要守住这件事,对吗?”   邱心素迷茫地看着他:“他一定要我守住这件事。”   邱灵赋看到了邱心素的手,在月光下惨白如枯骨。   说书人常形容那些绝世女侠的手,无一不是纤纤玉指,光洁如削葱根,可无论是邱心素的手,还是含嫣衔璧的手,他都只见那手布满剑痕伤疤。   这些手因为在风霜里执剑而龟裂流血,也因为心中坚守的情深意重被泪痕浸透。   邱灵赋想着,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真的握着了那双手。   他点点头:“娘,我知道了。”   要守住秘密,便要杀段惊蛰。   常人被生死威胁,便一定交出解药。这是阿魄一向的认识,他知道以武犯禁的妙处。可杀了段惊蛰,偏偏不会有解药。   常人稍被设计攻其所重,也会交出解药。这是邱灵赋一向的认识,他喜欢以文乱法。可段惊蛰偏偏又是狡猾透顶的人,无人弄得清楚他的心思,还又无情无欲。   现在仅仅把那取得解药的希望寄托于孔汀,或是段惊蛰的心。   邱灵赋最不相信的便是人的心,何况这人与自己何其相似。   “我知道了。”邱灵赋又对邱心素道。   他握着邱心素的手,这是他第二次觉得自己能如此亲昵地触碰她。   可邱心素的手却忽然从他手里溜了出去,邱灵赋有些发怔,却见她的手放在剑上。   她低声道:“有人。”   邱灵赋却不惊讶,他似乎对有多少人来,来人又是谁,全都毫无兴趣。   他看到邱心素的神色又渐渐松懈,便心知肚明。他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推开门,只见黑夜里两个影子披着月光游来,一人步履稳扎,一人步履踉跄,近了一看,都是憔悴的神色。   那月光下瘦削的少年,面上同是以泥遮掩的少年,不是阿魄是谁。   阿魄应该带着解药来,可他身后却跟着个狼狈的孔汀。   邱灵赋朝他奔来,往形容枯槁的人怀里撞去。   阿魄把脸埋在那少年的长发中,哑着嗓子:“我来找你,不是与你说放弃,是想一起再想办法。我没有你聪明。”   邱灵赋放开他,还未等阿魄好好看他的脸,邱灵赋却把脑袋凑了过来。   他一向肆无忌惮,此时在那孔汀面前,在身后邱心素的目光下,依旧要亲吻阿魄。   邱灵赋又把阿魄拉到邱心素面前。   阿魄看向她,他第一次看见她真正的模样,这个女人果真如传说那般孤傲美丽,她与上次见面一样,眼神清冷无波。   邱灵赋对邱心素道:“娘,我要与他成婚。”   阿魄看向邱灵赋,邱灵赋眼神坚定,绝无调侃和玩笑的意思。   那身后的孔汀,疲惫不堪,对此时几人的事已经无心理会,可听了这话,哪有不惊讶的人。   放眼江湖之中,再传奇的人,作为父母,听了如此草率大胆的决定,哪有不大怒的,更何况邱灵赋与阿魄皆是男子。   可邱心素甚至没有看阿魄一眼。   她只淡淡道:“在哪成婚?何时成婚?”   “就在这里,现在成婚。”邱灵赋又看着阿魄的脸笑,“现在我们都是乞儿。乞儿天地为家,所以就在这里。此时月色好,便是良辰吉日。”   阿魄看着邱灵赋的笑容,他看出邱灵赋说出此话时,心中是真的快活。   此时虽然心中有还有千般话万般疑虑,却也全都压在心底。   一想到要与他成婚,阿魄的心也开始怦怦乱跳,这一路而来别的事,也暂且放在脑后。   他也笑着问他:“如何成婚?”   邱灵赋指着那孔汀:“让他来帮忙。”   就在这房屋歪斜的陋巷之中,就在这月不盈满的夜空之下,四处都是扭曲的黑影。   唯一一片完整的月色,落在邱灵赋与邱心素近来习武的地方。   “一拜天地!”   孔汀的声音在黑暗的陋巷中回荡。   邱灵赋与阿魄双双跪下,朝路的一边拜去。这条路通向紫域最繁华热闹的方向,远方有无数高楼华灯,酒肆茶馆,还有香车宝马,英雄美人。   “二拜高堂!”   那两人又朝邱心素一拜。   孔汀觉得这幅场景着实幼稚可笑,仿佛是仅仅是为了满足邱灵赋的游戏罢了。阿魄和邱心素竟然随着邱灵赋胡闹,让仇人来做傧相。   不是这两个让江湖为之忌讳的人都依着他宠着他,邱灵赋哪里来的顽劣性子?   邱心素坐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背脊挺直,她的剑放在了屋子里。   她轻轻一点头,竟然也像是脱去了一身寒气,显得温和。   邱灵赋许久听不见下一句,一看孔汀正对着邱心素发怔,正想抽出剑惩罚他,可一想此时正大婚,又怕大动不吉利,手中便飞出一根银针便朝孔汀而去。   孔汀闷哼一声,朝邱灵赋看去,却见那邱灵赋凶神恶煞,一张本冷清的面容因为目光而狠戾。   他正要张口,却又有些迟疑:“夫······夫妻对拜!”   邱灵赋与阿魄二人面对面,邱灵赋眼神看到阿魄身上,变得暧昧又诱人。   阿魄笑眼盈盈,眼神几乎不离他。   阿魄要读他,仅凭他一双眼睛。   两人前所未有的敬重一拜,像是相见分外眼红的仇人终于握手言欢。   孔汀道:“礼成!”   邱灵赋立刻牵起阿魄的手,来到邱心素身边。   邱灵赋从不爱规矩,此时如此计较地要与他成亲,这一板一眼地三拜下显得滑稽可笑。   “满意了?”阿魄笑问。   邱灵赋摇头:“不满意,今后若有机会,从淮安到这里,要在每个镇上成亲一次,要吃镇上最好的美食,还要镇上最美的人来看。”   阿魄想了想,觉得这才是邱灵赋真正期望的。   他笑道:“好主意!”   邱灵赋面露喜悦,竟然又恬不知耻地去求邱心素:“娘,今晚还得洞房,我与阿魄去别处,你帮我看着那小子。”   仅有自己与邱心素在的时候,他可不敢与邱心素那般亲昵。   孔汀一听洞房二字,面上有些尴尬,可看邱心素却只当做平常事,并不反对。   邱灵赋回屋内取酒,出来时还给孔汀扔了一包东西,孔汀接来,竟是半只烧鸡。   邱灵赋这般小心眼,竟然会对仇人施舍?   邱灵赋好心情道:“今日大婚,多吃点才吉利。”   邱灵赋与阿魄一人满怀佳肴,一人提着好酒,两人并肩消失在了月色之中。   没有红烛,两人在屋顶彻亮的月色下才能看清彼此的脸。   邱灵赋倒了两杯酒,这一壶酒,他今夜喝了两轮。   两人笑对彼此,都执了杯子,交臂对饮,将粼粼月色吞入腹中。   邱灵赋喝光了酒,抬眼看阿魄正笑眼看自己,便凑过去要吻。阿魄却抵住他的下颚,近近观察着他,轻声道:“我怎么觉得是陪着孩子玩了一遭。”   话说出口,只见一道寒光闪烁,邱灵赋却将阿魄的匕首抽了出来,抵住阿魄颈脖。   邱灵赋低声威胁:“认真一点。”   阿魄笑着将他握着匕首的手握住:“是你不认真。我不要你怀着现在的心情吻我。”   邱灵赋盯着他的眼睛:“今日大婚,你不吻也不要吻?”   阿魄却歪着头笑问:“我不知你竟然这样注重礼节?”   邱灵赋开始为彼此之间横着一把匕首而后悔,让他自己无法更凑近阿魄,可阿魄却紧抓住了他的手。   他急道:“现在!我现在注重!”   阿魄从他手中夺了匕首,好好地收着:“你要亲我或与我做,那就只想着我,别去想其他。我要你从我这里获得愉悦,而不是痛苦。”   邱灵赋却睁眼说瞎话:“今天是大喜日子,哪来的痛苦?”   阿魄在他眼皮上一吻:“你真的不痛苦?”   而后他看到邱灵赋眼睛明亮:“没有!”   “真的?”阿魄亲昵问道。   邱灵赋急切道:“真的。”   阿魄的手摸上邱灵赋的胸膛,直视他的眼睛,又一字一字问道:“是真的?”   邱灵赋眼里很快流出眼泪。   阿魄将他拥住,他什么都明白。他要读邱灵赋,仅凭他一双眼。   他上次见到邱灵赋,也是痛苦的。   那时饥寒交迫,毫无希望。   邱灵赋现在痛苦,是因为天上月好,佳肴美酒,所想之人都在身旁。   清晨露水沾衣,寒气侵入屋内。   阿魄醒来,邱灵赋已不在身边。   唇上有些奇怪,他用手轻摸嘴唇,只见手指上沾着一点血痕,不过稍作思考,便舒展了眉头,哭笑不得。   昨夜那人喝了酒便在自己肩上睡了,到最后也未让能亲吻。所以今早便遭了如此狠毒的报复。   阿魄舔了舔唇,他听到屋外不远刀剑交戈。   他听出是邱心素与邱灵赋二人在比试,便起了身,慢悠悠晃着过去。   可才出了屋子,却正好见到邱心素极快地跃至邱灵赋身后死角,手中长剑朔朔,迅如驰电,刺向的竟是邱灵赋的心脏。   他念及昨夜的邱灵赋,心中一寒,人已经朝两人跃去。眼看来不及,便想也未想,将那匕首飞出。   只听锵的一声,邱心素长剑一偏,将邱灵赋肩上的衣服划开一道长口。   邱灵赋将那破开的衣衫阖上,将白花花的肩膀遮住,一双眼睛透亮地直视阿魄:“阿魄,你又破我衣衫!”   邱心素收了剑站在一旁,一双眼放在阿魄身上。   阿魄也看着她,口中的话却是回应邱灵赋:“你那衣衫早破了,今日我去给你买件新的。”   邱灵赋竟然不要:“新的便不像乞丐了。”   阿魄忽然将邱灵赋亲密揽在怀中,往他耳边亲了一口。   阿魄对邱心素道:“谢谢邱前辈成全我们,今后阿魄定会竭尽所能护着他。”   邱灵赋听了心里高兴,却压在嘴边不肯笑。   邱心素面无表情,只是道:“那段家之人如何处理?”   “段家之人?”邱灵赋奇怪。   邱心素道:“他绝不是孔家人。” 第91章 毒与药(六)   邱心素未刻意压低声音,所以孔汀听得见。   她也未束缚住自己的手脚。   这一晚邱心素看也未看他一眼,为何突然又说他是段家人。   孔汀只觉得如遭雷劈,他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中不妙,一眼望见身边的破窗,只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怕,但一定要从这里离开。   忍着腿上裂痛,他顺手拿了绳子和石块,跃出窗外。   阿魄在未进那门时便已发觉不对劲,一下便跃上房顶,朝那声响处追去。邱灵赋听那孔汀慌忙要跑,更是大喜过望,只觉得自己天赐好运,解药就在手中。   他催促:“快,阿魄!快捉住他!”   孔汀腿上有伤,定逃不了阿魄的手心,可邱灵赋心急,自己也要追去。   可才朝屋顶望去,脑勺后却忽遭痛击。   明明是白日清晨,黑暗却铺天盖地晕在眼前。邱灵赋身子一软,往后仰去。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意识几尽虚渺,但他透彻的眼睛却能准确地往邱心素的位置看去。   他心里猛地一跳,还是闭上了眼睛。   人醒来有千百种方式,哪种比饭香诱醒更香甜。   邱灵赋香甜地睁开眼,扭头便看到邱心素正将一盘好菜放在桌上。   不食人间烟火的邱心素,竟然做起了一桌好菜。   邱灵赋仿若无事发生,对自己突然身处何处也毫不稀奇,他下了床,看着一桌佳肴,对邱心素开心道:“娘,这是你做的?”   邱心素知他醒了,却也不看他,只是摆着碗筷。   她盯着那酒壶道:“是。”   邱灵赋望向窗外,此时皓月当空,又是深夜。   他低眼看了床边,那里正立着邱心素不离身的剑,剑鞘上镀上一层苍凉的月光,显得肃杀冰冷。   邱灵赋看着邱心素,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在邱心素面前的椅子上。又趴在桌上,看琼浆玉液从壶里汩汩流出,落在杯中荡漾斟满。   邱灵赋渐渐看清了杯中的自己,便道:“娘,我死的时候,身边想要有阿魄。”   酒壶一偏,泼洒了几滴,邱心素将酒壶放好,她低眼道:“你知道?”   邱灵赋沉声道:“要是没有解药,你不杀我,我也要受苦的。”   邱灵赋抬起头看向邱心素,又恳求道:“娘,反正我都要死了,我想死得明白。”   邱心素许久才道:“何谓死得明白?”   “我想要阿魄陪我,告诉他我不会再打他骂他,也要你陪我,我想要娘好好看着我。”   邱心素看他两行泪落到酒杯里,默默无声。她还以为他要问那秘密之事。   邱灵赋此时什么也不在乎,人都要死了,还谈什么面子?   他心酸不舍便要哭,他喜欢阿魄便想见阿魄。他挂念邱心素,便也要告诉她自己心中所想。   可就算活得尽乐尽欢,人生还是有那么多遗憾。   邱灵赋急切道:“娘,你是要毒死我,还是要刺穿我的心脏?你的毒下轻一点,让我再见阿魄一面。你的剑也轻一点,能让我的心脏跳久一些。”   他又哀声恳求:“还有半个月那毒才会发作,不能再等等吗?”   这辈子邱灵赋说话,极少有不是细心斟酌的,除了与阿魄说的那些,也只有这几句话是不设防脱口而出。   他头脑不清醒,不知何时邱心素已到他身边,又不知何时将他拥在怀中。   等他呼吸平缓,又为依在邱心素怀中而变得小心,才听见邱心素轻声道:“你与你爹一般聪明,你告诉我,我如何保住你的性命,且不必辜负他的死。”   “娘······”   透过温暖柔软的身体,哀伤的语气,他便能感受到她爱自己。   她爱我!邱灵赋心里怆然。上天真不公平!给了段惊蛰聪明的脑袋,还给他一副冷血的心肠。而自己只能无能地在这里等死,为最后的温存悲喜交加。要是可能,邱灵赋恨不得亲自把他杀了!   “你为何不怕?”邱心素又疑惑道。   许多人在她的剑下痛哭求饶,人人都想活命,为何有的人会不挣扎不反抗,情愿牺牲自己。   就连邱灵赋这样的人也会,他明明那么自私,只爱他自己。   邱灵赋听了这句话,才觉得自己对死亡竟然也毫无畏惧。现在甚至对任何事都毫无畏惧!一个将死的人,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承认所有不愿承认的事实。   邱灵赋道:“娘,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对娘好。”   邱心素默然许久:“你们都以为死了便是对我好。”   邱灵赋听邱心素的声音发颤,抬起头来,看见她一双眼里竟有泪光。   邱心素是天上的月,是地上的雪,也是天地之间无情的剑。她是江湖的一个象征,一个风景,一个极美极狠的幻想。茶楼酒肆里的说书都曾言,她不会流泪,只会杀人。   可他让她流了泪。   他心中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眼怔怔地,最后只得扭头看向满桌子的菜,他像是做错了一般:“娘,是我太鲁莽,让你在这世间没有可以快乐的选择的。”   自己太笨,本不该说那生生死死之事,邱灵赋说着又勒令自己硬下心肠,不再对自己心软。   “娘,你不必伤心,你爱我,阿魄爱我,我便满足了。快吃菜吧,娘做了一桌的好菜,我死前得好好尝尝。”   他夹了一筷子五花肉,塞在嘴中,又给自己到了一壶酒。   自己爱吃肉,也爱喝酒,他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当他正要把酒杯递向口中,便注意到那邱心素含着泪的眼睛便锁在了自己手中。   他佯装未看见,只是道:“娘,我死前想见阿魄,你会让我见的,对吗?”   邱心素听了怔忪着,她眼看邱灵赋就要把那酒杯递到嘴边,她心中如锥刺那般痛苦,下意识便伸出手,将那酒杯打翻。   邱灵赋手僵着,他心里一紧,忍不住哽着嗓子:“娘······”   酒壶乍破碎响,邱心素也将它那壶酒扫落在地上。接着整个身子也跟着跪坐在狼藉的地上,跪在冰凉的酒中。   “娘!”邱灵赋要把她拉起。   邱心素看着满地的美酒碎瓷,嘴里也不知在对谁说:“对不起,对不起······”   邱心素不愿起身,邱灵赋便陪着她。   满桌子的好菜,浸泡在月光里,渐渐冰凉。   屋外月浓寒重,邱心素跪坐在地上,她的美一向很冰冷,像是月下显形的亡灵。   “娘是个不祥的女人。”她眼睛死了一般,看着地上。   “娘······”邱灵赋不愿听她这么说。   邱心素道:“段惊蛰并不是要真的诱我出来。他花了数十年,杀了无数人,将各地知晓那个秘密的人找了出来,又透露出线索。我一路杀来,便知道了他的意思。他要告诉我,这个秘密已经几乎守不住了。”   她叹道:“他已经掌握了一半消息,而天下可能只有我一人掌握了另一半。他一边诱惑我上钩,一边诱惑你上钩。”   邱灵赋怔愣:“我?”   邱心素道:“他知道在乎我的人里,定有我在乎的人。他也知道当年你爹的事,我失去了他,便不会想要失去你。”   邱灵赋愣然:“可他不像是想知道那个秘密。”   邱心素却清楚:“他确实不想知道,他只是想让我将它暴露出去。段惊蛰身边已没有可用之人,因为你我所看到的,是一个被他用尽价值的孔雀滨,能用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开始要诱你我出现时,已经是最后的收网。”   邱灵赋依旧无法理解:“为何他想要天下大乱?”   “我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从来未把这个秘密放在心上,直到十七年前,她把它也只是原封不动放在心上,除此之外,任何事与她都无关。   邱心素抬眼看着身边的邱灵赋,这少年已经像个真正的男人,脸庞与她格外相像,唯有眼睛灵气充沛,好似当年那个在高堂上明察秋毫的男人。   邱灵赋也任由她看着。   可忽然,邱心素却在他胸口一点。武功好的人出手一定快,邱灵赋还未料到便已经动弹不得。   阿魄也爱对他用此招,逼着邱灵赋看他做尽邱灵赋不愿意的事。   他心中不妙,眼睛盯着邱心素:“娘?”   邱心素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又在床边取了剑。   看邱心素就要离开,邱灵赋急道:“娘,你要去做什么?你别去!他可以用解药威胁你将秘密公之于众,便会威胁你做别的事。你······你会死的!”   邱心素道:“你问我为何今日便要决定,因为我若不早些去找他,他便会当我放弃。他会用所知道的消息,做更多无法挽回的事。我无论做何决定,今日都要离开。要么杀他,要么求他。”   她要离开,邱灵赋心中便有不好的预兆,他知道段惊蛰绝不会那么简单交出药来。   他眼泪一涌而出,急得哭喊道:“娘!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邱心素听他孩子似地撕心裂肺恸哭,又走回床前,抚摸他的头发,眼里温柔地含着泪水:“你没有害我,你救了我。”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邱心素忽然像是下定决心,将手从邱灵赋发上拿开,站起身来。   “娘?”   邱心素转身毅然离去。   邱灵赋睁着眼睛盯着模糊的床顶,他想不起任何乐事,也不敢去想象所有恶事,脑子便空着,只能感受到自己呼吸的痛苦。   他心中苦苦求着上天能给他一次机会,他不会再去求娘的心疼,不会去求阿魄的温暖,他不该贪生。   请求上天有眼,让他在昨夜最美好的时候死去。   邱心素当做未听见邱灵赋的呜咽,便翻窗而出。   她带上幕帷帽,直上屋顶。   屋顶上有一道黑影。   那人在月下显得面色苍白,他坐着屋脊上,衣袂飘飘,见了邱心素不动声色,颇有仙风道骨。   他看邱心素未抽出剑来,便只冷声道:“你竟然不杀我。”   他说这话时,眼睛已经小心看着那人,像是看着一颗毒草。   邱心素道:“不该让人听到的话我不会说,不该杀的人我也不会杀。”   “花雨叶的人告诉我,我必须在今日前找到你。”   他现在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们非要他这么做。 第92章 毒与药(七)   在这座城里找一个人太难,但阿魄直觉告诉自己,邱灵赋还在这座城中。   他、邱灵赋、孔汀,没有人能够肆无忌惮走在这紫域的街上,就像朝廷重犯无法走在淮京的街上一样。   他费尽心思在这城中游走一日,重回那屋子。看到孔汀还在那柱子上,阿魄便又要继续出去。   背后孔汀有气无力:“她来过。”   就在此时,忽听背后一声迅疾的破风,阿魄下意识身一侧,剑恰好将耳边发丝刺断,借着月光,他看到自己在寒光朔朔的剑面里的眼睛。   接着那剑又倏然朝自己面门而来,他手中很快出现了一把匕首,他将那剑挡去,脚下借力急急大退几步,又一个轻巧的空翻,离那人更远了一些。他不愿与此人打下去。   阿魄对那袭来的人道:“你要杀他,即使段惊蛰不透露那消息,我也便把我所知的昭告天下。”   邱心素站在远处,将剑斜指地上,她听了这威胁,只淡淡道:“你不会。”   阿魄直视她:“我当然会。”   邱心素又道:“你是白家人。”   阿魄却笑道:“邱前辈要是问其他白家人,便会知我是冷血的人,不会把死人的意志背在自己身上,即使是亲人。”   死人的意志,遵从便是痴傻,不遵从便是冷血,无论如何都是作恶。   邱心素却道:“这个消息会让天下大乱,死伤无数。这不是死人的意志,是活人的意志,你背是不背?”   阿魄听了微愕。   邱心素知道了答案。她看着阿魄面上的震惊和心疼的愧色,又仰头,看向天上那轮孤寂满月。   她轻声道:“他在无端客栈。”   阿魄看着那个月下静立的女人,只觉得胸中忽然生起无限苦郁。   阿魄问:“他能活下来吗?”   邱心素道:“他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痛快地死去,一种是痛苦地活着。”   阿魄听了却笑道:“所有的人都是这两种选择。”   邱心素听了,竟然也微微一笑:“我要带那屋里的人走。”   阿魄问:“他是段惊澜?”   段惊澜是江湖所知的孔雀滨真正主人,可花雨叶暗里发现整个花雨叶早就在段惊蛰手中,而段惊蛰说他哥哥早已死了。   邱心素却摇头:“只有他知道。”   邱心素进了屋去,很快把那潦倒的孔汀带了出来。孔汀抬起头看了阿魄一眼,像是一块木头那般任人摆布。   阿魄扭头问邱心素:“你要去做什么?”   “做我想做的事。”她转头要走,背影寂寥,“替我好好照顾他。”   她扔下这句话,便与孔汀二人远去,消失在古老苍凉的月色之中。   无端客栈就在最繁华的街道边上,店面不大不小,不冷清也不热闹。紫域里,这样的地方最不起眼,也最容易叫人忽视。   阿魄在屋檐瓦上行走,一户户查看,很快便发现了一间屋子。屋内烛光消残,桌上菜肴冰冷,床上躺着的人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他立刻破窗而入,影子像是黑色的虎,晃到了邱灵赋身上。   邱灵赋躺在床上,面上没有泪水,只是眼睛发红。他盯着那床顶,直到阿魄来,眼里才动了动。   阿魄给他解了穴道,又扶他起来。   邱灵赋起了身子,忽然将阿魄的手甩开,像是从噩梦中惊醒那般机警。   他问阿魄:“她走了?”   阿魄点点头:“嗯。”   要是阿魄离开他,他去追去闹,撒泼打滚,也能把他叫回来。可邱心素要走,便绝对不会回头。所以邱灵赋不问不闹,也不去追。   邱灵赋看到阿魄僵在空中的手,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对阿魄做了什么,又赶紧捉住他的手轻揉,像是要弥补自己无常的暴戾。   他眼眶又有些发热:“对不起,阿魄。对不起······”   阿魄抚摸着他的头发,又在他额头上一吻。他几乎从不为他的任性生气,邱灵赋爱如何便如何。   此时说什么也不妥,说什么也无用。   阿魄只道:“我们去找叶徽和。”   这毒便是关键,得到解药,一切迎刃而解,没有解药,便是山穷水尽。   邱灵赋难得冷静,他心如死灰,却也点点头。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这天下人人死之前,都会想到我。”   阿魄握紧匕首,回头看去,那窗外衣袂翻飞,忽地飘进一人。   那人骨瘦衣宽,面色苍白,薄唇像是冰雪雕琢那般寒气。五官阴柔,眼神却深邃。这是一双麻木看过无数死亡的眼睛,要是对上那双眼睛,人仿佛身陷隆冬冰窟,抽不得身。   此人阿魄见过,他将手从匕首上放下,对那人道:“叶医仙。”   他走来时,身子好似很轻,轻柔的长衫挂在他身子上,像是云一般单薄。   他也不多言,只是饶有兴致盯着邱灵赋的脸。等他走近了邱灵赋,便伸出手便往他的手腕捉去。邱灵赋不识此人,他看那人眼睛漆黑,又见那手像是鹰爪般突然伸来,竟然下意识避开。   避开后看那叶徽和神色一寒,又立刻觉得可怕,他又把手僵硬地放回原处。   叶徽和扫了他一眼,他这一眼是在打量他。   方才的每一眼,都像是在看一张图一块雕,现在这一眼,才是真正看着一个人的模样。   叶徽和的手放在邱灵赋手腕上,像是蛇攀了上来一样让人不舒服。   这世间没有哪个医者把脉比他更快,他很快从袖中拿出了一把手心大小的刀,突然往邱灵赋手臂上划去。   红色的血线出现在雪白的皮肤上,叶徽和用一块干净的手绢,接着那滴下来的鲜血。   邱灵赋把头偏向一边,阿魄将他的头转过来,果然看到他皱着眉头,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又用手将他的牙松开。   “很疼?”叶徽和冷冷扫了他一眼。   邱灵赋大喘着气,却不说话。   叶徽和也不继续问,只讽刺道:“在我这里,没人敢喊疼的。”   等那血染红了半张手绢,叶徽和才帮邱灵赋包扎好伤口。   他不看那手绢,便将它收在怀中,又站起身,在桌上放了一个瓷瓶。   叶徽和道:“毒发作后,受不了苦就服用一粒。但是每服用一粒,第二日毒便更重一分。”   阿魄的目光从那白色的瓷瓶移到他身上:“你没必要给这个。”   叶徽和却冷声道:“有的人也拒绝了这个药,但后来因为病人过于痛苦,自残而死。你们自己衡量,想活命就撑到我来。”   这话里的意思清楚,这毒发作,一定是痛苦难捱,绝非常人能熬过。   阿魄一顿:“你要走?”   叶徽和道:“不错。”   阿魄低下语气:“若需要什么报酬,我会想办法。”   谁医人,都是需要报酬的,医仙也是人。   “报酬?”叶徽和抬眼,“报酬早就有人给了,否则你当我是为何会来?”   “那你······”   叶徽和道:“我要去找制作解药的办法。”   阿魄心想邱灵赋很快就要毒发,身边有叶徽和陪着更好,便道:“我们随你去。”   “不行。”叶徽和却立刻拒绝了。   阿魄问道:“为何不行?”   叶徽和看向邱灵赋:“说不行就不行。”   邱灵赋留意到了这一眼,他也一眨不眨盯着叶徽和,想对这一眼探看个究竟。   阿魄以为那神医脾气本就古怪,看他固执,也不再多言,只问:“如何找你会面?”   叶徽和反问:“你们就在紫域?”   “我要去太平镇。”邱灵赋说这话时,不敢与阿魄对视。   阿魄听了果然沉默。叶徽和看两人之间气氛怪异,也不说话,光在一旁观察着两人。   半晌,阿魄对叶徽和道:“我们不去太平镇,我们去找段惊蛰。”   叶徽和瞥了一眼那低头的邱灵赋,又问:“我如何知道你们在哪?”   阿魄道:“饭酒老儿在哪,我们就在哪。”   叶徽和点点头,只留下桌上那瓶药,很快又从窗户消失了。这紫域里的人,极少好好走路。   阿魄看得出叶徽和本不愿来。他肯为此上心,定是得到了很中意的报酬。   阿魄将窗户掩上,屋内扫去月光的清冷,空留烛光惨淡。   阿魄坐在邱灵赋身旁,握住他的手:“为何要去太平镇?”   邱灵赋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想在那里等死。”阿魄一语道破,他话里有怒。   求生的人只会注视着解药,寻死的人才会回头找故土。   邱灵赋抬起眼睛看阿魄。   他的眼睛从不说谎,阿魄总能看出他在想什么,这是两人不曾坦诚的共识。所以当邱灵赋抬起眼睛,便是要向阿魄坦白。   “别死。”阿魄话里又变得温和,他与他对视,“你死了,又不会在奈何桥等我,我多可怜。”   阿魄当然可怜。在那个邱小石守着洞道的洞中,邱灵赋哪一日不是在想象的阴阳两隔里伤心欲绝。   邱灵赋伸手将阿魄的头抱住,他忽然后悔道:“不去太平镇,我们去找段惊蛰,就算拿不到解药,我也要把他杀了。”   最后一句话是咬牙说出的。   阿魄把他的手拿下来,他的眼睛盯着邱灵赋,在那方才划破的伤口上落下一个吻,又忽地一笑:“我们现在就去。”   他还能活很久,为这个笑活很久。他要真正地拥有这个笑容,在亲吻欢爱后拥有这个笑容,在品过美酒佳肴后拥有这个笑容,在灿烂阳光里拥有这个笑容。   邱灵赋喉咙干涩,却要把这句话坚决地说出口:“现在就去。”   他遇到这个笑,在这辈子最热烈、最贪婪而从不黑暗的日子。   人是趋利避害的,邱灵赋则更甚。因为能够看到这个笑,因为可以摸到这个人,他才怀念过去,又幻想明日。   邱灵赋此时胸中滚烫,无比任性地相信自己会活下去。   桌上是那只叶徽和留下的瓷瓶,屋内的烛光越烧越黯淡。   屋外是紫域的夜,是满月之下的浩瀚江湖。 第93章 毒与药(八)   从紫域的说书人嘴中打听白雪岭之事,说法却是千奇百怪。   那下了山的,即使以花雨叶、青山盟、孔雀滨、邱灵赋、阿魄、孔汀等为关键点,也没有能说出同样故事的人。   这千百个故事中只有两个共同之处。其一便是那山上死者众多,运下了无数尸首。其二便是各大门派上山前本同仇敌忾,下山后皆是作鸟兽散。   关于无名宝物之事不胫而走,这说来也奇怪,既然是人人争夺的宝物,为何却不知从何来,不知往哪去,甚至不知其名,不知其貌。   但所有人都坚信宝物的存在。人人都说,这一切都是那白家亡魂在复仇。   而风口浪尖的孔雀滨、青山盟和花雨叶,皆已打道回府。阿魄和邱灵赋、孔汀等人也不知去向。   邱灵赋对段惊蛰的去向没有丝毫怀疑:“他一定会回孔雀滨,因为他要等我娘。”   阿魄上一次见到段惊蛰,还在那风雪飘摇的白雪岭上。   他还记得那人听到孔汀时,眼里淡漠的神色。他与邱灵赋最大的不同,便是将眼神掩饰得很好。透过厚实的冰层,实在难以看清湖里究竟是游鱼还是尸骨。   此时清风霁月,两位少年在冬日萧瑟的林道上扬尘疾驰。此时是应该疲倦归巢的时刻,可唯有为生存拼命才能让少年心里安宁。   “他伤得很重吗?”邱灵赋忽然问阿魄。   “重。”阿魄道,那伤是自己下的手,可段惊蛰看他既不愤怒也不仇恨。   邱灵赋埋怨道:“你为何不直接杀死他?”   阿魄扬眉道:“我不想做鳏夫。”   邱灵赋听了狠瞪过去,看阿魄哈哈大笑,又暗暗收回视线,觉得浑身颓丧之气扫尽,愁眉舒展。又偷偷再看一眼阿魄,这挺拔少年在马上英姿飒爽,赏心悦目。   邱灵赋听了会儿自己的心跳,又想起那毒来。他觉得奇怪:“奇毒少有,那奇毒的解药更奇。为何会有奇毒,又为何会有奇药?”   阿魄也问:“你觉得那花雨叶的花草是如何生的?”   邱灵赋不屑道:“我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我今后是如何生的。”   阿魄像是笑他目光短浅:“你这样的人,今后一人也能生得很好。”   这话听在邱灵赋耳中,心里却咯噔,他耿耿于怀:“什么意思?”   阿魄看来,只见邱灵赋露出平时伤痛时那副神色,可此时他不是在故作夸张讨人心疼,阿魄知道他当真介意。   阿魄便笑道:“我的意思是,这世间美酒佳肴风花雪月何其诱人,活着多好。”   话是好话,可邱灵赋不知为何心中一痛。他已经下决心不再流泪,所以他只会将话引开。他当自己因为颠倒的日子,所以爱胡思乱想。   他随即又气昂昂道:“这次去找段惊蛰,得不到解药也罢。”   阿魄看他一眼,也问道:“什么意思?”   邱灵赋高傲扬起下巴,轻蔑道:“你说什么意思?”   “驾!”他说着,忽然快马加鞭,奔到前边远处去,让阿魄追也追不上。   风是自由的,阿魄是自由的。邱灵赋念及此,动荡的心神便更忧虑不安。   他要做那个不被伤害的邱灵赋,做睥睨爱恨置身事外的下棋人。把想掌握的都掌握在手中,谁也不能离开,谁也不能靠近。被剪去翅翎的鸟也要继续起飞,被伤了脊骨的猫也要仰起头。   别以为我喜欢你,便能凌驾在我之上,别以为只有你能用离开来伤害我!他心中鼓着一股自己都认为幼稚的傲气,像是两人已经开始要用离开来伤害彼此,他为了在其中一较高下,甚至开始幻想着用死亡来获取胜利。要是能让阿魄为了他的死痛心疾首,自己变成鬼魂都会觉得快乐。   邱灵赋沉浸在破罐子破摔的兴奋中,为极端手段换来爱的显山露水而心满意足。   身后一阵衣袂响动,身下马骤然嘶鸣。马缓慢奔跑着,阿魄轻巧落在他身后,硬是将他搂在怀中。   邱灵赋心才一软,便觉得眼眶已经沾湿。   少年清爽的气息环在身旁,两人的心跳交叠在一起。   邱灵赋控制不住地悸动,他心情愉悦又活气,而苍凉的夜色也格外动人。   他想要再次硬起心肠,却再也硬不起来。   从紫域到孔雀滨,快马加鞭也要十日。   两人乔装打扮,可一路上却难免被发现身份。   血珠飞溅,阿魄将匕首扬起,翻转一圈,利落收回手里,这些人中最后一人也倒在血泊中。   他走过去,将扶着树吐得撕心裂肺的邱灵赋搀起。   邱灵赋甩开他的手,他一手握着剑,剑铮铮颤动,另一只手将指甲死死嵌入树皮中。   阿魄见他已经不再呕吐,只是在和自己怄气,便硬是一手横过膝下,将他拦腰横抱起。   满眼的星空映在邱灵赋眼中,他看不到地上血淋淋的尸首。   他看向阿魄:“阿魄,我的剑是不是废了?”   阿魄却道:“剑废了不是什么坏事,我这匕首轻易开了血刃,这才是坏事。”   邱灵赋听了这话却笑了,他伸手朝阿魄下巴摸去,轻柔又缓慢,像极了挑逗。   阿魄低头咬住他的手指,笑道:“怎么?”   邱灵赋好似坐轿子那般慵懒,他看着阿魄的眼睛:“我喜欢你。”   只要阿魄为自己放下原则,他心中便莫名感到兴奋,比如交欢时的失控,杀人时的果断。   阿魄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能知晓他话里的喜欢,心里的兴奋。他嗤笑道:“你真恶劣。”   看着阿魄的笑,邱灵赋只觉得一身懒骨,什么坏事都不愿想。   阿魄看他放松下来,又道:“你真是一粒恶种,让全天下的江湖人,都在那座山上看清了彼此。”   邱灵赋听他说“恶种”,竟像是被夸奖那般。无论是爱好捉弄人的无赖,还是爱好说书的人,哪个不想当一个一呼百应的恶种?   他眼里兴奋:“那你看清了你我吗?”   阿魄瞧他勾引自己,只觉得浑身少年气血燥热,他低头在邱灵赋耳边,也诱惑他道:“不把衣服脱了怎么看清?”   邱灵赋迎着阿魄的呼吸在他唇角上一吻。   每到一镇就换马,这许多日极少停歇。   方才那场血腥的冲突中,一匹马死在剑下,两人轻车熟路,阿魄把邱灵赋抱到马上。   马奔跑起来,邱灵赋看着往后倒去的树影,问阿魄:“你说我们快,还是我娘快?”   阿魄将邱灵赋抱着一紧,笑道:“那要看是你更爱她,还是她更爱你。”   “她带着一个讨人厌的孔汀,没有我爱她。”   阿魄口中“驾”的一声,骏马疾驰,惊飞一双夜鸟,掠天而去。   邱灵赋仰头看着那双夜鸟,他眼一掩,小心转过身子面对阿魄,又抱着阿魄的肩膀,挺着身子将阿魄的头绳咬开。擅自将阿魄的腰带解了,贴着身子自己温存起来。   这一路比去崇云城那一路更辛苦,因为追杀的人不只是孔雀滨。要是不幸遇上了一次追杀,那么下一次追杀便不会太久。有时一日才能嚼几块硬饼,还得在冰冷的湖泊中洗澡,但邱灵赋竟然对这种日子甘之如饴。   他放纵着自己对阿魄的炽热,既不感到卑微,也不会感到羞愧。   他不再费劲心思遮掩自己,既不想着算计,也不想着自保。   此刻也忙里偷闲,用湿热的吻在阿魄脖子上触碰,身体贪婪晃动。   阿魄稳稳驾着马儿,粗重的呼吸却拂过他的头发。   这时身边草丛一阵声响,阿魄忽然抬起手,指间一粒石子划空飞去,只听一声野兽的哀嚎,接着是踉跄而逃的声音。   邱灵赋差点从马上坠下,只得杀去一眼,阿魄浅浅笑了笑。   他与阿魄似乎调换了个角色,如今因为风吹草动而浑身戒备的变成了阿魄。   邱灵赋喘气道:“你有事瞒着我。”   他专挑此时问他,并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企图将他看得透彻。   阿魄轻轻笑道:“没有。”   从胸膛里传来的浑浊声响,逗得邱灵赋浑身酥麻。他也笑道:“你骗我。”   阿魄却道:“我怎么骗得过邱小少爷。”   邱灵赋又问:“我的毒把你的复仇搅搅成一锅乱,你不怪我?”   阿魄低头咬住他的耳垂:“怪你。”   说着身下便用了劲,邱灵赋颠得不得不用指甲狠狠刺入他的背,喉咙压抑着声音。   阿魄喘气道:“说书里的都叹人之渺小,顾此失彼,复了仇就要失去所爱。我本就是无能为力的乞儿,暂且放弃复仇来抱你,却又要被你怀疑不合情理。”   邱灵赋沉浸在□□的汹涌里,神志不清:“我帮你复仇。”   这人自己生死未卜,还扬言要帮自己复仇。   阿魄笑着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不必,你帮我好好开心就行。”   雀城全在孔雀滨的监视之下。   踏入这座城,便是踏入了交织的密网之中。   此夜星辰黯淡,无月无光,两个黑影一前一后连夜翻入城中,在傲视这座城的屋顶上纵越。   阿魄逮住一浑身酒气的醉汉,问了那孔雀滨的位置,便与邱灵赋一同过去。   孔雀滨如衔璧说的那般,四周丛林环绕,虫蛇密布,只有一条严守的直道通往大门。像是一个拒人千里的刺茸草,仅用最危险的爪牙警示来人。   两人从那阴森的虫蛇暗道小心穿梭,阿魄眼尖手疾,一路劈斩了许多条暗窜的毒蛇。   邱灵赋跟着阿魄的脚步,喘气道:“有这般不友好布防的,一般是黑道。”   阿魄回头看一眼,只见邱灵赋满头汗水,吃力得紧,便时不时拉一把他。   直到阿魄跃上高墙,邱灵赋脚下一滑,阿魄将他拉扯进来,这才注意到邱灵赋的手正发着抖,他心中一寒,又看邱灵赋嘴唇苍白,头发已经浸湿了一半。   阿魄将他扶在角落里坐下:“毒发作了?”   邱灵赋本想着咬牙隐瞒过去,可阿魄一问,他却觉得胸口更疼,忍不住点了点头。 第94章 毒与药(九)   连绵的湖泊与水道铺在这土地上,土是湿润不堪的泥沼,地是黑色碎裂的天。   早从树里听闻孔雀滨地处湿润肥沃之地,水泽环绕,可邱灵赋从未想过会在如此漆黑的夜里见到它。如墨的黑水从一旁林中流出,映得人脸苍白。   邱灵赋小心躲在暗处,他根据那明处弟子往来的方向与数目,便能轻易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奇怪的是,孔雀滨的防守不似衔璧说的那般处处森严。这个门派像是在短暂的时间里便耗尽了所有元气,如今像是一个衣不蔽体的人。   邱灵赋的脚步就往那遮蔽得最严实的地方而去——平澜院。   据衔璧所说,那“段惊澜”就在此处,无论他是人还是鬼。   邱灵赋忍着疼痛,远远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平澜院。   他愿意等,因为他清楚——今夜是不同的。   这个已经被段惊蛰掏空主干的门派,无法应付来自两处的重创。   邱灵赋闭眼冥思,耳听八方,心里却不敢想任何事。可这样无声又漫长的等待,给他空出了脑子,他想到娘和阿魄。可但凡想到两人,他的心便刀割一般的生疼。   他的心从未如此诚实,这疼痛不断告诉邱灵赋,那两人对他何其重要,几乎是如今的他所有快乐源泉。   邱灵赋紧紧按住胸口的位置,仿佛这样能够让他好受些。   他对自己生气,恶狠狠低声道:“别再痛了,我知道了!我知道!”   可邱灵赋越说,胸口便越像是被刀子反复割绞。他坐在阴影处,浑身虚汗,他听着近在耳边的巡逻脚步声,心想自己是不是又冒险做了一个冲动的打算。   但不久,远处一阵模糊不强的的吆喝逼近,那平澜院立刻大乱,不少孔雀滨弟子从中跑出。   等那纷杂的吵闹声远去,邱灵赋从腰上抽出软剑,小心避开剩余人手的耳目。他像是一只行姿诡异的金华猫,轻巧地凌空轻跃,很快便找到机会,潜入平澜院主楼三层的纸窗之中。   他的轻功一向不错,他曾借此寻过多少偷鸡摸狗的乐子,此时要做的事也与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无异。   那被他推开的纸窗就像是被风推了一把,不过一刹那,那窗前便站着一个人。他落地也如狡猾小猫那般轻盈无声,他料定无人可听见自己。   可邱灵赋才轻悄悄将窗户关上,却听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来了?”   邱灵赋脸一白,警觉回头一看,这屋内除了书架,便只有两张桌,一张空着,而另一张桌上,堆叠的书册之后,一长眉老人正伏案桌前。   那位老者不仅长眉,还长须长发。书册把人遮得隐秘,那长眉长须也又把露出来的脑袋遮得隐秘,整个人像是只露着一只干瘪的鼻子。   此人许久不梳理自己,老得像是古榕树,伸长的胡须扎往了脚下的土地。   屋外有人听到屋中那老者的说话,这才飘进一个声音:“长老?”   那老者慢条条道:“不许进来,掌门他和个小老鼠玩呢,去远一点,我要说教说教这当掌门的。”   门外一阵迟疑的稀拉声,那些弟子却真走远了。   邱灵赋看这老人的年龄不轻,又看他安然坐在这被严加把守的地方,被唤做长老。   他便猜道:“你是张椿长老?”   张椿是孔雀滨的长老,衔璧来探查孔雀滨,曾拿到张椿长老的一首奇诗。   张椿年事已高,他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都像是拿着千斤坠那般吃力,动作缓慢得像是即将僵死一般。   “你不是习武之人?”邱灵赋看出了端倪。习武之人,就算年老时,大都也气息沉稳,不似平常百姓那般气息短促。   “朝廷分文官武官,孔雀滨分孔部雀部,可不是人人都得习武。”张椿的确很老了,他的声音像是从坏裂的笛子里吹出来的,四处破风。   邱灵赋觉得这句话奇怪,可他暂且说不出个所以然。   可对方放出这不清不楚的话来,邱灵赋心里便暗暗不快。他希望与此人说话能处在上风。   他又尽量做出胸有成竹的模样,语调轻快地问:“你知道我会来?”   “是惊蛰知道你会来。”这老头说着“惊蛰”二字,像是念着自己孙儿那般自豪,接着他又呵呵笑道,“他还知道,孔雀滨今日要遭殃了。”   他不等邱灵赋反应,又像是对孩子那般招手:“他还有东西要给你。”   邱灵赋等他颤抖着手递过来一个信封,他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地等而不用手屈抢,因为他对此人无半点信任。   可当他眼睛落在那张纸上时又心痒难耐,自己铤而走险,不就是因为对段惊蛰此人的好奇么?   他取了块手绢,盯着那老头的脸,隔着手绢将那封无落款的信信封取来,又后退几步,才小心打开了。   眼睛只敢往下扫一眼,但这一眼便已经能将这封信看全。   纸上只写了六个字:紫湘楼紫衣客。   张椿那被白眉遮住一半的眼睛,似乎能看得清邱灵赋的神情,他颤巍巍道:“他说这只有你懂,你若现在不懂,今后会懂。”   邱灵赋忽然上前来,将随身的软剑架在这老头的脖子上。   他冷笑道:“我现在想要懂的,你能告诉我吗?”   张椿不慌不忙:“你要知道什么?”   邱灵赋挑高了语气,说得轻蔑:“孔雀滨一直以来探求着一个秘密,这事被当年太平镇县官许大人察觉,一壶茶便离间了孔雀滨。而后孔部离去,孔雀滨每况日下。段仲思因察觉孔雀滨无力支撑下去,沉不住气,两年后设计陷害了白家,可依然一无所获。而此时,段仲思身体也和这孔雀滨一样迅速衰弱,两个孩子却无心继承遗志。所以段仲思便逼迫两兄弟残杀,以栽培其尖锐好胜的性子,继续接替自己。我所说的有何不对?”   那张椿听了这番话,不仅不怒,反而当真高兴道:“你与惊蛰一般聪明,果然是惊蛰看重的人。”   说着又可惜道:“要是他好好爱惜孔雀滨,没准我会希望邀请你来孔雀滨······可惜,孔雀滨怕是撑不过今夜。”   张椿长老叹气,也像是从那肺腑中叹出来,人老了,凡有一点动情,五脏六腑都得跟着受折磨。邱灵赋看得出他的确是惜才之人,可他天生不会对此有任何感激。   邱灵赋一心只想问自己要知道的事情:“他将孔雀滨破罐子破摔,便是报复他爹么?”   张椿颇摇头,满头白须跟着晃。但他又颇有兴致地神秘道:“我说一个秘密,看你能不能猜出。”   这老头像是全然不知自己身份,只顾着自己开心,大刺刺道:“我是朝廷人。”   朝廷人?   邱灵赋突然一抽痛,他的心在为接近真相而喜悦。   许渝留下的帕子上,绣着清风雨露中的兰······   那块徐老伯藏匿的玉佩上,赫然刻着皇族姓氏沈字······   衔璧潜入孔雀滨,偷得张椿一首描绘棠棣的诗,却名为《品兰》······   还有阿魄!   阿魄说的话,他记得更深。阿魄说过,崇云城官府曾清除了全城无名无份的乞儿,起因是接到一块神秘的兰花令······   持有兰花令者,可向官府下达任何密令!   这意料之外的线索,不是邱灵赋想要知道的事。可他头上的汗水依旧顺着脸颊流到下巴,这是与听说书一般满足好奇的兴奋,但他更介意的却在别处。   邱灵赋后退几步,靠着墙缓缓坐下:“为何朝廷会任凭孔雀滨衰落?”   他害怕这衰落是假,这个出奇的想法让他不安。他如今更相信让他不安的可能。   老头子哼哧哼哧地笑了:“小友可不知,朝廷也是江湖。”   大臣老了,与江湖人老了一样,所感所叹的都是厌世。邱灵赋不爱听。   他又问:“你们想让江湖人自相残杀?”   江湖在朝廷之外为非作歹,虽正邪力量平衡,却依旧不是皇权能够操控的势力。   没有哪个皇权不忌惮江湖,却没有哪个皇权敢明面与之抗衡。   可张椿却可惜道:“小友太年轻,道行还是浅了一些。”   邱灵赋自然也知自己说了一句蠢话,可他却对此并不在意:“其实我不是真的在乎朝廷和江湖的恩怨,也不是真的想听你说教江湖之外还有江湖。我来这是想知道,段惊澜在哪?”   张椿听了,沉默了半晌,整个人一动不动,邱灵赋等了许久,甚至不知他是死是活。   他缓缓道:“你觉得这里有惊澜?惊澜那孩子,早就不在了啊······”   这是事实,是段惊蛰亲口承认的,可邱灵赋却半信半疑:“他不在,为何他还当着孔雀滨的掌门?”   “因为惊蛰不想让他死。”老人眼里有些神伤,“他有时会来这里扮作惊澜,可他每来这里,就要病一回。每此出了这道门,就又要去杀一些人。”   邱灵赋想象着那人做着这些事,铁石做的心肠也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对段惊蛰绝无半点同情,只是他想起了阿魄,还想起邱心素。   他敛了敛神色,又向张椿核实一个自己的猜测:“他是饿死的吗?”   张椿点头。   邱灵赋又问:“他的尸骨呢?”   张椿长须颤动:“被他爹扔进林中,被蛇吃了。”   经年往事,张椿已经一把年纪,为何还要再次回想起来。   邱灵赋看他满头长须煽动几下,只听抽泣之声。   这个简单的问题,竟然逼得一个老头老泪纵横:“没什么良心!在江湖的人,都没什么良心!”   待那老头擦了眼泪,又颤巍巍摆摆手,喘着气说道:“我的血还没凉,可坐在这里动不得走不得,别让我再想那些事······”   他说着,又伸手往旁边的桌上拿了本书,胡乱翻着:“我死前该多读几本书,清醒清醒脑子······”   邱灵赋看他哭着到头来,神志不清,又试着一问:“你知道孔汀这个人么?”   “孔汀,孔汀?”张椿想了许久,“听起来是个孔部的孩子······可孔部早就不在了,没有孔汀,没有!”   老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刺痛心神,又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哗啦啦滴到书里,老手一摸,全是墨水,“字糊了,眼看不清了······臣要告老还乡,告老还乡去!”   这张椿不知是装疯还是真的老疯了,这一出忽然大闹,门外脚步声便又凌乱逼近。   邱灵赋赶紧站起身子,他看了一眼那老头,见他浑浑噩噩再也无法问出话来,便只得忍着疼痛,在破门声响起前跃出窗外去。 第95章 毒与药(十)   要是无人巡逻,这孔雀滨便是死地。   就是巡逻的人也似游魂一般麻木,在寂静的石路上无声行走。   阿魄不知这里与白雪岭埋人的厚土,哪里更死气沉沉。   今夜无论发生何事,也势必会引起外人的揣测。因为段惊蛰必死无疑。   这个消息最先知道的人便是段惊蛰,从他决定对邱灵赋下毒开始,他便一定会死在邱心素的剑下。   若邱心素不要解药,他早就已经死了,就算他真的能借此要挟邱心素,等他再无威胁的把柄,他很快就会被邱心素所杀。这一点,段惊蛰不可能想不到。   阿魄无声行走在屋檐上,眼看着一个落单弟子正解手回来,等那人走到暗处,他便鬼魅一般逼近那人,将小刀抵在他脖子下。   “段惊蛰在哪?”   那弟子吓得不轻,很快便交代了:“在······在林边那座竹屋中!”   “竹屋?”阿魄怕其中有诈。   那人感到那刀刃冰凉,害怕道:“段二掌门一直睡在那处,这个时辰,怕是已经睡下了!”   阿魄将他放开,又点了穴让他躺在暗处,才往那处飞奔而去。   等他近了林边,才发现那处真有一座竹屋。那竹屋孤零零在林边架起,黑漆漆地可怖,四周无人看守,无人伺候,也无人来往。   段惊蛰此人,平时扮得华贵端正,总让人揣测他是个与邱灵赋一般喜欢享受的人,可他竟然会睡在此处。   此时山林巨大的黑影罩在那竹屋上,阿魄忽然想起那厚土上弥散不去的冤魂。他下意识往那屋子一侧的林子望去。   这一望,真有所发现。   他看到一个苍白的人,身着灵幡般单薄的白衣,从林里游来。   那来者不是魂魄,却是失魂落魄的人。   段惊蛰看见阿魄,又望了望他身边,便道:“你先来了。”   阿魄一动不动等着他到跟前,只开口道:“你想如何死?”   段惊蛰盯着他,只轻飘飘说出一句话来:“你知道邱灵赋那毒并无解药?”   段惊蛰一开口便局势分明,立马知谁才是站在上风的。   他看着阿魄那如遭雷击的神色,又轻松一笑:“哦,你不知道。”   但他很快便不笑了,他似乎忽然对那小小的胜利快感感到厌倦。   段惊蛰盯着阿魄:“我每一夜都要去林中走走,想去找一个人,他不见尸骨不见活人,所以到现在还不肯死心······邱灵赋若没有你,也会同我一样。”   阿魄懂得他说的“同我一样”指的是什么。   “他不会同你一样滥杀无辜。”   段惊蛰听了忽地大笑,他猛地盯着阿魄眼睛,幽幽道:“他会。”   阿魄按捺住手中的匕首,他心里还有话要问段惊蛰,可自己也不知是什么。   这个人之于他们所有人都是个谜,一个谜不解开就要死去,这个谜便会像是鞋里的沙子,让人无法安心。   可他又不认为自己能对这般狡猾的人问出真相。   段惊蛰也看清了他的心思:“我死前不会说任何你想知道的事,劝你省省心。”   阿魄盯着他的眼睛:“你死前不想见一面孔汀?”   段惊蛰颜色未改,却停顿了一瞬才笑道:“我见他作何?你们似乎认为,那人之于我是个把柄。”   阿魄把他一瞬的沉默看在眼里,可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阿魄也只是试探道:“我不知他之于你是不是个把柄,但你死前只要做一件事,我便保证他不会受到邱心素的报复,你做不做?”   段惊蛰却淡然笑道:“不做,死之前就该安详躺着。”   阿魄又道:“邱心素一定会杀了他。可能比饿死更惨。”   段惊蛰却只是用一双黑色的眼盯着他,脸上只有僵硬的怪笑。   阿魄盯着他的眼睛:“你说的决定,我绝不会告诉邱心素。”   阿魄说要杀人,未必真要杀人,但他说不杀,定不会杀。   段惊蛰当然清楚,这少年其实是个遵循所谓剑胆琴心而甘愿吃苦的傻子。   段惊蛰一动不动,像是风化的石头,许久,他讥诮的眼睫一垂,整个面容便死去那般安静祥和起来。   他开口道:“你要问的是哪个秘密?”   他第一次用这样轻稳的语气说话,像是风沙停后天地的寂静,没有高挑的自信,也没有冲动的暴戾,只是平平常常说出了一句话。   阿魄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要保护一个秘密,便是不知道为好,我不问。我想问这毒是从何而来?”   这世界上没有凭空而生的奇毒,也没有凭空而来的解药。他所关心的不过是这毒罢了。   段惊蛰沉声道:“是段仲思留下的。”   那是他亲生父亲,他直呼其名。   阿魄没有多纠结其中,只道:“谁给他的?”   段惊蛰又道:“前一个调查此事的人,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是谁。但是有一个人知道。”   阿魄问他:“邱心素?”   段惊蛰突然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她确实知道,但她不会去取的。因为万千种奇毒奇药中,她也不知道哪一株能够救邱灵赋。”   他的笑容很短暂,很快就换上了一副神秘的面孔:“但要是你确定来杀我,一定是因为找到了叶徽和。只要邱心素愿意向叶徽和敞开那秘密,就能救他。”   阿魄明白了,他淡淡道:“你对那秘密根本不放在心上,你只想要将其泄露出去。”   段惊蛰也承认:“邱心素也对那秘密不放在心上,她只想守住它。我们一泄一守,你觉得她是守不守得住?”   “孔汀是段惊澜吗?”阿魄忽然问他。   段惊蛰想了很久。   风吹木林,鸟的呢喃在夜里琐碎而遥远。他死气沉沉地挣扎了一下,又茫然:“我不知道。”   阿魄道:“他开了那道锁。”   段惊蛰回忆着,又惨笑道:“他可能一直就是我的绊脚石。”   阿魄懂了:“你已经不想知道了。”   段惊蛰眼神微动。阿魄是在试探他,让他临死前对那人更上一份心,以此便可套出更多的消息来。   可他看阿魄的眼睛里,又似乎有些同情自己。   同情?他需要什么同情?人怕的不是死时的疼痛,而是怕与自己所拥有的永远别离。   他本身无一物,无须顾忌于此。   远方传来人咄咄逼近的脚步声。   阿魄不必抬眼,便道:“邱心素来了。”   阿魄与他都感觉得到,与邱心素一同来的,还有另外两人。   段惊蛰侧身看去,像只是逆风遥望。   阿魄道:“如果你早知道在意此人,你会选择给邱灵赋一份有解药的毒。”   他下了一份死毒,便奔着要死的心去的。现在邱心素不会让他活命,阿魄不会让他活命,他跑也无用,便在林子旁等着。   此时段惊蛰只是看着那个方向,今夜无月色,段惊蛰看不远,就只能停止腰背,用最冷漠的神色,看着面前那团触不到摸不着的黑。   那肃杀的黑暗里传来一线冰凉的声音:“最后问你一次——解药在哪?”   段惊蛰朝着那个方向,嘴角嘲讽地勾起,像是妙手勾画了最后一个冰冷面具。   以这番高傲得激怒人心的姿态,去迎接黑暗中锋芒毕露的危险,这便是段仲思当年在他身上所寄托的希望。   一把凛凛长剑从黑暗中破出,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人也从黑暗中舍命而来。   可孔汀如何能快得过邱心素的剑?   段惊蛰嘴边的笑有了点温度,但他双眼依旧只看着邱心素。   冰冷的长剑插进他终于猛烈跳动的胸膛!   痛觉像是破裂的冰面,脉络清晰地从胸口蔓延至本已麻木的脑子,段惊蛰倒在冰凉的土地上,眼前是无尽黑暗的天。   他看到一个脸,惊慌失措地出现,对他喊道:“惊蛰!”   他正感受着最极端的痛楚,像是这些年自己麻木过的伤痛,全在胸口一瞬间爆发,他已经控制不住呼吸。   人的灵魂要离开人世,恐怕本就是一个痛苦非常的过程,就和来到人世时一样。   邱心素要杀人,绝不会留一点生机。他的心脏每跳一下,就有浓血从胸口涌出。   孔汀捂住他的胸口,可灼人的热血却从指间流出。他感觉得到,一只手在黑暗中拽紧了他的衣裳。   他要死了,眼睛里也不敢露出一丝深情,但手指却拽得紧,仿佛能抓住和世间最后的一点羁绊。   滞涩的声音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就如老旧的马车轮:“晚······晚了······”   晚了,什么晚了?是不是邱灵赋的毒晚了?   呼吸在喉咙里颤动:“来晚了······”   谁来晚了?是邱心素,还是另有其人?   无人听得懂他说的话,就像无人看得懂他这些年所做。   他看着孔汀痛苦的眼睛,想起当年激发相残的困境,变成了兄弟相存的温情。   那本该是让人歌颂和赞美的奇迹,却让父亲更怒,愈加严惩。   最后那一次他晕过去,醒来时全门上下便已经对哥哥的名字闭口不提。他连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机会都没有。   无数个夜晚,他从这林中寻觅归来都会想,如果他还在,对自己一生所做一定无法谅解。一个人的愤懑与许多人的命来比较,如此微不足道。而哥哥永远是那个心中只有他人的人。   他曾梦过无数次,那人从这林中回来,斥责自己的无耻和自私。这样的梦想却让他设计杀人时更愉快,更像活着。   他回来了吗?   他看到孔汀无声地看着他,眼里发红。   可如果他回来了,看到这一幕应该开心才是。因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终于死在了最无情的剑下,这是最干脆果断的复仇,没有给他过多的痛苦。   没有给恶人许多的弥留,也没有给恶人机会,去为了每年墓前多一杯热酒而流泪和狡辩。   他的呼吸停止了,但是眼睛还看着天。   叶徽和在一旁皱眉:“活着很后悔的人,死了应该很痛快。但此人死了也很后悔。”   阿魄听了心想,这样的人得多惨,毕竟活着或死了,至少有一样是人愿意的。   一把血淋淋的长剑横在孔汀低垂的脖子上。   对于邱心素而言,方才死去的一人,与在她剑下死去的任何人没有区别。   她冷冰冰道:“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惨叫!!   年底比我想象中的忙好多!能不能给我个快进键直接到年后啊!   也不是抽不出时间,但是想着七八件事要年前解决,还得等别人进度自己急也没用,又经常被进度问题的信息打断……实在有点静不下心来写!打开文档很久才写了两个字:救命!!   不会坑的,不要紧张!不要紧张!这个上部完结时总共才3个评论都没想过坑······这都离结局不远了!作为一个高段位自嗨选手是不会选择在这种得不到祝福的时候坑的!   辛苦大家关注!如果有更新会有提示吧?等我过几天回来! 第96章 毒与药(十一)   孔汀抱着那具逐渐冰凉的身体,即使黑暗之中身边还有数人,可当那把剑指向他,他又只觉得天地苍然,比自己孤零零跪在土里还寂静。   阿魄觉得他的呼吸似乎停了许久。   孔汀只道:“善恶有因果,我对那个秘密毫无兴趣,也不会因你杀了他,而去对付邱灵赋。”   他清楚邱心素问他是谁,不过是想知道这些罢了。   邱心素的剑没有移开,只道:“我怎么知道,你说这些不是为了现在能活下去。”   孔汀低头看着段惊蛰的脸,听到活这个字眼,只觉得呼吸阵阵抽痛——人真能怀揣着这种绵长绞痛的苦,过这么长的日子么?   “我不说这些,也要活下去的。我不光现在要活。”   他轻声的模样,像是在往自己伤口上吹气。   人活下去,总要有理由。孔汀活着,那一定是有在场的人都不知道的理由。   孔汀说罢,没有继续理会邱心素的剑,他抱起段惊蛰,便往阴森的林中走去。   邱心素手中剑一凛,阿魄却立刻伸手将邱心素的剑压下:“他与我说,邱灵赋能活。”   “我知道。”邱心素听了神色一动,又重复地低声道,“我知道。”   阿魄又道:“在此之前他告诉我,他没有解药。”   一种奇毒,就连有没有解药,都是无人知晓的。一种没有解药的毒,也能将人的命运搅得一团乱。   邱心素了然:“他在逼我去找解药,逼我亲手将那个秘密解露给外人······可所以呢?我为什么要放过那个人?”   她的剑轻轻一扬,往孔汀蹒跚的背影指去,她任由那人走远,因为自己依旧有把握杀他。被死人绊住脚的人,怎么可能走远?   阿魄也看向那边,孔汀脚步很沉重,他抱着的是一个没有人愿意拥抱的人。   阿魄低声道:“邱灵赋本已经拥有许多仇人,若他能活下来,便不需要再多的仇人了。你要真想杀他,也等邱灵赋真无药可治之后。”   邱心素又道:“难道他不是邱灵赋的仇人?”   阿魄却道:“杀一个罪恶滔天的段惊蛰,况且有为他收尸的人,你觉得孔汀这样的人不会有吗?他是个活着能收容仇恨,死了能激发仇恨的人。杀了他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你没必要因为对一个没有知觉的死人泄愤,做这笔不划算的买卖。”   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道理,聪明人只杀真恶人不杀真好人,他阿魄也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善者,他平日不杀好人,大多数时候是因为不愿惹上一身骚。   邱心素的剑渐渐垂在了地上。她看向孔汀离去的那片黑暗:“那是段惊澜?”   阿魄摇头:“就连他怀里那个死人也不知道。”   邱心素却冷道:“他不知道?可他死前还是犯了蠢,因为他一个本性漠不关心的人,自然不在意有没有人陪葬。可他最后对他都如此冷漠,太过刻意了。”   阿魄心里也道是。谁不能看出他最后的冷漠?谁不能看出他最后的念头呢?   叶徽和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两人,一言不发,像是月下一株树影。   阿魄看他一眼,问邱心素:“你们要走了?”   邱心素道:“是。”   阿魄问:“你相信他不会将秘密泄露?”   叶徽和扫来一眼:“你当我愿意知道那个秘密?我的命也只有一条。”   这世间所有的宝物都意味着让人眼红,更容易招致杀身之祸。他是聪明人。   阿魄笑道:“可你还是愿意跟着去。”   他看到叶徽和毫无感情的眼里,忽然冒出一丝兴奋:“因为我的命只有一条,死前也要多看些花草。”   这人是医痴,痴人好歹单纯,怪不得邱心素更愿意向他透露那秘密,这也是权衡后的妥协。   不远处传来吵闹声,这孔雀滨已如一桩朽心树干,现在才发现了此处的异样。   明天后的孔雀滨会怎么样呢?没有人在意。毕竟这孔雀滨早就只剩下空壳,少去一个罪恶的首级,其余的也不过是就地腐烂罢了。   叶徽和又看着阿魄的脸,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的命也只有一条。”   阿魄却只笑笑,扬起了声调:“那我死前还得多看几眼美人,多喝些美酒,多说几句混账话!”   邱灵赋坐在那角落的黑暗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直到他听到阿魄趿着步子远远走来,一双眼才猫似地一个激灵大睁。   他看到阿魄大摇大摆,一身懒骨子荡过来,心情似乎不错,便猜事情解决得圆满。   杀人的人要杀,被杀的人等死,这难道还不够圆满?   等到人走到跟前,邱灵赋问:“我娘来了吗?”   阿魄居高临下,盯着他的脸:“来了,又走了。”   邱灵赋急道:“去哪了?”   阿魄依旧盯着他的脸:“不知道,她是要做件自己乐意做的事,我拦不住。你知道人真乐意要做的事,他人谁也拦不住的。”   邱灵赋忽然怒道:“你根本没有去拦!”   他只怒着,却不站起来,任凭自己矮了气势。   阿魄的眼睛只盯着他的额头,点点头:“你也根本没有好好待在这里。”   邱灵赋心里一惊,不知他是如何看出来的,直到阿魄用手摸了摸他的脸,给他看手上淋漓的汗水。   邱灵赋脸上一红,又狡辩道:“是······是因为太疼了!”   阿魄见他平安无事,也不去揭穿他,只问:“想了什么,为何这么疼?”   邱灵赋脱口道:“当然是想我娘。”   阿魄笑道:“想我了吗?”   邱灵赋高傲地从鼻子里冷冷出了一口气,闭上眼不看他。   阿魄的笑脸又逼近他:“想我了吗?疼不疼?快告诉我。”   邱灵赋听阿魄亲昵地靠近,嘲讽一笑,睁开眼睛正要说话,却忽然紧锁眉头,嘴边那薄薄的笑容荡然无存,他痛苦地紧抿嘴角,呼吸如堵。   阿魄正要去看他如何,邱灵赋却将他的脑袋推开:“疼!想你的时候最疼!你快滚!”   他突然拳打脚踢,大吵大闹,也不顾两人还在这孔雀滨里。动静很快便招惹来了孔雀滨其他弟子。   阿魄看他是真的忍无可忍,赶紧将他抱起,轻巧翻上屋,几个悄无声息的燕子起落,便到了外边那虫蛇遍布的林中。   邱灵赋浑身早就被汗水浸透,他对阿魄道:“我现在就想吃那止疼的药!”   阿魄虽知不该,却忍不住笑:“你还真忍不得,先前还说绝不吃,非要扔掉那药,现在才疼了几个时辰便要妥协。”   疼到极处,便让人浮想联翩,邱灵赋道:“若是一直吃,再疼再吃,就算死了,死前也不必受苦。”   阿魄道:“这倒是个破罐子破摔的聪明办法。可惜你能活着,活着就是要受苦。”   邱灵赋听着他的话,本是被安慰着,可那钻心的疼痛又忽然让他心烦意乱,指甲几乎陷进阿魄的手臂里:“别说了!别说了!我忍着!”   阿魄听身后已经没人再追,便在这林中慢慢走,让怀里的邱灵赋舒服一些。   他又无赖道:“要不你想想别的,别想着我。”   邱灵赋却撕破嗓子大喊:“我忍不住!”   阿魄有些意外,眼里有些惊喜:“你何时如此坦诚?”   他又低头,用那不知好歹的笑眼看着他:“你可知一个人的善和软弱,总能引起无数的恶。我看你疼,又心疼,可又悄悄觉得喜欢。”   他说的善恶,让邱灵赋不知为何,想起了那段惊澜与段惊蛰之事。   阿魄看他沉默,又去逗他:“怎么,你当我是恶人,不肯理我了?”   邱灵赋问他:“段惊蛰死了?”   阿魄点头:“死了。”   “那孔汀呢?”   阿魄又回答:“孔汀带他走了。”   邱灵赋又多嘴:“孔汀可伤心?”   阿魄想了想道:“很伤心。”   邱灵赋又问:“他为何不死?”   邱灵赋这问题问得天真,像爱看春情书册的闺房小姐说的。可阿魄知道他可不是因为看了那些故事,而是他把那生死之事想作了自己。   阿魄好笑:“为何他得死?”   邱灵赋果然道:“要是你和娘死了,我也死。”   这句话张口便来,好甜的一张嘴。阿魄心里喜欢,他这是知道为何花雨叶和小石人人都就着他任性了。   但他喜欢,却又要反驳他:“可我不一样,要是你死了,我可得好好活着。”   邱灵赋笑道:“那你一定会一直想着我。”   阿魄却摇头:“你希望我像你娘那般不成?”   邱灵赋神色一滞,只是仰头看着他。   阿魄接着道:“我会很快忘了你,还会爱上别人。”   邱灵赋脸色一变,他脾气也变得快,立刻狰狞地威胁道:“杀了你!我死前也要杀了你!”   阿魄却噗嗤笑道:“你看,我早说了,你要比我先死,肯定得拖着我一起下地狱。可我偏偏不让你杀,我一定要爱上别的人,还要把你忘了。剩下的日子要一天天过,要比珍惜你更去珍惜那人。不复仇不惹事,每日每日地偷懒,要一起去喝酒赏月,潇洒快活。”   阿魄一句句说着,邱灵赋果真越听越怒,七窍生烟:“杀了你!杀了你!”   可他忽然又冷静下来,不信道:“你说的是真的?”   阿魄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字道:“是真的。”   邱灵赋明白了:“你是想逼我活着。”   阿魄道:“我希望你活着,但你要死了,我的确会如此。”   邱灵赋听着肝火大旺,顺手便抽出阿魄放在腰上的匕首,扬起便在阿魄的脸上划了一道血痕。   他之所以如此怒不可遏,就是因为他知道阿魄确实会那么做,他本就天性自由,死人怎么能将他捆住?   阿魄不去管伤口,却只安慰地笑道:“你还未死,没必要为死后生气。”   邱灵赋划了一刀自然不够解气,但他又下不了第二刀,便用那刀子嘴使劲刺人:“你死后,我也要这么做!和别人吃遍天下好吃的,游山玩水四处享乐!”   阿魄却毫不生气,只轻声道:“不错。”   邱灵赋盯着他的脸,企图从中看到一丝痛苦:“我还要与他人睡在一张床上,做遍所有我和你做过没做的事!”   阿魄佯装深思:“嗯,我有点生气了。”   可又突然忍俊不禁:“但还好我死后会被鬼差立刻带走,什么也不知道。”   他一笑,邱灵赋就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无理和幼稚,可他实在忍不住要报复他的无情:“我还要把过程详详细细地写下来,再烧给你!成婚的喜酒,也要泼给你!”   阿魄听了大笑:“看来那人过奈何桥,我一定得给他几刀。”   邱灵赋看着那笑容,不可思议道:“你根本不气······你根本不气!”   “哪里不气?”阿魄忽然不笑了,又轻声道,“你这样狠,我根本不敢死。”   阿魄的眼睛终于不再有笑,他沉默地看着邱灵赋,让邱灵赋本怒气冲冲的神情也渐渐与他一样安静。两人不笑不怒,互相瞧着。   邱灵赋挣扎着要下来,阿魄便放他下来。   好大一个拥抱,阿魄被他整个人撞得背靠着树,接着果不其然,唇上又遭了他热情贪婪的吻。   等邱灵赋伸手环在他腰上,悉悉索索摸索,阿魄又提醒道:“这里可是有虫蛇的,还有追兵。”   有阿魄在,邱灵赋什么也不怕。   他任性道:“反正你看着。”   阿魄好笑:“那我不是不能尽兴?”   邱灵赋可不在乎:“我尽兴就行。”   阿魄看他额头上沾满汗水,仰起脸便是一副暧昧的无力模样。阿魄当然知道这可不是暧昧,他问:“你不怕疼?”   邱灵赋将自己的衣襟拉开,松垮地露出雪白的锁骨和肩,在他耳边轻声诱-惑:“趁还没那么疼。”   阿魄将他一抱,反压在树前,吻着他陶醉仰起的颈脖。   阿魄也低声道:“你真贪心。”   日子多快活,他何尝不贪心?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不过年前肯定完结不了。。。。。 第97章 毒与药(十二)   天气骤寒,细雪浮空。   雪自天上来,落地之前又被这片大地的人气所融化。   这里是温酒洗剑,永不会寒冷的极乐极恶之地。   随着轱辘懒散的轧轧声,一辆富丽气派的马车缓缓驶入紫域。   紫域什么都有,落魄乞儿与富贵公子结伴而行,娇媚美人也能携粗犷大斧街头游走。这里没有奇怪的事,他的奇怪一向能被这里奇怪的人所包容。   这辆宽敞的大马车也不奇怪——即使车上并无车夫,像是这马灵性,自己行驶的一般。   人细看便发现,那缰绳上接着一根粗大-麻绳,往那轻纱幕帷里延去。一旁还放着一根老长的竿,等那马闲闲地不走了,那车里的人便把竹竿抬起,往那马身上轻轻敲打一下,这时候马才懒洋洋抬起蹄子,拖着马车慢慢往前荡去。   奇怪是没人奇怪,但让不让人看得惯就是另一码事。   这辆马车几乎挡了半个路,不急不慢地晃着,后边马车的马便煽动鼻子,发出不耐的哼哼声。   那车上的车夫跟着走了好一路,本还忍着,只抽着马儿嘶鸣几下,想让前边的人自觉一点,可前面那车里却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人一旦忍着,要发火时的火气就不是小火气:“哎!前边的能不能快一点!”   不一会儿前边窗上探出个脑袋,那人长发高束,眉眼舒展,是个长得英气清爽的少年。那人眼里抱着歉意,他伸出手来,将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接着那少年又钻回车中,车晃动几下,似乎要下车,准备攀谈。   那车夫看那人似乎好说话,胆气自然一下子大了些,又嚷嚷道:“还得下车,走快点不就成了!”   这话刚出,便听那马车上又有一人暴躁道:“杀了他······快把他杀了!”   那人不知被什么捂住了嘴,那车上又几下剧烈晃动,很快停了下来。   那窗上的幕纱又被撩起,方才探出头的少年无奈道:“我家小少爷不让我下车去,他身上有伤,脾气不好,得慢慢走。能不能行个方便?”   那车夫被那车中厉声的叫喊吓了一跳,这会儿说话又软了一些:“可我们才要行个方便,我们这车本就走得慢,车里也有人也赶着寻医,同样慢不得!”   那少年听了想了想,又道:“小少爷的病情况不好,最近稍有不满就喊打喊杀的,您要真慢不得,那我与小少爷说说。”   他只见那少年一听又钻回车里,不一会儿便从中整个钻了出来,还抱出了一个用被子裹头裹脚的人。   “小少爷说了,这车送给你们!”   那少年慷慨扔下一句,飞快地便跃上了一旁的屋顶,让这周围人都看不清他的模样,也看不清他怀中人的模样。只是那车夫仰头看去,正好看到那被子中一双病恹恹的眼睛,正恶毒地瞪着自己。   好尖刻的人!那车夫不由得心里一寒。   “张伯伯。”那车夫的车里传来稚嫩的声音,接着又被人捂住了嘴。   有女人害怕道:“小点声。”   那车夫对车内道:“没事了,你们先别下来。”   那车夫看前边的马车结实,马儿也矫健肥硕,想起那人扔下的话,想着自己驾的车子后还挤着四口人,有些心动。   这车是真送人了不成?   阿魄将邱灵赋抱在怀里,一路向那陋巷奔去。他低头看邱灵赋紧闭着眼,只有风吹着头发拂动,一时间心里竟有些惶恐。   阿魄心里一抽痛,想着非要打破此人难得的安静不可。便突然道:“正巧后边那小车子里坐着一家几口,我把车子送给他们,你不说说好不好?”   邱灵赋只皱了皱眉头,睁开眼似乎让他吃力。   “不好······不好!”   当然不好,邱灵赋要是有力气,还要打人呢,怎么还能送马车。   阿魄笑道:“哪里不好?难道不是躺在我怀里舒服?”   “不舒服。”邱灵赋许久才道。   他确实不舒服,邱灵赋浑身是汗,嘴唇苍白。别说是要杀人,就连站起来都使不上劲。   恍惚之间,他甚至觉得阿魄的怀抱似乎也不如从前稳牢,不然为何如此颠簸,为何他的血液又翻搅不停?   上次从段惊蛰的手里逃出后,邱灵赋很快又是那副活灵活气的模样,但这次他却只能躺在阿魄怀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阿魄的心脏像是被刀尖一点点捣碎。   可他嘴边还是笑道:“你凡是受半点伤便疼得龇牙咧嘴,有时调皮惹事被我点穴,我像抱孩子这般抱着你多少次,你还记得吗?”   邱灵赋睁开眼睛观察阿魄的笑,疲乏道:“我不记得了。”   阿魄看着他笑:“不记得也好。”   两人路过一间屋顶,楼下飘来一阵饭菜香。   阿魄脚下一顿,俯身便下了那客栈中。   邱灵赋苍白着脸悄悄看他:“去哪?”   阿魄笑道:“不去那破屋子了,就住这里。要住就住好地方,要吃就吃好吃的。”   寒气沁入心脾,镜湖映天,天地相连。   这个天气,叶徽和已经裹上了厚厚的裘袍。他苍白如女人的手在汤药蒸氲之中摆弄,一双黑色的眼睛在火苗和滚滚汤药里来回观察。   许久,他才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抬起脸向外看去。外边一个女人孤伶伶站在门外,背对着自己。   他推门出去,熏着一身药香。   女人侧头,眉眼上似凝结了一层冰霜。   叶徽和走到她身边:“你决定好了?”   邱心素点头。   叶徽和道:“你死了,便意味着世间再没有你的消息,无论发生任何事,你也无法再做出改变。也意味着我将这秘密透露出去,你也杀不了我。”   邱心素却道:“你若将这秘密透露出去,杀你的人恐怕另有他人。”   两人都是无情的人,无情的人都不会在乎对方的感受,对话起来,就像是刀子直来直去。   两人都是把自己用高墙与外界隔绝起来的人,没必要深交。   但叶徽和却微微蹙眉:“为了一点点感情选择死去,简直愚蠢可笑。”   叶徽和说罢,却没有走。冰冷的湖面映着天光,两人在冷风中站着,寂静无声地,一起看了一会儿小雪。   两人一动不动,像是天地之间的两株不知严寒的枯木。   为避人耳目,阿魄未从客栈正门进入,只贼似地暗里寻了找了空客房潜入。   黑灯瞎火,他去给邱灵赋买了念念不忘的烧鸡,可邱灵赋吃了不过几口就大汗淋漓。   看他颤巍巍还要张开嘴,阿魄也用帕子裹着鸡腿凑去,可邱灵赋的汗水却从下巴落在他手上。   阿魄手里冰凉得难受。   他垂了眼:“看来得给你吃点你讨厌吃的东西,至少你能吃多一些。”   邱灵赋硬是用牙撕了一块鲜嫩的肉,艰难地咀嚼几下便吞下。   他仰起汗涔涔的脸:“我不吃那些恶心的东西。”   阿魄柔声问他:“不疼吗?”   当然疼,吃得香甜会疼,睡得柔软也疼,阿魄用这样担忧的神色看着自己更疼。   阿魄凝视他的眼睛,忽然站起身子。   他把那帕子裹起的鸡腿放在邱灵赋手中,对他笑道:“你自己吃吧,我去兜个风。”   “阿魄······”邱灵赋恳求着朝他叫了一声,可阿魄已经翻窗出去。   他走得极快,像是忽来忽往的风,邱灵赋目光都追不及。   窗外已经只有无边夜色。   阿魄不敢走远,只敢在那客栈周围转悠。无论怎么走也离不开这间客栈,可无论怎么走,却也不敢再靠近那个房间。   不远处小酒馆吆喝着卖酒,阿魄知道这里买不到好酒,却还是走过去买了两壶。   他提着酒出来,身上便镀上一层夜和雪的潮气。   今夜的这紫域街道就像忘川的暗河,寒冷刺骨,压得人喘不过气。阿魄甚至很奇怪自己竟然还有呼吸,也许是提着两壶酒的缘故。   两壶酒喝起来便不太闷,他一眼望见街对面蜷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   格格不入的人总是能引起人的注意,比如喧哗街道上的一个颓败的乞儿,比如安宁街坊中自私无理的少年。   他擅自走过去,坐在那乞丐身边,将一壶酒放在他身边,对他笑了笑,便自顾自喝了起来。   肮脏的袄子里探出个胡子拉碴的脸,那人也毫不忌讳,看也未看阿魄,眼睛只盯着那酒。他大喇喇开了封,便仰起头喝得享受。   酒喝了一半,两人也未有一句交流。阿魄喝酒不过是为了想喝,那人却是贪嘴,还时不时咂咂嘴,粗俗得让人侧目。可阿魄却已经习惯,他原本也是在乞儿中长大的,反而对一无所有的乞丐感到亲切喜欢。   天降雨雪,正是喝酒的好时节。那人喝光了酒,便开始舒服打着嗝。   懒洋洋坐了一会儿,才看着阿魄开了口:“我上次喝得那么爽快,还是十七年前。”   阿魄嘴角淡然一抿:“十七年?可这是紫域,该有不少得到便宜好酒的机会。”   那汉子道:“可我喝酒就喝酒,不喜欢陪人喝酒。你够安静。”   阿魄喝了一口,只是摇头苦笑。   那流浪汉看着他:“可我更喜欢和上次那人喝。”   “哦?”   阿魄此时对他人之事毫无兴致,可那流浪汉却道:“那人是个书生,酒量不好,却喝得痛快,乐在其中。你好歹是个江湖人,喝得那么闷,纯属浪费酒。”   阿魄看着雪飘进酒坛中,微微一笑:“人一辈子,偶尔也要浪费一次。”   那流浪汉竟然气道:“酒怎么能浪费?我每日讨钱不容易,一滴也不敢浪费,那书生在死前都不敢对不住杯里的酒!”   阿魄眼一怔,嘴里喃喃道:“死前?”   那流浪汉道:“我们是在狱中喝的酒,没几天他就被处死了。”   阿魄听着有些可惜,能好好对待酒的人一定有一副侠胆,这样的人死了多可惜。   阿魄想着,忽然又笑:“你与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说这些,是因为看得出我也是半个死人?”   他眼睛看向那汉子,流浪的人都有一双见多识广的眼,每次喝酒,给这些人喝上几口,阿魄自己总能舒服不少。   “也?”那人忽然看着他大笑,“虽然后来我去他故里太平镇打听那人,已经无人记得此人,但至少我还记得与他喝过酒,他至始至终都不像个将死之人。”   “太平镇?”阿魄有些愕然,心中似乎有些许不知何来的期待,脱口便问,“那人叫什么?”   流浪汉却道:“我不知道。”   阿魄又问:“他有说过什么?”   那流浪汉忽然拍着脑袋兴奋道:“你瞧!我还当我自己这么傻,找你多嘴,原来是因为这个!”   阿魄莫名其妙。   那流浪汉道:“他说世上大多人情义难全,我却能以一条贱命换得双全法,这是何等幸事。你听这话好不好?我一直想着那天的酒多香,可后来喝的都是些劣酒!烂酒!实在想不起他说的是什么。今天倒想起来了!”   那流浪汉高兴,拍手大笑。   阿魄眼睛落在那酒坛上,雪纷纷化在酒水中,稀薄了酒气。   “幸事?”他突然一笑,灿烂如骄阳,“我这辈子何其有幸,生也有幸,死也有幸。”   阿魄回到那屋中,见那邱灵赋已经躺在床上,背对着他。   阿魄以为他已经入睡,可靠近了,又听邱灵赋哑着嗓子:“你走吧,刚才你一走,我就不痛了。”   阿魄盯着他的后颈:“你不要我回来?”   邱灵赋重复道:“不要你回来。”   “那我走了?”   阿魄说着却没有转身,他眼睛看着邱灵赋,只是小小地后退一步,地上也小小地一声擦响。   听了这声擦响,邱灵赋果然立刻颤声喊道:“阿魄,你几日没有吻我了?”   话音刚落,阿魄已经按捺不住,倾身到他跟前,把他翻过身来,凑上去碾吮那张非要折磨自己的嘴。   邱灵赋伸手抱住他,满脸痛苦和愉悦交织。接着眉头渐渐紧蹙,他捂住胸口,整个人蜷成了一条将死的虫,一口气好久才喘上来,喉咙里不断呻-吟。   “邱灵赋?”阿魄一时慌了手脚,“邱灵赋!”   他想也未想,从怀里便拿出叶徽和留下的小瓶,倒出一粒药丸。   邱灵赋看了那粒药丸,就和发了疯一般,一口朝阿魄的手指咬去,就着阿魄的血吞了那粒药,他脸色才渐渐好看些。   但吞了那粒药后,他又立刻捉住阿魄的手,像是害怕自己的动作会让他逃走一般。   阿魄没有走,只是低头看他的脸色:“还疼吗?”   黑暗之中,邱灵赋一双眼睛盯着阿魄:“你那时候也这么疼吗?”   他说的是那时在花雨叶,邱灵赋亲自给阿魄下了毒。   阿魄咧嘴一笑,暧昧道:“哪里疼?甜得很。”   邱灵赋也咧嘴笑道:“我也甜得很,你别走,我刚才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笑的时候眼里虚弱地狡黠着,好似有一团光,纯粹却暗淡,幽幽地惑人。   阿魄叹道:“你这是该坦诚时不坦诚,不该坦诚时坦诚。”   邱灵赋有了点精神便任性道:“我坦不坦诚,你都得猜到我到底想什么!不仅猜到,你还得做得半分不差!”   阿魄无奈安慰道:“好好,是我错了。你病好前,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邱灵赋得寸进尺:“病好后也是!”   邱灵赋平时病了也是这么使唤人,只不过对邱小石许碧川那是装模作样地撒娇耍赖,到了阿魄这里便要命令。得看着阿魄在如此淫威下也会点头,自己才放心一点。   可阿魄听了,顿了好一会儿才又笑道:“病好后,就算我跑了,你有本事就继续来追我,用你那饭酒老儿的方法也好,邱灵赋的方法也好。只要你活下来,怎么开心怎么来。”   邱灵赋心下有些奇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他慌忙多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跑?”   阿魄笑道:“我想跑就跑。就像你现在想疼着就疼着,那是你的感受,我由着你的感受。”   邱灵赋哪里听得进道理,他只觉得心里发慌,想到的何止是阿魄现在说的话,就连他最近的举止都有些异样。   可他此时哪能凶狠地命令他,他换了种可怜语气恳求道:“你别跑。”   阿魄却接着道:“你好好听我说。白家当年的灾难,我本就该死了,既然有幸活了这么多年,我要是每日要是想着如何解决我那复仇难题,哪能与你这混蛋扯上这么久的关系?”   他握住邱灵赋的手:“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们从今以后,把最重要的事放在今日,至少死前能把最需要做的做了。我要跑也是以后跑,你以后再想。”   邱灵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都生着病,你为何也不说一句好话!还要说这种话吓我!”   这些话哪里是阿魄想说的,可他知道自己非说不可。   他赶紧安慰道:“我是吓你的。”   “可我心里还是难受。”邱灵赋眼睛泛红,他忍着没掉泪。   阿魄轻轻揉了揉他的眼睛,笑道:“悲时哭喜时笑都很正常,因为觉得掉泪丢人,因为笑显得好欺负,这才不正常。”   邱灵赋看着阿魄的笑,不知为何果真潸然泪下。   他十七,阿魄十九,都是大好的年纪,都是大哭大笑的年纪,本就不该端着那样高的架子。在认识阿魄后,他这架子便一点点卸了下了,原来无论男人女人,年老年少,都可以流这么多眼泪。   阿魄亲他一口:“都还好好活着,你的毒也一定能好。你我又浪费了一日,那明日便要过好了。”   他笑得绝无虚假,好似能让人看到晴空万里,灿如骄阳。   此时夜深,窗外飞入细雪,他们身处一座对两人格格不入的城。   当时身在江湖的边缘,大事小事都要四处打听,可如今成为众矢之的,邱灵赋却好像许久没有听到来自江湖的消息,似乎眼中只有寥寥几人,寥寥几日,窗外寥寥的夜色。   当上天非要创造出那些无情的毒-药,剥夺你的时间,人就会发现自己能承受住的不过就是那一点点东西罢了。可就连阿魄和娘这样足够淡泊的人,也必须在仅有的执念中做出取舍吗?   邱灵赋不喜欢深夜,他与阿魄相依着,眼睛盯着窗外的浓黑夜色。夜不会总是夜,此处天晴了便会热闹,热闹了便会开怀。   开怀了,便是壮丽山河,天高地远。 第98章 说书人(一)   这几日依旧下雪,两人是偷偷住进的客栈,为掩人耳目,换了好几处房。白日里窗户总是掩着,窗外也没有晴日,但邱灵赋心情很好,因为他能感受得到疼痛锥心。   像是有一把剑刺入了心脏,让邱灵赋钉在那床上动弹不得,可他眼睛看向阿魄时,眼里活气好像是走在紫域的街上。   阿魄知他的意思,每日买来好吃的,再带来点消息给邱灵赋下饭。   “烈老鬼和薛昆被穆融所杀,溯元与焰云庄两门现在群龙无首,焰云庄大小姐平安无事,新庄主将在她与大弟子中选出。而溯元宗已经乱了套,几任弟子之间似乎本就不安分。”   邱灵赋听得津津有味,又张了张嘴,再虚弱也要说上一句:“孔汀没有杀烈云霞······那孔雀汀呢?”   阿魄又道:“江湖上只听说段二掌门失踪,许多门派也去孔雀滨刺探那白雪岭上发生的事,据说都被段惊澜请回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消息。”   那夜发生的事,竟然只起了这点波澜不成?   邱灵赋煽动着苍白的唇:“段惊澜?”   阿魄笑道:“十几年来一直都有的人,不会一夜之间就没有。”   阿魄说着,看邱灵赋眼睛盯着桌上的点心,他又取来,拿起一块放进邱灵赋嘴中。   邱灵赋张开嘴,一张脸早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愈发无血色,只有眼睛是亮的,他看到阿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阿魄若有所觉,眼睛扫了过来,邱灵赋赶紧低眼。他嘴里嚼着那点心,佯装什么也没看见。   他需要一副大病将好的安详样子,等叶徽和来。   邱灵赋没吃几口,眼睛在眼皮底下一转,又问阿魄:“叶徽和何时才来?”   阿魄将他下巴抬起,又喂了一块:“两日前我透出消息,饭酒老儿在如意楼经过,若叶徽和去打听,那里的小童会来告诉我。现在为保安全,还是在这的好。”   邱灵赋看他笑得好看,也扯开着嘴角朝他一笑:“阿魄,我想吃松子糖。”   阿魄扬眉:“现在?”   天色晚已经晚了,不知还有没有吃的。   邱灵赋求道:“不行吗?”   阿魄哪里经得住他求,手指摸了摸他的脸,答应道:“当然可以。”   屋内忽起寒风,那窗开了又阖上,只飘入几片雪。阿魄又从那窗户出去了。   邱灵赋听他出去,立刻虚软无力地爬起床来,将不远处桌上的瓶子抓在手中。   他取了那止疼的药丸,正要放在嘴边,又忽地停下。   要是自己吃下了,病情加重,撑不到叶徽和来可如何是好?   邱灵赋又抖着手,将那瓶子放回原处。他扶着那床边,仰面瘫倒在床上,心里剧痛不停,像是千百根针全扎在了胸口。   明明此时身中奇毒,阿魄又有事相瞒,可为何他还能去期盼一个平安喜乐的明天?   阿魄,这都怪阿魄。   要是这人从不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他也许可以痛快地死去。而不是在这被痛苦折磨,奄奄一息地等着一颗松子糖。   他看着黑暗的床帐,这些年来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在他那点薄弱的心尖上,当他仿佛已经尝遍世人所有痛苦,心里想不起所有快乐的事,那疼痛又轻了一些。   可他只要有一点喘息的机会,又开始幻想柳暗花明。   在极短的时间内循环往复,像是擀面杖一样一遍遍碾压邱灵赋的灵魂,他仅在一瞬间就能度过酸甜苦辣的一生,而这样的瞬间永无止境。他的痛苦永不停止,他的希望也生生不息。   当他被折磨得失去神智,已经向痛苦妥协,他却已经没了动弹的力气,只能用疯狂的眼神死死盯着那桌上的灵丹妙药。   在眼神最狰狞的时刻,他突然失去所有力气,像是终于松了手,看着自己放弃一切,落入深渊。   窗户吹入一阵冷风,一个影子翩然入户。   阿魄带着松子糖走进床边,他看着邱灵赋的脸,笑容从未有过地凝在脸上。   “邱灵赋?”阿魄俯下身子,唤着他的名字。   邱灵赋紧闭着眼睛,像以往睡懒觉那般不愿动弹。   松子糖的纸包落在床上,邱灵赋死气沉沉的身体边上全是糖果。   阿魄朝他的耳边呼唤:“邱灵赋!邱灵赋!”   阿魄手忙脚乱地将邱灵赋从床上抱起,在他耳边吻着,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他们都是贪心的人,只是邱灵赋贪心时不必找理由。   也许他不去复仇不是因为追寻真相和正义,他目送邱心素离去不是为了尊重她的意愿。   宁愿看着邱灵赋痛苦不离开,也不是因为了解他。   他心中有多少爱,就有多冷漠。   他多能看透自己,就有多冷漠!   他的冷漠要把他的邱灵赋害死了!   他的手颤抖地抱着这个人,像平时与他玩闹捉弄一般,紧紧地抱着他。   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双手已经不如从前那般有力,甚至难以再去拔那柄匕首,但他还是要把这个人抱起来。   如果此时邱灵赋醒着,看到他此时的表情,一定会清楚其实阿魄需要他更甚于他需要阿魄。   这是个极其灵性的人,只要看他的眼睛,你就能看到他厌恶你,爱你,骗你,诱惑你。   他若要骗,阿魄便能看到得逞后得意的大笑;他若要诱惑,阿魄就像能看到那堕落又沉醉的表情,闻到汗水里情-欲的味道,好似那人已在自己身下;他若爱你,一定会紧紧盯着你的眼睛,像是狼盯住了猎物,千百遍地确认你是否爱他,动一分便要咬上来。   快睁开眼睛,骗我,诱惑我,爱着我。告诉我你的悲伤和快乐,或是半遮半掩的一切。   阿魄紧紧地抱着他,在被风雪、明月和阳光消磨的紫域屋瓦上飞跃。身轻如燕的少年,脚步逐渐踉跄。   他在这片天这片地里松手放弃了一切,任由身边的人和事像杂草一般自由生长。这片天这片地也松手放弃了一切,任由他像杂草一样自取存亡。   邱灵赋苏醒在一个月之后,他醒来时依旧是个夜晚。   月代替了雪,下在这片大地上。   他闭上眼睛的那个夜晚,也本该是个残月的夜。   他醒来了多久,望着窗外的月就有多久。邱灵赋摸摸胸口,那里已经不痛了,只是像已缺了一块。   屋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他也不想叫人来。   从前他病了,邱小石回寸步不离,邱小石没了,阿魄会寸步不离。可他这次足足看了半宿的窗外,才有人进来。   来人一杆瘦骨,进来时眉眼上冰冷如霜。   “活了?”   那人眼里有了光彩,倒不是为了邱灵赋而开心,像是种活了一株花。   叶徽和端药过来,身上一股死气沉沉的药味。   邱灵赋看着他,任他给自己把脉喂药。   叶徽和道:“再喝五日药便好,我和如意楼的人说。”   邱灵赋点点头,又闭上眼睛。   这是如意楼的床,他曾在这里寻思着如何诱出邱心素,阿魄也曾从那扇窗进来捉弄自己。   这是一张不适合养病的床,可医仙叶徽和居然不知道。   邱灵赋以为自己睡不着,可却是很快又疲惫地进入了梦里。   第二日清晨,如意楼的怜之小童伺候他洗漱,悯之端上了饭菜。   邱灵赋坐在桌前,看了饭菜一碗碗放在桌上,突然开口:“为何不是成果来端饭?许碧川舍得让小童来做粗活?”   他观察得细致如旧,可说完,却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无聊,摇头道:“算了。”   说着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笋。   悯之小心翼翼地看他,像是生怕他又要捉弄自己。他从怀中拿出一包东西,展开了。   一粒粒松子糖,在阳光下宛如宝石剔透。   “许先生说是你的东西,你一醒就要还给你,但你看了可能会不高兴。成果不敢来。”   邱灵赋盯着那糖看了许久,看得眼睛刺痛。   直到眼睛快要流下泪来,他又开始低头吃菜:“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   悯之又道:“许先生说了,你若说不要也要给你,是你的就是你的。”   邱灵赋只顾着往嘴里塞吃的:“许碧川什么时候来?”   悯之回答:“两个月之后。”   邱灵赋道:“那我可以在紫域玩,没人能管我。”   悯之点头道:“许先生交代,你已经是大人了,无人管得来。”   悯之说完便出去了。   邱灵赋一筷接一筷地往嘴里塞着菜,一眼也未看那桌上的松子糖。   无人管我,今后无人管我了。   邱灵赋出去逛了一圈,带了一身酒气和脂粉味回来,那糖依旧在桌上。一怒之下,把那糖全扔下了楼,听着那糖果哗啦落地的声音,心里痛快不少。   很快便到了第四日。   叶徽和夜里给邱灵赋把了脉,闻着他身上的胭脂气,扫他一眼:“中了这样的毒,好了一般也是颓唐一生。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他说着皱了眉,似乎在思考着自己的药有何不对。   邱灵赋却对他笑道:“你当然见过。”   叶徽和看着他笑。   邱灵赋道:“阿魄不是吗?”   他主动提起阿魄,叶徽和便深深看了他一眼。但他这一眼不长,他对谁都没有太感兴趣。   可邱灵赋这一眼却很长,他盯着叶徽和的脸愣然,似乎在想自己所说的这个名字是谁。   “你去哪?”叶徽和看他才喝了药又起身。   邱灵赋道:“我是大人,要去哪去哪。”   反正无人管我。   夜已经深了,春还未来,可紫域永不萧瑟。   邱灵赋带着幕帷帽走在路边,听一旁有人说书:“楼山派吴为道来紫域也不知是为何事,但听闻吴为道自从白雪岭上下来,就没出过门。这也倒是符合了那传闻,白雪岭果真是被冤魂笼罩,都找着当年上山灭门的门派复仇呢!当年上山的六派,如今焰云庄、青山盟、溯元宗的掌门都已死在白雪岭,孔雀滨蛊地现掌门都且年轻,吴为道怕是寝食难安······”   他往那处看去,此时夜深,尚且有人喝着茶听得津津有味。这新鲜事当年自己多喜欢,现在却是一点也提不起兴致。   可他抬头起来一看,脚下却像是被绊住了。   紫江筑不过三个大字,他看了许久,突然一扭头,脚下便往别处走去。   他无心走着,可看到的都是与阿魄和邱心素走过的街道。   这座城突然变得压抑拥挤,让邱灵赋心口骤疼,呼吸也喘不过来。邱灵赋只好低下头去,什么也不看,他匆忙拐过街角,又恰巧看见地上一个乞丐大夜晚还带着竹帽。   他手快于心,走过去便将那帽子掀开。   “干什么!”那乞丐跳起来。他本在睡着,被惊醒便火气十足。   邱灵赋看着陌生的脸,退后几步。身边无人,他浑身便凉飕飕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清晰可听。   他转过身,一路跌撞跑回如意楼,扑倒在自己窗子对下来的地面上,伸手摸索着。   脏兮兮的糖已经粉碎,他小心捏起那些大块的糖块,又沾着地上的泥土放进嘴中。   是甜的,真甜。   身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警惕地缩起脖子。怜之提着灯站在一旁:“你在做什么?”   邱灵赋捧着手中的碎糖,像只猫儿一样跃上屋檐。   小童在地上仰头看他,神色冰冷。邱灵赋眼怔怔地想着,只觉得背后一阵阴风,他忽然回过头。   屋上仅他一人。   还有一轮残月,无边苍穹。 第99章 说书人(二)   叶徽和就在这紫域之中,但他只在你需要他的时候才会出现。   邱灵赋打探寻找了一夜一天也未见他,等到他往日来的时间,便又回到那如意楼的屋子里,在冰凉的月光里等着。   可过了昨日的时间,叶徽和却没有来。邱灵赋一刻也等不下,推开房门便往下奔去,找到了打着哈欠的怜之。   “叶徽和在哪?”   邱灵赋莽莽撞撞奔向那小童,低头却见小童手里端着一碗药。   “他只把药放下,便······”怜之话未说完,邱灵赋已朝门外跑去。   门外僻静街道,黑暗无光的房屋堆叠,只有一道月光铺在路上。   邱灵赋便逆着这条银河跑去,可那身影已经远了,远远看着,比鬼火更飘渺虚无。   邱灵赋越是要赶,那人却像是越远,他只得扯了嗓子喊道:“叶徽和!叶徽和!”   那人步履踌躇几番,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邱灵赋很快就捉住了他的袖子,张口便问:“阿魄在哪?”   叶徽和将袖子抽回,一双眼睛冷冷扫着这个人:“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邱灵赋想也未想:“什么好处都可以。”   叶徽和盯着他,冷笑一声,阴沉道:“你也给不了我什么好处。而我最讨厌得不到好处的麻烦事。”   邱灵赋恳求道:“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里。”   叶徽和却道:“你还会让我救他,因为他活不久了。”   活不久了?   呼吸凝结在肺腑中,邱灵赋只能愕然看着叶徽和,半点也动弹不得。可滞涩的血脉之中忽然又涌出一股活泉,悲喜的纠缠让他的心呈现一刹那的空洞。   邱灵赋竟然有些庆幸,他喃道:“他还活着。”   他说着话,又一双眼哀求地看向叶徽和:“你救不了吗?”   叶徽和道:“救不了,自己要死的人,我都救不了。我见到他时已经快死了。”   阿魄快要死了。   他也许在某个冰冷的房间里衣衫褴褛,躺在病床上无人照料。也许呼吸滞涩,寸步难行,就如自己现在一般。   这样的人就要死了,就像是孑孓蝼蚁死了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在十五年前活了下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又将如何死去。   他喜欢将江湖和自己骨肉分离,在高处或暗处默默看着一切。他是江湖的弃子,既不是游侠,也不是英雄,是该被说书人一笔带过的名字,是该被人遗忘的风和呼吸。   “那我娘呢?”邱灵赋问。   “已经死了。”叶徽和看向远处,“但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   死了,都死了。   邱灵赋琥珀色的双眼早就暗淡无光,他浑身虚软,灵魂早就随着这条路不知去往了哪里。他只剩一具躯壳,荡在月下风中。   他曾何其盼望能走出狭隘的街市,而今终于身在江湖,可此时只剩他一人。   不,现在还不只剩他一人!   邱灵赋对叶徽和道:“带我去见他。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但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叶徽和冷眼看他:“只是带你去见他?”   邱灵赋忙不迭道:“带我去见他。”   叶徽和又问:“任何事?”   “任何事。”邱灵赋说着,又紧跟着再次确认道,“任何事!”   叶徽和拿捏不定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许久,终于露出个古怪的笑。   紫域之外,镜湖映天。   人行湖边,仿佛将星罗棋布踩在脚下,此刻天地颠倒。   邱灵赋来过此处,那是紫域陋巷不远处的湖泊,寒气逼人,刺骨阴森。不远处还有一湖,阿魄曾将他拖入水中,将面具一般的泥污融在湖水之中,向自己露出坦荡的真面目。   邱灵赋远远地看到了一座黑色的房屋,原来阿魄就在这星河之畔。   不等叶徽和解释,邱灵赋便已经飞奔而去。   这屋子不大,压抑得好似一座黑暗无光的墓,他把门撞开,一眼就看到那床上的人。   那人闭着双眼,两颊凹陷,嘴角沉重地静止着,他睡得不安详,也不放心。   邱灵赋来到他身边,跪在床边,从被中牵起他的手。   “阿魄。”他没有对阿魄的冷漠怒气冲冲,也没有任性哭闹,他只是认真又严肃地念着他的名字。   可即使如此,阿魄却没有回应他。   也许此时自己要去杀人,去作恶,将所有美好的东西毁灭,他也不会睁开眼睛告诫自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邱灵赋将他的手放在脸颊,希望他再好好地抚摸自己,可那只手却是僵硬冰凉的。邱灵赋便将他的手腕压在自己唇上,用吻去感受他虚弱的脉搏。   他还活着。他的血液还在流动,他的心跳还在跳动。   邱灵赋深呼吸一口气,轻声问道:“他可曾说过他为何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闭上了嘴,为了忍住眼泪,他突然凑上前去,吻了一下那少年的唇,紧接着又吻了吻他紧闭的眼。   接着他又紧握他的手,呼吸缓慢又小心。   叶徽和在不远处观察着邱灵赋的举动,却始终未走。   “此毒是在三个月前所中,毒症外人极难察觉,中毒者本身若不是武艺高强者,也极难察觉,其余的我一概不知。”叶徽和垂眼道,“两个月前,我曾以为自己已精通世上所有奇毒,但目前看来······”   邱灵赋喃喃道:“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他们还在那白雪岭之上。   白雪岭危机四伏,可阿魄如此身手,如何会大意中了别人暗算?即使是自己千百次精心设计,也未曾让他服下他不愿服下的毒物。   邱灵赋摇了摇头:“他不会服下一种他不愿服下的毒。”   叶徽和挑眉:“难道他自己想死不成?”   阿魄与死这一字绝无半点关联,他是活在人间的魂魄。   邱灵赋恨恨地低声道:“不。”   邱灵赋回想着那座遥远的雪山,那座尘封杀戮和往事的安静坟墓。当自己被眼前的事迷住双眼时,大雪之下还有什么是自己未曾留意的?他自顾自地享受着阿魄的温暖,却忽视了他本身。   他想起了那饥寒交迫的山洞之中,自己也曾莫名地生起如此时一般患得患失的心境来,他害怕阿魄的消失,就像害怕死亡。   那时的阿魄也曾因为多日未进食,像这般一动不动。   他又想起阿魄是如何为自己从那洞顶一跃而下,而在那不曾犹豫的一跃而下之前,又是如何听着自己绝望的呼喊沉重离开。   邱灵赋沉声道:“段惊蛰曾经设计让我们吃下一种面饼······可那面饼我也吃了。”   叶徽和摇头:“以此人的武功,任何毒物放在嘴中,他都能尝出异样来。”   邱灵赋手颤抖地撩开阿魄的头发,反复叫着他的名字:“阿魄,阿魄。你来告诉我······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这是他最卑微的模样。没有人会忍心看他苦苦哀求,去放弃本该有的高傲姿态,像一粒尘埃一样伏在地上。   但他却突然不说了。   他也曾这么卑微地恳求过阿魄,求他看自己一眼,求他带自己离开寒冷和饥饿,黑暗和孤独。   邱灵赋眼前浮现起阿魄的背影,他仿佛能看到那时阿魄离开时步伐何其紊乱,他看不到的神情如何目眦欲裂。   那时段惊蛰浑身是伤,他坐在那椅子上,懒洋洋地拿出了一支瓷瓶,露出个淡淡的笑容。那瓶中装着穆融的解药······   阿魄未经多思,伸手便拿过······   邱灵赋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许久才发现上边全是自己的眼泪。   他紧紧地攥紧了阿魄的手,像是要把两人之间微弱的联系再好好维持下去。   “我从来没有······真的想毒害你。”除此之外,他无法再说出更多。   阿魄从来细致入微,是不是只有过这一次的大失分寸?可身在江湖,哪能失半点分寸?   是他自己太软弱,无穷无尽地发泄自己心里的暗火,才使得阿魄只顾着承受自己的尖锐和无理,却无法将自己的痛苦与他一起承担。   邱灵赋泪眼朦胧地看着阿魄的脸,可又像是对自己说话:“你们都走了,我是不能辜负你们死去的。但是哭比笑着容易多了,你说的那种潇洒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   他说着又轻声问道:“可今后还有多少年?”   他还未死,可能他还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听得见自己的哭泣。他其实后悔了,他不想看自己在此悲痛欲绝,也许阿魄开始觉悟,就算这毒会把他身边的人逼入危险,他也想活下来。   因为活下来的人,才是要永远承受痛苦的那一个。   邱灵赋微微侧头,问叶徽和:“你真的······”   “救不了。”叶徽和未等他说完,又再次残忍地回答他。   他顿了顿,又轻飘飘道:“人何时才会明白,一种□□,从来就不止让一人痛不欲生。这就是□□之所以为‘毒’。”   他又看着阿魄平静的脸,喃喃道:“他是个聪明人,可有时聪明人也做不了更聪明的选择。”   邱灵赋忽然俯下身子,在阿魄的唇上亲吻舔舐。他恨自己的泪止不住,让本该温柔的吻从未有过的咸苦。   这世间所有人的命运本就掌握在自己手中,是生是死是聚是散全靠自己,外人半点也动不得,就像自己从始至终也未能改变邱心素的决定,也无法干涉阿魄温柔和包容之下对他自己的伤害。   屋外有残月一轮,漂泊星海。   墓穴一般死气沉沉的屋内,只有一门月色向邱灵赋开着。月光太凉,他把自己的腿脚缩在阴影里,不肯沾染那月色半分。   他只是跪在地上,时而吻着阿魄的脉搏,时而吻着他的呼吸或心跳。   叶徽和离开了,消失在屋外无边月色之中,消失在吞没一切的江河湖海之中。   邱灵赋看着阿魄的面容,直到天明。   我还能做什么?   天明了。   暖阳照在阿魄脸上,让他的脸似乎都有了血色。   邱灵赋看着他的脸,看着他面上的阳光,不自觉伸出手掌,小心摸了摸。   他的手掌盈满了阳光,可阿魄的脸上却映着妖魔黑色的手。邱灵赋近乎残忍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心情却渐渐平静下来。   他爬上了床,将耳朵埋进阿魄胸膛,他似乎听到的是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他握住他的手腕,摸到的似乎也是自己的脉搏。   这个夜晚太漫长,邱灵赋仿佛已独自一人度过了许多年。   他的眼睛永不再清澈,声音也永不再虚浮。他最后亲吻着阿魄的唇角,然后睁着眼睛问阿魄:“阿魄,你要什么?”   接着他又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了,阿魄,我去买酒来。”   说着他便像是清晨醒来与爱人作别的人,融入外边无边的暖阳中。   邱灵赋没有带上幕帷帽,素面朝天走在紫域的街道上,可奇怪的是,此时也没人察觉得出他是他。   即将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所及之处都是阳光。   邱灵赋浑身舒泰,他的灵魂泡在温水之中,懒惰得甚至不想再回那间屋子里。   自己也许很快就会忘记昨夜的寒冷,也会忘了那个温暖又冰凉的人。   邱灵赋买了一壶好酒,却没有往回走。   阳光普照大地.紫域的路像是浩瀚江河,金光粼粼,万古不歇,把他推向说书人不曾说及的远方。 第100章 说书人(三)   邱灵赋没有喝酒。但他只提着酒,骨子里便透着一股醉软的感觉。他从路边扯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咀嚼,是甜的。他的神情安详,浅色的发与皮肤像是发着光,整个人像好似要融在阳光中。   他在这样的阳光中没走几步,一束目光放在了他身上,他懒洋洋回看过去。   他对拿目光并不惊讶,他特地来找此人,因为这是他决心忘记阿魄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对那人道了声:“吴为道。”   他不称此人为前辈,只是直呼其名,可他眼里也没有挑衅。他似乎相信自己变了个人,不再想去做那些多余的动作和表情。   那吴为道一身装束严密,也遮着厚厚的幕帷,可才从紫湘楼出来,便撞见此人,而此人又识破了他的面目。   吴为道自然不会相信那是巧合。   他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邱灵赋:“你······”   “阿魄是白家少主,他在复仇。”   邱灵赋开门见山,多余的字一个也没说,可他立刻感觉到了幕帷帽下吴为道的气息的停滞。   邱灵赋咧开嘴笑了笑:“我只是来提醒你,他留着你一人,当然不是为了让你好过。”   吴为道僵在原地,一身老骨好似被钉在了这紫域的土地上。而他面对的不是个少年,也不是一句道破天机的话,而是座黑色无声的雪山,让人感到无限的压抑和恐惧。   邱灵赋把该说的说完了便走。他心里清楚,从此以后这人过得不会太舒服。因为他可是说书人,他知道某些人的名字就像一把剑,会永远悬在另一些人的头上。   用这种方式让人记着阿魄这个名字,也倒是不错。   不远处是日渐衰落的紫湘楼,一眼望去,暗淡无光。   自从丁奢死后,湘水宫便彻底脱离了江湖的身份,如今只从商。但从商也不如意,丁湘大小姐为重振湘水宫,现在也只是在苦苦支撑。   而吴为道这般需要避人耳目的人,就喜欢住在这样清净的客栈中。   邱灵赋提着酒,他的目光本该望向远方,不再为稀奇的风景偏离半分。可他路过紫湘楼冷清的门口时,冥冥之中像有无形的丝线牵着他的脊骨和目光。   他鬼使神差,往那冷清的黑暗里扫了一眼。   这是他这辈子最后悔又最幸运的一眼。   在他今后漫长的日子里,他都比曾经的日子更悲又更喜。他会戴上脚镣,被自私的欲望折磨终身又贪享终身。   而多年后,邱灵赋在将死之前再回想起当初,也许在看这一眼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将来这一切。   邱灵赋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所牵引,他带着鬼魅又空洞的神色,走向了那扇冷清的门。这紫域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他靠近那扇门,只听得见自己在阳光中喝醉的心脏开始复苏。   他像早就知道那里该坐着一人,而那人又在什么位置。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角落中的紫衣人。   紫色是紫域的颜色,是毒-药的颜色,也是浩瀚江河湖海里最浓重的颜色。   即使如此,那人坐在那里也不招摇。在紫域没什么是招摇的。   客栈里人只有寥寥几个,但大都是在这惨淡的酒楼里麻木地做着事。只有那紫衣人一人,在近乎享受地品茶,仿佛这紫湘楼还是往日那般繁华。   邱灵赋走近他,不等他邀请,便坐在了他面前的长凳上。他这擅自的一坐倒不是挑衅,实际上无半点戾气,反而好似被人钳着双臂压上来似的。   邱灵赋抬起眼,直视着那眼前的人。   那紫衣人将茶杯放下,露出一张熟悉又平庸面孔,一双陌生又冷漠的眼睛。   邱灵赋瞳孔骤然一缩。   可他又在一瞬间捏紧拳头,他第一次如此沉得住气,忍了忍,只低声道:“是你。”   那人摇头:“也不是我。”   他说得奇怪,又指了指自己这张脸:“这张脸是假的,不过确实是我挂着这幅脸皮与小石交了好友。我还曾以其他面孔与邱小少爷在那山洞中一起待过。不过邱小少爷不记得也罢。”   是他害了小石,也是他害了自己。他是段惊蛰的走狗,是要杀死阿魄的凶手!   他与这人就隔着一张桌,一杯茶。   可此时邱灵赋没有把手放在剑上,此时那些汹涌的情绪似乎比想象中更容易忍下。他只是盯着他,轻声道:“为一个死人办事?难道你也中了什么毒不成?”   那人摇头:“他是个聪明人,死后的事可不能交给仇人,只能交给有共同利益的人。”   邱灵赋很清楚他为何要坐在这里,而自己问什么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呢?”   那人看邱灵赋是个聪明人,也不多言:“谁都想从哪个秘密捞点好处,我正好也觉得那秘密能让我找到一个需要找的人。”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从桌子上推给邱灵赋:“我不过是从聪明人的计划里顺手牵羊。”   邱灵赋没有去看那信封:“这是要我做何事?”   他话虽脱口,可心中似已经有数。   那紫衣人道:“无趣之事。”   邱灵赋又低下眼睛:“你要等何人?”   那人又道:“无趣之人。”   邱灵赋沉吟片刻,又道:“我帮你找人,你直接告诉我······”   “你猜我找了多少年?”那人打断他的话,露出个阴寒的表情,“说出来怕是会吓死邱小少爷。”   看来他非让自己做那事不可。   那人说那话时有一股压抑的暗火,那火就像是天边滚烫又渐暗的晚霞,一天一天从他心里滚过,烫了成百上万次。一般人从他身上看不到火,只能看到黑夜,可黑夜便是被火烧出来的。   相比之下,无论是段惊蛰的疯狂与邱灵赋的怒气,都孩子一般尖锐无常。他的暗火更永恒不衰,看起来更平静无痕。   邱灵赋突然有些惧怕他,可此时他更惧怕的是自己。   他低眼,看向将那封信,又伸出手,将那封信拿在手中看着。好似他不必拆开这信封,光是这么看着,便能看出那里边是什么。   这是许碧川闭口不谈的秘密,也是邱心素守口如瓶的故事,更是许渝以死保护的命运。这是江湖的命,朝廷的命,天下人的命。   他们都清楚,拥有这个秘密的人,都不得好死。所以他们无一人与自己透露,邱灵赋也无真意去知道。   可好笑的是,这个所有人都渴望的秘密,偏要送到了最不渴望它的自己面前,让他的命与这个秘密合二为一。   邱灵赋撕开那信封,纸张缓慢地碎裂声沙沙作响,听起来像是枯叶碾作尘。   他抽出信封内的纸张,里边只有一页纸。但他看得更慢,足足半个时辰。   那紫衣人也极其耐心,直到他看见邱灵赋终于把那张纸塞进他带来的酒坛中,便想象着那墨慢慢融在酒中,白白污浊了一坛好酒。   邱灵赋神色未有太大的变化,但那紫衣人却从他的眼睛已经看得出他心已大乱。   邱灵赋道:“这只是那秘密的一半,段惊蛰在出下下策。”   那人冷笑道:“那你的毒是如何好的?”   邱灵赋眼睛微怔,缓过神来时,已经惊起了一身冷汗。   那紫衣人面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径自站起了身。邱灵赋立刻慌忙抬起头看他,生怕那人走了一般。   那紫衣人在他脸上扫了一眼,笑得像是玩弄人的街头恶癞子。也许这个笑容,是死去的段惊蛰通过这人传到邱灵赋面前的也不一定。   邱灵赋知道自己脸上露出了什么神情,其实自己想要做什么,他本身就很清楚。   邱灵赋低下头,他站起来,提着那壶酒,出了紫湘楼冷清的大门,走入了嘈杂的街道。   他很快便看到紫江筑的楼牌。   远远地,他的心脏跳动得如此剧烈,甚至兴奋得让他感到头昏眼花。他忽然扒住路边的墙壁,胃里翻江倒海,他疯狂地呕吐起来。   可他一日未进食,实在吐不出什么来,可他近乎折磨自己地看着地上,心里还想着自己最近吃下的,是阿魄留给他的松子糖。   这么一吐,几乎要去他半条命。他以前感觉有刀子搅动他的五脏六腑,而此时更像是他亲手拿着刀子,搅动着娘和阿魄的心脏!   等吹了会儿冷风终于站稳了,他又低声说道:“阿魄,我已经决定了像你一样······我本来已经决定好了的!”   娘、阿魄······再原谅我一次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今后让我永远穿不暖也好,让我风餐露宿也好,夺去我一半的寿命也好,我就为自己贪婪这最后一次······今后我会用剩下的这半辈子,弥补我的过错。   让死去的魂魄再复活一次吧。像十五年前那样,从死亡的灰烬里复活一次,送他来到自己面前。   可邱灵赋又神色悲恸:可他们不会原谅我的!死人不会,活人也不会。   邱灵赋又提起精神,往那紫江筑走去,神情冷漠得就像是誓死的人。   不得好死,我绝对会不得好死的。   紫江筑的说书人正在说着陈词滥调,他说着几个月前的雪,几个月前的人。   那人倒背如流,轻松地点着白雪岭上死去侠士的名字。说书人有没有心没关系,关键是要有一张好嘴,还有一个好脑子。紫江筑的说书人脑子自然好,毕竟紫江筑可是淮京江海楼的东西,江海楼里可有个大名鼎鼎的饭酒老儿。   邱灵赋将那酒坛子放在门口走了进来。他走向的是那说书人在的地方。   满座的人看着他,那说书人也在看着他。   那说书人端起一副小瞧的嘴脸:“你是······”   他说着表情渐渐僵硬,神色开始慌乱,再出口声音已经变了样:“邱灵赋·····邱、邱灵赋!”   不是谁都见过邱灵赋,也不是谁都认得出邱灵赋,但唯有说书人一定认得。   因为他的眉眼本就神似邱心素,邱心素的样貌说书人怎会不知?   来人长发色浅,披在身后好似蒙着层阳光,五官淡如月华,眉宇间一股灰烬一般的冷煞,若一晃眼也会被当作是邱心素也情有可原。   他是邱灵赋!   好似演了一出戏,说书的才念了前白,那扮戏的就上前来。   可他是邱灵赋,他是知道那宝物所在的邱灵赋,也是引得无数人死去的邱灵赋。既是人人求而不得的珍贵,也是万罪不赦恶种。   这满江海楼的人想走,下意识觉得这不是该留的地方,可脚下又像是生了根,他们的心开始又贪又怕,还兴奋非常。   他们纷纷亮起武器,一时间上百道刀剑光全映在邱灵赋身上。   薛其掌柜本要上前劝慰,可一听那是邱灵赋,便也收住了脚步。要是饭酒老儿与邱灵赋来了,饭酒老儿还得让着邱灵赋。因为整个江湖都想知道,这邱灵赋要说什么,包括他自己。   这件事也必须由邱灵赋来说,而不是饭酒老儿。因为只有在风口浪尖说的话,总能更被人记在心中。   邱灵赋直视着那些刀剑,他看到二楼有人一身绛紫,那人正等着自己。   阿魄也在等着自己。   他一想到阿魄,便仿佛置身在那白雪岭之上。他看着那紫衣人,就像是看着被阿魄所伤的段惊蛰。   他上次来是为了找阿魄,此时也是。   他那时被刀剑所指,此时也是。   那时是孤身一人,此时也是。   这紫江筑便是白雪岭,没有任何不同。   可邱灵赋这次开口,没有装腔作势,也没有故弄玄虚。   他开口道:“这世上有一处地方,有奇花异草成百上千,奇毒成百上千,奇药成百上千。唯有连绵的独特土壤,方可让花草存活,虽不得移植······但得之一株,可大乱江湖。”   “那地方在何处?”   “桃花溪。”   邱灵赋说着这些话,却感觉不到任何愧疚或后悔,也仿佛真的对简单几句话所酿造的后果一无所知。他甚至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了身,所有声音忽然静息下来,但不过一瞬,刀剑声与人声乍响,追着他的背影袭来!   说着江湖的书,前半部分只需要散佚传说的只言片语,那后半部分必须用上剑和血!   邱灵赋的手早放在的剑上!   日落西山,天地昏红。   一人脚步踉跄,就踩在这昏红上。邱灵赋感到自己浑身的血都在往土里流淌,可他往地上看去,却只见了霞光,就像那崇云山上的霞光。   他颤抖着手,拖着那把已经残破的软剑。   软剑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他只能靠着自己双脚走向那间屋子,陪着他的只有湖里的自己。   即使鲜血淋漓,至少活了出来。他想要活着。   屋里早就站着一人,鲜红的阳光打在他的紫衣,浑身漆黑。   那人方才竟然在看着阿魄,直到邱灵赋到了跟前,才扫了眼邱灵赋。   邱灵赋看见了他,终于失去了全身力气,跌坐在地上。   “活着?”那人有些意外,“不错。”   阿魄逼迫他总是管用的,这一次他逼得太近,竟然让他这个废人杀出一条血路。   “药呢?”邱灵赋问。   那人脸上突然挂着奇怪的笑,他低下身子,凑近邱灵赋的耳朵。   邱灵赋突然很害怕,他怕这人骗他,毕竟这世界上的骗子和傻子一样样多。   但那人却道:“那解药······在你手里。”   手里?   邱灵赋看向自己手中,他手中只有一把残剑。   他心里一跳,忽然轻转手腕,把那残剑倒提。剑柄本该有一处狭窄的空缝,那是匕首沌光曾经的位置。   软剑锐刃没有鞘,但它自己却是匕首沌光的鞘。   邱灵赋从里边抽出一个极扁的纸叠,他摸得出里边是细密的粉末。   那人笑道:“也不怪你不知道,你这些日子都握不住这剑,又怎会察觉这剑的轻重。”   邱灵赋攥紧那包粉末,咬牙道:“你······”   若他无法回来,或将剑弃之不顾,那么阿魄······   那人知他要说什么,他却只看向阿魄,惋惜道:“你差点就死了,不过死了就死了,那也是你的命。”   邱灵赋讶异道:“你是······”   那人笑着看了邱灵赋一眼,便走出了屋子,屋外夕阳无边,壮丽凄美。   邱灵赋不再理会那人,他一心扑到阿魄身边,握住他的手,另一手则仅仅抓着剑和解药。   “阿魄,阿魄······”   他的脉搏还在跳动,他能活下去。   可邱灵赋却在他身边大哭起来,像是终于卸下浑身重担,卸下手脚的镣锁。   但他永远也不可能卸不下。   他用沾满鲜血的手抚摸着阿魄的脸颊,妖魔的手在他脸上留下纯净又纯净的印记。他就着那浴血的解药去亲吻阿魄,天真地期盼他能接受自己贪婪又罪孽的唇舌。   这张嘴天生不该去说书,也不该学会亲吻。   可邱灵赋很快就原谅了自己的罪,因为他很快就再也不必感受一丝的寂寞。   他听到阿魄的心脏,渐渐有力跳动。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过段时间补,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很后悔这是第一篇开的文(虽然是第二篇完结),感觉前一部有很多遗憾的地方。   啊啊!邱灵赋是个小混蛋!但他以后再也不会是混蛋了!   忘记说了!元宵快乐!